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江文艺》2019年第7期|葛芳:幻影(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7期 | 葛芳  2019年07月22日09:05

1

春天的时候,世界总是分外辽阔。

来来往往的人,在窗前走过。秀玲搅动着一杯拿铁咖啡,觉得自己是在巴黎街头,看着窗外时尚的男男女女。这是她想要的气候,瓦蓝的天空,有几朵白云,栅栏外伸展着三两枝玫瑰。她浅啜几口,唇上沾了些泡沫,她学着影片中的女主角轻叹了一声,看一下手表,糟糕!快到下午一点了,她匆忙结账一路狂奔回工作地。

“他疲惫不堪,内心也充满了渴望,渴望邪恶,渴望酒精,渴望喝水,渴望平静,渴望回家,尤其是渴望着邪恶和酒精。”一路跑,一路她还在想。

她的姐姐秀美眉毛拧成疙瘩,摆了摆手,意思是赶紧吧!客人已经来了,在淋浴。秀美小声埋怨,怎么这么晚?被沈姐知道了肯定把你辞掉!

哎,来来往往的人瞬间又变成幻影了,秀玲下意识抗拒这个逼仄的空间,虽然装修格调算是高雅,留声机里还缓缓播放轻柔的音乐,但这些都是为客人准备的。她在这二十平方里完全是伺候别人的佣人,是垂手而立无足轻重的物品,对,物品!她向姐姐表示过不满,秀美挑了挑眉毛,告诉她:你的感觉太奇怪,服务行业的人就是这样!让客人开心,我们才能有高薪收入。

秀玲嘟囔着嘴,幸亏这空间里只有她和姐姐长期相处。她俩长得很像,鹅蛋形的脸,高鼻梁,只不过姐姐秀美老于世故懂得圆滑了,她还是懵懂着爱天马行空幻想。

客人出来了,是刘姐。刘姐要做的项目很多,背、胸、子宫、卵巢保养,前后两个小时。刘姐趴着,她的身体虚胖,变形很厉害。秀玲涂满精油的手伏在她身上使力时,觉得是和一只蟾蜍在打交道。因为是剖腹产,刘姐腰间赘肉特多,秀玲必须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帮助她拨通带脉。

刘姐唧唧哼了几声,秀玲假装没听见。音乐滑向如泣如诉的《琵琶怨》。她的手滑向肚脐眼、下腹周围的时候,天哪,黏稠的液体似乎在流淌出来——秀玲的鸡皮疙瘩冒出来,她必须努力克制住厌恶感。她想到那个男人。

“他疲惫不堪,内心也充满了渴望,渴望邪恶,渴望酒精,渴望喝水,渴望平静,渴望回家,尤其是渴望着邪恶和酒精。”

男人是个画家,是在巴黎街头跌跌撞撞的莫迪利亚尼。秀玲怎么会认识他?对,她认识他,崇拜他,他早已作古,他在屏幕镜头里,“在那里,安慰我,在我空荡荡的日子里。”秀玲一边看一看哭得心里有绞痛感,她迷恋艺术,喜欢一切美的有召唤力的东西。一个无聊的雨后,她通过手机流量看画家莫迪利亚尼的传记电影。秀美出门了,秀玲在写字楼高处空望见远方迷蒙一片,她吓了一跳,世界上居然有如此才华却悲情的男人?

刘姐被她折腾累了,轻微打着呼噜。秀玲放松下来,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刘姐,黄褐斑布满了她的脸颊,胸部也下垂得厉害,听秀美说,她是个公务员,应该是科室主任。秀玲不清楚什么叫科室主任,但她知道是坐办公室的老女人,更年期,子宫也在慢慢萎缩,有啥稀奇的?一辈子坐一个办公室,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囚禁在二十平方的斗室百无聊赖呢?但秀美又告诉秀玲,公务员很吃香,是朝南坐的人,享福之人。

就是那天中午,秀玲缠着秀美,给她一个小时的时间外出,她太渴望了——精致的嘴唇有点开裂,她一直在用唇膏,涂过唇膏的嘴唇在刺眼的日光下闪着光。秀美忽然间明白了,笑呵呵地打了她几下屁股。

