《雨花》2019年第7期|丁小龙:盲图
来源:《雨花》2019年第7期 | 丁小龙 2019年07月19日09:07
上篇:立夏图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迎接我的或许是永恒的黑暗,或许是另一种重生。或许,两者都不是。毕竟,语言并不能完全概括人类的所有境况。这么多年以来,语言是撑起我人生大厦的唯一支柱。然而这一次,我真的对语言绝望了。我开始意识到万事万物都有其自身的边界线。或许,我将永远地被囚禁于这座无形的黑暗王国。我几乎没有恐惧,也没有期待,更多的是等待:在黑暗的无尽中等待有限的光亮。
整个空间被白色药物与冰冷医具的气味塞得满满实实,我透不过气来,像是溺水的孩子,又无法移动身体:整个黑暗的锁链将我捆绑于此时此地。我想要喊出话来,像很久之前,站在群山之巅,面对着眼前的虚无而呼喊。但这一次,黑暗却封住了我的咽喉。我伸出了手,如舟般在黑暗海洋上缓慢游动,最终找到了岛屿。妈妈拉住我的手,再次重复了那句话:不要害怕,明天就能看到光了。眼前虽然一片漆黑,但我仍然能看见妈妈脸上的忧愁。医生说这次手术很成功,但还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毕竟一个无名者的视网膜要在我的世界重新启动。
没过多久,我放开了妈妈的手,又蜷缩到独自一人的世界。
今天是周六。虽然看不见时间了,但体内的钟表却从未停止摆动。要不是突如其来的事故,此刻的我应该是和苏立夏在一起。今天是立夏,也是她二十五岁的生日。一个月以前,我们就开始讨论如何庆祝这个重要的节日。因为她相信一个星盘学家对她命运的预言:她生活的航向将在二十五周岁那年发生变化。于是,她早早便计划生日过后与我去某个神秘的海岛游玩。我也期待着外出游玩,可以深吸干净的空气,看到更为清澈的风景。北京像是乌烟瘴气的玻璃笼子,我们在此从不敢自由地深呼吸,也不敢自在地生活。
然而,伴随着立夏而来的,不是惊喜,而是灾难。
那天,我在黑夜中玩手机到了凌晨两点。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左眼看不到任何东西。我以为是噩梦,于是喊着立夏的名字。她抱着我,告诉我那不是梦,让我保持镇定,不要害怕。之后,她立即电话联系了我的母亲和单位领导。我坐在床上,捂住左眼,不知所措,感觉自己漂浮在海上,无人援助。而她不慌不忙,沉着地应对眼前的所有混乱。她的镇定抚平了我的恐惧。直到把我送到医院,她都没有离开我半步。等到我妈妈从平乐县赶到医院时,她俩打了照面,说了两三句话。之后,她便消失了。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的状态。我像是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孩子,等待海洋吞噬掉眼前的一切不安。
我对妈妈说,你再给立夏打个电话,这是最后一次。妈妈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接着,我听到了话筒那边传来的关机提示音。接着,我让她给立夏发了一条信息,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随后,妈妈帮我删除了立夏的所有联系方式,对我说道,现在的女娃都特别现实,你就忘了她吧。但是,我知道,某些记忆是无法被删除掉的,它们像是根植于意识中的大橡树。
眼前的黑暗封锁我的双眼,却让我整个人沿着记忆隧道逆流而上,采果摘实。我整个人不断地退缩变小,像是完成某种不可言说的宗教仪式。作为实体的我在不断隐退消失,而作为虚像的自己却在繁茂森林中游荡迷失。肉身外部的声音越来越稀薄,而内心的影像回声却越来越响亮。记忆就像夜间的萤火虫,而我仍旧像那个带着空瓶子的白衣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了,肉体在一步步走向成熟以及衰老,但灵魂处的敏感好奇却始终没有改变。如今,我躺在病床上,眼前一片漆黑,回荡在头脑中的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为什么我走到了今天这步境地?
