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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19年第7期|黑鹤:芬里尔狼(节选)

来源:《草原》2019年第7期 | 黑鹤  2019年08月16日08:05

冬天后的春天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在呼伦贝尔经历过的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至少,在中国谈到寒冷,我是有发言权的,我已经在呼伦贝尔度过了很多个冬天。

也许没有必要过多地形容渲染。

那个冬天我买了一个测温仪,每天早晨起来,在太阳升起之前,我让测温仪射出的那个激光红点扫在雪地上,在液晶屏幕上就可以轻松显示-50℃的震撼温度。而且这还算是暖和的天气,有的时候,可以达到-60℃。

很多人以为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是深夜,恰恰相反,温度的最低值正是出现在太阳尚未升起之前的那段时间。

确实太冷了。

在城市里,也许温度仅仅是一个温度计上的数字,或者是出门时在衣服的厚度与审美之间做出一个取舍,但是在北方的草原,温度是与生命的存亡息息相关的。

在呼伦贝尔草原谈到寒冷的时候,常常是非常具体而且极其残酷的。

偶尔,能够从一位年老牧人的身上,看到某个寒冷冬天留下的印迹。

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这些老人似乎已经将那一切忘记了。他们脸上的皮肤因为在草原上经年风吹日晒而呈现出如同皮革般厚重的质地,在某个特定的角度,透过他们脸上黝黑的肤色,能够发现从肤色下渗出的若隐若现的更深的颜色,那是黑色的斑纹。这种黑斑多分布在颧骨和鼻尖,那是过去某个冬天暴风雪的记忆,冻伤永久的印迹。当然,有时当他们持握什么东西时,你也能看到因为冻伤坏死而截去手指后残缺的手掌。

他们已经不愿甚至懒得提起,只是偶尔与当年的亲历者相遇,那才有可能开启他们的记忆之门。

我也曾有幸经历过一次算得上略有些惊险的冬天的暴风雪。

那场暴风雪将我阻隔在一个草原深处的临时营地里。确实是临时的营地,除了一个蒙古包,没有食物、没有燃料,最重要的是,没有手机信号。

最初我把希望寄托在越野车上,但是越野车只能越野不能越雪,雪太大了,车根本开不出去,而且在车陷住之后,因为车挡住了风吹来的雪,竟然不到两个小时雪就把整辆车给掩埋了。

我想尽办法将车油箱里的汽油抽了出来当作燃料,但是并没有坚持多久。

我缩在这个破旧的蒙古包里,这木架毡子外面盖着帆布的传统的牧人居所。穹庐,如同天空般的房子,千年以来,草原上最适应游牧生活的牧人居所———蒙古包救了我。

在汽油耗尽之后,我将蒙古包上的乌尼杆(乌尼:蒙古包上用于支撑包顶类似椽子的长木杆。)一根根取下作为燃料,每隔一根取一根,就这样,在我燃烧着蒙古包的顶架的同时,它也在这最寒冷的冬天荒野之中为我遮风挡雪。

四天以后,朋友骑着马涉雪找到我的时候,蒙古包上的乌尼杆还剩下不到一半,但是,蒙古包的包顶却仍然坚挺,矗立在草原上。草原先人了不起的智慧,在千年之后仍然能够救我于风雪之中。那时,我想过,如果这座蒙古包不是传统包而是近几年流行的铁制框架的蒙古包,即使我能够生还,恐怕也会被严重冻伤。

那是我经历过的寒冷。

那个冬天,在我的营地附近,两个大马群都有折损。

我的营地在莫日格勒河夏营地(位于呼伦贝尔草原陈巴尔虎旗境内,牧民的传统夏季牧场),沿着九曲回环的河道,河边生长着大片的柳树丛,茂密的柳树丛可以抵挡风雪。在夏天,无数个羊群在这里一遍遍地扫荡,基本上也剩不下什么牧草了。但是这里至少避风温暖,马群总会选择在柳树丛里流连。但是,马群总在移动,在将雪层下剩下的仅有的一点儿牧草吃得干净后,它们在夜里休憩,第二天早晨会缓慢而坚决地向前移动。在整个马群离开之后,会在它们停留过的地方留下一些伏卧在地上的黑影。那些黑影在雪地里异常醒目。那是被留下的马匹,它们被永远地留下了。它们再也站不起来了,就那样留在那里。它们也许是因为体弱或是衰老,在这个冬天,终于熬不过去了。这是整个北亚草原上最残酷的淘汰,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孕育出传说中的马种,可以熬过寒冬的都是最强悍的蒙古马。

