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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4期|乔叶:在饭局上聊起齐白石(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4期 | 乔叶  2019年08月08日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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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就该吃蟹了。饭局总是老魏来张罗的,对此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这种事,他原本就是个热闹性子是其一,另一个要紧缘故,我觉得就是源起于他爱标榜自己的人脉广,即是一向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自然就得经常为了充胖子而打肿脸,可不得张罗起一场又一场的饭局?有道说“席面好摆客难请”,如今这世道,混得上饭局的,多少都有些能耐。可有些能耐的,整日里都忙慌慌的,谁有空总来吃他的饭呢。这就显出了老魏朋友多的好处。他的朋友场子铺摆起来,那简直就像超市一样,工农士,商学兵,天南海北,五行八作,因为老魏的撮合,谁谁谁都能凑到一起吃顿饭。这种饭局有个名堂,上等说法是神仙饭,中等说法是江湖饭,下等说法叫糊涂饭,总之是铁打的东家流水的客,走过路过不好错过。

如同老魏的哼哈二将,我和老胡常常陪同在这饭局里,几乎可以说是老魏饭局的标配。老胡是因为两点:一是酒量大,镇得住;二是会胡说,扯得开。我也是因为两点,恰恰和老胡相反的两点:一是酒量小,外号李二两。老魏说,这酒量小嘛,某种意义上其实也算是个优点。因为小,不会成为目标,也就不会醉。这样的话,纵使一桌子人都喝趴下了,也有个脑子清楚的,保得住底儿。若说这理由有些勉强,第二点呢,论起来还不如第一点,就是不会胡说,太较真。因为较真,和老魏刚认识的时候有好几回都是不欢而散,老魏后来说,觉得我这样的也挺有意思的,每次争争吵吵的,也不真伤和气,还会搞出个小话题来,一直到下次的饭局上都足够回味。饭局这事,可不是得要有个什么由头么?或是今儿下雪,或是明儿冬至,抑或是桃花开,再或是杏花落,都是看得见的由头。托个什么情,办个什么事,把上个饭局留下的尾巴续接起来,都是看不见的由头。

今天这饭局,看得见的由头是吃蟹,看不见的由头里,也不知道其他什么,由我这里捋出来的,倒是有一条:画。去年发了一笔小财,今年上半年我把老房子装修了一下,墙上空落落的,得补壁,就想托人找省里的名画家给画两幅,一打听,还挺贵的,就有点儿心疼肉疼。老魏咣咣咣地拍着胸脯子说,就那几张纸,还值当花那钱?老哥儿请两个画家吃顿螃蟹,就把这事给你办了。你不是有点儿底子么?要是想学,那顺带把老师也给你请了。

底子这话,让我既有点儿脸红,又有点儿蠢蠢欲动。就像那些被老师当堂念过作文的人以为自己都能当作家一样,小学时候,我的美术课没少得满分,这让我一直觉得自己有当画家的潜力。中年之后稍微有了些空,便把笔墨纸砚齐齐地备下了,可到了这把年纪,多少也知道点儿天高地厚,没敢贸然下笔。就只先看画册,吴昌硕,张大千,李可染,李苦禅,齐白石……越看越不敢画,也越看越明白,所谓的潜力,不过是一种哄着自己开心的幻觉,却也是越看越有兴致。尤其是齐白石。我看得最多的就是齐白石画册。越看越喜欢,简直是迷上了这个老爷子。说句不怕牙倒的话,如果和他生在同一个时代,如果他也看得上我,要是个男的,我一定求着给他当门徒。要是个女的,哪怕当个丫鬟呢,我也很愿意上赶着伺候他哩。

画册看了个差不多,近日翻来覆去读的是他的自传,叫《余语往事》,顾名思义,是他口述别人记录的,记录的人叫张次溪,文笔不错,虽然肯定把老爷子的原话整理掉了不少,但老爷子的气场真叫强大,一翻开书就能感觉到那股子劲儿劈头盖脸而来。什么劲儿,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只是他特有的,独一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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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多,客人陆陆续续到齐了。果然有两个画家,一个姓叶,穿着白色中式对襟棉麻布衣,盘着琵琶扣。跟着一个女孩子,穿着旗袍,旗袍颜色月白里又泛着极淡的天青,有点儿汝窑的意思,说是助理。一个是省画院的专业画家,姓郑,个子不高,平眉细眼,家常蓝色夹克。最后到的是省文联的一个领导,姓宣,是副巡视员,按照惯例职位要往高处抬,大家都称宣主席。

落座完毕,老魏又正式介绍了一番。听着老魏口称两位画家是大师,我和老胡也跟着叫大师。到了我的时候,老魏指着我对两位画家说,这小李子以后可就是你们的预备学生啦,你们一个体制内一个体制外,无论哪个路数,双管齐下也好,都得把他教出两笔来呀。

明知是场面话,对于老魏这样给我随随便便找老师,我还是不开心。连忙说,我一点儿道行没有,离大门口还十万八千里呢,怎么配给两位大师当学生。老魏惊讶道,咦,上次我听你说起齐白石,头头是道哩。我说那是你离大门口还有十万九千里。众人就笑。叶画家说,李兄既然是魏兄的朋友,一定是高人,我哪敢当老师呢?何况还有郑大师在此。李兄呀,要不这样,咱们一起给郑大师当学生吧。一起,一起。说着便举杯。郑大师一边含笑推却,一边也举起了杯。

