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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9年第7期|陈启文:被围困的高原

来源:《雨花》2019年第7期 | 陈启文  2019年07月29日08:38

陈启文,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浙江理工大学兼职教授,一级作家。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孤独的行者》,长篇报告文学《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等20余部,曾获国家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多种奖项。

 

穿越曲麻滩大草原,地平线是倾斜的,太阳和天空是倾斜的,旷野中几乎看不见人类的身影,只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像是荒原上飘拂的幽灵。风不大,但极为漫长,那些野生动物的身影在高原长风中像幻影一样出现。一队凌空飞跃的藏原羚,勾勒出了高原逶迤的轮廓。一头孤独的野牦牛仰望着苍穹,如同一尊凝然不动的雕塑。一只金雕正在云端飞过,那展开的羽翼一直紧贴着天际线。一切都悄无声息,这是距离带来的沉寂。你看见的那些野生动物往往远在数十里之外,它们原本活跃的身影,在这辽阔、渺远、透明得如同虚空般的时空中,如同高原上的静物。

跨过曲麻河大桥,进入长江北源第一乡,曲麻河乡。河西,便是乡政府所在地。这是一个从上世纪50年代逐渐形成的乡场圩镇,从来没有规划过,一如这曲麻河水一样散漫,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接通国家电网,只能靠太阳能发电。这儿已是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在曲麻河乡设立了自然保护站,多少年来,这个保护站和乡政府实际上是一套人马。来之前,我们就同曲麻河乡副乡长、保护站副主任多杰占德联系上了。当我们抵达保护站时,一位脸膛黢黑、印堂发红的藏族汉子正站在保护站门口等着我们。不用问,一看就是他。

多杰占德是县城约改镇人,年届不惑。2016年他才调到曲麻河乡,就在他调来后不久,三江源国家公园挂牌成立,曲麻乡纳入了国家公园范围,现在正处于从自然保护站到国家公园的过渡阶段,而过渡阶段往往也是最忙碌的时期,他已好长时间没回县城的家里了,好在他八九岁的小女儿放了暑假,从县城里来到了他身边,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带着他那白白净净的小女儿。

“走吧,去转转!”他很干脆地冲我们一挥手,又把女儿抱上了自己的越野车,然后就带着我们出发了。

若以曲麻河乡自然保护站为坐标,这是从东到西进入可可西里的第一道门户,从这儿到昆仑山南麓脚下的不冻泉还有三百多公里。从地图上看,这地广人稀的乡境位于青南藏北高原,西接可可西里,以青藏公路——国道109线为界,北连海西州格尔木市,以昆仑山山脊为界,地势西高东低,南北窄,呈斜状分布,平均海拔超过四千六百米。一个曲麻河乡有多大?相当于半个海南省的陆地面积(约1.7万平方公里),人口却不过三千,越野车从清晨跑到天黑也难见一户人家,这儿也实在不是人住的地方。

楚玛尔河流域是全国最寒冷的地区之一,此时正当盛夏,从河谷里吹来的风依然坚硬冰凉,跟刀子似的在脸上一阵一阵地刮着。

楚玛尔河流域也是全国最干旱的地区之一,这一带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沙丘分布区,沿岸延伸出一条条干燥的沟谷,又从沟谷绵延出一片片风积沙丘。一眼望开去,那此起彼伏的沙丘在风力的作用下宛如一弯弯月牙,这是经典的“新月形沙丘”,也是长江北源的沙尘暴之源。当我们在河谷里驱车行进时,偶尔会远远看见一个孤零零的牧人,被一阵风吹得不见了踪影。那人其实没有被风吹走,正在沙尘里使劲咳嗽,但灰蒙蒙的看不见人影,只看见一团翻滚的沙尘,感觉是那沙尘在剧烈地咳嗽。

这一带属典型的宽谷大滩,在这白漫漫的高寒荒漠地带,只有最耐高寒的茅草、苔草和蒿类才能紧贴着地皮生长。这青黄色的草甸斑斑驳驳,衣不蔽体,裸露着一片一片的黄土干滩和沙砾。听多杰占德说,这河谷两岸原本都是高山草甸,但由于人为和自然原因,尤其是前些年挖沙淘金,对土壤破坏很大,全乡约有四成左右的高山草甸土已退化为高山草原土,土壤退化现象一般要经历三步,高山草甸土——高山草原土——高山寒漠土,到了高山寒漠土,就快要变成半沙漠和沙漠了。有专家预言,如果持续沙化,不到百年,这宽谷大滩就会变成沙漠,曲麻河就是一条沙漠之河了。好在,楚玛尔河沿途河湖相连,冻土发育,在昆仑山南麓还有多年发育的冰川,楚玛尔河下游接纳了昆仑山南坡的冰雪融水和地下水,才能勉勉强强流到通天河,但也时常断流。当楚玛尔河流到曲麻河这一段,已进入了宽敞的河谷,那散漫的河水为典型的辫状水系,几乎看不出一条清晰的主流。只因有了这条河,这一方水土在三江源才具有独特的生态地位,这儿既是长江北源水系的发祥地和水土涵养区,又因境内拥有一百多种野生动物、二十多种国家珍稀野生动物而被誉为“三江源野生动物王国”。