那些被留在河岸边的马,一场雪后就看不见了。我想,等到春天冰雪消融的时候,它们就永远地回归草原了。

总之,那个冬天非常寒冷。

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我挑开草捆,饲喂自己的马,感觉自己被围巾紧紧裹住的脸,还有套着毛皮手套的手,很快就冻得麻木了。

确实太冷了,这种寒冷,冷得不仅仅可以冻住人的身体,甚至可以冻住人的灵魂。

所以,在北方草原上,人们拥有沉静稳重的气质,大概就是因为寒冷的原因吧。

也许是因为冬天降了太多的雪,春天雪融化滋润了大地,那一年的牧草绿得特别早。

在青草刚刚冒头的时候,我去新巴尔虎左旗取自己定做的一副马鞍。

我个子高体型大,普通型号的马鞍骑不了,必须得开板另做。

马鞍很漂亮,巴尔虎雕花银鞍,是呼伦贝尔草原著名的鞍匠巴特尔·格师傅制作的。之前在巴特尔师傅这里已经定做了一副马鞍,因为太精美了根本舍不得日常骑用。这次这副鞍子,就是日常骑马用的,银饰没有装饰得过于繁复。

草原游牧民族,因为曾经总是在逐水草迁徙的路上,所以,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奢侈品,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就是一套首饰,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一副马鞍。

马鞍结实漂亮,兼顾了实用和审美,我非常满意。按照惯例,巴特尔师傅新制作的马鞍,一定要让马鞍的主人找一匹马将马鞍放到马背上骑乘一下,这应该也算是试用吧。大概是因为经历了漫长的冬天之后春天终于到来,几乎一个冬天没有离开过自己狭小工房的巴特尔师傅心情特别好,正好也利用这个机会到草原里透透气,见见朋友。巴特尔师傅家在新巴尔虎左旗的旗政府所在地阿木古郎,是个小镇。若想骑马,就需要进入草原。在小镇里,我们是找不到马的。还好,出了小镇就是巴尔虎草原(巴尔虎部是蒙古族中历史最为悠久的一支)。

我们的目的地在一个小时车程的草原深处,巴特尔师傅的一位老朋友的牧场上有马群。

草原深处的牧人营地永远大同小异,当地平线上出现蒙古包的轮廓时,三头黑色的牧羊犬咆哮着迎了出来。车驶进营地,猛犬的活力已经释放得差不多了,它们摇晃着尾巴在车外徘徊。但是,出于安全考虑,我们还是等待一个年轻的牧人将牧羊犬拴好才下了车。

直到此时,巴特尔师傅的朋友,营地的主人才从毡包里迎了出来。

最初我以为巴特尔师傅的这位朋友只是一位普通的牧民,草原上的牧马人。

看到这位大叔颇为艰难地弯腰从蒙古包的木门里挤出来,我确确实实受到了震撼。刚才我已经注意到,这个八个哈纳(哈纳:即蒙古包围壁的木架)的蒙古包显然是特制的,比一般的蒙古包要高出不少,门也相对高一些。但这位大叔仍然是从门里颇不容易地挤出来的。

当他终于扶着包门站直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巨人。我的身高一米九,已经够高了,但是这位大叔比我还要高一些,而且足够强壮,他的胸腔厚度看起来足有我的两倍。我估计他的体重在三百斤左右。尽管年事已高,但可以想象他年轻时的壮硕。

大叔提前得到消息,已经换上待客的新袍和新靴了,他向我们走过来的时候,我感觉他穿着巨大靴子的脚每一次落地,都像石块在夯击地面。

这位大叔,就是草原上传说的可以扛起骆驼的巨人吧。

进了蒙古包,看到哈纳上挂着的照片,也就释然了,大叔以前果然是摔跤手。扛起骆驼,对于这位大叔确实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事实上他年轻时还真的参加过扛骆驼的比赛。

