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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7期|荆歌:联排别墅(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7期 | 荆歌  2019年07月25日16:58

肖阿姨做钟点工,已经三年了。下岗之后,一开始,她是帮人家带孩子的。可是带孩子责任太重大。自己的孩子,摔了就摔了,病了就病了,人家的孩子,却是不能有一点点疏忽的。她带的那个孩子,很奇怪的,身上莫名其妙就会出现一块淤青。东家就认为,是肖阿姨不小心碰伤了孩子。甚至怀疑,她是被孩子哭得烦了,故意拧出来的。真是冤枉!其实,肖阿姨给他们带这个孩子,当心得就像带太子。她从来都没有让孩子有任何的碰撞。小毛头还不满周岁,嫩得像嫩豆腐一样,肖阿姨觉得自己对着他叹气都不敢重,怕吹痛了他,怎么可能拧他呢?但是,他身上的青斑是明摆着的。他们怀疑肖阿姨,怪她,她委屈得哭了。肖阿姨说:“我从没感到这样委屈过。就是下岗的时候,我也没这么伤心。”

她就不肯再带孩子了。她还怕不巧起来,哪个孩子生急病死了,这个责任是承担不起的。她就到医院里去当护工。但是做了一个月,她也不想再做下去了。因为照顾病人,实在太邋遢了。那个病人,一天到晚咳嗽,往痰盂里吐痰,有时候还要呕吐,小便也在痰盂里,有时候痰盂里还有大便,都要肖阿姨去倒,实在太脏了。而且病房里,三天两头死人。半夜里,突然就有人哇啦啦哭起来,吓煞人的!肖阿姨怕她服侍的这个病人,哪天也突然死了,硬邦邦直挺挺躺在她边上,那真的要把她吓死的。

所以最后,肖阿姨还是做了钟点工。帮人家搞卫生,拖地,擦窗擦家具,比较简单,责任也不大。当然,搞卫生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人家请人,就是要搞得清爽,要满意。搞卫生也是要动脑筋的,也有许多窍门。比方说擦窗,只用湿布擦,是随便怎样也擦不干净的。擦的时候干净了,但一干,就是花的。一定要用旧报纸擦,又快又干净,擦过以后,亮得就像没有玻璃一样。拖地板也是这样,要勤换水,第一遍湿一点,第二遍把拖把绞得尽量干,拖过以后地上就干干净净的了。有的人不动脑筋,所以东家不满意。肖阿姨是一个优秀的钟点工。大部分钟点工,做了一阵子,东家就不要她了。但肖阿姨的情况是反过来的,只有她不肯做下去,炒东家鱿鱼,而没有东家不要她的。

她也做过好多人家。最终不肯做下去,都是有原因的。有一家,夫妻两个钱是分开的。到了要发工资的那天,他们互相推。男的叫女的付钱给肖阿姨,女的却叫肖阿姨去向男的要。这样的人家,帮帮忙了,谁愿意帮他们做!用肖阿姨的话来说:“钟点工又不是讨饭的!”还有一家,男人不正经,只要女的不在眼前,他就过来摸肖阿姨的屁股。这种老流氓,肖阿姨当然是避之唯恐不及了。

她现在做的一家人家不错,小夫妻两个白天上班。他们很信任她,配了一把家里的钥匙给她。她一个人在他们家里做,发现他们所有的抽屉都没有上锁,这让她很感动。不过,感动归感动,她还是会打开他们的抽屉翻看里面的东西。当然,她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点辜负了他们。她也不愿意自己这么做,但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除了每月的工资,小夫妻单位里发的东西,有时候也会送给肖阿姨。他们信任她,对她好,同时,她内心总觉得自己是对不起他们的。所以,她一礼拜在他们家做三次,每次都弄得格外干净,好像自己是在报恩和赎罪。这样一做,就做了半年。保姆介绍所知道肖阿姨做得好,几次打她手机,要挖她到别人家去做,说有老板出高工资聘好的钟点工。但她不去。她觉得她要是跳槽,就是没人性。除非是他们主动提出来不要她了。