在这苍茫无际的时空中,除了那些远在天边的野生动物,几乎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人类拉起的围栏,围栏,围栏……

围栏其实并非中国人的发明,而是从遥远的南太平洋岛国新西兰引进的,一经引进便风靡中国大草原。从初衷看,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把承包到户的模式从人口密集的农耕区搬到了地广人稀的大草原,以围栏划分出各家牧场承包户的界线,这样的草原围栏又被称为“团结围栏”。按人类一厢情愿的设想,这样既减少牧户之间争草争畜的冲突,维护了牧民的利益,又可以实行定点放牧、分栏放牧、按季节轮牧,有利于草原植被的恢复。又加之围栏建设还有国家补贴,从地方政府到广大牧户一开始积极性都很高。随后,为了保护自然生态,限制超载放牧,全国各地的自然保护区纷纷设置了封育围栏,又称“生态围栏”。三江源国家自然保护区于2005年启动了“新世纪中国生态一号工程”,十年来国家已在三江源区累计投入了近九十亿元,采取了“围栏封育、退牧还草、生态移民、灭鼠防疫、恢复物种”等一系列措施,对三江源实施“应急式生态恢复治理”,在一期工程中约有四分之一的经费用于围栏禁牧封育,而在二期工程已投入的八十亿元中,围栏建设也占到了百分之十五。屈指一算,国家仅在三江源围栏建设上就投入了三十多个亿。

从“团结围栏”到“生态围栏”,这种水泥桩和铁丝网拉起来的围栏几乎把整个高原和草原围起来了。我惊叹人类的伟力,当人类像上帝一样成为大自然的主宰,一切皆被人类解构或重构。那野性的世界和天然的草原从来没有边界,却被人类设置的围栏和藩篱分割成条条框框,模块化,定型化,采取统一的、机械的复制,把形形色色的大草原变得千篇一律。

这围栏又划分为核心保护区和缓冲区。对于核心区,必须把人畜从里边迁出来,对草原实施严格的封闭性保护,才能把自然还给自然。而对于缓冲区,牧民仍可放牧,但必须限牧——限制牛羊的数量,防止超载放牧。而野生动物的领地和人类的牧场往往又是交叉和重叠的,在同一区域有着层层叠叠的、大大小小的领主,最低端的是那些拳头大小的鼠兔,最高端的则是人类,于是在同一区域往往会出现多种野生动物与牧人的牲畜共生的现象。

当我们从两道围栏之间的一条土路上穿过时,一边是牧人的牛羊在自家草场上埋头吃草,一边是在一旁吃草的野生动物。

多杰占德的小女儿一路上连连惊呼:“哇,你们看啦,白肚皮,好多白肚皮啊!”

曲麻滩上最多的便是那种白肚皮的藏野驴,这是青藏高原特有的野生动物,学名西藏野驴,别名亚洲野驴,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这家伙我一路上也见得多了,但都是远远地观望,还从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藏野驴是最大的一种野驴,在它们的大脑袋上竖起一双尖尖的驴耳朵,那健壮的体形酷似驴马杂交的骡子,身躯和背部的毛色棕红偏褐,颈脖上长着短而硬的黑鬃毛,一条深色条纹缘着背脊从鬃毛处一直延伸到尾端,看上去威风凛凛。那尾巴像马尾巴一样,有一簇黑色细丝状的毛,从后边一看还挺像马,牧人们又称其为野马,那矫健的身姿亦不亚于马。藏野驴和野马确有亲缘关系,但它们又绝对不是野马。野马就是野马,野驴就是野驴,这是不能混淆的。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典型特征,也可谓胎记吧,藏野驴的四肢、身体下侧、颈下、耳朵内侧和口鼻端都是白色的,最显眼的则是那白乎乎的肚皮,牧人们就叫它们白肚皮。