七岁那年,我因为胳膊骨折而住院。在疗养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其他亲戚轮流照料我。那期间,我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食物,收到有趣的玩具,而父母也尽量满足我的种种需求。慢慢地,我厌倦了食物和玩具,每天都吵着要回家。后来的某一天,妈妈从书店里买回一本书,开始给我讲里面的故事。她每一天都讲一点,而我的心每天都被其引向未知的王国。书读完的那天,我也刚好出院。后来,我才知道那本书是王尔德的童话集《快乐王子》。如今,书仍旧躺在我书架的最显眼部分。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改变了,但那些故事却没有改变。惊奇的是,我的人生经历与那些故事发生了很多重叠。人终究是要死的,但是,那些故事却不会死去:演员们换了一拨又一拨,剧场与剧本却从未改变。
如今想来,那本童话书是我的启蒙之光,是我无数黑夜中的点点星辰。有一天晚上,我忽然像是受到了某种神谕的安排,裸着身体,拉开了海蓝色的窗帘。我凝视着黑暗天际的最南方,突然看到一颗遥远的星辰坠落到无尽的黑夜深处。那一刻,我突然听到了内心的破碎声,而这种破碎又像是某种象征性的召唤:我以后要当一个写故事的人,我要去更宽阔的世界。
过了一会儿,我裸着身体,对照着夜光中的镜子,那是高一下半学期的最后一周,我突然决定要收起自己的浮躁,全身心地投入题海战场,暂时去做一个没有个性的学生。除此之外,我似乎没有后路可退。那时候,父母因为很多原因持续冷战,家里的氛围冷冷清清,没有半点温暖。父亲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而我经常可以听到他在夜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偶尔还有断断续续的梦话。我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那些梦话都与争执和恐惧相关。我不想回到这个貌似幸福,实则破碎的家庭,但那时候,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那时候的我太过于孤独脆弱。幸运的是,那些故事是我短暂的避难所。
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上午,父母也向我正式宣布了他们离婚的决定。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录取通知书扔到沙发上,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听那些过时的英文歌曲。我很早就知道父亲在外面有其他的女人,有自己的小家庭,甚至还有另外一个孩子。我想找到那个小孩,却找不到相见的理由。当天晚上,父亲带着他仅有的几件行李,离开了家。我站在楼上,目送着他消失于黑夜的海洋。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长久的考试备战早已耗尽了我心中的热情,而我正好需要一个慵懒且漫长的假期。父亲的离开并没有在我心中留下什么缺憾,相反,他们冷战的终结反而带给了我罕有的平静。没过多久,母亲把外公和外婆从乡下接到了县城。当外婆问父亲在哪里的时候,母亲放下手中的韭菜,说道,他已经死了。自此之后,没有人在这个家里再提起他,好像他过去的一切都已隐身不见。当然,他每个月都会给我寄来生活费,我也偶尔会在梦中看见他。在梦中,我始终是一个不断奔跑的孩子,漫无目的地奔跑,而他的脸却始终模糊不清。
外公是一个古怪的老头,喜欢独自听秦腔,有时候也会跟着那些哼哼唧唧的唱段来上几嗓子。他唯一的观众就是他自己,他活在自己营造的世界中,将其他人统统排除在外。有好几次,我都想和他交流,但是,他漠然空洞的表情拒绝了我。最后,我放弃了这种尝试。与他相反,外婆是一个有趣而生动的人。虽然她双眼失明,但并不影响她对过往的回忆和评价。她好像是手握无数故事的山鲁佐德,任何往事经过她的渲染后都会变得与众不同,洋溢着生机。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她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那个夏天,她给我讲了很多过往的故事,或真或假,或实或虚,然而,她从来不说自己作为盲人的故事。在那些事件中,外婆仿佛是所有事件的亲历者,又能够将自己置身事外。
那个夏天,我一直想写一个关于冬天的故事。但是,我始终找不到故事的真正入口。