巨人大叔年轻时是草原上的传奇,是著名的摔跤手。

喝过奶茶之后,我从车上卸下马鞍。因为马鞍宽大,巨人大叔特意找了一匹个子比较高的红色骏马。我估计这匹马应该有顿河马的血统,足够高大,才能够架起这副特制的马鞍。

我给马上了鞍子,骑着慢跑了一圈,马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我也感觉马鞍的整个弧度跟自己的臀部贴合得很好。为了真正检验马鞍的质量,巴特尔师傅让我骑马再快跑一圈。

我征得巨人大叔的同意。毕竟,一般情况下,牧人不会随便让陌生人骑着自己的马狂奔,第一是为了安全,第二也是舍不得马。

显然,这马已经被提前吊过(吊马:草原牧人在赛马比赛前,将马拴起,不让马随意采食草料,控制马的食物摄入量,以保持体重,确保马匹以良好的状态参加比赛),状态正好。我下马重新紧过肚带,再次上马,然后催马放开缰绳,让马沿着蒙古包前一片平坦的草场纵情狂奔。我骑着这匹红色骏马足足跑出去两公里,一直冲上附近的一个高坡,才勒住缰绳。

在早春清爽的微风吹拂下,我让马慢颠着跑回营地。久未奔跑的马,狂奔之后,一定要好好遛一下。

到了蒙古包前,我感觉这匹马的气息仍然未喘匀。不远的拴马桩上还拴着另一匹马,那应该是巨人大叔本人的骑乘马,经过大叔的同意,我骑着这匹马,牵着我刚才骑的红马又在附近慢跑了十多分钟。

刚刚高速奔跑完之后,马的心脏和整个血液循环系统都需要一个缓冲的过程,慢慢颠跑可以让它的心跳和呼吸平缓下来,恢复到正常的水平。

遛完之后,我将红马拴在拴马桩上时,也没有直接卸下马鞍,只是将肚带松了。刚刚狂奔之后,马背出汗,如果直接揭开马鞍,马背受风着凉就会浮肿。

巨人大叔显然对我所做的一切都非常满意。

任何一个走进草原营地的人,只要懂得对传统的足够敬畏都会获得主人的赞誉。

营地里的女主人已经煮好了羊肉。

两位老人的相见,就是回忆的开始。

巨人大叔喝了很多酒以后郑重地问我,为什么没有成为一个摔跤手。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

不过,随后他自问自答,告诉我那是因为我没有抱过小牛。

我没有成为一个摔跤手,是因为我小的时候没有机会抱小牛。

巨人大叔向我分享了自己成为一个著名摔跤手的秘诀,最好的训练方法是抱小牛。

在大叔还小的时候———我不知道具体年龄是多大,但也不好打断询问———他的奶奶让他每天抱着春天刚刚出生的小牛走来走去,小牛的成长是非常迅速的,到了秋天,他就可以抱起半大的牛了。

就是如此生活化的传统训练方式,成就了后来可以扛起骆驼的巨人摔跤手。

在他们聊天的时候,巴特尔师傅一再强调,巨人大叔自从踏上摔跤场,从未遇到过对手,没有输过一次。

这顿饭吃了很久,当已经喝高了的巴特尔师傅又一次提到巨人大叔摔跤从未有过败绩的时候,巨人大叔温和而礼貌地打断了他,很认真地更正———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被摔倒过一次,当然,一生中只有那一次。

想来这件事巨人大叔并不经常向人提起,他又喝了一杯酒,酝酿许久。那是他战绩最为辉煌的时候,在草原上没有对手,每次参加摔跤,总会拿着头奖回来,全鞍马或牛或骆驼。所以,当时他遇到这个陌生摔跤手的时候也并没有太在意。但是,那一次他却输得很惨,被对方脸朝下摔倒在地。从那以后,他非常认真地训练,还去锡林郭勒盟专门学习,此后,在摔跤场上,再也没有被别人摔倒过。他后来参加了无数次比赛,一直希望能够再有机会遇到那个摔倒他的人。不过,那个摔跤手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就这样整整等了五十年。他郑重地请求我,如果有机会,一定帮助他打听到这个人的消息。

