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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2019年第8期|曾剑:长跪大别山

来源:《中国作家》2019年第8期 | 曾剑  2019年08月01日11:23

最后一碗米送去做军粮,最后一尺布送去做军装,最后一件老棉袄盖在担架上,最后一个亲骨肉送去上战场。

——红安革命歌谣

1

奶奶要死了,我给干爹打电话。干爹叮嘱过我,说一旦奶奶“快不行了”,一定告诉他。

干爹管奶奶叫娘,其实是干娘。干爹对我和奶奶好,总是给钱给物。那年房子漏雨,也是他带人回来修的,那些工人是他们部队的军工。干爹穿着将军呢大衣,那些人穿着旧军装。干爹站在我家门前,指手画脚,有时还冲他们喊叫,像是指挥一场战斗,我至今记得。那场面震惊了整个七里坪。干爹当时要给奶奶盖新房,奶奶说,旧房子好,旧房子住着舒坦,旧房子地气足。

奶奶是不想让干爹破费。

干爹是麻城人,早年闹革命来到红安(时称黄安)七里坪,结识了奶奶。据说革命时期,奶奶曾帮助过他,对他有恩,他认奶奶为干娘,叫她娘。关于他与奶奶的交情,我问过奶奶。奶奶说,没啥,没啥,然而,眼睛却潮润了。我知道这里面有秘密,不仅仅是奶奶帮过他那么简单,但奶奶不说,我也就不问。我是个懂事的人。

奶奶气息奄奄。干爹坐在奶奶的床边,拉着奶奶的手。奶奶声音微弱,一字一句,很慢地说着话。她的话似乎不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是微弱的气息撞出的声音。我们听不清,要配合她的口形,才能懂她的话。她说,新生……大侄子……干爹说,娘,我跟你说过,别叫我侄子,是你的亲儿……

奶奶张了张嘴:正道啊……

微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干爹双眼闪光。他满眼是泪。

奶奶气息奄奄,就是不断气。

干爹从他的车上,捧出一个骨灰盒,把它交给我。我俩站在奶奶床前。干爹说,娘,这是我兄弟三儿,你的小儿子,我把他带回来了。我当年把他带走,今天,我把他还给你,让他来陪你……

奶奶动了一下,像是要点头,但没能成功。她努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眼里滚出一滴泪来。她那么干涸的双眼,竟然还有泪水,这让我于悲痛之中,有一丝欣慰。

干爹泣不成声,他随后把骨灰盒递给我。我捧着骨灰盒,似有千斤沉。干爹说,孩子,这就是你的爹,去,给你爹烧炷香,给他磕几个头。

尽管我已是好几十岁的人,干爹依然叫我孩子。

我走进堂屋,把骨灰盒轻轻摆放在香案上——那是供奉先人的地方。我给我爹燃起三根香,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响头,正式把我爹请回家。

我回到奶奶床前时,奶奶已闭上了眼。此时,天已亮开,透过窗户的那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那张脸那么苍老,却那么安详。

奶奶埋在我家后山坡。她的一侧,是我爹的新坟。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干爹颤声道,可是,谁不想回家啊!兄弟,哥把你带回来了,你就陪着娘,好好照顾咱娘!

干爹在两座新坟前长跪不起。他的警卫员几次去扶他起身,都被他推开。

我也长跪着,这是乡俗,对行跪礼的人,要逝者最亲的人陪跪。

镇上的响器班,自发为奶奶奏响,他们流着泪,鼓起腮帮,或挥动手臂,使出浑身力气,把他们对奶奶的敬重,全融进这响器里。他们身后,送行的人,从我家门前一直排到坟头。镇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

哭丧的声音,像尖厉的风穿透山谷。松涛阵阵。

2

埋葬奶奶那天,干爹没有回武汉,他留了下来,为奶奶守孝。他让警卫员去镇上的“将军楼”住。“将军楼”是一幢三层楼的宾馆,由企业家出资,建在七里坪镇,专供将军们省亲时居住。七里坪镇走出的将军多,不算乡村属地,仅镇街上,就有二十五位。

干爹不去“将军楼”,他留下来,同我睡一张床。我从小到大,无论当年睡土砖床、睡门板,还是睡现在的松木床,一直是一个人。同干爹睡在一起,我不习惯,干爹却大方,像是在他自己家。他在床的另一端,掀开被子钻进去。他并不急着睡。他倚着床头,同我说着话,问我下一步打算,我没有回答他。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寡汉,能有什么打算,过一天算一天吧。

干爹似乎嫌我们通腿而眠,距离太远,他移到我这边。两个男人,紧挨在一起,我不自在。干爹不顾我的感受,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几乎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膛上。他未语先哭,泪在眼里奔涌。他颤声说,儿啊,你是我的亲儿。我是你爹,不是你干爹……

我将脑袋从他的腋下移开。我不知所措。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奶奶帮过他,对他有恩,现在奶奶去了,我唯一的亲人没了。我说,干爹,我没事,你不用可怜我、安慰我,你真的不用这样!