此时此刻,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前是不断涌来的黑暗。外面的声音越来越稀薄,而我安静地躺在冰冷的空壳中,构思一个关于光明的故事。这一次,我依旧找不到故事的开始。也许,我真的缺乏讲故事的才华。我突然理解了外婆长年累月被黑暗捆绑的感受,但我还是没有做好突破重围的准备。突然间,我特别想外婆,想重新听她讲故事。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过平乐县了,没有见过外婆,更没有听她说话了。我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了妈妈。她一开始表示反对,随即又改变了主意。她提醒我不要提手术的事情,我点了点头。于是,她拨通了电话,而话筒中传来的是小姨的声音。之后,外婆的声音从空谷中传来,悠远苍老,那些生动的部分已经萎靡消散。她说,我已经好久没看见你了,成成。我说,我想现在就看见你。不知道为何,母亲突然挂断了电话,终止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平均每一周给家里打一通电话。向母亲简单地汇报完日常生活之后,接下来便是与外婆之间的对话。她几乎不谈论现在和未来,她的世界里只有过去。我喜欢那些过往故事,因为我的现在与将来都诞生于此。我曾经答应外婆要给她写一个故事,然后读给她听,但我从未真正地开始那个故事。与此同时,我从来没有和父亲有过联系,而他也没有主动来照顾我。但是每个月,我都能收到他转来的一笔生活费。每次从银行取钱出来,我的内心都会泛出苦涩的笑,有时候,钱比感情更能带来安全感与温暖。
此刻,我寄居在我黑暗的空壳中,但我不是自己肉身的国王。也许,我所真正拥有的只是那些不太可靠的私人记忆。也许,此刻的我是不存在的,而真实的我是过往的无数瞬间塑型而成。到如今,当我暂时地被剥夺了几乎所有的行动时,当我只能像是面对镜子那样面对自己的时候,我却发现一个亘古不变的的问题始终悬置在我的头脑中:我到底是谁?我像是一个迷失在永恒黑暗中的无脚鸟,只能没有方向的飞翔,而我的落脚之日便是我的死亡之刻。
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我的心中始终有光,始终有明确的方向。那时候,我的本科主修的是新闻学,而硕士则专攻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苏立夏则是我的研究生同学,我们是同一个导师,而她最喜爱的作家同样是奥斯卡·王尔德。她说自己在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而王尔德的童话故事是陪她度过艰难时光的重要朋友。也许,我们正是因为同样的一本书而在冬季陷入了恋爱。但是,在大学待的时间越长,心中的光却被磨得越来越暗淡。尤其是上了研究生之后,我对文学和艺术的热忱降低为零,每天都在期待着离开这座樊笼,心中的光也趋向熄灭。与我相反,苏立夏却打算考博士,以后想要成为高校教师。我们并没有因此而产生分歧,但是我隐隐约约地预料到,我们的感情会在硕士毕业时终结。
然而,世事难料,我的预料也被证明是错误的。我们的感情并没有因为毕业而结束,相反,却被无形的东西捆绑得更紧,有时候甚至让人喘不过气来。毕业后,我去北京的一家报社做了记者。她没有考上博士,于是通过应聘去了一家文学杂志做编辑。刚走出学校这座樊笼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喘气,我才意识到自己走入另一座更大的铁笼。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与卑微。我想要反抗,却不知道如何反抗,或者说要反抗什么。慢慢地,我适应了种种潜在的规则,学会了沉默。我唯一不能适应的就是我自己,我正在一步步沦为自己最为厌恶的那类人。
那时候,我和苏立夏的感情已走向平淡,夜晚像清贫的老夫妻那样相守在狭小的空间。刚毕业那会儿,我们住过地下室,与老鼠、蟑螂和蜈蚣为伍。整日见不到阳光,而潮湿的环境让我的脊椎和神经都变得异常敏感脆弱。那时候的夜晚,我经常产生幻听,好像总是能听到从我们头顶上呼啸而过的车声。有一次,我梦到地下室失火了,而我们则无处可逃,只能葬身于火海。从梦中惊醒后,我浑身是汗,整个人落魄无力。我喊醒了身边沉睡的立夏,告诉她那个噩梦。听完后,她面无表情,只是说自己经常梦到类似的事。说完后,她便倒头就睡,而我则陷入失眠,于是靠玩手机来消磨时间。