只要看见了一头藏野驴,转眼就会冒出一群来。藏野驴是家族式的群居动物,一般都是由一条雄壮的公驴领着,这只头驴也是在一嘴毛、一口血的王者争霸中打出来的,一旦获胜,它旋即就掌控了整个驴群,哪只驴不听话,头驴立马就会发威,对它又踢又咬。驴群有大有小,小的群落五至八头,大的群落二三十头。在水草丰茂又没有人为干扰的地方,藏野驴群落甚至高达一百到两百多头。它们也有随季节迁徙的天性,其实也是跟着草的长势跑,每天要游荡好几十公里的路程,这迁徙游荡的范围往往就是它们的领地或家园。它们的生活很有规律,白天在草滩上采食,傍晚回到草原深处过夜。野生动物大多沿着自己走惯了的路线行走,每一种野兽都有自己特有的兽径,藏野驴也会在草地上留下一条条驴径,藏野驴在未受到惊扰时,总是从容地排成一路纵队,沿着地平线不紧不慢地鱼贯而行。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首席科学家乔治·夏勒博士曾这样描述藏野驴奔跑的姿态:“它们会疾驰于金色的草原上,尾巴在风中飘扬,脚步追逐着飞扬的尘土。突然间,像训练良好的骑兵一样猛地停了下来,排成一列看着我们经过它们。对于野外生物学家而言,藏野驴是一种令人感到愉快的动物。”可惜,这一幕我无缘看见,那驴径在哪里,像我这样的外人也是看不出的,多杰占德是草原的儿子,一眼就能看出从路径上走过又早已消失的那些藏野驴,从哪里来,又将奔向哪里。

藏野驴虽说和家畜们在一起吃草,但一般不会与家畜混杂在一起,而同为食草动物,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不过,家畜吃草就像在自己家里吃饭,一个个吃得心安理得,而藏野驴则显得有些忐忑不安,它们时而低头食草,时而抬头张望。这个季节正是藏野驴的交配繁殖期,那些青壮驴子吃饱喝足了,就有了别的心事,它们在草滩上忘情地追逐,风中洋溢着浓烈的荷尔蒙气息,为了争夺交配权,公驴们的性情变得很凶,它们忽而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声嘶鸣,远远就能看见它们雄赳赳地勃起的器官,这是对异性的一种激情诱惑,也是对情敌的强烈的示威,然而谁能骑在那漂亮的母驴背上,最终还取决于一场激烈的咬斗,它们最厉害的武器就是牙齿和蹄子。这样的咬斗将一直持续到草滩枯黄的秋冬,当该怀孕的母驴们一一都怀有身孕,这草滩上自然就变得安详了,那是一种分娩前的安详。到了下一个春天或夏天,母驴就纷纷产仔了,那些幼仔一出生体重就可达三十五公斤,到三四岁时性成熟,又是一条雄壮或漂亮的藏野驴了。藏野驴也是相当长寿的野生动物,一般能活到二十岁左右。

在青藏高原的野生动物中,藏野驴生存能力不亚于坚忍倔强的野牦牛,它们对高原强烈的日晒、暴风雪和极端寒冷天气具有极强的耐受力,其高原生存极限可以达到海拔五千四百米,超过这个海拔高度就超过了生命的极限,那雪线之上也没有什么草可吃了。而在这贫瘠的高寒草地和干旱河谷,生活着这么多特别能吃能喝又长寿的野生动物,说起来还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多杰占德说,这几年天公作美,牧草长势好,但白肚皮越来越多了,它们的胃口大得很,一头白肚皮一天要吃掉几只羊的草,还有专家实测过,一头藏野驴的食草量相当于四头牦牛、六只山羊,它们还专挑牧草好的地方啃吃。这让牧民们心疼得不得了,这围栏里可都是分给他们的牧场啊,可你赶也不能赶,打又不能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白肚皮把牧草给白白糟蹋了。

多杰占德是牧人的儿子,几乎是本能地为牧人们着想,他这话显然是站在父老乡亲的利益上,而作为一个生态保护的专业人员,他又必须从生态平衡上看问题。若要维护生态平衡,还真不是只解决如何保护的问题,还要考虑如何处理人类生存与自然生态的关系。历史上,人类作为自然生态的主宰,往往是从自身利益出发。其实,野生动物大多在远离人烟、自然环境恶劣的“生命禁区”生活,在这人类世界之外的边缘地带,它们受到了天然保护。每逢人类遭受大饥荒,为了填饱自己的辘辘饥肠,人类就会侵入野生动物的领地,对野生动物进行大规模猎杀。一旦肚子吃饱了,人类对饥饿依然充满了恐惧,为了喂养更多的牛羊,人类又在不断扩张自己的牧场,由于过度放牧而造成野生动物的领地往往与高原牧场形成交叉重叠现象。当藏野驴等大型食草动物与放牧的牲畜争草,人类又开始大肆捕杀野生动物。藏野驴是被人类捕杀得最多的野生动物之一,它们的天性几乎都成了它们的原罪,又加之它们的皮毛、血肉、骨头,几乎浑身上下都是宝,尤其是公驴那激情高昂的器官——藏野驴鞭,更是传得神乎其神的壮阳之物,让那些猥琐而贪婪的人类觊觎不已。到上世纪80年代,随着数以万计的淘金客和盗猎者涌入三江源,在十多年里藏野驴的家园几近毁灭,藏野驴种群几乎被赶尽杀绝。当人类跨入新世纪,在雪山草地、大漠河谷、高山峡谷中再也难觅藏野驴的踪影。2012年,藏野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当一个物种进入濒危状态,人类又回过头来拼命保护。