刘姐走了。秀玲立马把留声机里的音乐关掉,头脑像无人的街道空空如也。她很懊丧,日光下巴黎的幻影被刘姐白花花的肉身冲刷得荡然无存,刘姐是个不喜欢多话的人,身上有很奇怪的一种养尊处优和自闭。春天的风在高楼上徘徊,秀玲掀开窗帘,忍不住嗷呜了几声,摇曳的错乱感纷至沓来,她想莫迪利亚尼一定不会画这样缺乏生动感而臃肿的身体。

莫迪利亚尼画妓女,画风情万种的妓女,侧躺,眼神飘忽,好像这个世界都在暧昧中摇摆不定,碰撞的喧嚣声一波一波来,一波坏过一波,莫迪利亚尼画笔下的裸女双眸似深潭。

2

秀玲有个顾客叫小莫,比她大三四岁的样子。她讨厌秀玲叫她莫姐,说莫姐莫姐都把人叫老了,不许叫。好吧,叫小莫。小莫的乳房像鸽蛋,轻轻巧巧,很漂亮,但她觉得还不够翘挺,每个月花一万元钱来进行保养护理——她的皮肤有馨香味,是甜的。

秀玲的手太过敏感了,一碰触就有各种意象涌来,辛辣的皮肤、干燥的皮肤、黏稠的皮肤、盐咸味的皮肤、透明的皮肤——她一一辨识,并纵横四海。

小莫的肌肤就是丝绸,冰肌玉骨,可以这样比喻,秀玲的手几乎是爱恋式地在一片丝绸上独舞,鸟儿散落的羽毛掉在绸布上,闪着光泽的绿油油的叶片掉在绸布上,还有花瓣、蒲公英的茸毛……秀玲想,如果她是男人,也会爱上这样的身体,简直是无可挑剔。

小莫说她男朋友在北京读研究生,等他一毕业就结婚。

秀玲没有谈过男朋友。十八岁的时候她从河南山沟沟里出来,辗转南上,在苏州美容美体店开始学手艺,是姐姐秀美领她入门的,秀美说,技术学在手,走到哪里不吃亏。果不其然,这个行业发展很火爆,偶然有一天,她们姐妹俩以高薪被沈姐招聘到高档私密会所,这儿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不需要她们喋喋不休推销产品,来的基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社会高端人士。

秀玲不会主动和客人聊,这是现在新行规,沈姐特别交代,客人是来放松找宁谧感的,万万不可造次。但也有客人是话痨,反过来央求秀玲和她们聊,秀玲只能遵从。秀玲和小莫之间,是自然而然搭上话的,小莫像一扇窗,把河谷、山川、溪流、白云层层妙境展现。秀玲对小莫毫不吝啬表示了钦敬之情,她喜欢闻小莫身上的甜香,喜欢听她喃喃鼻息,喜欢分享她青草一般男友的消息。

秀玲还没有机会谈恋爱。

她暂且把小莫的男友当作思念的对象,或者把莫迪利亚尼“年轻、强壮、英俊的罗马式头颅,纯净的笑容,让人无法侧目——”的肖像作为自己浮想联翩的内容。当然,这两者之间小莫男友更有现实性。第一她见过他照片,知道他在北京,他的女朋友小莫把他当成宝,不晒一下已经不足以抚慰内心的骄傲。第二小莫的身体是她最熟悉的,也一定是他最熟悉的,某种程度上他们共同触摸拥有这身体,这种感觉微妙奇特,是无法用常理来阐释的。

秀玲一直有小小的疑惑,小莫每个月花一万的巨资来护理胸部,有无必要?或者说她钱多得撑得慌?富二代吗?小莫没有透露这方面的信息,秀玲绝对不能旁敲侧击过问。嗯,她揉捏着小莫珍珠一样色泽的乳房时,有飘飘悠悠上升的飞翔质感,对,长了翅膀,扶摇直上。花香,草暖,远处叮叮当当,歌声从海洋上吹来。秀玲有些羞涩,她还是忍不住大胆揣度了小莫与男友欢爱的场景,嫩绿的青草蓬勃滋长着,海洋的气息带着一些淡淡的腥味,小莫的裸体从水上浮出,她猛地揪住抓住一把水草挡住下身——

3

下午又有三个客人,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秀玲双手已经酸软无力。趁着夜色中还有一点花的香味,她又溜到咖啡馆,一天两杯咖啡,远远超过了一天的生活支出,秀玲不管,想偶尔任性下也是可以的。