我郑重地答应,回去就会帮他寻找。在现在这样一个信息共享的时代,寻找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天离开时已近黄昏,巴特尔师傅提前跟巨人大叔打过招呼,要帮朋友讨要一只大叔家牧羊犬的幼崽。我们刚刚开车抵达营地的时候,巨人大叔家的三头黑色牧羊犬看起来确实不错。黑色的牧羊犬,仅在胸口和爪尖有一点儿白毛,强壮如小熊。这样的小狗值得讨要一只。

很快,一只黑色的小狗就被抱到我们的车边,肥胖如球,上颌宽大,将来注定会成长为一头巨犬。但是,巨人大叔又拿过来一个袋子,递给我,说是给我的礼物。我当时以为是另一只小狗,就告诉大叔,我的营地养着很多猛犬,并不缺少小狗。

拒绝确实有些不太礼貌,但我的营地里猛犬确实已经太多了。

不过,显然,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礼物。

我抻开袋口往里看,似乎是一只毛色青黄的小狗,与刚才的黑色小狗相比,显得瘦小逊色了很多,足足小出一半来。我伸手进袋子将这只小狗拎了出来。

小狗很小,我感觉应该还没有满月,浑身软塌塌的,像一块破布。

我把它拎起来,发现它眼睛微闭,看起来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

但是,在巨人大叔提醒我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自己拿的是什么了。

也就在这一刻,这只小狗突然浑身一抖,活力转瞬之间回到它的身上,猛地挣扎想要挣脱我的控制。

它的力量确实很大,显然,这是它的一个小小的伎俩———装死,然后趁人不注意借机逃脱。

我原本只是用两根手指拎着它颈部松散的表皮,它从我的手中脱落的一刹那,我直接在半空中伸手钳住了它的脖子。

这是母犬习惯叼取幼犬的方式,将淘气的爬出犬窝的狗崽叼回来。这动作看似凶悍,其实只是用四颗獠牙将幼犬的脖子轻轻地衔住,说白了就是含在嘴里,是一种安全的方法。

我恰到好处地控制力度,既不让它感到窒息,却也无法摆脱。

毕竟,被小狗咬一口也不是开玩笑的。

很多人都会低估小狗的力量,但是,在一些偏远的牧场,那些牧羊犬本来就很少见人,它们的幼犬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足够的攻击性。当然,幼犬表现出的暴力也是因为恐惧。要想捉住一只狂暴的小狗是相当困难的事。

但现在我手里掐住的,却不是小狗,而是一只小狼。

毫无疑问,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毛色。我小的时候曾经有机会饲养过两只小狼。

巴特尔师傅也认出这是小狼。毕竟,除了制作马鞍,年轻时他曾经是呼伦贝尔草原上极有名气的牧马人,在夜晚看护马群的时候应该不止一次见过狼。在并不久远的过去,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狼是极其常见的动物。即使现在,冬天的时候,驱车往更深处的草原腹地而去,一天中总会有机会看到地平线上那疾行如风的黑色剪影。

在我的虎口钳住它脖颈的一刹那,这只小兽似乎立刻就顺从了,身体重新又变得像刚才一样软弱无力。当然,这是野生动物的幼崽迷惑捕猎者的一种假象,一种迫不得已的伪装,在捕猎者失去警惕的一刹那,它就会寻机逃跑。这么小的幼崽,它确实表现得太聪明了。

将它放进袋子是最好的应对办法。

巨人大叔将它送给我,大概是认为我会好好待它。我不清楚他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也许仅仅是因为我在策马狂奔之后,懂得让马慢慢颠跑恢复吧。

至于这小狼的来历,巨人大叔说是前几天两个路过的年轻牧人落在这里的。

冰雪开化时,一头牛不小心陷在泥沼里,发现的时候已经因冻饿而死。

两个年轻的牧人找马时路过那里,他们下马查看时,从牛的肚腹里突然跳出一头狼,仓皇而去。想来当时母狼正在掏开的牛的胸腔里进食。我想,当时狼和牧人都受到不小的惊吓吧。母狼逃跑之后,牧人就在牛的肚腹里发现了这只小狼。可怜的小东西,当时大概正跟母狼一起在这肉的殿堂里大快朵颐,突然间母狼逃走,只剩下它,就被两个年轻的牧人当作战利品捕获了。