自从藏野驴被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和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后,藏野驴无论种群数量还是密度都得到最大的恢复,在三江源已发现国内已知数量最大的藏野驴群,现在人们又开始为它们“泛滥成灾”而发愁。谁都知道,禁牧限牧是为了保护草原植被,现在牲畜减少了,但越来越多的野生动物对高寒草地的伤害也是惊人的。问题是,草原植被是生态,野生动物也是生态,都是必须保护的。如果说自然生态与人类生存的博弈还可以转化调整,那么生态与生态之间的博弈则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而每每到这种关键时刻,人类首先想到的就是干预,有人提议应恢复草原上传统的狩猎,还有一些“生态专家”提出要对繁殖速度太快的野生动物采取“节育”措施,这可是比猎杀野生动物更厉害的绝招。无论你怎样以“科学”的方式论证这是多么必要的手段,想想这半个多世纪以来,人类对野生动物的干预,都是怎样一种可怕的结果?

我这个生态科学的门外汉,没有那些生态专家懂科学,但这灾难性的事实还是看得懂的。这么多年来人类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自然生态的干预太多,也许你针对的只是某个单一物种,但整个生物链就被打乱了,乱套了。我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应该交给大自然去解决,大自然中的一切生命皆为天地化育,如郑板桥所谓“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一蚁一虫,皆本阴阳五行之气絪缊而出”,而在自然形成的丛林法则中,皆是一物降一物、一环扣一环,每一种生物或生灵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如藏野驴等大型食草动物的天敌就是熊与狼等凶残的肉食动物,而正是因为人类在数十年前的干预,把熊啊狼啊几乎灭绝了,把生态秩序给打乱了,才会造成生态失衡。只有真正把大自然交给大自然,足以让这一地区恢复到它原本的自然形态——生存在这里的人、动物和一草一木,共同在自然法则的支配下,达到一种内在的平衡。当人类的意志主宰了自然生态,无论有多么美妙的设计,结果都是灾难性的,人类对大自然的干预极少有成功的先例。

人类最应该干预的也许就是自己。人类对野生动物的保护,说穿了就是放弃杀戮,任其自然繁衍。野生动物从来不需要人类来保护,就像这些藏野驴种群,在野外活动时,它们会将那些怀孕、生育的母驴和小驴保护在水草丰美的草滩腹地。藏野驴的天敌主要是熊、狼和雪豹等大中型猛兽,而在藏野驴那雪亮的眼睛里,人类也许就是它们最可怕的天敌,甚至比熊和狼还要残忍,人类对于野生动物的每一次猎杀,都会转化为它们恐怖的记忆基因。眼下,当我们打量着这些围栏里的藏野驴时,它们也瞪着眼珠子在打量我们。在它们闪烁的眼神里,对我们这些人类似乎没有敌意,但看得出还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多杰占德说:“这些野驴以前很怕人,一见人影就溜走了,这些年牧人们的猎枪都被收缴了,这些家伙可不傻呢,好像一夜之间都知道了,那些人手里都没枪啦,没子弹啦,再也打不着它们啦,如今它们哪怕看到了人,离人很近了,也不会逃走,有时候还与咱们大眼瞪小眼呢。哈哈哈……”

他这话,在曲麻河边似乎又一次被验证了。

我们是到曲麻河边来看水的。多杰占德是喝曲麻河水长大的,他讲得最多的不是现在,而是他小时候,这大河小河的水还都是满满当当的,到他二十来岁时,也就是上世纪90年代,从曲麻莱河到支流水系,大河小河都干了,如今从曲麻莱县城到曲麻乡,几乎到处都在喊渴,这曲麻河里的水还在老深老深的河谷里,若要把水引上来,那还不如打井。如今在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守着江河没水喝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连中华水塔三江源也干涸成了这样子,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若追究原因,自然就是干旱少雨,但我们竟然在曲麻河谷里遭遇了一场夏天的雨夹雪,那像针尖儿一样钻心的冻雨,让我把自己紧紧抱成了一团,还是瑟瑟发抖。最冷的好像不是雨夹雪,是别的什么。