那一刻,我处于痛苦中,我唯一的亲人没了。我可怜我自己,说话带着情绪。

干爹没有在意我的情绪,他平静地说,孩,我不是安慰你,奶奶不是你唯一的亲人,你还有我,有你城里的妈,城里的弟弟。

干爹伸手,从我的衣领里,掏出我脖子上的挂件——一只纯铜的长命锁,用红色毛线拴着,红色毛线已被我的皮肤磨成了黑红色。长命锁年月久远,长满绿色铜锈。干爹端详着长命锁,他沉默,眼泪在他眼里打转。我知道,他那双眼里,溢满红安往事。他抚摸着它。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他的肩膀也在抖动。他的心也一定是颤动的,因为我感觉到他胸壁在剧烈震颤。我怕他太激动,这样对他身体不好。我说,干爹,你莫说,你歇着。干爹说,孩子,先不说你,我跟你讲奶奶的故事吧,你奶奶是个大人物,她了不起……

3

1927年初冬,七里坪郊外,一股匪军三百余人,追赶着一个年轻人,领头的喊,他是头,抓活的,抓活的!领头的匪军大脑袋,大嘴咧开,活像一只站立起来的蛤蟆精。

枪声在那个年轻人的头顶雨点般响起,那不是要命的枪声,子弹都打在他的头顶或脚下。同他们的喊话一样,他们要抓活的。

年轻人奔跑在七里坪镇狭窄的街道上,在街角拐弯处,在他的前方巷子,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娇小的女人的身影探出来。当年轻人跑到她跟前时,那个女人的手,像一只鹰爪,死死地抓住他。

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奶奶。奶奶极快地将年轻人拽进屋,将他推进夹层墙藏起来。七里坪地处大别山南麓,天台山脚下,这里群山环绕,匪患众多,不少人家有藏身的夹墙。

很快,门外的脚步声洪水般逼近,继而远去,消失在幽长的街道。这时候,夹墙的门被打开,奶奶将年轻人拉出夹墙。她打开后门,门口是繁密的竹林,竹林连着山,山上全是树。奶奶对年轻人说,快,从后门走,他们往北去了,一会儿他们没抓到人,还会回来。你进到林子,往南跑,一直往南。

年轻人一路向南,连夜跑到木兰山,与失散的战友会合。

年轻人率部队打回七里坪时,才知道,那天他能逃脱敌人的追捕,并非仅仅是我奶奶家那堵夹墙。真正救他的,是我的二伯。他被我奶奶推进夹墙时,奶奶顺手摘下他的帽子,把它戴在我二伯的头上,奶奶让我二伯装扮成这个年轻的红军,向黑溪山飞奔,白腿子匪军在七里坪三里外的黑溪山追上了他,他们发现抓错了人,在黑溪沟畔杀害了他。

干爹突然停止他的讲述,望着我,表情凝重。他说,孩子,那个被白军追杀的年轻人就是我。干爹处于极度的悲痛之中,他努力地控制情绪,想自己平缓下来。但他没能够,他懊恼地说,我当时躲在夹墙里,并不知道外在发生的一切。

干爹自己也是为了引开敌人,保护战友,跑上我家门前那长长的巷道的。

那年,干爹带着中国工农红军鄂东军的一支,在七里坪一带秘密行动,发动红军,为上级密谋的黄(安)麻(城)起义做准备。不久,干爹遭叛徒出卖,身份暴露,他和他的部队,被国民党民团和红枪会匪徒数千人围堵追杀。他为了保存实力,下令分散突围。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引开敌人,以便更多红军突围,直至来七里坪,被奶奶救下。

干爹从木兰山带着红军杀回七里坪时,是七天后的事。干爹说,那时,我二伯的尸首还挂在黑溪沟边的古松树上示众。几个白腿子大兵在尸首旁巡逻,等待红军“上钩”, 干爹一声令下,杀死了他们。干爹抢回了我二伯的尸首——尸首分离,被砍成四截,在树上像悬挂的风干的腊肉,惨不忍睹。干爹把我二伯的尸首运回来,埋在我家后山坡。