“不应该带回来啊。”巨人大叔叹息着说。

是啊,其实,只要他们当时将小狼留在那里就行了,根本没有必要带回来。等人离开之后,母狼就会回来将自己的小狼带走。

当然,我们无从揣测两个年轻牧人当时的想法,大概只是一时兴起吧。

两天前,这两个饥饿的年轻牧人在大叔家的毡包里吃过饭之后就离开了,把小狼留在了这里。

小狼到这里已经两天了,根本没有吃任何东西。

“拿走吧。”巨人大叔将袋子再次交到我的手里。他将它的命运给了我,由我决定。

我无法拒绝。

这不是购买,也没有别的选择,在巨人大叔这里,它大概最终只会饿死。他们并没有饲养小狼的经验。

就这样,我参与到这只小狼的命运之中,将它带回营地。

牧羊犬刺猬

真正回到我的营地,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在路上,我没有冒险给这只小狼喂食或者喂水。在连续三四天的饥饿之后突然进食,它的胃肠马上就会出现应激反应,胃肠发炎,最终导致整个免疫系统的失调。对于幼小的犬科动物,这是最可怕的。小狼其实跟小狗是一样的,在幼小的时候,非常脆弱。

它表现得非常安静,车在草原上飞驰碾过坑洼出现剧烈的颠簸,它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它太安静了,我甚至怀疑它是不是已经因为饥饿和脱水而夭折,在途中休息时我小心地打开袋口查看。它缩在袋子的最下面,一动不动。我隔着袋子可以感受到它的温暖和柔软,只是因为我的触碰,它的身体条件反射地变得僵硬,心跳的速度也在加快。显然,这来自荒野的幼小的生命比我想象的要强悍。

回到营地之后,我将它从袋子里倒出来,放在一个纸箱里。

我终于可以仔细地观察它。

在草地的时候,我注意到它已经睁开了眼睛。

它似乎只是刚刚睁开眼睛不久,甚至可能是因为突然进入人类的世界受到过多的刺激而有所反应,它不应该这么早睁眼的。我猜测,它不会超过十二天大。这就奇怪了,母狼一般不会带着这么小的一只幼狼出来觅食。但是,那两个年轻的牧人就是这样讲的,巨人大叔又转述给我。至少,这种得到小狼的方式———从牛被掏空的肚腹中,就是想象也难以想象出来。如果仔细探究这两个年轻牧人话语的真伪,比较接近实际情况的可能是,他们只是一时兴起掏了狼窝,带着小狼离开后又想起那些从小就听老牧人谈起的关于狼的禁忌———母狼会循着气味找到小狼的所在,出于复仇的心理,一个晚上就杀掉牧人所有的牲畜。这种可能性让他们为自己的冒失行为感到后怕。这是真实的恐惧,深藏于每个游牧人心中的最大的禁忌。游牧人,是与牲畜共命运的人,失去了牲畜也就失去了一切。最后,他们慷慨地将这只小狼作为礼物送给了巨人大叔。也许这位曾经无数次在摔跤场上获得胜利的巨人大叔早已洞悉一切,却并未跟两个年轻的牧人挑明,他接受了这个礼物,然后又将它转送给我。我这才想起,在将小狼送我之前,他一再跟我确认,我的营地是不是养有羊群。这是一位善良的巨人啊。我不是牧人,我的营地只有马和骆驼,还有成群的猛犬,并不畏惧可能的狼群的侵袭。而且,我的营地距离大叔的牧场足有四百公里远。我倒是真的希望母狼可以找到我的营地,这样,就可以将这只小狼送还给它了。

那两个牧人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将小狼从窝里带走时,就已经永远地改变了它的命运。他们太年轻了,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冲了一碗羊奶粉,羊奶的颗粒小,幼犬更容易吸收,我一般将羊奶作为母犬乳汁不够充足时给幼犬的辅食。在羊奶温度适合之后我把碗放在纸箱里,它并没有一点儿尝试的意思,只是缩在箱子一角。我将它独自留在那里,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再去看,它仍然没有触碰那羊奶。跟我预想的差不多,它确实太小了,还处在哺乳期,只会吸吮,根本没有学过怎么舔食,即使它真的有进食的欲望,也会因为恐惧而放弃。这几天它经历得太多了,多得让它应接不暇,它尚处在萌芽期的价值观都混乱了。