最近,让肖阿姨感到不称心的是,小夫妻隔壁人家养了一条狗。肖阿姨是特别怕狗的,老远看到狗,也会担心它突然冲过来咬她。现在每次到小夫妻家来,都要路过这户养狗的人家。按理说,真正凶的狗一般是不叫的,不叫的狗才会咬人。这只狗,基本上是一只笨狗。一看到人就叫,如临大敌,叫得狗身体都跳起来,累不累呀!再说了,像肖阿姨这样的人,虽然不是住在这里的,但她一周来三趟,也算是个熟人了。见了熟人,都狂叫成这样,这狗的智商绝对有问题。

不过还好,肖阿姨每次见到它,它都是在院子里面。铁门关着,它只是隔了铁门对肖阿姨吠。它愤怒地叫着,龇牙咧嘴,甚至用身体撞击铁门,好像随时都会冲出来咬人。肖阿姨来来回回,一礼拜要六次经过这扇铁门。每次这只狗都要对她狂叫。她每次都吓得腿软,担心它撞破铁门,冲上来咬她。看它这副腔调,一旦冲上来,一定会张口就咬,要把肖阿姨撕成碎片。

肖阿姨这么怕狗,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有一个舅舅,那时候就是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死掉的。那时候肖阿姨年纪还小,家族中出了这件事,对她影响很大。连续几个月,她经常做噩梦,梦里不是被狗追,就是被狗咬。除此,还做一些更怪诞的梦。比如,她嫁了一个英俊的男人,新婚之夜,她偎入新郎怀中,新郎却突然变成一条狗,龇出利牙咬她。

她好几次想提出来辞职不干了,但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她对他们说,她每次来,看见狗,都特别害怕。小夫妻就劝她:“你不要怕,那只狗看上去凶,其实从来没听说它咬人。它是外强中干,是纸老虎,虚张声势。也可能是它天天关在家里,实在无聊,所以凡是见到人,就叫着玩。”他们还安慰她说:“它即使会咬人,关在铁门里面,也跑不出来,它咬不到你的。”

肖阿姨觉得不理解,好端端的人家,养什么狗啊。

小夫妻就告诉她,隔壁住着的是一个有钱人,大家都叫他陈老师。陈老师家里都是宝贝,屋子里堆满了坛坛罐罐,一只碗都值几万,他不养条狗怎么行呢!

大家都叫他陈老师,其实他不是老师。他从来没当过老师。虽然他从小的愿望,就是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书育人,这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但他学习成绩不好,最终连大学都没考上。其实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学习一直是很刻苦努力的。但就是成绩不好。所以说,世界上的事,也并不是你努力了,就一定能成功的。有志者事竟成,功夫不负有心人,成功就是百分之一的天才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些格言,细究起来,也是很可疑的。陈老师这个人不笨,但就是学习成绩一向不好,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他天生不是一块读书的料。

没考上大学,但他运气不错。他在美国芝加哥有一个叔叔,是个非常有钱的人。叔叔没有老婆,也没有子女,一辈子独身。陈老师高中毕业后的第三年,叔叔突然脑溢血死了。他的这个叔叔,是个非常有远见的人,活着的时候,知道自己心血管不太好,似乎预料到会有突然病故的一天,所以早就准备好了,立下了遗嘱,把他的侄子,他唯一的后代,立为他的财产继承人。

幸运从天而降!虽然失去了这么一个好叔叔,让陈老师感到悲伤,但是,悲中有喜,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有钱人。而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正在读大三,正在为毕业以后的就业而感到迷茫,并在这迷茫的心态中,醉生梦死地谈着恋爱。他们前途迷茫,经济拮据,要是他们知道他突然成了百万富翁,不知会心生怎样的感叹!世事无常,各人各福,过去并不一定就是今天的基础,明天也并不一定就是今天的延续。一切都在变,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啊。

叔叔把财产传给了陈老师,但按照遗嘱,陈老师并不能一下子得到全部财产,而只是可以每年提取存款的利息,作为生活费用。这是多么一大笔钱啊,仅仅凭利息,就足以生活得很好了。叔叔这样设计,是要避免陈老师成为败家子。万一他得了遗产之后不学好,吃喝嫖赌,极度荒淫挥霍,那么不用多久,就会千金散尽。叔叔是一个懂得制度设计的人,他把一切都考虑周到了。

陈老师不用上班,生活无忧。他在城西买了一套联排别墅,养了一条狗。养狗是必须的,因为他是个古玩爱好者,家里藏了很多宝贝。如果不养一条狗,晚上都不敢睡觉。叔叔的遗产,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光是利息,就吃不完用不完。陈老师不赌不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喜欢出门旅游,余钱就全投到古玩上了。钱花光了,反正明年还有,根本不用发愁。