那段时间,我大伯为了生计,从七里坪倒水河放排,直下汉口。大伯回来后,听说他二弟的死,拿起砍刀,要去城里同白军拼命,干爹拦住了他。干爹说,兄弟,现在给二子报仇,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时机不成熟,白送性命。我大伯低头不语,在那儿生闷气。干爹说,要不,你跟我干革命吧。我们的队伍人多,保准能给你兄弟报仇。大伯不敢做主,看一眼奶奶,奶奶说,去吧,跟着你大哥干革命。

这个晚上,我的大伯拥有了一套军装、一杆长枪。这年冬天,黄麻起义的枪声打响,大伯战死黄安城。

战争局势紧,从攻城到外围战斗,牺牲的战友多,可怜我大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干爹说,他的确是牺牲了,他的战友看见他牺牲了,战友当时顾不上他,后来,就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大伯留在这个世上的,只有我家山后他坟里的几件衣物,还有红安烈士陵园烈士墙上,他的名字。

4

那场战争,惨烈啊,干爹说,黄麻起义胜利后,为了壮大队伍,干爹远赴麻城、光山、金寨等地,开辟新的根据地。出发前夜,他回到七里坪镇,辞别奶奶。那天,他见到了我爹,我爹那年才十六岁。他在大别山里追逐一只野猪,迷了路,跑到了河南光山县。他刚回来,衣衫褴褛,像要饭的。我爹说要跟着干爹去战斗,干爹不让。干爹对我说,我怎么忍心呢?他是你奶奶唯一的亲人。你爷爷早年因为生计,去山里采山货,遭了匪帮,被抢打中,抬回来时,已经断了气。你爹要是参加红军,家里就只剩奶奶了。

干爹对我爹说,三儿,你留下来吧,留下来陪娘。又是奶奶站出来说话。奶奶说,大侄子,让他去吧,大娘有脚有手,还养活不了自个儿?等革命胜利了,你跟你兄弟一起回来,大娘给你熏野猪肉吃。

干爹跪在奶奶面前,喊了奶奶一声娘,起身,抹着眼泪快步离去。

我爹跟在干爹身后。

我爹还是个孩子,干爹怕他出意外,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当干爹的警卫员。说是警卫员,其实是干爹在保护他,但到底还是出事了。在长征路上,在西行途中,干爹的部队遭遇敌人袭击,埋伏在路旁的敌人,突然从灌木丛蹿出来,枪口对准干爹,情急之中,我爹飞身挡在干爹身前。

我爹中弹。干爹带着他的小股部队,与敌激战。

我爹就这样牺牲在长征路上。一路西行,征战,干爹别无选择,只能就近掩埋我爹。干爹摘下了我爹脖子上的那只长命锁,他原本打算把它交给奶奶,见到奶奶,他不忍心提及我爹的死,就把它留在自己的行军箱里。

就是这只,这是你家的传家宝。干爹抚摸着我胸前的长命锁,深情而悲伤。他的眼泪再次涌出,他说,平儿,我没能保护好你爹,他那么年轻。他就死在我怀里,他在我怀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孩子,你的爹,他是睁着眼死去的。他想奶奶,他那么年轻,他不想死啊,可是为了我,他死了。

干爹用他苍老的手背抹了一把泪,这次,他没掩饰他的哭泣,他的声音带着悲伤,他的语气充斥着愧疚和自责。他说,他跟了我四年,他刚二十出头。我一直想,等战争消停一些,不那么紧张,我就给他娶个媳妇,给老程家留个后,可是,一路征战,奔走,未能如愿。

解放后,干爹去寻找我爹的坟,希望请回他的骨殖,但他没找到。在他记忆中的那片土地上,每一块山坳,都像是我爹牺牲的地方,仔细审视,似乎又不是;荒冢遍地,不少坟像我爹的,仔细回想,似乎也不是。