我又用奶瓶装了一点儿羊奶,尝试着将奶嘴放进它的嘴里,它却坚决地拒绝,无论如何不张开嘴,继续强迫没有任何意义。即使我挤出一些奶汁,涂在它的嘴角,它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在触碰它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它的体温过低,即使它的生命力强悍,这么久的时间没有补充能量,随时都有脱水的可能。

最开始我还寄希望于可以直接人工饲喂它,但这种想法本来就是十分冒险的,存在很多问题———营养成分的配比、饲喂的时间、排便问题———这么大的小狼还没有完全学会自己排便。

在尝试失败之后,只有最后的一个选择。其实在将它带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它不接受人工喂养,那么就把它交给刺猬。

而让一只如此弱小的狼崽活下来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融入犬类的世界。犬是与狼最接近的物种。人类的食物,终究无法提供足够的营养,它太小了,需要无微不至的照顾,这是人类无法给予的,它需要一个最接近母狼的乳母。

这只小狼的运气不错。这个季节本来已经过了草原上牧羊犬的哺乳期,狗崽一般都已经满月出窝。也许是因为今年冬季特殊的情况,我营地的一头蒙古牧羊犬(蒙古草原牧区大型原生犬种)产崽的时间很晚,我想也有可能是它意识到寒冷的到来,推迟了发情和受孕的时间,这应该是一个物种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自我保护的正常自然反应吧。这头牧羊犬一共产下了九只狗崽,我算了一下,正好十三天。这些小狗的大小跟小狼差不多,也是刚刚开始睁开眼睛。

狼与小狗的大小相当十分重要,这样,它们在争抢乳汁的时候才能势均力敌,否则,终会有一方因为过于弱小而无法获得足够的营养。

这头叫作刺猬的牧羊犬也算得上是模范的雌犬了。它来到我的营地已经六年了,每年都会生下一窝小狗,每次不多不少都是九只,所有的小狗全部成活。与其说这是个奇迹,不如说它是一个极其尽职的狗妈妈。在它来到营地的第三年,它刚刚生产不久,营地里另一头也是刚刚产下五只小狗的母犬突然因病死去,迫不得已,我只好将那只母犬的五只小狗也拿给了它一起哺乳。一共是十四只小狗,刺猬充分地发挥了自己强悍的母性,将它们全部哺育成活。

也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想要做一次尝试,刺猬能够接受并非自己亲生的幼犬,但是,至于一只小狼,我却无法推测它是否能够接受。这是一件相当冒险的事情,狼和犬,自从它们在一万五千年前分道扬镳之后,就因为各自为之守护的一切而不可避免地成为针锋相对的仇敌。狼固守荒野,在饥寒交迫时会偷袭人类的牲畜,而犬被人类驯化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这些牲畜。

称职的母犬,也意味着在哺乳期的母犬会比平时更加凶悍。确实,在哺乳期的母犬,总是拥有令人胆寒的狂暴和勇气。

如若刺猬不接受这只小狼,那么一头成年牧羊犬咬死一只小兽只是一眨眼的事。这只小狼,也可能被刺猬视为是对自己的幼崽构成威胁的入侵者。

所有的细节,我都考虑得非常仔细,甚至在脑海中演练了不只一遍。一遍又一遍,只是为了能够不出一点儿差错,但我非常清楚,即使这样仍然是一种巨大的冒险。

我先将小狼放在我自己的房间里,然后进了犬舍。

母犬的产房是一个带有隔断的塑钢板房,一米八高,看到我弯腰进入,刺猬立刻起身,走过来跟我打招呼。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接近它的幼崽。刚才正拥挤在刺猬腹下熟睡的一堆狗崽因为突然失去母犬的庇护而被惊醒,它们哼哼叽叽地叫唤着向群体的最中间挤进去,显然,那里最为温暖。九只小狗,六只如同刺猬一样是最标准的蒙古牧羊犬的毛色———四眼棕黑色,另外三只是黑色,与公犬的颜色一致。刺猬充足的乳汁给予它们椭圆形的肥胖外形。我蹲下身,从小狗的身下抽出一把有些潮湿的垫草来。

