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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春江水暖鸭先知 ——关于《乔厂长上任记》的记忆

来源:光明日报 | 蒋子龙  2019年08月09日07:08

1979年春,《人民文学》编辑部派人来找我约稿。那时距离我的上一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发表已三年,这期间我没有动过再写小说的心思,甚至也不读小说了,因为实在是没有时间。

“文革”后落实政策,让我当了天津重型机器厂锻压车间代理主任,车间有五跨,三万多平方米的厂房,一千多名职工,相当于一个中型企业,但缺少一个独立的中型工厂的诸多自主经营权,千头万绪,哪儿都不对劲。比如有工艺没有材料,好不容易把材料弄来,机器设备又不听使唤。多年来,生产秩序被打乱,规章制度遭到破坏,机器设备不能定期维护,到处都是毛病……等你把设备修好了,人又不给使劲,经历了“文革”,人们心气不一样,说话的味道不一样,仿佛谁看谁都不顺眼,对待工作的态度大不如从前,什么“三老四严”“四个一样”等过去已经形成工作习惯的制度全都一风吹了。待你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把人调度就绪,现行的管理体制不仅不给你加劲,反而处处掣肘,本该由上边撑着的责任却撑不起来……我感到自己天天都像在“救火”,常常要昼夜连轴转,有时连续几天几夜回不了家,身心疲惫。

有一次检查安装质量,我从车间的24米热处理炉上摔下来,瞬间只觉得暖风擦过我的脸,火光在身边一闪而过,跟着就失去了知觉。如果就那样死了,也很惬意,没有一丝恐惧,根本来不及多想。当时处理炉下面有一堆铸钢的炉件,如果摔到那上面,肯定就没有后来的“乔厂长”了,炉件旁边是一堆装过炉件的空稻草袋子,算我命大正掉在那一堆稻草袋子上。即便是那样也摔晕过去了,厂卫生院的医生救了半天没救过来,等救护车拉着我从位于北仓的工厂出发,大约一刻钟后过了北洋桥,我突然醒了,除去头有点疼自觉没什么大事。到总医院检查了一遍,果然无大碍,医生只给开了几粒止疼片,我就跟着陪我的同事乘公交车回到工厂继续干活。

但我还是答应了《人民文学》的编辑,用三天时间写出了《乔厂长上任记》。写完自己的感觉是心里很畅快,几年来积压的所思所虑一泄而出……没想到,这篇小说还真的又惹来麻烦。天津市委机关报突然连续发表了14块版的批判文章,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谣言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一位老作家,在报纸上发表了声讨我的长文之后,又带着介绍信亲自到工厂查我的老底,看我历史上有没有什么问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经受战火的洗礼”吧?经过这样一番揉搓,就是块面团也熟了,心里稍微有点刚性也就成铁了,文学再不是东西也跟它摽上了,即便我不摽它,它也摽着我不放。每见到报纸批判我的文章,当夜一定要写出一个短篇的初稿,到歇班的日子把它誊清寄走。好在这个时候向我约稿的很多,他批他的,我写我的。

在参加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前一周,中央领导专为《乔厂长上任记》做了批示,市委宣传部的人向我传达并给了我一份批示的电话记录稿。后来在公开发表的《王任重同志在全国文艺期刊编辑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表达了大致相同的意思:“蒋子龙同志的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和《后记》我认为写得好,天津市委的一位同志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乔厂长上任记》有什么缺点错误,我回了他的信。我说,小说里有那么几段话说得不大恰当,修改一下也不难。整个小说是好的,怎么说也是香花,不能说是毒草;说有缺点,那也是有缺点的香花。”