第二天,我们便把房子搬到了五环外的城中村。从地下活到地上,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进步。然而每一天,我们平均在路上要花掉近四个小时,长久的奔波几乎掏空了我们的精力和想象力。但是,我们的每一天都活得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努力,就会被这座巨鲸般的大城市所抛弃。但是,我从来不说自己的累,也极少与家人电话联系。五环外有很多城中村和民用房,那里也住着许多和我类似的青年人,我们每天清晨都带着光鲜亮丽的外表出门,直到夜色已深,都带着各自疲惫的空皮囊归来。我们心中所谓的梦想只不过是一堆欲望,而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在盲目地追逐这永远无法被填满的深渊。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被挤在人群中间,无法移动半步,连呼吸都觉得困难。那个时刻,我的头脑中升起了一个古怪的想法:我们多么像是被困在笼子中的牲畜,等待我们的只有被屠宰的命运。然而,我无法离开笼子,就像我无法离开这座巨城。
慢慢地,我和立夏的交流也越来越少,最多的只是一些必要的肉身交流。我知道,我们的心在越走越远,身体却捆绑得越来越紧。我抱着她的时候,就像是抱着一团灰烬。与此同时,我越来越依赖手机,浏览各种各样的新闻,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件事情。很多时候,我甚至一刻都离不开手机。我知道这种恐惧来源于我不敢独自面对自己,而需要为眼睛寻找一个出口,一个虚妄的世界。手机已经成为我身体的欲望器官。我注视手机越久,越看不清楚真实世界。或许,真实就是虚妄的一部分,而我们所强调的真实是不存在的幻觉。
一个月前,我就感觉眼睛不舒服,干涩、模糊,甚至有酸痛感。但是,我依旧放不下手机,每天夜里在黑暗中翻看着网络中的各色内容。可悲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却习惯了不断搜索不断寻找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立夏给我说过三次,我也只是随声附和,因为手机已经成为我的身体器官。也许,我早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命运:我是黑暗中的骑士,我将永久与黑暗为伍。
此时此刻,我寄居在自己黑暗的空壳中,明天是一个起点,或者,是一个终点。我不再期待什么,只是祈祷黑夜永远不要再次降临。
下篇:立冬图
走到了一片荒原中,我举目四望,发现周围没有一条路。荒草萋萋,寒风瑟瑟,太阳被东方的乌云吞噬到体内,而我则迷失了方向,杵在一片荒凉残景之中,等待着命运的审判。突然,寒风带来了暴风雪。我在荒原上奔跑,想要逃脱命运的诅咒。然而,我却摔倒了,身体仿佛长出了根须,深深地扎入土地。越是挣脱,越是无法逃脱。乌云已经占据了所有的天空,而整个世界也变得天昏地暗,没有微光。我躺在荒草上,凝视着一场暴雪从乌云中分娩而下。我无处可逃,我将葬身于雪海。
海浪的翻滚声将我从梦中救了出来。我的右手跟随着声音,在黑暗中摸索而行,最后找到了手机,关掉了闹钟。艾笳侧过身体,背对着我,而我则从黑暗中站了起来,打开台灯,穿好了衣物。在我关掉窗户之前,一股寒气钻入体内,我的心也不禁颤抖了两下。又一个冬天来了,而我始终没有做好迎接寒冷的准备。
洗漱完毕后,我给自己煮了一碗燕麦粥,然后搭配着酸奶、苹果和核桃。与北京那几年相比,如今的我似乎有着更规律的生活方式。我坐在客厅,打量着这个还算宽敞的房子,心中有些难以名状的感觉。客厅的正中央挂着我和艾笳的结婚照,那组照片是今年夏天在海边拍摄的,而我们刚在今年秋天完婚。这个房子是父亲提前送我的结婚礼物。自从北京回到这个县城后,我们每个月都会见上两三次,几乎是无话不谈。曾经,我以为我会永远无法原谅他,然而在第一次交谈后,我们却得到了古怪的和解。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关注着我,每个月会给我固定的生活费,一直到我工作为止。三年前那个手术的费用,也是他帮我支付的。甚至,艾笳也是他朋友的女儿。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物质,基本上都和他息息相关。
如今,他是这个小县城的一家银行的行长,而艾笳则是那家银行的职员。我的这份正式工作也是他找了很多关系,动用了很多资源才得到的。我的生活已经和他被无形的枷锁绑在了一起,但心中的那片空白与沉默却始终存在。我心里很明白,如果我想在这个城市扎根更深,那么,我就不能和父亲斩断联系。
在我吃完早餐后,艾笳从卧室走了出来。对我说了一声“生日快乐”,她便去淋浴间洗澡。她一边洗澡,一边唱着最近刚学会的歌曲。在出门前,我说了声“再见”,而她似乎没有听见,也没有回应。出了单元楼,空气中的寒气从缝隙中钻入我的体内。我搓了搓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很快,我便适应了这种突变的天气。我自认为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但是,我还是无法适应这个县城的生活。从北京回来的这几年里,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安下心,忘掉过往的梦,过上踏踏实实的生活。但是,我还是经常会做梦。梦到自己走入一片荒原,或者走入一片深谷,不知该去往何处。
