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2019年第7期|武歆:三条石(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2019年第7期 | 武歆 2019年08月06日08:16
几天后,小张再一次告诉老张,小黎跟他分手了,是彻底的分手,没有挽回余地。小张说他追问小黎分手缘由,小黎说她不喜欢高楼,这次她要住别墅了,其实她是喜欢别墅的。
“怎么回事?说清楚了。”老张听不明白,怎么又有别墅的事。
原来那天看房,老张进博物馆溜达,小张和小黎在外面转悠,竟然发现了隐藏在河边上的别墅群。前几次他俩看房时,好像看见过,但没注意。这次仔细看了,真是不错呀。波光粼粼的南运河水边,寂静无人,环境比高层那块儿还要好,小黎望着别墅群,张开的嘴巴,一直没有合拢。小黎对着河水说,前些年她回广州,去过同学家玩,那个同学嫁得不错,家在珠江边,如今,她在海河边上看到的这个别墅群,竟然感觉像在珠江边上一样。也就是那次回来,小黎心神不定了,眼神总是飘移。
老张听完儿子的讲述,也不知该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小张又“送来”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小黎竟然看上一个有钱的大富豪,那老头快七十岁了,刚死掉老婆,小黎要嫁给那个大富豪,说是那个大富豪在三条石一带就有一幢豪华别墅。
“大富豪在三条石买别墅?”老张不相信。
老张不相信小张的话,确切地说,不相信小黎的话。搞销售的人,很容易把话说“大”了。为了别墅,要嫁给大上四十岁的老头,这样的事现在还会有?过去有,现在少有了,真有的话,也是不可理喻。一定是小黎为了房子的事,跟小张怄气才编排的故事。一会儿分手,一会儿看上别墅,还不是威胁小张?看来小黎不想跟小张分手,一定是吓唬小张这个傻小子。
老张这样分析,小张也是半信半疑。因为老张尤其不相信,从来没听过大富豪在三条石买别墅的事。现在三条石改造得不错,这是现实,但是大富豪在那买别墅,真是没听说过。
小张解释说:“小黎说那个大富豪,先前有钱,后来破产了。有高人告诉他,在三条石买房子,做生意能够东山再起。”
老张疑惑:“这是哪儿的高人?啥理论?歪理论!”
小张解释说:“三条石是起家之地,是宝地,风水好。想要干大买卖的人,在这有房子住,能够得来神秘力量。”
老张咂巴咂巴嘴巴,没说话。想要骂一句“扯淡”,但没骂出来。
小张忽然笑起来:“小黎跟我分手,本来我有气,可是听说,她跟那个大富豪好上了,人家根本不去别墅住,那个老头买别墅,就是买个风水,买个心理安慰,让她一个人在那住,只把两条狗、四只猫放在别墅里。”
老张冷笑道:“那不是给人看房子吗?”
小张忽又严肃道:“老爸,你还是不了解小黎,她本事大了,从小就搞销售,她有本事把大富豪‘售’了,也有本事把大别墅‘售’了。”
老张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小张看着老爸,不明白老爸为什么冷笑。父子俩也没再继续掰扯,各干各的去了。
因为家里没了小黎,老张家倒是安静下来。小张每天早走晚回,也不知忙什么。老张冷眼观察,儿子倒是没有不正常的地方。老张放心了。
可是回过味儿来的老张,心里又很气愤,总觉得儿子被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甩掉,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可也一时找不出来出气的好办法。
老张似乎闲下来了,觉得时光更加漫长,太阳总在头顶浮着,怎么也不见落下去呢?
百无聊赖的老张,一个人又去了三条石。
站在南运河边,躲不过去的就是摩天轮,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你在任何角落,都能看见天空上这个巨大的转盘。
老张走过永乐桥,要坐坐摩天轮,从空中看海河,是什么样子呀?
