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19年第4期|乔叶:一些闲话,关于诗
来源:《长城》2019年第4期 | 乔叶 2019年08月09日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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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以1993年开始发表散文为起点,到2018年,我写作也有二十五年时间了。但如果以诗为起点,就可以把这个时间再叠加五年——十五六岁的年龄,第一选择就是写诗。最初是慷慨激昂地写,热血沸腾地写,堂而皇之地写,甚至不怯于当众朗读,可写着写着,就开始羞涩,开始软弱,开始鬼鬼祟祟,开始偷偷摸摸。
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读,也还在写。在写小说和散文的间隙,读诗一直是一种补充营养的重要方式。读着读着,心痒痒了,就写。只是不太好意思让人知道,更不太好意思拿出来发。是因为觉得自己写得不好,更是因为写诗这件事,纯粹成了自己内心生活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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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写诗?
写诗这件事,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如果一定要追问原因,那只有一条:因为想写。
诗,到底是什么?
诗,是只能用诗说的话。
那些欲望,那些刀枪,那些火焰,那些玫瑰,那些最深处的秘密……中蛊的人,总是被那些句子控制。能读懂的人,不用解释。
诗,就是私,极度隐私。
诗人总是让我敬而远之,但诗总是能让我一头扑进她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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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知道》是我的第一部诗集——估计也是最后一部。从接到河南文艺出版社著名编辑碎碎的稿约开始,一直到诗集最终定稿,大约经历了一年的时间。原因当然在于我,我一直在敷衍,拖延,消极怠工。因为,对于诗集的出版,我一直在犹豫。尽管到2018年为止,我出版的书至少已有50本,其中一半散文、一半小说,唯独没有一本诗。
是的,我想有一本诗集,可又不想被那么多人读到。尽管也许这是我印量最少的书了。
签了合同之后,我对碎碎说,你随时可以停止,不出版没关系,真的。
这可真是不讲道理啊。
好在,诗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不讲世俗的道理。诗所拥有的,就是那种不讲道理的疯狂的爱,和美。
所以,作为一个写诗的人,哪怕写得很差,说些不讲道理的话,也是能够被原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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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出版后,我一直回避着做新书宣传,想静悄悄地把它藏匿起来。某天,碎碎打来了电话,软硬兼施如此这般地论述了一番,末了,斩钉截铁地得出结论:“我们有必要做一场新书分享会。”
好吧。于是就在郑州“纸的时代”书店做了一场活动,碎碎任主持,对话嘉宾是我很喜欢的评论家单占生老师。按照惯例,活动前我总是要在朋友圈发一下预告,但是这次,我没有。我甚至暗暗巴望着不要来那么多人。我想象不出,面对那么多人去谈诗,该说些什么。
当然,及至活动现场,拿起了话筒,也还是自然而然地说了起来。
那天,我说,我一直认为,写作分为几种,一种是客厅写作,就是衣冠楚楚的,比较得体、优雅的写作;一种是厨房写作,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比较狠的写作;第三种呢,是属于浴室的写作,赤身裸体,直面自我。我这本诗集的写作地盘,基本就是在浴室和厨房。一般而言,浴室和厨房是不能见外人的,也不想见外人的。若是敞开让人看见,是格外需要勇气的。所以对于出这本诗集,我的心理建设很艰难。其实诗歌一直是我心头的最爱。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诗歌于我,就是爱情,因为某种原因,我和小说、散文结了婚,却仍然惦记着诗歌,就把他发展成了隐秘的情人,一有机会就去找他。这本诗集就是一本公开了的婚外恋证书。每当对小说和散文感到磕磕绊绊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读诗,从诗中去获取营养和能量。我一直认为,好的诗歌是通神的。作为一个大俗人,我离神很远。读诗和写诗,也许能够使得我和神之间的距离近一些,再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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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单占生老师说,乔叶的诗有很多话题可以说。海德格尔在阐述诗的时候,有一句话是“人,诗意地栖居”,他还有一个词,是“澄明”。