此时此刻,晨曦之光慢慢地驱走了黑暗,照亮了我脚下的路。县城中的人声像是点缀在灰色帷幕上的星辰。上大学以前,我一直生活于此,但心却始终不属于这里。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与每一阵风,然而,我仍旧觉得这是一块不适之地。这么多年过去了,外面巨变的世界似乎对这里没有影响。这里的人们还是按照过往的节奏,缓慢地活着,缓慢地消耗,然后缓慢地死去。我披着晨曦,走向学校。
大概用了二十分钟,我便走到了学校。把包放到办公室之后,便去了教室,迎接我的又将是重复的一天。高中时光就是在这所学校度过的,这里有着我单调而乏味的往日记忆。高考结束后,我曾经发过誓不再回高中母校,而是去外面的世界过缤纷绚烂的生活。然而,我却披着一身灰暗重返这座牢笼。讽刺的是,曾经劝我不要当老师的语文老师们成为我的同事,而那个戴着深度眼镜的高三语文老师就坐在我的对面。她时不时会问我曾经在北京的生活,而我总是像个学生那样,详尽地回应那些问题,生怕弄错了答案。有一次,她摇了摇头,对我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会明白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自由是不存在的,哪里都是牢笼。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今天上午有我的两堂课。面对着学生们那一张张几乎没有差别的脸,我也照本宣科地讲完了那些毫无创造性的课。刚来学校不久,我便很快适应了这里的教学规则:做一个没有个性的教师,把学生们都培养成为没有个性的人。我并不会因此而自责。因为我之前的老师们就是按照同样的方式来培养我的。我们都是教育流水线上的产品,任何改变与创新的念头都会遭到弃绝。上课的时候,我不再是我,而是类似于一个会说话的机器人。上课阶段,时间仿佛是不存在的,而体内的能量却一点点地被消耗殆尽。
下课铃声响起后,我便停止了讲课,收起了课本,带着包离开了教室。一出教学楼,我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者终于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太阳冷冰冰地镶嵌在空中,而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团鲸状的云散射出了天光。
上完课后,我背着包,去妈妈家吃午饭。途经一家水果店,买了香蕉、柚子、柑橘和火龙果。这些水果都是外婆的至爱。她曾经说自己的大半生都是从艰难岁月中熬过来的,没有享过什么清福。到了晚年,她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不再为粮食与衣物而发愁。她曾经说自己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在外人看来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但她觉得这让她摆脱了很多烦恼与忧愁。也许,她的心早已经适应了黑暗中的生活,黑暗就是她的光亮。每次看到外婆从容泰然的神情,我都心生羡慕。因为与她相比,我才像是真正的盲人,在白昼中看到的都是黑暗,每一天都忙碌却盲目地活着。自从外公因胃癌去世后,外婆变得更加清瘦孤独。她说自己早已经为死亡做好了准备,寿衣就放在衣柜的显眼位置。
到家之后,我把剥好的橘子放到外婆的手上。她吃完半个橘子后,给我讲了她过去背着我妈妈去县城看戏的往事。她的声音比以往苍老了很多,但气息却依旧清澈纯粹,仿佛从深山处淌出来的汩汩清泉。她依旧喜欢讲故事,虽然有些内容重复,但是,我依旧喜欢聆听那些叙事不清的往事。我曾经很想写一个属于自己风格的故事,却从来没有写出任何一句话。而我也明白,自己永远也写不出一个真正的故事,因为我太浮躁了,也缺乏天赋。
今天是我的生日。像往年一样,母亲准备了莲菜羊肉水饺。吃饭的时候,母亲开始督促我赶快要个孩子,以后的生活才会踏实圆满。我说,没有人的生活是圆满的,每个人都是盲目地活着。母亲笑了笑,说,不管怎么活着,能活着就是一种幸运。我本来想说些话来反对她的这种看法,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吃完了碗中的饺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学会和母亲和平共处。从小到大,我都像是一个担心受怕的猎物,而她则像是举着猎枪的猎人。每时每刻,我都必须全力地奔跑,向着她想要的方向奔跑,这样才能苟延残喘地生活。有一次,我建议她重新找个生活伴侣,结婚,然后开始新的生活。她坚决地否决了我的意见,并且告诉我她从来没有原谅我的父亲。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为她的生活提过半个意见。