窗外是一种梦幻色彩,咖啡椅上的撑阳伞收拢起来了,粉紫色在风里摇曳,像一朵朵倒垂的喇叭花。不远处科文中心建筑物灯带呈渐变色彩,湖蓝、靛蓝、蓼蓝、绛紫。

秀玲用手机下载了莫迪利亚尼的几幅油画,两幅裸体,一幅是穿着衣服的——她晓得画的是他老婆珍妮,黑衣女子头发高高挽起,眼神梦幻般哀怨着。樱桃小嘴嘟着,宽大的裙子覆盖住有孕身体,双手交缠倚靠着椅子,整个人坐着。她身上有一种温顺美,还有一种现实无奈感。

秀玲挺心疼这画家的,真的。可恶的利益熏心的艺术商人,抓住他酗酒堕落的习性,把他和一位模特、几瓶酒同锁起来以促他多产。

“他疲惫不堪,内心也充满了渴望,渴望邪恶,渴望酒精,渴望喝水,渴望平静,渴望回家,尤其是渴望着邪恶和酒精。”

如果不是过早辍学,秀玲想,她可能会去考美术学院,和小莫男朋友一样,捧着书本一清如水,整个世界只有读书画画。她的直觉告诉她,她有这方面禀赋,随便简笔勾勒一下,一只鸡,一条狗,一棵树,一排挨挤在一起的房屋,都形神兼备地出现在白纸上。

只是山里穷怕了——娘说,你再读下去也没有意义,和你姐一起打工,我们也放心,去吧——故乡低矮的石头墙上,点缀着些雏菊样的白色小花,她绕着走了两圈,挥挥手告别了。

她在秀美的身体上开始了技术活训练。秀美的身体和她自己的身体一样有亲近感,她按它、揉它、挤它、捏它,甚至挠痒痒,简直就是在玩游戏,姐妹俩笑得岔气。可真正要碰触别人身体了,她拘谨得手足无措。那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水井,还是广袤的荒野?是风中摇曳的百合花,还是有着剧毒的罂粟?她哆嗦着不知道如何跨出第一步,秀美强按住她的手,向前推动,秀玲深呼吸一口,权当是给秀美在操作。有一次一个客人背部满是黑沉沉的色素,她吓一跳,想抗拒这活,怕被传染,客人压低嗓门说,不碍事——你只管做。秀玲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干完了事情。

身体是个容器!身体是个谜哦!你永远猜不透,它曾经装过什么!

秀玲窝在沙发里,颈椎处微微疼痛。干这行当的一直低头用力使劲,颈椎不出毛病才怪呢!她怅然若失瞧着窗外,那一拢绛紫色又瞬间演变成暧昧的粉红色,世界上的万物啊,总是在千变万化着,她盯着走过的行人,有些异想天开,多么希望有一个帅气英挺的男孩走来,然后她大笑,蹦跳到他面前,拼命晃动双手说——你好!

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纸巾在她手上揉搓成麻花。她知道自己很可笑,但又何妨呢?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欲望和失望,包括秀美。她叫了杯黑啤,索性让自己混沌到底,她要学着社会上层人士,假装在巴黎的塞纳河畔,来一场风花雪月。

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黄褐斑像张开双翅的蝙蝠铺满了她的脸颊,嗯,而且是居住在澳大利亚的眼镜狐蝠。有一次她在《探索与发现》频道被狐蝠丑陋的外形所吸引。

不用说那是刘姐。刘姐的黄褐斑顽固不化,做了好几个疗程都没有太多效果,但她还是违心地说着:刘姐,斑的颜色淡了很多,放心。刘姐和一个男子并排走在一起,应该是她先生吧,男子状态显然还不错,高昂着头,抬脚走步健硕有力。秀玲的直觉是,他们好不相配啊,一个在过度衰老,更年期的臃肿与茫然,一个仍是力比多旺盛。秀玲快速得出答案,他们在性生活方面一定不和谐。刘姐咂了咂嘴,她穿着一件褐色风衣,脚上一双运动鞋,一团褐色就这样拂过——秀玲明白了,他们居住在附近,晚间慢跑运动到这儿。