一篇小说竟惊动了这么多人,不可谓不热闹。当然,“乔厂长”还带来了另外一些影响。

《乔厂长上任记》作为小说,自然是一种虚构。任何虚构都有背景,即当时的生活环境和虚构者的心理态势。并不是我要将自己的虚构强加给现实,是现实像鞭子一样在抽打着我的想象力。所以我总觉得“乔厂长”是不请自来的,是他自己找上了我的门。西北一个大型石化公司,内部管理相当混乱,其中一个原因是上级主管部门一位主要领导的亲戚,在公司里横行霸道,群众意见很大。某一天清晨,公司经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发现面前摊着当年第7期《人民文学》,已经给他翻到了《乔厂长上任记》开篇的那一页,上面压着纸条提醒他读一读此文。他读后召开全公司大会,在会上宣布了整顿公司的决定,包括开除那位顶头上司的亲戚,并举着1979年第7期《人民文学》说:“我这样做是有根据的,这本杂志是中央办的,上面的文章应该也代表中央精神!”我看到这篇报道时几乎被吓出一身冷汗,以后这篇小说果然给我惹了大麻烦。《读书》杂志发表鲁和光的文章,文中有这样的话,他接触过许多工厂的厂长都知道乔光朴,有些厂长甚至当企业管理的教科书在研究,但管理效果并不理想,最后简直无法工作下去,有的甚至被撤职。我真觉得对不起人家,以虚构误导现实,罪莫大焉。

当然也还有另外一种情况。东北一位护士来信讲,她父亲是一个单位的领导,性格刚烈,办事雷厉风行,本来干得有声有色,却因小人告状,领导偏听偏信就把他给“挂”了起来。他一口恶气出不来,便把自己锁在屋里,两天两夜不出门也不吃不喝。有人出主意从门底下塞进《乔厂长上任记》让他读,读后他果然开门走了出来,还说“豁然开朗”……我一直都没想明白,他遇到的是现实问题,读了我的小说又如何能“豁然开朗”呢?

除此之外,这篇小说还引发了其他一些热闹,现在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显得无聊。在当时,人们却异常地严肃认真、慷慨激愤,有些还酿成了不大不小的事件。在当时天津能容纳听众最多的报告厅——第一工人文化宫大剧场,经委系统请来一位上海的成功企业家作报告,入场券上赫然印着:“上海的乔厂长来津传经送宝”。天津有位知名的企业家非常恼火,先是找到主办方交涉,理由是你们请谁来作报告都没关系,叫“传经送宝”也行,但不能打“乔厂长”的旗号,这个称号只属于他。他不是凭空乱说,掏出随身带的一张北京大报为凭,报纸上以大半版的篇幅报道了他的先进事迹,通栏的大标题就是“欢迎‘乔厂长’上任”。主办方告诉他,报告者在上海也被称作“乔厂长”,而且所有的票都已经发下去了,无法更改。那位老兄竟然找到我,让我写文章为他正名,要承认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乔厂长”,其他打“乔厂长”旗号者都是冒牌货。记得我当时很感动,对他说你肯定是真的,因为你是个大活人,连我写的那个乔厂长都是虚构的,虚构的就是假的嘛,你至少是弄假成真了。至今想起那位厂长还觉得非常可爱。

“春江水暖鸭先知”,“乔厂长”其实就是在改革开放还没有形成社会风气之前的一只鸭子。“改革文学”原本是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如今登堂入室,显然已经被时间和现实接受并承认。这对现实题材的文学创作是一种鼓励。现实生活永远大于文学艺术,但不能大得让文学创作知难而退,或躲在远处仰视、漠视,乃至鄙视。任何一个时期的文坛,现实题材的创作都不可缺席。

注:“三老四严”“四个一样”是20世纪60年代初石油工业战线提出的口号,被写入1963年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石油工业部工作条例(草例)》,作为工作作风的主要内容颁发。“三老四严”即“对待革命事业,要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对待工作,要有严格的要求,严密的组织,严肃的态度,严明的纪律”;“四个一样”即“对待革命工作要做到:黑天和白天一个样;坏天气和好天气一个样;领导不在场和领导在场一个样;没有人检查和有人检查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