回到房间里,我就用这把被小狗的尿和奶渍浸湿的草,在小狼的身上仔细地涂抹,上上下下,就连爪子缝都没有放过。然后,我将小狼揣在怀里,再次进了犬舍。刺猬没有想到我会间隔这么短的时间再次回来,但是犬对于主人永远拥有不会消退的热情,它起身相迎。我只是用手轻描淡写地抚摸了一下它的脖子,不敢触碰它的鼻子,生怕它嗅出陌生的气味来。

我在狗崽的旁边坐下,刺猬也随我蹲坐在小狗的旁边。

小狗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蜂拥而上,争抢它的乳头,它们醒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喝奶。

刺猬低头安抚互相挤撞争抢的小狗,我利用这一时机,向它挤靠得更近一些,然后在它抬头查看的时候,用左手捂住它的眼睛,右手直接从怀里拎出小狼,将它塞进小狗中间。

我完成这个动作,也就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刺猬并没有发现。它甚至来不及感到疑惑,可能以为我的手只是从它的眼前一掠而过而已。

在刺猬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又抱住它的头,双手按摩抓揪它的双耳,揉搓它的下巴,总之,这是令它最为感到舒适的动作。随后,我将它放平,侧躺,这是母犬标准的哺乳姿势。现在,它完全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它腹下的小狗身上。

我注意到小狼尽管似乎迅速地融入到狗崽当中,而且也苏醒般地立刻进入状态,拼命地向前挤,想在这些比它肥壮很多的狗崽的缝隙里顶出一条道路来,获得吸吮乳汁的机会。这个环境让它误以为自己重新回到了母狼的身边,与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

不过,显然它的力气不够大,无力与这些奋勇争先的狗崽们抗衡。我有些着急,直接将一只正叼着乳头狂吸的幼犬拉了下来,然后将小狼放了上去。它一口叼住了乳头,简直是我无缝的衔接。小狼和小狗一样,它们在哺乳期,口腔和舌头一直是保持一个吸吮乳头的圆形,只要它们吸住,想要拉下来确实不太容易。

我拿开的那只小狗显然是这九只狗崽中体型数一数二的,因为突然失去了特权,它愤愤不已,发出了一连串悲伤的怪叫。刺猬立刻听出这声音不对,想要扭头查看,我安抚它的同时,直接又把另一只小狗从乳头上扯下来,然后将这只怪叫的小狗放了上去,它叼住了乳头也就不再出声。而后来被我从乳头上拉下来的这只小狗,显然已经吃饱了,肚子早已经撑得溜圆,它没有像刚才那只小狗一样因为不满而发出刺耳的哀鸣,而是心满意足地瘫躺在刺猬的两条前腿之间,迅速地进入饱食之后的第二个环节———昏睡。小狗就是这样成长的,每当它们吃饱之后一觉醒来,就长大了一些。

刺猬非常坚决地要起身查看,给它揉耳朵挠下巴已经无法分散它的注意力了。它回头查看自己的幼犬。

小狼正凶猛地吸吮,这剧烈的动作似乎让母犬感觉非常受用。但它在嗅这只小狼时感觉到一点儿异样,抬头看我。我再一次抱住它的头,揉搓它的下巴和耳后,希望可以再次分散它的注意力,忘记刚才的疑虑。而此时,那只被我挪到一边的小狗已经爬回来了,显然另一个乳头并不能让它满意,泌乳量达不到它的要求。它执拗而倔强地蠕动着爬了回来,推挤着身旁的其他小狗,这次,它选择的位置是在小狼的左边挤入。但是,小狼叼得太紧了,它拱了很久,却仍然没有将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乳头争抢回来。小狼在叼住乳头那一刹那就恢复了强悍。此时,这乳头似乎已经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它死死地嘬住,无论如何不再放弃。它几乎是不喘息地吸吮着,有乳汁从它的嘴角溢出。