我爹那么年轻,就死了。那么我呢,我问干爹。干爹说,你是我的儿子。

干爹说,平儿,你爹是奶奶家又一个为我而死去的人。我欠老程家三条人命啊!你爹是奶奶最后的亲人,他死了。这么好的人家,为了革命,都牺牲了。

5

长征胜利后,红军继续战斗。战争打到南方,干爹南下。那年我三岁,干爹路过武汉,连夜去看奶奶,奶奶问及她的三儿我的爹,干爹无以面对,不敢直言。干爹说,他在我身边,他工作忙,没回来。干爹说,奶奶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爹的死,那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干爹不敢把我爹的死亡告诉她。奶奶问我爹还好吗?干爹说好。奶奶问他也娶媳妇了吧?干爹说娶了。奶奶问,他也该有娃了吧?干爹停顿了一下,笑着说,有,有哩。干爹笑过之后,就去了茅房。干爹躲在茅房里痛哭流涕。干爹说,那一刻,他想到了我,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决定把我送到奶奶身边,让我给奶奶当孙儿的。他让我给奶奶做伴,让我延续老程家的香火。

干爹连夜回到武汉,回到乱世里临时安顿下来的家。他从我母亲身边,抱起熟睡中的我,都没跟我母亲商量,让司机开车,把我送到七里坪。

干爹说,娘,三兄弟打仗,去了长沙,这是他的孩,他没时间带,你帮他照看吧。干爹给奶奶两块银元,说,这是三兄弟让我捎来的。

干爹对我说,人,总是怀着希望前行的,奶奶太苦,我得给她活下去的希望。

回到部队,干爹隔一段时间,就以“三儿”的名给奶奶写信,问候老人,也了解我的近况。奶奶不识字 ,干爹的信,常常是有去无回。干爹不在意奶奶回不回信,他在意的,是用书信这种方式,让奶奶以为,她的三儿还活着。

三个月后,干爹继续南下,他再到七里坪看奶奶、看我。他这才告诉奶奶,她的三儿牺牲了。

幸运的是,三儿给你留了个后,干爹抱起我,对奶奶说。

干爹说,奶奶听说我爹死了,眼泪涌出来。她哭了,她的哭泣没有声音。她默默地走进灶屋,生火,给干爹煎鸡蛋、煮面条。

我静静地坐在床头,紧挨着干爹,听他讲述。我说不清我是感动,还是委屈。这么多年,我受的什么罪?穷,又苦又累,把我熬成一个老光棍了。

我说,干爹,你不要骗我,你同情我、可怜我,奶奶没了,我一个亲人都没了,你现在来告诉我,我的亲爹还活着,你是我的亲爹。你这是可怜我、安慰我。可是,干爹,你不用这样。

孩子,这是事实啊!

可我一点也记不得。

你那时还小。

后来我长大了,可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因为奶奶活着。

我转过脸去,不看干爹。我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上面有一个相框,相框里,有一张我七八岁时的照片,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之中的一张。以前我没在意,现在仔细看,我吓了一跳,我竟从照片上那个我的眉眼间,看出了干爹的影子。而这一点,奶奶是看不出来的,她常年思念儿子,为儿子们流尽了眼泪,哭坏了眼睛,她近乎失明。

6

平儿,干爹喊我。他一会儿叫我“平儿”,一会叫我“孩子”。

我心里如烟似雾,我的脑子是乱的。我无法理清过去,也难以接受现在。我果真是一个将军的儿子?将军在省城军队任要职,而他的儿子竟然在这山里,贫穷困苦,打着光棍?

干娘呢?我问干爹,这么说来,她应该是我的亲娘。我说,她同意你把亲生儿子送别人?干爹说,我把你送人,你妈不同意,是我坚持要这么做的。再说,奶奶不是别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妈最后接受了这个事实,但这也成为她的一块心病,她从不到山里看你,不是不想,她是在逃避,不敢面对。一想起你,她就痛哭、抽搐,甚至晕厥。

我脸像有虫子爬过,我知道,那是我的泪。我怕干爹发觉我在哭,我没有伸手拭泪。

平儿,爹欠你一个拥抱。我从来没有像一个父亲那样抱过你。你出生时,我不在身边。把你送到山里那天,我倒是抱过你,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抱你,却是将你送人。爹今天就是想再抱抱你,当年把你抱着送给奶奶,今天,把你抱回我身边。干爹说着,伸出双手抱紧我。他企图像抱一个小孩子那样抱着我。他潜意识里,一定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要抱紧我,似乎怕我像一只鸟儿那样飞走,但他没能够。他老了,瘦了。若不是那身军装,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小老头。

我拥抱了他。当我们的胸膛贴在一起时,我心潮澎湃,我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胸膛,那里热血奔涌,如山洪奔泻。