他在古玩圈里,是很有名气的。当然,这个名气多少有点奇怪。古玩行里,把赝品称为“妖怪”。陈老师的家里,据说大部分都是“妖怪”。反正他有钱,他的钱来得容易,他的钱存在银行里,大钱生小钱,年年都生出一大堆钱。把赝品卖给他,坑了人还不受良心谴责。陈老师家里多“妖怪”,这个说法,在古玩圈里很流行。有时候,竟也会传到他本人的耳朵里。但陈老师不气不恼。对于古玩,他有他自己的看法。现在造假之风如此之盛,谁敢保证自己的眼睛一定能够识别真伪?你说真,并不一定真;你说假,也并不一定假。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陈老师对于自己的眼光,一向是颇为自信的。因为自信,所以他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他买了“妖怪”。说他家里全是“妖怪”,只能证明许多人一是不识货,二是嫉妒。陈老师认为,古玩这东西,只要自己看准了,自己不认为是“妖怪”,它就不是“妖怪”。别人都说它是“妖怪”,它就一定是“妖怪”了么?陈老师弄古玩,又不是为了做生意,他是因为喜欢才买进来。既然喜欢,就是有缘,纵然是“妖怪”又何妨?大而化之,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事业、爱情、婚姻、金钱,在有些人眼里是实实在在的,但在有些人眼里却是空。你觉得实在,因此而幸福,他却觉得空,觉得是物累情累,实在没意思。

养一条什么样的狗,曾让陈老师颇费一番踌躇。最先,他是想买一条狼狗的,就是那种最凶狠的狗。但是,到一个警犬场去了一趟,他就决定不要狼狗了。陈老师在警犬场看到的狼狗,个个体大如驴,目露凶光。即使是母狗,看上去也是那么凶狠,让他不寒而栗。陈老师四十有几,尚未婚配,并且打算一直独身下去,为此跟父母翻脸,两下很少来往。一个人住在大别墅里,未免冷清,但是如果和这样一条狗生活在一起,他觉得也太缺少温情了。因此不管人家怎么对他说,告诉他狼狗对主人是最忠的,它的凶狠只用来对付那些想要入室行窃的人,陈老师还是缩退摇头。然而养一只泰迪之类的小狗,也非陈老师所愿。在他看来,这种毛茸茸的小狗,比猫还要弱小,能为他看家护院么?至于日本吉娃娃,他觉得简直算不上是狗,看它的脸,倒像个外星人,它最多就是一件只能拿在手上把玩的小玩意儿,就像他藏品中的鼻烟壶。

一度,陈老师基本已经放弃了养狗的想法了。他喜欢一个人生活,觉得一个人生活在摆满了各式古玩的家里,幸福、满足,从不会感到寂寞和孤独。相反,如果硬给他屋子里塞一个人进来,他会发疯的。偶然有客人来,艳羡地看他的古玩,这时候他很高兴。但是,很快,他就觉得家里来了一个外人,是一件很荒唐的事。看人家坐在他的沙发上,他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他一心只盼望客人能快点儿走。这时候,客人赞美屋子里的古玩,表扬主人的品位,陈老师都不会感到高兴。唯一能让他心头舒坦起来的,就是客人站起来,说:“我要走了。”每当这时候,陈老师连假客气都没有,急急地把客人送走。他唯恐他一客气,客人当成福气,真的再一屁股坐下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那不是惨透了么!不要说人,屋子里就是飞进来一只苍蝇或蚊子,都会叫陈老师感到心里不舒服。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不要有其他活的东西在眼前晃。所以一度,他真的已经不想再养狗了。他怕自己适应不了。都说狗通人性,养一条狗,它不仅整天在他面前晃,而且两者之间还得有感情的交流,岂不是太麻烦了!