因为是个平常日子,乘坐摩天轮的人,倒是不多。本地人很少,都是外地人。在桥上排了一会儿队伍,老张买了票。
一个“船舱”,坐上七到八个人。老张本来不想上去,因为另外六个人,是三对恋人,只有他一个老头子。三对小恋人,都是互相依偎,老张看了,如芒刺在背。可是工作人员不同意,必须上去。老张不想吵架,那样会让外地人觉得本地人没文化,吵嘴打架,最能损坏城市形象。老张只好低着头,一步登上去。
那三对小恋人都是外地人,一边看着“舱外”景色,一边继续相互依偎。人家不看老张,老张也不看他们,死死地盯着“舱外”。
慢慢升起来,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多有意思呀,三岔口就像集合号。大运河的两条支流,南运河、北运河,在三岔口这里汇成一条河——海河,最后流入渤海。海河曾经多次裁弯修直,就是眼前这条南运河,一百多年前也多次裁弯取直过,可依旧还是弯曲的样子。但是不管怎么绕,东绕、西绕,最后还是变得开阔起来。河水因为下游防潮大闸的修建,水流早就变得舒缓。可不管怎么慢,也要向东流,只是流得精细,流得舒缓,流得怡然自得。
老张小时候在海河上游过泳,也在海河两岸捡过废铁。那时候,小学生有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每周要拿出一个半天捡废铁。海河两岸有许多工厂,炼钢厂、轧钢厂,在这些工厂周边转悠,总能找到废旧钢铁,小推车一会儿就能装得满满的……后来那些厂房全都搬走了。
老张的双眼不够用,他在空中看见了三条石地区,那么狭窄的地方,却有着百多年的历史。现在工厂没了,都成了漂亮的住宅区……可是历史没不了。关于“三条石”的老歌谣,因为来到这里,老张竟然一下子记起来:
“三条石,青石板,一铺铺了二里远,方便了李鸿章,累死了采石汉,乐坏了铁厂的王老板。”
童年的背诵,因了如今前来,也都自然而然地想起来了。
老张顺着河流向远处看,看见了眼前的引滦入津纪念碑……看见了远处高耸的大烟筒,那是过去热电厂的所在地,听说被某个大商团买走了地皮,准备改造建成现代化的商住区域。那个大烟筒要保留下来,还要做成城市的新地标。
那么三条石呢?你的地标在哪里?就是那个小小的博物馆吗?老张思绪纷乱,感觉自己操心过多了……那一会儿他似乎看见了更远处的渤海……
心情紧张的老张,下了摩天轮,再过永乐桥,又来到博物馆,找到门卫老刘,把想要在博物馆做义工的事讲了。这个想法实在过于突然,刚才在摩天轮上才突然想到的,才突然决定的,随后便是不可抑制,仿佛心里起了大火。
老刘有些吃惊,不解地问他缘由。
老张说:“也不知为啥,就想在这里做点什么。”
老刘似乎还是不理解。
老张又把自己去世老婆的家族故事讲给了老刘。老刘怔了怔,一把握住老张的手,似乎理解了。老刘说跟领导商量一下,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不要工钱,义工,怎么不成呢?
老张没讲实话。或者说,没有全部讲实话。他不能跟老刘讲,他是为了“监视”羞辱儿子的女友,为了给儿子在精神上“报仇”。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讲出口?只能藏在心底。
他到博物馆当义工,就是想为儿子出口气。他已经查看了别墅群的路况,只要从别墅群里出来,不管步行还是开车,一定会路过“三条石博物馆”前面的小街道。也就是说,小黎真的要是“嫁给”了那座别墅,出来进去,一定会看到“义工老张”的。看到前任的父亲,对她心里肯定也是一个打击!
老张告别老刘,在回去的路上,心里还纳闷,刚才在摩天轮上,心胸那么辽阔,怎么会想起来小肚鸡肠的事?
老张想着乱糟糟的事,抬头一看,已经来到公交站,这才感觉有点累,在晒得滚热的铁凳子上休息一会儿,春天晒太阳真是舒服,从骨头缝里冒着甜滋滋的味道。老张都不想动劲儿了。这时听见身后几个外地游人,一边看站牌,一边说是要坐公交车去“食品街”吃饭。
“食品街”三个字像是一把铁钩子,又是二十几年没去的地方,抬起手腕看表,已经中午一点多钟了,干脆在食品街下车,去那吃饭。很多年没有吃到的那家特别有特色的包子,就在食品街上。
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站在老张旁边,也是准备上车。老张说了一声“大姐”,一摆手,礼让她上,大姐笑了笑,上了。少妇大姐站在踏板第一层,似乎有些犹疑,迟缓地上了第二层。这时老张才刚刚登上踏板,司机突然大着嗓门,让乘客快上车。少妇打卡,老张也打卡。
车子开起来,司机问老张去哪儿,老张说去“食品街”。司机说:“两块钱,您刚才打卡三块钱。”
这时,那个少妇大姐才告诉老张,这辆车是长途车,也走市里。分成两个打卡机,一个两块钱,一个三块钱。两块钱打卡机在外面,三块钱打卡机在里面。刚才她犹疑了一下,是想分清哪个是两块钱、哪个是三块钱。司机大声一喊快上车,乘客大都紧着上来,顺手一打,肯定打在三块钱打卡机上。
老张听了,撇下嘴巴,哼了一声。