我的泪流得满脸都是。干爹的眼泪,也终于流出来,在脸上亮闪闪地流动。

干爹声音哽咽,说,孩子,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在你身边,没尽到一个父亲应尽到的责任。我几次回山里,想把你带走,可是,看见奶奶那个样子,我不忍心。后来,我想帮你,想带你到城里读书,我又被打成“右派”。再后来,我平了反,恢复原职,你奶奶的身体却差了,离不得你,就这样,把你耽误了。三十多岁的人,没有娶上媳妇,这是最让我心痛的。

你们过得苦,我其实总想资助你们,奶奶坚强,她拒绝,我又不方便把你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干爹颤声道。

我说,干爹,你别伤心,这都是历史,是命。再说,我现在不也挺好么?我说自己挺好,自然是在安慰他。以前,我觉得苦,现在,知道我是一个将军的儿子,我觉得委屈。

奶奶的坟旁,她三个儿子的坟并排着,两个是空的,衣冠冢,另一个,尸首被砍成四截。

奶奶苦啊,我对不起她。干爹抹了一把泪说,好了,不说这些,睡吧。

却毫无睡意。

我们就这么靠着床头,彼此依偎,静静地坐着。

夜寂静无声,一只蟋蟀低吟浅唱,引得干爹轻声哼起歌:

清风牵衣袖,

一步一回头。

山山岭岭唤我回,

一石一草把我留。

啊,再看一眼大别山,

看一眼大别山

……

因为是深夜,干爹将声音放得很小,但他的歌声,深深地震撼着我。干爹眼里噙着泪,这是这几天,他数次落泪中的又一次。他掩饰说,人老了,眼睛不好,迎风就落泪。他说,大别山的人,好啊!

干爹给我讲起这首歌。

那年,军队首长重访大别山,回程途中,经过武汉军区,他对军区政治部的干部们说,唱一唱大别山吧,大别山的红军同样可歌可泣,请你们创作出一部像《长征组歌》那样的作品来。

两年后,“大别山抒怀”系列歌曲诞生。这年年末,武汉军区在湖北省委小礼堂,向首长进行了首场汇报演出,主打歌曲是《再见了,大别山》。干爹作为首批观众,就在现场。众首长沉浸在浓浓的乡情里。礼堂的灯光,照着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每张脸都泪光闪闪。

演出结束,众人离去,空荡荡的礼堂,只剩下干爹,他在那里失声痛哭。他跪在地上,朝着舞台,一声高呼:娘!

那一刻,他想起了我的奶奶。

第二天清晨,干爹乘车从武汉出发,历经一天,于黄昏时来到七里坪,跪拜我的奶奶。

那天,奶奶努力地睁着她那几乎全瞎的眼睛,问干爹:是大侄子回来了?来,让干娘看看。干爹说:娘,我不是大侄子,我是你的儿。你不是干娘,你是我的亲娘!

干爹再次回来的时候,带给奶奶一个匣子,能收音,能录音,他给奶奶准备了十几盘磁带,有歌曲、黄梅戏、湖北大鼓,更有“大别山抒怀”,但奶奶很少去触碰这个匣子,也不许我碰。每隔一段时间,她会把它拿出来,小心地擦拭。每次擦拭,奶奶的手都颤抖得厉害。

干爹说,平儿啊,干爹对不起你。可是,干爹这条命,是奶奶给的,是老区人给的。奶奶的三个儿子,两个替我死了,一个跟着我打仗,也死了。平儿,你怨恨爹不?

他居然在我面前称爹,去掉了那个“干”字。我内心繁复,说不上是怨,也说不上是悲,总之,不是很舒服。我是他的儿子,我应该跟他在一起,同我的两个弟弟一样,接受城里的教育,读书,到军营当军官,娶媳妇,爹却把我扔在这大别山。我穷,我苦,我至今还是一个老光棍。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干爹说过,他的命是奶奶给的,而我的命,是他给的,他是我的亲爹,我能说什么呢!