这天气却让多杰占德泛起一脸的兴奋,他抖擞着满身水珠子,又朝河水里咕嘟咕嘟扔了四五颗石子儿,在溅开的水声中他哈哧哈哧地冲我说:“你看,这水好深啊!这些年的雨水比前些年多了,曲麻河的水势也比以前大了,这是好兆头啊!”不过,这汉子很兴奋也很冷静,他说这水要恢复到他小时候的模样还不知要多少时间,他巴望他女儿也能像自己小时候一样,看到这大河小河的水都是满满当当的。而眼下,那小姑娘可能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下雨了,那眼里也闪着水珠和雪花一样的亮光,正挥舞着两只沾满了水花的手臂冲着天空欢呼:“下吧,下吧,再下大点儿吧!”

在越下越欢的雨水和雪花中,那小姑娘忽然指着河对岸惊呼起来:“哇,你们看啦,白肚皮,白肚皮来喝水啦!”

多杰占德告诉我,藏野驴是特别耐干旱的野生动物,在苦旱季节可以数日不饮水。它们又是野生动物中最善于寻找水源的,而且还会掘井。当河水水位降到了深不可攀的谷底,它们不会冒险跳下去喝水,而是在河湾处选择地下水位较高的地方,用蹄爪在干滩上刨出半米来深的大水坑,牧人们称为驴井。别的野生动物也挺聪明,只要跟着这些白肚皮的藏野驴,就能喝上驴井里的水。

眼下这曲麻河水不小了,它们用不着去喝那驴井里的凼凼水,但它们好像嫌河那边的水太浅,太浑,又朝河这边过来。它们也用自己的身体测出了一条河流的深度,一开始是趟水,水渐渐漫过了蹄子、白肚皮、脊背,到了河中间,河水已经深不见底,它们就从趟水变成泅渡了。这群野驴大大小小有十几头,那些小驴子还经不住风浪,两头大野驴便把一头小野驴架在中间,一路保护着游到了岸边,这些小驴又爬不上河岸,两头大野驴又用肩把小野驴稳稳地推上了岸。河这边的水还真是比河那边清澈,藏野驴一溜儿站在岸边,伸出舌头卷着水花小心翼翼地喝着,仿佛生怕把一潭清水搅浑了。它们喝了水后还没走,有的安静地站在河边,仿佛在对着自己的倒影沉思,有的甩着尾巴在安逸地散步,那尾巴甩出一串串水珠。

我们就站在离它们十多步开外的岸边上,它们偶尔也会瞟我们一眼,但没有一点儿逃跑的意思。然而,当我们再次驱车前行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在我们车窗前方冒出一头藏野驴,它突然发力,尥蹶子狂奔起来。我早已听说藏野驴有个奇怪的习性,一旦汽车从它们身后驶来,它们就会跟汽车赛跑。在西藏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我曾遭遇一头跟越野车赛跑的牦牛,在曲麻莱河谷,我又遭遇了一头跟越野车赛跑的藏野驴,它仿佛也想跟越野车一比高低。藏野驴堪称是青藏高原上的马拉松健将,它们不但擅长奔跑,耐力也极强。听我们司机说,他曾经驱车和一只野驴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一口气跑了四五十公里,那头藏野驴一直在越野车前边拼命跑。

我突然想验证一下一头藏野驴跑得有多快,便压低声音对司机说:“追上它!”

司机一踩油门就追上去了,那藏野驴也开始加速奔跑,在甩开我们一段距离后,它竟然停下来了,还回头看看我们这越野车,一看我们追上来了,它又猛地发力一阵狂飙。他这样跑一跑,停一停,看一看,仿佛是一种开心的游戏,简直是对人类文明的侮辱,把我们司机惹急了。他把马力从六十迈一下加到了八十迈,眼看就要追上它了,超过它了,这藏野驴一下给惹火了。这家伙还是有脾气的动物,那是桀骜不驯、野性十足的驴脾气。它猛地一转屁股,掉过头来怒气冲冲地朝着我们的越野车冲过来,又猛又快,眼看它就要一头撞死在我们越野车上了,连踩刹车都来不及,可就在司机迟疑的一瞬间,它却从右侧斜刺过去,那充满了爆发力的弹跳,几乎像飞腾一般,只听轰地一声,它一头撞在了路边的围栏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它那白肚皮一下彻底暴露了。就在司机猛踩刹车时,它又翻滚着爬起来,再次扑上了那围栏。当它从围栏上一跃而过时,我抓拍下了那白肚皮上淋漓的鲜血,那一道道血痕的形状像尖锐的铁刺,一直到现在还在深深地刺痛我。