老张坐在门口座椅上,看着上来的乘客,除了外地乘客问多少钱,司机告诉他们两块钱,不熟悉车次的拿着公交卡的本地乘客,大多打了三块钱。
老张下了公交车,心里想着那个耍小聪明的公交车司机,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虽然没意思,本应不当回事,可心里还是别扭。这让老张勃勃的兴致多少消减了一些。
食品街外面都是外地游客,许多大巴车停在周边街道上,阻挡着人们的视线。打着小旗子的导游,满脸汗水,一边高声招呼着大家集合,一边把小旗子举得高高的。食品街里面也是声音鼎沸,大多都是关于包子、炸糕、麻花、煎饼果子的吆喝声,吃饭的饭店却是比较冷清。
老张就想到那家包子店。两只眼睛像是两条猎狗,机警地四处寻摸。
那是一家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包子店,没有“狗不理”有名气,但是在本地人心中却是好吃。老张记得,小时候吃过,后来这家包子店不断搬家,再也没吃过,味道几乎已经忘了,可是不管忘了多久,只要突然想起来,那种特别的味道,马上就会弥漫在嘴巴里。那种味道,无法对别人形容,只有从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才能慢慢感悟。
老张记得父亲去世前那几个月,曾经跟他说过这家包子铺的包子,他还特地骑上自行车,到老城厢去买,因为到处都是游行队伍,乱糟糟的,老张没有找到,灰溜溜回家了。过去这家老字号的包子铺,离三条石大街不远的地方,后来三条石一带拆迁,这家老字号就搬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食品街上了。
老张兜兜转转一大圈才终于找到。站在门前,结实地呼出一口大气。
老张记得,原来包子铺的门脸特别阔大,现在好像只剩下半张门脸,由于旁边一个专卖各种咸菜的门市部正在改装门脸,尘土飞扬,把包子铺也给传染得灰头土脸。
老张走进去,过了吃饭的饭点,店堂里零零星星几个人,看装束、看表情,老张就知道,肯定都是外地人。老张对于外地人有着特别的敏感性,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来,分毫不差。
老张喜欢“本地”,但是刚才公交车上打卡这件事,让他有些不悦。许多时候,满身细菌的大老鼠不可怕,一个掉在碗里的苍蝇才堵心呢。公交车上的两个打卡机,怎么就不能上面贴个标志呢?耍这点小聪明,配得上大都市名称吗?
老张要了二两素馅包子,一瓶二两装的白酒,还有一碟素什锦、一碟炸花生。可是桌上还有残羹剩饭没有收拾,老张吆喝服务员快点收拾一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高也就是一米四的老头,抱着一个铝盆走过来,解释说人手少,收拾碗筷的服务员就他一个人。老张安慰说:“怎么也得俩人呀,您年岁也不小了。”
老头小脸小胳膊小腿,双手通红,右手上还有大块红色伤疤,看上去像在水里浸泡了许久。
小老头说:“本来店里还有服务员,过完年,都不来了。”
老张也知道,每年过春节,都会走失一批来自农村的服务人员。每年春节,是服务行业最为焦虑的时刻。因为年后,不知道会走谁,他们也不讲,反正年前必须结清工资。
老张有小酒浸泡着,心里松弛下来,但是感觉包子不如过去味道好了。父亲死前想要吃这家包子,大概也不是为了包子的味道,而是寻找过去的记忆。人呀,老了,总要寻找过去的一种感觉。
身高一米四的小老头,看见老张用筷子把包子夹起来,举在眼前,一边看一边吃,吃得津津有味。于是,小老头一边收拾,一边与他搭讪。老张话多,喝点酒,话就更多。他告诉小老头,刚才去了三条石,五十年没去了,变化太大了,除了过去的地名还有,剩下的东西都没了。
原来,小老头早年住过河北大街,与三条石大街毗邻。此刻听老张说起来,木雕一样不动,忽然感叹道:“现在那片房子多好呀,过去……过去……那是人住的地方吗?连狗窝都不如!”
老张看见小老头哭了,用脏兮兮的小红手,在身后蹭了一下,随后又抹了一下眼睛。老张赶紧安慰小老头。小老头没言语,转身走了。
老张这顿包子,虽然简单,却是吃得店里没了人,只剩下他一个人。一米四的小老头,站在老张面前,告诉他,有机会再来吃包子吧,下班了。
老张走出包子店,迎着热乎乎的阳光,向公交站走去。从他家到三条石,跨越了市内六个区,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那样悠长。
原文刊于《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7期
作家简介
武歆,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归故乡》《陕北红事》《密语者》《延安爱情》等九部。中短篇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名作欣赏》《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