当然,外界说得有点难听。主要两种意见,一种认为,陈老师这个人有这么多钱,一辈子放手花,也最多只花掉全部财产的利息。这样一个不劳而获的有钱人,却小气抠门到极点,娶一个老婆都不舍得,好像所有愿意嫁给他的女人,都是冲着他的钱来的,所以宁肯一个人干熬着,也不给别人图谋他财产的机会。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他肯定是个性无能,就像以前皇宫里的太监。否则的话,就不好理解。你想,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会不要老婆?有些愿意嫁给陈老师的女人,年轻、漂亮,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要女人味有女人味,他为什么一概不要?他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

防盗是必须的。陈老师自认为自己的藏品,加在一起的话,一定是价值连城的。虽然说,一件件买进来的时候,并不觉得太贵。但是,物价一天天在涨,瓷器、玉器的价钱,更是上涨得惊人。陈老师肯定,有许多人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盯着他的家,盯着他家里的每一件宝贝。他曾经买了好几套感应的门铃,放在家中的门窗口。这门铃本是小店里用的,放在门口,来客人了,它就会说“欢迎光临”,一来是个礼貌,二来对店主也是一个提醒。陈老师在家里摆了好几个,凡是通向外面的门窗口,都放上了。只要有人进来,哪怕是猫或者老鼠溜进来,甚至鸟飞进来,门铃都会说“欢迎光临”。如果是贼来了,一声“欢迎光临”足以把贼吓跑。问题是来的都不是贼,绝大多数情况,都是陈老师自己的身体,让门铃有了感应。其实只是陈老师自己在对自己讲“欢迎光临”。有时候夜深人静,冷不防一句“欢迎光临”,把他自己吓一大跳。后来搞得他自己在家里走来走去觉得不太自由了,有负担了,尤其是靠近门窗的时候,变得很紧张,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门铃上了。他觉得有点累,就把门铃里的干电池全部卸掉了。

这只紧毛、脸长得有点像狐狸的秋田犬,是一个藏友送给陈老师的。这个人不知道卖了多少“新加坡”(古玩圈里对新货、假货、破货的统称)给陈老师了,心里多少也有点歉疚吧,所以听说陈老师想养一条狗用以防盗,便弄了一只来送他。这条狗,陈老师比较看得中,无论大小,还是容貌,都比较符合他心目中狗的标准。它的缺点是爱叫,外面不管走过谁,不管是生人还是熟人,它都要一阵狂叫。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陈老师想,这只狗恐怕不太中用。不过,不会咬人又有啥关系呢?陈老师并不希望它会咬人。即使是小偷上门,他也不希望它去咬。狗要是真的咬了人,那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它会叫,而且是叫得很凶很愤怒的样子,这就够了。养一条狗的目的,就是要它叫。一旦小偷来了,它一阵猛叫,小偷还不吓得一溜烟逃跑?这叫威慑。就像有了原子弹,也不真扔,就是镇住别人的,叫核威慑。

隔壁的狗,有一点点动静就叫,叫得小夫妻俩有点烦。女的经常抱怨:“它这么叫,叫得我头都痛了!”

小夫妻俩单位都好,一个在税务,一个在电信。所以,才有经济实力在城西住上联排别墅。当然,当时买的时候,价钱并不像今天这么贵。要是按现在的房价,他们单位效益再好,也是买不起这样的别墅的。他们因此经常庆幸两个人认识得早,结婚及时。要是拖啊拖啊,拖成大龄男大龄女,拖到现在才结婚,那么只能住很小的一套公寓房了。

别墅大,搞卫生是个问题。请了好几个钟点工,都不满意。说起以前到他们家来过的钟点工,总是觉得好笑。要么是农村上来的,根本不懂怎么搞卫生;要么粗手笨脚,还没开始干活,就打掉东西。有一个下岗女工,则天天穿了裙子,化了妆,漂漂亮亮地来他们家干活。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而更多的钟点工,则能力十分有限,自尊心却极强。活干得很不到位,却不能说。不管你多么委婉地指出其缺点,她就动了气,不干了。小夫妻俩因此经常感叹,中国的家政服务行业,要是多一些菲律宾女佣就好了。他们甚至有时候还想,要不是单位好,干脆辞职,办一所家政服务培训学校,培训出大批合格的钟点工,一定是既有经济效益,又有社会效益。

