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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4期|残雪:捞鱼河村的母亲河(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4期 | 残雪  2019年08月14日08:47

母亲河

我们的村子叫“捞鱼河村”。这个名字很形象:村前确实有条河,河里也确实有鱼可捞。据我所知,我们这个大村里至少有两家人家靠捞鱼为生。捞鱼又称扳鱼——用竹竿和网丝做成的大网,放在河岸边,定时去将那网扳起来。一般来说,虽谈不上有特别丰厚的收获,一家人生活总是够了的。

我家没有承袭扳鱼的职业,我感到非常遗憾。平日里我一有时间就跑去看孟哈扳鱼。孟哈是一位青年,比我大几岁,口哨吹得十分精熟,人也长得很精神,我崇拜他,我想同他学扳鱼。但孟哈不同意。他说,如果我也学会了扳鱼,他的饭碗不就被抢走了吗?要知道这条乌河里的鱼是有一定数量的,不可能任人无限止地捞,那是很危险的做法。孟哈说这话时就显出少年老成的样子,我不得不佩服他。然而我还是热爱捞鱼这个手艺活——既精致,又有一套考虑周全的程序,必须一丝不苟地去做。

有一个问题长久以来萦绕在我的心头,这就是,乌河是一条大河,大河里应该有很多鱼,捞鱼河村里的人们是如何计算出这沿岸十来里长的河段只能有两个扳鱼点的?仅仅因为他们扳到的鱼只够维持生活,就下结论说,这段河里的鱼只能养活两家人,这是不是太武断了呢?捞上来的鱼的多少受很多因素的干扰,有技术上的,也有气候方面的,甚至有情感方面的(根据我对孟哈的观察),凭什么就断定我们村不能再多一两个捞鱼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暗中仔细感受和分析孟哈的言行。但孟哈可不是一个容易琢磨透的家伙!我觉得,他也在暗中揣摩我对他的揣摩,甚至以此为乐。

一段时间以来,孟哈为一件事感到苦恼了。在半夜里,乌河的河面上升起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一动不动,占据了半边天。这是孟哈告诉我的。我为了证实陪他工作到半夜。然而当他指给我看时,我睡眼蒙眬,什么都没有看到。“都已经像铁板钉钉一样了啊!元儿,你一点儿都看不见吗?”他绝望地说,“瞧,这里是头,这里是肩。虽没有腿,移动得还挺快。”他这么一说,我就惊醒过来了。啊,当我凝视他指给我看的黑影时,我的感觉难以形容!我仍然没有看到它,可它牵动着我里面的五脏六腑。我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这个……”“这个!!”孟哈用震耳欲聋的声音重复道。

“它在哪里?我可以同它对话吗?”我虚弱地挣扎着说。

我定睛一看,孟哈已经不见了。大网被无形的手扳了起来,悬空的网里有一条闪亮的银鱼在跳动。我想,天哪,这个孟哈,他是如何让自己的身体完全消失的?莫非他分裂为两半,一半同那黑暗合为一体,另一半还在这里扳鱼?没有人去捡那几条鱼,竹竿和渔网砰地一声落回了水中。

“孟哈!孟哈……”我心烦气躁地叫了起来。

“元儿,你叫什么呢?”他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不是都好好的吗?”

他正从堤岸的东边往这里走,他的全身披着银光,有点像那条银鱼。奇怪的是,他总走不到我的面前。我等啊等啊,他反而离得越来越远了。“元儿,你自己回去吧……”河风将他的微弱的声音送过来。

我只好独自回家。我离孟哈的世界很远,刚才的事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我不是看不见那黑影吗?但它影响到我!现在已经是清晨,君叔一个人在我家里吃早饭。他从碗边抬起头来朝我笑。

“元儿,你爹妈到邻县扫墓去了,他们托我看家。他们说:‘元儿靠不住,总在外面逛。’是这样吗?”

“君叔,谢谢您啊。”我惭愧地说。

“没关系。我年轻时也像你。那么,你遇见‘它’了吗?啊,回想起来那真是美丽的邂逅啊。谁没有年轻过?”

“君叔,您现在不再遇见‘它’了吗?”

“我现在?我现在夜夜睡在它身边!”