下午没有课,我却还是按部就班地坐在办公室,像一台守时却没有指针的钟表。虽然学校没有硬性规定不上课的教职工坐班,但我还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备课,批改作业或者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我尽最大可能地与其他老师保持友好往来,但是,我从来不谈论自己的那些往事。他们不会知道我曾经差一点失明,曾经在北京来回上班的路上要花费四个多小时,曾经在地下室与老鼠为伍。他们不会知道这些事情,而我对他们的过往也没有兴趣。我生活在自己的空壳中,不与任何人为伍。办公室里没有人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这让我感到庆幸。毕竟接受他人敷衍的祝福,对于生活而言也是一种重负。我喜欢和他人保持尽可能少的联系,因为他人就是自我的网。
下午第一堂课后,郑海羽来办公室找我。之后,他跟着我来到了阳台,因为这里没有别的人。还没等我说话,他便开口跟我要钱,说自己想要给另外一个女孩买个生日礼物,但不敢跟父母开口。我没有多问什么,而是直接从口袋掏出钱,递给他。在他临走之前,我从办公室的抽屉中拿出了《快乐王子》,也递给他。他摇了摇头,说自己不喜欢读书,然后转身就离开了。我杵在那里,看着他消失于转角。之后,我回到办公室,重新阅读《快乐王子》这个故事。读完后,心生一丝悲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生活居然和童话中的王子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关联。也许,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盲目而虚妄的,而那些书中所写的故事才是真实而不虚的。
海羽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但他在学校从来不叫我哥哥,而是喊我郑老师。从北京回来后,父亲领着他来看我。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却好像认识了很久。随后,我便意识到其中的缘由:他和我长得太像了,仿佛是我少年时代的镜像。从小到大,我都渴望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一起分享玩具、蛋糕与孤独。因此,当我注视他清澈眼神中的安静时,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独自活在这个世界。自此之后,我经常带他出去玩,出去吃大餐,也会陪他做作业,帮他补课。虽然母亲一直反对我和他过多来往,但根本无法阻隔我对他的疼爱,这种疼爱像是弥补这么多年来我所缺乏的爱。只有在不计回报地付出爱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的心不是冰冷而沉重的铅。
海羽走了没多久,汪老师来到办公室,坐到我的对面。他是我高三时候的语文老师,而我则是他当年的语文课代表。如今成为同事,他却依然把我看成那个不经世事的学生。他的头顶秃得差不多了,啤酒肚却比很多年前扁了,依旧穿着多年前那件泛出馊味的旧衬衣,浑身是一股夹杂着茶味、蒜味和烟味的混合气息。明年,他就要正式退休了,但他又好像心有不甘,总是有着各种抱怨。他曾经告诉我,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味,自己的大半生就这样一晃而过。今天,他坐在我的对面,脸色凝重,异常沉默,和他往日的行为风格迥然不同。因为办公室有其他老师,我不便直接去问。于是,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看到短信后,没有立即回复,而是看了看我,把头转向一本教课辅导书。过了一会儿,我收到了他的回复。他说检查结果出来了,自己的肺部长出了恶性肿瘤,已经是晚期了。我想要去安慰他,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我看着他,而他则摇了摇头。没过多久,他便离开了办公室。之后,我又收到了他的一条短信。他告诉我,他自己盲目地过了一生,什么也没有留下。之后,他又嘱咐我不要把他患病的消息告诉别人。我没有回复他的消息,而是举目四望,看了看办公室其他人的面孔。不知为何,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尽头。