干爹说,孩子,记住奶奶,记住她的三个儿子吧,他们是烈士。你大伯程正义,二伯程正道,还有程正德,你管他叫爹。

7

两个男人,一夜无眠。

有香味,伴着清晨的光线袭来。干爹说,是桂花香。他起床,趿上鞋,走出大门。窗外那株桂花树,已经有碗口粗了,是他亲手栽下的。那年干爹离开七里坪,去安徽河南开辟新的根据地,临别,在奶奶的窗前,亲手种下这棵树。现在,一到八月,满巷子都是桂花的香味。

山宝沿着巷道向我们走来。我说,来,山宝,叫爷爷。山宝朝干爹喊了一声爷爷,干爹赏了他一个物件,像是一枚纪念章。

山宝十二岁,是镇子南头一个寡居女人的孩子。他娘让他喊我干爹。我们山里人,有一种习惯:势单力薄的人家,喜欢认干亲,拉帮结友,寻求庇护。

一声“干爹”,我就有了责任,有了义务,有了爱,有了希望。

山宝命同我,苦。他很小的时候,他爹到山上采草药,遭了蛇咬,没能及时治,就死了。他的娘,原本想等他爹满周年后,嫁给我。男人的死,她郁悒,生活负担重,到底把她压垮了,终于成疾,病重的身体几乎不能自理。为了不拖累我,她收回了嫁给我的想法。她说,她活一天算一天,那意思就是等死。她求我替她把山宝带大。

你没有女人,我想嫁你,老天不让。你没有儿,我送你一个儿吧,山宝就当你的儿。

我喜欢山宝,我愿意山宝做我的儿。

给奶奶办完后事,干爹让我跟他进城。干爹说,平儿,跟我到城里去,你才三十多岁,一切还来得及。我说,干爹,你把山宝带去吧,让他到城里读书,将来不要像我,窝在这山里。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奶奶,再说,山宝娘也离不开人。

我哽咽,语不成句。停了停,我说,干爹,山宝就交给你,交给我城里的兄弟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孩子不能耽误。

干爹望着我,似乎有些失落。我凝视着他。我很想叫他爹,或者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叫他一声爸,但我没有勇气喊出来。我自卑。我觉得我不配,他是将军,我却如此落魄。他好像窥探到了我的内心,他或许真的渴望我叫他一声爹。有那么一瞬间,他凝望着我,似乎等着我叫他爸。我张了张嘴,但最终,我没能喊出来。

我看见他浑身轻微地颤栗。他沉重的下眼袋抖动着,那里面隐藏着他太多的眼泪,但这次,他没让它们流出。

我说,干爹,你年岁已高,不要太劳累。我还是叫他干爹。他平淡一笑。我没再说什么。他血压高,不能太激动。我上前一步,搀扶着他。他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我。我感到了他的心跳,因激动而变得快速的心跳仿佛在证明,他的确是我的亲爹。

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我不要,我让他用在山宝身上。他说,卡你拿着吧,带山宝娘上医院看看,也许她还能站起来,我回去就联系医院。山宝你不用愁,我把他交给你弟弟。

8

他们要走了。山宝朝我挥挥手,喊了我一声“干爹”,就兴奋地钻进了轿车。

等等,我冲山宝说,宝儿,这只长命锁,你戴上。我摘下我脖子上的长命锁,挂在他修长的有着汗泥的脖子上。

干爹进屋,在我家的堂屋里,面对奶奶的灵堂,大喊一声,娘!他重重地跪下去。之后,他退到门前,朝着远处巍巍大别山,长跪不起。

送行的人群,抽泣一片。

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是的,奶奶太苦,奶奶太累,奶奶忍受着这么大的痛,却从来不说。她眼瞎了,可她不是哑巴。但多年来,她几乎把自己活成了哑巴。偶尔,我听她自言自语:黑溪山那么大,二子那么熟悉,咋没逃了呢?

每天,太阳落山那一刻,奶奶打开后门,朝着后山坡儿子们的坟地张望,是她必有的举动。

她是在唤儿回家。

干爹并没上车。他让司机开车前行,让司机把车载音响打开。车在山路上颠簸,他跟在车后。他老了,的确老了,步履有些蹒跚,但那腰板依然笔挺。他的背影在乡村石子路上起伏。歌声从车窗钻出来,在松林上空响亮地飘荡:

轻风牵衣袖,

一步一回头。

山山岭岭唤我回,

一石一草把我留。

啊,再看一眼大别山,

看一眼大别山

大别山呀养育了我,

我要把你铭记在心头!

啊,再见了大别山,

再见了大别山……

我泪眼蒙眬。干爹的身影,在青山绿水间慢慢远去。我久久地凝望着那个缓慢移动的身影。他叫王新生,一名共和国的将军。他的手下喊他副司令,我叫他干爹。他是我的亲爹。

曾剑,湖北红安人,1990年3月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等。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2013、2014、2017中国小说年度精选(排行榜)。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军内外文学奖项。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及第28届高研班(深造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等职。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