一只在围栏外奔跑的藏野驴,就这样跳进了围栏里,很快,它就跑得看不见了,但我们还能听见它的哀嚎声和呼救声。

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声音,这也是一头难以理喻的藏野驴,它怎么非要跟汽车争个输赢不可呢?这还真是一种特别古怪的驴脾气。多杰占德从后边赶上来后,才为我解开了这个谜团:当藏野驴群在野外活动时,头驴就会派出几头矫健敏捷的藏野驴在四周分头巡逻。如果你看到了一头落单的藏野驴,很可能就是一头巡逻的藏野驴,它们的视觉、听觉、嗅觉都特别灵敏,目光可以看得很远,一头巡逻驴和另一头巡逻驴彼此虽隔得老远,其实都在彼此视线之内,并与驴群互为犄角相望之势。这些巡逻驴一旦发现天敌,或有人和车试图靠近它们,它们先是抬头静静地观望,若是来者不善,它们立马就会撒开蹄子飞奔,这不是为了自己逃命,更不是为了和汽车比赛,而是为了转移视线把袭击者引走,从而保护藏野驴群有足够的时间安全逃离,而它们有时候却在劫难逃。

忽然想到藏北高原上发生的那血淋淋的一幕,就在两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网上看到一幅照片: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子站在一头藏野驴背后,他脸含微笑,双手沾满了鲜血,正提着驴尾巴放血。这是对残忍的一种炫耀。那只藏野驴两条前腿跪在地上,它还活着,还顽强地扭曲着脖子,眼里充满了绝望和屈辱。那白肚皮已沾满了鲜血,在它身体的一侧还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刚从藏野驴身上活生生地割下来的生殖器。这张照片让我浑身震颤,这是真的吗?难道那中年男子不知道藏野驴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吗?一开始我还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即便这照片是伪造的,这个伪造者也充满了变态般的残忍。对这样的残忍我没有漠视和沉默,随即便和众多网友一起谴责这种极其残忍而变态的行径。没想到那照片竟然是真的,那戴墨镜的中年男子陈某是西藏阿里地区札达县某工地的一位包工头,他和在同一工地上包工的李某从札达县曲松乡回县城途中,看到一只跑上了公路的藏野驴,随即开车穷追猛赶,对藏野驴连续撞击两次。野驴被撞伤倒地后,陈某下车,他第一眼看上的就是那驴鞭了,旋即用随身携带的刀子割掉了藏野驴的生殖器,随后又在藏野驴身上连捅数刀,剖腹放血。当他提起驴尾巴放血时,李某给他这“英雄形象”拍照,两人随后将野驴肢解,运回县城分给工地上的工人食用。随后,他们还将这血腥的照片在网上发布,从变态的残忍到变态的炫耀,这种事绝非那些熊啊狼啊能够干出来的。随后,陈某和李某迫于社会压力不得不投案自首,据说还流下了“忏悔的眼泪”,但他们既触犯了天理人伦的底线也触犯了法律的底线,当地法院以杀害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判处陈某有期徒刑年三年零六个月,并处罚金八万元,判处李某有期徒刑一年,并处罚金二万元。但我和很多网友还觉得判得太轻了。

中国古人早在《尚书·泰誓上》中说过:“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在众生之中,人类作为“宇宙的精华,万物之灵长”,又确实具有无与伦比的进化优势,最大的优势就是无与伦比的智慧,这让人类跃升到了食物链的最顶端,几乎可以主宰天地间的一切生命,“以万物为刍狗”,没有任何天敌。人类的天敌其实就是人类自己,一旦人类丧失了最基本的理性和生存智慧而为所欲为,人类也必将自取灭亡。换位思考一下,若仅凭自身的体力,人类最多也就处于食物链的中端,若让陈某和李某去与一头藏野驴打一场肉搏战,这两人绝对不是一头藏野驴的对手。若藏野驴也像人类的一样残忍,那跪在地上的,那被活生生地割掉生殖器的,那被提着放血的,又该轮到谁呢?