下班前,我的手机振动,上面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手机的归属地是北京,而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我带着手机离开了办公室,再次去了阳台。我接通了电话,里面传来了那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我知道,我已经等待这个声音太久了,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那个声音说道,祝你生日快乐,每一年到了立冬这一天都会想到你,我是立夏生日,你是立冬生日,这是多么微妙的联系啊。她的样子突然立体地显现在我的脑海,我在手机这一端喊出了她的名字,然后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她说她突然害怕了,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她请求我的原谅。我说,我理解你的选择,不需要道歉。
之后,我们的语气都变得平静下来。她在电话上简述了自己这几年的种种变化:放弃了之前的那份工作,考上了文学博士,嫁给了一个大学教师,已经怀孕了三个月,过上了暂且安稳的生活。之后,她问我过得如何。我说,我现在在中学教书,已经看到了未来几十年的生活,甚至经常想到自己的死。她没有接我的话,而是问我把那个酝酿了很久的故事写出来了吗,她已经等待了很久。我说我已经失去了兴趣。最后,她说她上个月刚出版了一本小说集,打算给我邮寄一本。我在电话上祝贺了她,然后通过短信把地址发给了她。
挂断电话后,我的心像是灌满了生铁,异常沉重,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轰鸣响声。我背着包,离开了办公楼。走到路上,寒风钻入我的体内,吟唱出悲凉之曲。我挂上耳机,里面是科恩的歌曲。他的声音让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喜欢着苏立夏,她像是投在我心海中的幻影。每次和她的联系多一分,那根扎入灵魂深处的刺也会深一点。我们共有的记忆像是我可以躲避浮躁喧哗的宫殿。我必须亲手摧毁那座记忆宫殿,但是,我又无法真正行动。也许除了那些记忆之外,我真的一无所有。
回到家后,艾笳还没有下班。于是,我吃了三颗核桃,喝了半杯牛奶。之后,我换上运动装,去小区外的操场跑步。只有在跑步的时候,我的心才能全神贯注,才能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行尸走肉。跑了十二圈之后,我便拖着沸腾的身体再次回家。打开门后,艾笳已经回来了,正在做饭。冲完澡,换上睡衣后,我走到客厅,而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我拥抱了她,她也为我准备好了蛋糕。吃饭的时候,我给她分享了今天的所见所闻所想。不知为何,我无意间提到了苏立夏的那个电话。我看到了她脸上微妙的起伏。她换了语调,逼问我和苏立夏还有什么瓜葛,让我坦诚交代。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怒火,与她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高。之后,她一把将生日蛋糕推到地上,而我将面前的红酒杯也砸碎了。随后,她跑进卧室,反锁上了门。这个家突然变得异常压抑,我打开家门,准备逃离。
我避开所有的灯火,走入一片黑暗之地。我站在黑暗的中央,看不到一丝光亮。此刻,我多么想永远看不到这个世界的浮华。我知道,这只是奢望。白昼还会降临,生活还要继续。今天是立冬,而漫长而无望的冬季才刚刚开始。
突然间,我看到了一颗遥远的星辰,发出微弱的白光。我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暖意,也突然找到了那个隐藏很久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在世界迷宫中寻找出口的盲少年。
丁小龙,生于1988年2月,现居西安。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多家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另有译作三十万字,翻译并发表了包括托妮·莫里森、科尔姆·托宾、萨曼·拉什迪与珍妮特·温特森等人的中短篇作品。入选陕西省“百优人才”。出版小说集《世界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