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宫殿
来源:文艺报 | 阿舍 2019年08月12日11:47
阿舍,上世纪70年代生于新疆,维吾尔族,现居银川。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民族文学》《天涯》《青年文学》等刊物。出版长篇历史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核桃里的歌声》《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流水与月亮》《白蝴蝶,黑蝴蝶》《撞痕》,随笔集《托尔斯泰的胡子》。2010年、2011年获《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2014年获《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
无论走得多远,离开有多久,没有人能够摆脱自己的出生地。
我出生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北角上的一个绿洲小镇,正像多次写到的那样:“即使到了今天,在很多人的眼睛里,那里仍然是世界的又一个尽头……四际遭沙漠和戈壁围袭,常年天干地燥,稀疏的草木挡不住尘土的浑黄,反被尘沙层层覆裹,只有一场遥遥无期的暴雨,才能归还它们以本来面目,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今天,即便我怀着至深的柔情去回想我的出生地,它也仍然是荒凉和令人忧惧的。从记事起,我就知道这样一个事实,但凡能有别的选择,那里的人们都希望摆脱和离开它,去往一个更适合栖居和生息的地方。
人生来无公平可言,倘若硬要去问它在哪里,恐怕只在那些触发存在的随机性与偶然性里,因为那是人人共有的。天地造化亦是如此,日升月落,苍海桑田,有自然赋形的山林与湖泊,有古来富庶的水乡与都府,就有荒蛮僻远的戈壁与沙漠,而我恰好在一次社会运动的时间段里降生在被称为世界第二大沙漠的东北角上。现在的天文学与物理学已经能够让我们相信,这样的安排是由一系列偶然所组成,并非什么命中注定。而所谓的命运,也是由一次次跳动的连续的偶然所构成,于是,生命的美与贵重便绽放在这些瞬息即逝的偶然性里,生命的壮阔也正是因为这些生生不息的偶然性,才得以呈现和长存在人们的记忆里。唯有如此想象自己的到来和出生地,我才能与我的小镇、世界以及时间建立起一种从容的、开放的、具备创造力和更多可能性的关系。这样说的意思是,当记忆与笔触一次次回探到我的出生地时,简单的怀乡和忆旧是解释不了我所描述的那些图景、人物和事件的。
我想我是在努力回到生命的源头,竭力打开身体的每一种感官,尽我所能地嗅闻、凝视和辨认,眼前与身后——凡我所能感受到的生命是如何开始、存在和消失的,这当然也包括对自我的察看与审视。而我驻足与流连最多的地方,现在来看,大多属于当年最令我痴迷、振奋、不解和畏惧的时刻,不管面对的是一个具体的人、一处特别的景观,还是一起日常事件,抑或一次意外遭遇,世界与我自身就在这些特殊的时刻发生了裂变与反应,一些确凿无疑的事情突然坍塌,一些隐身的事物訇然显形,一些平俗之物刹时有了意味深长的隐喻,一些惯常所见的面孔猛然变得陌生,而世界、他人以及自我,皆在这种回望中有了一种甚至多种被重置的关系。那些蒙着灰尘、看似已经老旧的时光与往事因为我的回望而移动了它们原本在现实中的位置。但这绝非虚构,它是一种重新看见和发现,一种类似于打破平面的举动,让那些被注视的面孔与事件,经由感官的重新触摸、辨认和思考,由平面而立体,成为一个可以生生不息的能量反应堆,拥有被继续言说下去的各种可能性。
但这样说又可能冒着故弄玄虚的风险,所以,有必要将谈论移放到具体的文本和其语境当中。我将这本集子分成了三个部分:“生命的丝线”,“记忆的步履”,“时间的底片”,这是一种隐含着强迫症的“收集”,强迫自己在这本书里面对和回答“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因此它们有了一个整齐的地域背景——出生地。如前所言,我的出生地并不是一个令人恋恋不舍和适宜抒情的地方,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后悔离开它,但是,在那里我作为一个生命个体被塑就成形,这却是生命里除了生死不可能再大的事件。风沙与烈日,干旱与荒凉,闭塞与枯寂……这个被沙漠与戈壁围绕的世界、这个由五湖四海的异乡人构成的国度看起来能够给予人的是那么少而单调,实际上却令我感到阔大、丰饶与无垠,似乎它以它的少猛烈刺激了我的感知力和想象力,因此使我能够一再从中捕获新的力量和象征。将之喻为“能量反应堆”丝毫不为过,因为每一次回望之后我都会发生新的裂变,然后再回去,再从中抽取新的能量进而产生新的裂变,如此往复循环,便促成了我一次次的精神之旅。但这种“返乡”又取消了留恋、取消了甜腻的粉饰、温婉的抒情、无骨的伤怀,以及魂系故里的自我陶醉。出生地于我而言,是和整个世界同样的严酷与丰繁,区别在于是它,而非别处成为我记忆的矿脉和意志的反应堆。书中放在首篇的《我不知道我是谁》摊开了那些来自出生地的焦虑与困惑,它们从时间的各个角落向我逼近,逼得我不得不甩开沉默,站起来大声并耐心地表达。那么其余诸篇,都是注入这篇主体的支流与源泉,它们共同供养着一个主体,共同成为这个主体的一部分,共同在我心里秘密而汹涌地流动着。
写法上其实取决于认知,对人、事件或者世界,是认知的幅度与力度暗中左右着选材与裁剪,控制着节奏,或者保有一种一以贯之的腔调。比如在“记忆的步履”一辑里,当现实与过去同时出现在文本里,作为叙述者的两个“我”始终在文本的行进中进行着互望与交流,我必须全神贯注时刻小心,才能使之自然又动人。事实上,两个“我”时而交替出现,时而互相融入不分彼此,许多时刻又是“她们”自己决定的,已经无须我出面干涉,这是文本中最结实的章节,无从破坏和割裂。“时间的底片”采用了特殊处理,因为它们属于生命中最清澈的源泉,它们最年轻最纯粹,又离得最远,所以必然要以一种新的方式擦去蒙在它们身上的灰尘,恢复它们的活力和野生的性情,使它们看上去如同眼前的现场一般灵活逼真。
无论如何,出生地还在秘密生长,如同息壤,随着我的回望一再四向扩张。关于出生地的书写也仍会继续,只是现在还无法确定它们会是什么样,因为回望带着不可预料的偶然性与随机性,它们在任何一次跳动中的转向和高度都可能影响我对出生地的书写角度,都可能使出生地产生出新的结构,为出生地创造出新的气象。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在出生地,一座座由回望搭建起的记忆宫殿,它们朴素而大气,像古代的城郭一样,分布在辽阔的沙漠与戈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