我对刚才追逐藏野驴的一幕感到追悔莫及,如果不是紧追不放,它就不会受伤了。这是一场血腥的游戏,我似乎验证了一头藏野驴跑得有多快,无论它怎样飞奔,最终也跑不过人类文明的速度。而一头藏野驴也以它的血肉验证了,对于野生动物,这种“生态围栏”对于它们是最深的、最直接的伤害。不能不说,三江源历经十多年的“应急式生态恢复治理”,生态恶化、草场退化、沙化已得到初步治理和恢复,而围栏,也堪称是人类对大自然直接干预的最典型的标本,让自然生态付出了巨大的血本。

草原的生态平衡,实则是人、草、畜三者间的生态平衡,而在这围栏行动的背后,是人类思维模式上的误区。在痛定思痛后反思围栏封育的初衷,确实是为了限制过度放牧,然而人类又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从过度放牧变成了“过度保护”。而中国和新西兰的国情也不同,在新西兰,牧草一年四季都可以生长,采用围栏封育和季节性轮牧对生态植被恢复十分有效,而我国大部分草原都分布在漠北大荒或高寒山区,气候特征是“一岁一枯荣”, 一旦照搬这种封育围栏就会水土不服,这围栏势必给天然草原带来巨大的副作用。从一开始,为了建设围栏,人们就将大型机械设备轰轰烈烈开进了草原,栽桩拉网,对天然草场进行了直接的碾压和毁坏,但这样的毁坏还只是开始。

首先觉醒的是与草原相依为命的牧民,他们和他们的牲畜早已在草原形成了随着季节变化的游牧生活,从冬牧场到夏牧场轮回转场,这其实是一种遵循自然规律的自然轮牧,也是牧人对高原的生存环境所作的一种适应性选择,在季节更替中无论冬牧场还是夏牧场都有休养生息的时间。而那些习惯了游牧方式的牲畜也堪称是草原上“最优秀的管理者”。草原上的“四畜”——牦牛、绵羊、山羊和马,不同的牲畜吃不同种类的牧草,不同的蹄子踩踏着不同的牧草层,它们撒下的粪也滋养草原的不同区域。而牲畜在草原上活动的时候,很多种子还会粘在它们身上,它们就像天然的播种机,走到哪里都会把种子撒下去。每年牧草的长势怎么样,牧民们都很有经验,不看别的,就看上一年牛羊活动的活动空间有多大。自从拉起围栏后,牧人再也不能游牧了。但又不能不说,很多牧人一开始对围栏是有幻想的,对草原的未来也满怀期待,只要围栏里的草场长势好,牛羊长得壮,不能游牧那就不游了吧。人类对大自然的每一次干预,最终都要用时间来检验。在围栏封育十多年后,结果已经昭然若揭了,牧民和他们的牲畜被长期围困在一片草场上,不仅仅使他们失去了游牧迁徙的自由自在,更是违反自然规律的行为。自围起来后,这草原上“最优秀的管理者”从此沦为了围栏里的囚徒,这草原也就丧失了自然生机,凡被铁丝网围起来的牧场,牛羊长年累月在一个地方吃草,草场一年比一年差,有的草看上去越长越高,越长越密,但仔细一看,全都长得枯黄干瘦,有些根部甚至霉烂发黑。而牲畜天生需要吃多种多样的草才能身强体健,才有抵御各种病害的能力,拉起围栏后,牧人们自家的草场有什么草,他们家的牛羊就只能吃什么草,这让牛羊特别容易得病,一旦疫病流行,这围栏是挡不住的。以前没有围栏的时候,大伙儿难免也会为争草而发生纠纷,但大伙儿心胸宽广,心态也好,现在分了以后,这人心里也像设置了一道道围栏,一家一户守着自家的围栏,心是分开的。这也是实情,草原围栏不仅会割裂物种还可能阻隔人心,也与传统的草原文化背道而驰。

牧人还可以为自己和牛羊打开一道门,进出之后旋即又被关上了,而那些野生动物呢,它们没门儿了,人类设置的一道门,对于它们就像难以开启的命门,这一道道围栏几乎堵死了野生动物的自然通道,对于它们,每一条路都是断头路。

那些草原狼原本是高原鼠兔和哈拉的天敌,但鼠兔和哈拉这些小动物可以在围栏里钻进钻出,草原狼却无法穿越围栏捕食,致使这些草根动物在草原上泛滥。

野生动物大多有自己固定的水源,有些天然泉眼都被圈在了铁丝网围栏之内,那些围栏外的野生动物被隔断了水源,一些野生动物为寻找水源,在求生的本能下只能奋不顾身地从两米高的围栏上跳过去,一旦跳不过去,就挂在那围栏的铁刺上了,甚至一头撞死了。而死伤最多又是那些身怀六甲、即将分娩的母兽,一死就是一窝,就是不死,也极易流产或胎死腹中。

围栏不仅伤害陆地野生动物,对于鸟类来说也是极大的伤害,尽管鸟类目光犀利,但若遇到大雾、风雪和沙尘暴,就啥也看不清了。尤其是大型鸟类,它们在起飞降落时也像飞机一样需要很长的跑道,很难避开这样的围栏,因为人有的时候都看不到,但若遇到极端天气,它们只能盲目起降,很容易撞上罗网,而越是大鸟撞击力越大,很多国家重点保护鸟类就活活撞死了。当那些秃鹫来争食它们的尸体时,一不小心也会剐在铁刺上,于是挣扎,血淋淋地挣扎,或挣断了翅膀,或挣掉了性命。