君叔突然笑起来,笑得喷饭了。然后他起身帮我装了饭,我和他相对而坐,默默地吃了起来。此刻,我俩都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内心,似乎又都为这力不从心而沮丧。君叔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应该去好好睡一觉,一定会做好梦的。“好梦!”他强调说,还拍了拍我的肩。我凝视着窗台上的太阳光,心中掠过一阵战栗,我感到这种燥热的阳光其实就是昨夜的黑影。不知道我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但我就是真切地感到了这一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蚊子叫一样:

“君叔,君叔,麻烦您拉上窗帘……”

君叔立刻拉上了窗帘,然后他就不见了。他离开我家了吗?

我伏在餐桌上,发着抖。我记得现在是早上,我刚吃了早饭,可屋里为什么黑得像夜晚一样?是因为我将河边的黑影带进了屋里吗?可那黑影是属于孟哈的东西啊。看来一切都在改变,我的生活被卷进了一个旋涡。

我用力站了起来,我感到君叔还在这屋里,也许就在我父母的卧室里吧。我走进那间卧室,果然看见他在那里。卧室里很阴凉,我不再发抖了。他在研究一个地球仪,不过这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很可能是他自己制作的。那个小球放在床头柜上,给我一种怪怪的感觉。

“元儿,你瞧,这是我制作的捞鱼河村的地图。这是村东,这是村西,这边这条黑色的带子是乌河。你有什么看法?”他边说边转动那个球。

“捞鱼河村怎么会是球形的呢?”我终于冲口而出。

“你不同意?”君叔严肃地看着我问,“你认为这地图该如何制作?”

我被问住了,我的脸在发烧。最后我承认自己不知道。

“君叔,我想,我的眼光有缺陷。”

“哈哈,元儿,不可能。眼光不可能有缺陷!你不是什么都看见了吗?你啊,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

“更好的什么?”

“地图啊!你东游西荡,早将我们村的地貌弄得一清二楚了。”

君叔说他得回家去给地里的蔬菜捉虫了。他拿起那个球就走了。

我坐在父母阴凉的卧房里,脑子渐渐地清醒了,我大声对着空中说道:“君叔真是一只老狐狸啊!”我越想越觉得他的地图制作得逼真,他是一位天才手艺人,表面上的工作是修闹钟,暗地里却另有绝技。我真想向他学一手,可我学得会吗?第一眼看见那球形地图,我不是完全没看出来吗?后来我又怀疑自己的眼光,被君叔指出了我的错误……啊,关于那黑影的事,我得再想想!我觉得这事同乌河有关。这条养育了捞鱼河村的乌河,它想告诉我们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它用演示的形式将这事讲出来了。我所知道的就仅止于此。那么,孟哈知道多少?会不会也仅止于此?的确,黑影就像圆形地图一样不可思议,孟哈和君叔天天生活在这类不可思议的东西当中,君叔甚至亲手制作这种东西。而我,还是一个初学者,我每时每刻伴随着异物,却对它们的窃窃私语浑然不知。我的父母出远门去了,我感到他们同我一样,在钻研同一件事。从我成年了起,他们就再没有去给他们的爹妈扫过墓。爹爹还说过,扫墓这种事是“身外之物,完全没有意义”。可现在他们却双双去做这无意义的事了。

三天之后我的父母才回家。这三天里头,君叔每天来陪我。我和他一块浇菜园子,一块喂猪和做饭。到了夜里,他就教我制作地图。我们制作了邻县的地图,还有乌河东边的金城的地图,这两个地图都是球形的。越是沉迷于这项工作,我越觉得自己看见了真理。很显然,我从前并没有“看见”,有某种东西挡着我的视野。

“君叔,您制作地图有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吧。但我认为自己还是不够熟练。”

“啊!”

“事实就是如此。你瞧,这条经线不是歪了一点吗?”

窗外有沙沙的响声,是孟哈背着渔网走过。

“你的好朋友要休息几天,他收网了。”君叔说,“这种对峙令他身心疲惫啊。”君叔叹了口气。

“同谁对峙?”

“还会有谁?当然是他的好友。”

当天夜里,我回忆着同孟哈多年的友谊,一块捞鱼的那些日日夜夜,直到黑影的突然出现……但那黑影,也许早就出现了,只不过我没有看见罢了。我不能完全确定我对它的态度。比如刚才在窗外,我看见孟哈背着渔网,但那到底是渔网还是黑影?“它的确是我的心病。”我对自己说。

……

作者简介

残雪,原名邓小华。祖籍湖南耒阳,1953年生于长沙。自1983年开始尝试中西合璧的实验创作,逐渐开拓出一块文学的新领地。著有长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随笔等逾七百万字。2015年,长篇小说《最后的情人》(英文版)获美国最佳翻译小说奖。同年残雪进入美国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的短名单,及英国独立外国小说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