他说,澄明是判断一首诗的标准。诗人有一种艺术的敏感,能把那些蒙昧的东西转化成一种概念,触及到事物的基本状态及其本质。北岛、顾城、舒婷之所以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伟大的人,就是因为他们使一种黑暗蒙昧的事物处于澄明之中,把背后那些隐藏的东西突然揭开,这就是他们的价值。比如舒婷的诗,张扬了一种人性的大写的爱情观,让爱建立在平等自由的基础之上,因此而成为经典。北岛的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揭示的则是人类在某个阶段中文明进步的一种状态。鲁迅说过,诗人就是要能感受到地狱之大苦和天国之极乐,才能够表达出人世间的真正意味。至于乔叶,她的诗没有那么极致,却是生活浸泡出来的。既是小说家的诗,又是散文家的诗,更是生活家的诗。任何一个读者在读到乔叶的诗的时候,都能读到自己。比如她写会议的那一组诗,揭示了生活中的假,生活中让人感到不愉快的那些斑点。这些诗显示出了她的独特视野,有她自己的语言方式,有她自己的表达方式,有她自己观察世界的方式。她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并能揭示出这种东西的普遍性,所以她的诗有独到的艺术价值。
……
我知道,单老师肯定觉得我写得不怎么好,只是他没好意思直说。私下聊天的时候,他温厚地笑着说:“你如果从头儿就只写诗,坚持到现在,写得肯定要比现在好。”
肯定能比现在好么?我不敢认同。我甚至没有能力想象。诗歌如同爱情,小说、散文如同婚姻。年轻的时候,会觉得爱情的结果就是结婚,现在,我已经明白,就让爱情归于爱情,让婚姻归于婚姻吧。
爱情都比婚姻短,所以,小说和散文都比诗歌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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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碎碎做的总结,她说,我们知道,现在乔叶主要写小说,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她也写散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散文也是可以虚构的,虽然是第一人称,但不一定完全就是自己本人。或者说,可以以虚构的名义写真实。但是诗歌,在这个相对狭小的、极度凝练的文字空间里,需要面对和袒露的,只能是自己的精神真相,不能自欺和欺人。我们常常对于很多东西,对于我们身处的世界,习焉不察。越是熟悉的东西,越是容易麻木无感。但是乔叶用诗的形式把我们感觉混沌的东西、蒙昧的东西,习焉不察或者语焉不详的东西,揭示了出来。我记得著名诗人王小妮说过:诗意常常待在最没诗意的地方,因为真正的诗意必须是新鲜的,是那些还没有被赋予诗意的,只有偶然被赋予了新鲜的感受之后,它才忽然获得了诗意。乔叶这本诗集里的很多诗就是这样的,她在一些我们见惯不惊、非诗的地方找到了诗性,比如她写会议,写朋友圈,写早上上班在公交车上所见所感,写内裤,写在女厕所见到的一撮烟灰等等,其中引发的想象,都充满了她个人的发现。这些诗都如单老师所言,是小说家、散文家和生活家的诗。她的很多诗不仅具有诗性,有着诗歌的节奏性和跳跃感,有着巨大的留白和想象空间,也具有鲜明的散文性和小说性。她的散文,大都温暖、悲悯、宽厚、体恤,她的小说呢,却往往冷峻、暗黑、比较酷烈,我觉得她的诗歌兼有这样的两极。尤其是小说性,她以小说家对细节的捕捉能力,极具质感地反映了社会生活和人性的侧面。她的诗里,有很多来自于日常的细节,但是她又能予以精神超拔,赋予这些细节修辞性、精神性与象征性,并把它们融合在一起,让我们见识到一个作家,她如何对最普遍的生存场景进行智性观照,给我们带来闪电般的灵魂悸动。
……
那天,“纸的时代”书店,人不是很多,却也不少。座位没有空着,周边也没有站着的人。整个活动过程,大家都很安静。我们三个人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偶尔会不自觉地跑神儿。我想,如今这个钢筋水泥的世界,还有人在写诗,比如我,还有人在做诗集,比如碎碎,还有人在评论诗,比如单老师,还有这么多人在听诗,比如现场这些读者。这样的事,本身就是一首奢侈的好诗啊。
尤其是这些陌生的读者,虽然陌生,但是他们的脸,却让我觉得有一种骨子里的亲切。我知道,他们都是努力生活的人,都努力想让自己的生活更有滋味,和我一样。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讲,我愿意认同自己的诗,不是散文家的诗,也不是小说家的诗,而是生活家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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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还会写诗么?
是的。只要还能写下去,我就会一直写诗的。
诗歌是文学的黄金。我知道自己变不成黄金,但是能够经常被黄金的光芒照一照,就是幸福的。
写诗还有一种神奇的功能:只要写诗,就不会觉得自己老。
我要在诗中,保留此身少年的幻觉。
作者简介:
乔叶,河南省修武县人。河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藏珠记》,散文集《深夜醒来》《走神》等作品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首届锦绣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