当冬季来临,那些有迁徙习性的野生动物在大雪封山之前无法越过围栏迁徙,等到又一个春天来临,冰雪在阳光下渐渐解冻,围栏里到处都是冻僵的野生动物,但它们再也不会在春天的阳光下苏醒。

野生动物,往往都是野性难驯的动物,它们宁肯在丛林法则中沦为其它物种的猎物,也不甘心沦为人类的宠物和玩物,否则,这世上就只有人类豢养的畜生。这纵横交错的围栏如同迷魂阵一般,将浑然一体的大自然变成一个个网格,造成生态生境碎片化。那野性的、活泼的、独与天地相往来的生灵变成了高原上的囚徒。在那一个个狭隘的、碎片化的空间里,那些在被分割的围栏里生存的同一野生动物的种群被分化,被撕裂,只能近亲繁殖,它们的野性正日渐泯灭。这不是对野生动物的保护,而是人类强加给野生动物的牢笼,也可以说是一座座巨大的动物园。它们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野生动物,而是动物园里的动物。这不能不让人下意识地发问,这围栏里的自然生态,还是自然生态吗?

数十年的实践已经验证了人类干预大自然的又一个惨痛的教训,自然生态,从来就不是单纯的自然生态,那是一个健康的、多样性的、生机勃勃的生态系统,一个敏感而复杂的生态系统。无论是对草场的保护,还是对自然生态的保护,都应立足于大草原和大自然,而人类一直在强调、在呼吁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却又一再把大自然作为整治的对象,在思维上不是遵循自然规律,而是采取管控的思维方式,画地为牢,在自然世界里划分出一个个与外界隔绝的单独生态单元,消灭了三江源野生动物的自然属性,而围栏封育则抑制植物的再生和幼苗的形成,不利于草地的繁殖更新,给过度放牧的草原又带来了第二次伤害。

从围栏内的牧民到围栏外的生态专家,而今都在为拆围而奔走疾呼,这其中有很多都是原来力推围栏工程上马的,这其实是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觉醒。还有一部分矢志不渝的生态专家,他们当初力推围栏工程,如今依然坚持围栏利大于弊,而围栏封育所出现的问题,不在围栏,而是管理上有问题,但如何改善管理,他们又迟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方案——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很少人愿意直面现实,坦承既往的过错,只要围栏继续存在,就能找到“存在即合理”的理由,一旦围栏被拆除,那就是彻底的失败了,而国家投入的巨资,在拆除后将变成巨大的草原生态垃圾,国家还将投入巨资来处理这些垃圾,拆除需要费用,把这些垃圾运走也需要大量的费用。人类对大自然的每一次干预,该要造成多大的资源浪费啊。而我这个旁观者,惟愿人类不要一错再错了,宁可愧对现实,也不能愧对未来啊!

就在拆与不拆的纷争中,又有一项新技术在新西兰横空出世了,这一技术利用噪音和小型电击模块,可以随意构建起一道“虚拟围栏”,你看不见这道围栏在哪里,它的边界只存在于软件中了,你可以在电子地图上任意划出各种形状,长方形,多边形,梯形,圆形……然后将预设的数据传递到动物们佩戴的项圈上,项圈知道它们必须遵守的边界线在哪里,当动物接近这条无形的边界线时,就会有一个音频警告它们,不要靠近!不要靠近!!不要靠近!!!在连续发出三次高频警示后,如果还有动物以身试法,就会受到一次电击,这电击不会让它们致命,但一下就把它们打回了原形,打回它们应该呆在的那个地方。

对于人类,这是一项高科技,估计,我们的很多同胞,很多生态专家,又在跃跃欲试了。而对于那些野生动物,这又是一个逆天的黑科技,它们将从看得见的囚笼钻进一座看不见的囚笼。

就在藏野驴翻过的那道围栏边,我们和多杰占德握手道别了,他已陪我们跑了一百多公里,这一路上他为我解开了很多疑团,他自己也还有满脑子的疑团。分手时,他那可爱的小女儿已经歪在车窗边睡着了,在梦中她还在惊喜地欢呼:“哇,你们看啦,白肚皮,好多白肚皮啊!”说也奇怪,接下来的一段路我们竟然再也看不见一头藏野驴,也许那头藏野驴的哀嚎声或呼救声就是向同类发出的警报,它们的领地又来了危险的入侵者,于是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