直到请到了肖阿姨。

对肖阿姨这个钟点工,小夫妻俩都比较满意。她干活水平高,而且话不多,人也挺淳朴。当然,刚请她来的时候,女的觉得肖阿姨的年龄稍微年轻了一点。虽然他们都叫她“肖阿姨”,但她比他们其实也大不了多少。肖阿姨刚来的那一阵,女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一个不属于自己家庭的年轻女性,进入到自己的家庭中来,对女主人来说,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在一段日子过去以后,女的就比较放心了。这是因为,肖阿姨和他们,很少有时间待在一起。每次她来,他们就匆匆去上班了。等他们回到家,她又已经不在了。而家里,则弄得清清爽爽的。她就像是神话中的田螺姑娘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悄悄地就帮他们把家搞得一干二净。男的和肖阿姨,更是完全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肖阿姨刚来他们家,他们就主动配了一把家里的钥匙给她。后来想起来,这样做,更多的并不是出于信任,而是为了回避。她有了钥匙,就可以让她在他们上班的时间里搞卫生,而不必等他们在家,免得大家凑到一起,更避免了肖阿姨和男主人单独相处。如果不给她钥匙,就必须要主人来为她开门,她走的时候又要锁门。这任务就难免有时候会落到男主人身上,而这恰恰是会成为女主人的心病的。

当然,并不是说女的心里就一点儿疙瘩都没有了。一个非家庭成员的人,经常介入到这个家庭中来,总是一件不太舒服的事。比方说,肖阿姨要来的那一天,他们必须要比平时早一点儿起床。起床后,她还要特别仔细地检查一下床,处理掉可能引发肖阿姨想象的细节。而且女的也慢慢发现,好像抽屉里的东西是被人动过的。她放在衣橱抽屉里的一只漆器首饰盒,肯定是被肖阿姨打开看过了。虽然里面的东西一件不少,那些黄金的铂金的,银的水晶的,真的假的,戒指项链耳环,一件都不少,但是,肯定是被动过了。女的想象,肖阿姨像贼一样偷偷打开它,一件件拿出来研究,也许还把戒指往手上套套,项链在头颈里挂挂,她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男的就安慰她,让她不要多心。女的说自己肯定不是多心,自己放东西心里是有数的,被动过了,绝对不会错。男的就说,肖阿姨自己家经济条件不好,对这些东西好奇,拿出来看看,就让她看看好了,反正她又不偷。女的说,我就是不想让她动!男的说,既然你不想让她动,那就锁起来好了。但女的又觉得不好,因为一开始就是所有抽屉都不上锁的,现在突然锁上了,肖阿姨会不开心的。

后来,女的又发现肖阿姨动了床头柜抽屉里的避孕套,就有点急了,对男的说,这个人怎么这样!男的也觉得有点过分了,说,不会吧?女的说,什么不会,你看,还撕开了一个角!上礼拜买的,我没打开,你也没打开,它怎么自己开了呢?男的觉得肖阿姨这样做,确实太过分了。但是,同时,他也对她的好奇心表示理解。因为这盒避孕套比较不一般,它是彩色的,而且表面布满了细小的隆起物,有点像菠萝。对于这样古怪的玩意儿,肖阿姨感到好奇,也是正常的。但她看看也就算了,不该撕开一个角呀!她为什么要撕开?是想闻闻它是什么味道吗?他们感到隐私被侵犯了。他们还怀疑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其他几样情趣用品,会不会也被她翻出来研究过了。男的就说,这样不行,我要找她谈谈!女的说,你怎么跟她谈?你好意思跟她谈么?我都不好意思说。

他们觉得很为难。如果由着性子,那就应该炒了她。哪有这样的钟点工,乱翻东西太过分了!但是,她除了这个毛病,其他都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完全可以这样说,如果不跟菲佣比,那么肖阿姨应该算得上是本城最好的钟点工了。我们已经说过,小夫妻俩请过无数钟点工,都是不着调的,都不能满意。好不容易请到了肖阿姨这么好的,怎么舍得轻易就炒掉呢?炒掉她,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呢?肖阿姨在把他们家搞得异常干净的同时,也把他们养刁了,让他们觉得,一旦家里不干净,就浑身不舒服。有一次肖阿姨生了一个礼拜病,小夫妻俩觉得家里变得很不堪,到处都是灰,真不知道这么多灰是从哪里来的!实在看不过了,就自己动手拖地擦桌,累得几乎趴下,还是觉得不干净。等肖阿姨病好之后,来他们家一搞,他们的心情也立刻窗明几净起来。女的说,我真想拥抱她!

……

作者简介

荆歌,号累翁,男,苏州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收藏文化随笔集三部,以及书法作品集《荆歌写字》。

曾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是文坛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

近年发表出版了《诗巷不忧伤》《芳邻》《音乐课》《记忆开出花来》等多部少儿长篇小说。曾在杭州、苏州、宁波、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