4

雨点子下得太放肆了。

秀玲的惶惑感越来越强,她好像看到莫迪利亚尼穿过塞纳河畔失魂落魄坐在树下抽烟。那是1917年的冬日,一家巴黎小画廊的玻璃橱窗显露出一幅裸体女子作品,画中女子曲线妩媚、神色妖娆,引来了不少围观群众。而画廊边便是当地警局,面对如此大尺度的作品,警方勒令画廊关闭展览。莫迪利亚尼生前唯一一次作品展览因为“色情”关闭。

莫迪利亚尼的眼神,是飘忽不定的。他借酒精麻木自己,糟糕的生活,世界了无生趣——只有珍妮死心塌地跟着他,她也吸毒了,绯红的脸颊,眼睑下垂,可能因为吸毒和爱情的滋润,画面上的她好似在仙境中升腾。

秀玲怎么看,怎么觉得裸女和现实中的小莫相似。小莫无意中泄露过一句话,哈,做什么事都累!我就喜欢躺着——躺着?侧卧,正躺,趴着——还是?不晓得,秀玲咽了下口水,细密汗珠顺着她秀发往下淌,她胡乱擦了一把。

不做事怎么赚钱啊?这是明摆着最浅显的道理。莫迪利亚尼才华横溢,辛苦了一生,却是穷困潦倒,这是不公平的。秀玲捏着手机,眼睛睁得滚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已经这么坐了多久了,她彻底失眠了,她是在偷窥小莫,偷窥刘姐,偷窥来私密会所的每一个客人。她们带着虚伪的面具,却把最真实的身体袒露在她面前,她不知所措,好像她就是上帝,或者是调皮的孩子,趁她们一不小心把窗户啊门啊洞口啊,全都打开了。那里光线亮堂堂的,女人们赤身裸体,毫无遮掩。

秀玲想把小莫身体画下来。她没有机会上美院,但可以自学,炭笔、水彩、油画棒、丙烯颜料她购置了些。达芬奇、梵高、莫奈、毕加索,她也临摹过一些世界名画,嘿,有些时候真是无师自通,她最崇拜当然还是莫迪利亚尼,他对女人体的绘画处理是与众不同的:理想化的形体起伏有致,涌动着柔和舒缓的曲线。胸部丰满,纤腰肥臀,呼之欲出。

有一次她趁小莫睡着的时候,屏住呼吸偷拍了她的裸照——秀美不在,只有她一个人,她知道这样做是违反职业道德,某种程度上讲是犯罪,可小莫鼾声如山间的羊群咩咩叫唤,她睡得太正,缺少侧卧的灵动性,但也已经很诱人了,秀玲满脸通红,双眉紧蹙,慌不迭举起手机按了几下,幸好,神不知鬼不觉。

那晚,她眼睛闪闪发光,像是发了烧似的,说话的声音生涩而僵硬。

她太想把小莫身后的故事探个究竟。

“做什么事都累!我就喜欢躺着——”小莫是个话痨,但遇到有些内容她守口如瓶,她到底是什么职业?公司高管?一副傻白甜的样子,谁信!富二代?不会,她露过一点馅,说她男朋友是她父亲的学生,那就意味着她来自一个普通的家庭。秀玲心想如果自己父母是教师,一定会支持她完成学业,还会鼓励她继续深造。她根本不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来做伺候人的活儿。

沈姐不允许秀玲姐妹俩加任何一个客人的微信,她很严肃强调过,这是客人隐私。所有客人预约时间都是通过和沈姐直接联系。

越是这样,秀玲的反弹性越强,她气咻咻地,似乎这个世界在和她作对,把所有的通道都关上了。嗯,她想,如果有一天,我把小莫柔细妖娆的身体发到网上,会怎么样呢?哈哈,会天下大乱!当然这样的恶作剧她不会随随便便做,除非脑子进水了。

可是,莫迪利亚尼彻底变成了一个醉醺醺的疯子。天哪,有一次烂醉之后,一个人拽他的胳膊把他拽醒了。他想动却动弹不得。当时已经天光大亮。几个扫大街的在他头上,放声讥笑,那时他也大吃一惊,发现他的膝盖正抵着他的下巴。他被人塞进了一个大垃圾桶。秀玲看到这儿,肺几乎气炸了。太屈辱!太可伶!太荒唐了!一个艺术家怎会被人捉弄到如此地步!(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