喝了几杯见面酒,服务员出去催菜,汝窑起身,袅袅婷婷地给大家添了一遍茶。大家钦羡叶画家有福,说整日里有这样画一般的人儿当助理,怎么能画不出好画儿呢。叶画家感叹道,比起白石老人,在下还真是惭愧,惭愧。就说起了齐白石一般人不能企及的旺盛的荷尔蒙。说这老爷子,可真是乱世里的一朵奇葩,啥都没耽误。长寿是不用说了,九十三呢,放到今天也是长寿。钱也是不用说了,越到老越多金。女儿呢,五个。儿子吧,七个。这就是一打了。最小的儿子出生时,老爷子都七十八了,乖乖!我说不是七十八,是七十四。叶画家说,我怎么记得就是七十八呢,挨着八十边儿了。我说,写那文章的人肯定没有做好功课。这有个缘故。本来他就按老规矩虚说了两岁,七十三岁那一年,他又按照算命先生的嘱咐跳龄避灾,又虚说了两岁。所以他的七十三是七十七,七十四是七十八。

都对都对,别论这个了。往下说女人呗。老魏呼喝道。叶画家说,齐白石从来从来都没缺过女人,还没名气的时候就有俩,正房叫陈春君,偏房叫胡宝珠,后面还有俩,一个好像姓夏,也叫什么珠,另一个好像姓伍,都没有名正言顺。直到去世那一年,老爷子还想娶个二十二岁的,四十四岁的他还嫌人家老哩。

老胡说,对对对,那个夏什么珠我也知道——夏什么珠来着?这是冲着我问,我便答是夏文珠。老胡接着说,他看过一部电影,是讲建国初期齐白石和领袖的事儿。夏文珠那时候就是伺候齐白石的,两人夜里不在一起睡。齐白石找钥匙,夏文珠还得披上衣裳进来帮着给找,啧啧,正经得很。后来又在微信上看过一篇文章,却不正经得很。说是那个叫胡宝珠的偏房还是正房给找的哩,那时候齐白石刚到北京,这大的怕他不能料理生活,亲自过来给找的小,还真叫是贤妻携美妾。啥叫齐人之福?这才叫齐人之福呢,人家又姓齐!

老魏笑道,你这可是胡扯,是封建大男子主义妄想症。他大老婆是文盲,大字不识的小脚妇女,那个世道乱成那样,她能跑那么远的路?叫你再夸张夸张,你还会说大老婆给小老婆伺候月子哩,还替她带孩子哩。

可不是咋的,真有这事。那文章里真写有这个,哄你们是狗!老胡急了。

哎哎哎你把话说明白,是哄我们我们是狗,还是哄我们你是狗?

……

众人说笑着。老魏笑得张牙舞爪,郑大师笑得噙不住烟,叶画家笑得眉毛抖,汝窑尤其笑得银铃作响,花枝乱颤。宣主席一直矜持着,此时脸上也如春冰初融。

老胡叫嚣着,非得让我替他分证分证。我便说,我看过齐白石的传记,这事果然是真的。那个女人叫胡宝珠。齐白石在自述里说到陈春君:“恐我客中寂寞,为我聘了宝珠,随侍照料。”也交代了宝珠生头胎的时候,陈春君不放心,赶来北京伺候月子,不仅白天照顾孩子,晚上也搂着孩子一起睡。陈春君死后,胡宝珠被扶了正。给齐白石当妾的那年,宝珠才十八岁,扶正那一年是四十二岁。老爷子还办了隆重的扶正典礼。

扶正有那么重要么?汝窑问。

扶正可是大事。郑大师一脸严肃。

小老婆不能上家谱的。老魏说。

也不能入祖坟。老胡说。

我说,老爷子在书里自述,扶正典礼时,他首先郑重声明:“胡氏宝珠立为继室!”然后是在场的亲友签名盖印,最后是老爷子在族谱上批明:“日后齐氏族谱,照称继室。”

所以啊,小美女,要是嫁人可得上心,要当就当正室,可别让人哄了,到了还得给扶一下。老胡对汝窑说。

这话说的。众人都看叶画家,叶画家微微笑着,说,这话我也说过。不过,如今的孩子们,可不一定这么想。众人又看汝窑,汝窑正低头刷着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忽然,迎着众人的目光,莞尔一笑,瞪着猫一样圆溜溜的眼睛,欢悦道,来热菜啦。好呀好呀。

这道热菜是炖牛腩,自然也少不了萝卜。萝卜正应季,闻着味儿就知道地道得很。众人互相谦让着分到碗里,汝窑尝了两口,说道,盐放得有点儿多了吧。老魏连忙接茬,说可不是咋的,服务员服务员,添茶添茶。问你们大厨一声,这是怎么弄的,莫不是把卖盐的打死了?汝窑又是莞尔一笑,又一脸天真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吧。

手机铃响,汝窑便放下汤,拿着手机,袅袅婷婷地出去了。待她出了门,一桌子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同时大笑起来。老胡指着叶画家道,叶大师,你调教出来的好人儿,我服了服了服了。

……

乔叶,河南省修武县人。河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藏珠记》、散文集《深夜醒来》《走神》等作品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首届锦绣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