我又挤了一点儿刺猬的乳汁涂抹在它的身上,之后,把手伸到刺猬的口鼻处,抚摸完之后再抚摸这只小狼。然后,我又摸遍了每一只小狗,再重新抚摸它。我想,现在它已经完全充分地被这犬舍中的气味覆盖了。即使它是狼,或者说曾经生活在狼的环境中,但至少它被带离狼的世界已经有三四天了,人类的气息覆盖了它身上那原本属于狼的荒野的气味。此时,即使它身上还有一些狼的味道,也已经被削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大概就是人类世界的力量吧。

我已经做了能够做的一切。剩下的,就看它的运气了。我仍然无法确定刺猬是否能够真正地接纳它。

我在犬舍里又坐了一会儿,大概十几分钟后,小狼竟然还在不停歇地吸吮,根本没有一点儿吃饱了的意思。我想,也许是因为它过于饥饿了吧。

而那些小狗已经吃饱了,它们从刺猬的肚皮滚落,哼哼着似乎要就此睡去。刺猬开始依次舔舐所有的小狗的屁股,在小狗没有出窝之前,只有通过母犬的舔舐才会排便。

终于,轮到了这只小狼。最初,刺猬在开始舔舐它的时候,它还有些不情愿,此时乳汁对于它显然更有吸引力。终于,它似乎意识到什么,这也许是本能吧,我不太清楚它这几天是不是吃过食物,有没有排过便。不过,此时母犬温暖的舌头解决了一切。刺猬在舔舐它的时候没有任何迟疑,而小狼也终于松开了乳头。它顺从地仰躺,露出腹部,在犬类的世界里,这是臣服与归属的姿势。它的肚腹可怕地胀起,不过,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狼与犬同祖同宗,无论如何它都可以消化犬的乳汁。在经历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旅程之后,这只小狼相信自己又回到母狼的身边,跟自己的兄弟姐妹在一起。还好,它足够小,如果再大一些,恐怕就算母犬可以接纳它,它也会拒绝融入这个犬类的团体吧。

过了半个小时,我又到犬舍查看了一下,小狼已经跟所有的小狗挤在一起睡着了。

那天一直到午夜,我又查看了几次,小狼已经完全融入到狗崽当中了。

我迅速离开了。

第二天,我就对这只已经成为刺猬幼崽的小狼进行了全面的检查。

这是一只小公狼。尽管我没有在它的皮毛中发现明显的寄生虫,但我还是认真地拨开它肩胛处的皮毛,将体外驱虫药滴在它的皮肤上。而后,又给它喂了体内的驱虫药。我的狗,没有寄生虫,所有的幼犬,十天左右的时候我就已经喂过驱虫药了。

在它的身上,我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只是在右前脚掌的爪垫上有一处很小的擦伤,我给它涂了红霉素软膏。

总之,是一只非常健康的小狼。

随后,它的成长超乎我的想象。

刚到的时候,它跟所有的小狗相比,是最小的一只,几乎只有最大那只狗崽的一半大。但是,它以惊人的速度在成长,到第五天的时候,它竟然已经长得跟最大的那只小公狗不相上下了。

其实,从第一天开始,小狼就已经霸占住了最大的那个乳头。它几乎不太睡觉,每次我去犬舍查看的时候,它都死死地叼着来之不易的乳头,生怕被别的小狗抢走。那些乳汁一点儿也没有浪费,营养就是这样不断地进入它的身体,供应它机体生长的需要。在我的营地,哺乳期母犬的喂养特别精心,所以,母犬的乳汁总是足够充足。刺猬每天都会得一盆拌好的犬粮,里面加了足够多的钙粉,防止因为哺乳而缺钙。另外,还有一大块十公斤左右带骨的生肉,任它自由取食。毕竟在刚刚过去的寒冷的冬天,草原上有很多冻毙的牲畜,游牧人是不食用未经宰杀的牲畜的,所以,这些就可以成为牧羊犬最好的食物。

这只小狼成功地在这些强悍的幼犬中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就这样,它跟所有的小狗一起成长。

当它越来越大,也跟随着其他的小狗一起爬到犬舍的门口,窥视外面的世界。它和幼犬一起追逐、游戏,而且,它显然看起来比这些同龄的幼犬更加灵活,但是略显纤弱,也许是因为腿长的原因吧。如果忽略它的毛色,那么,基本上,就可以将它视为是一只小狗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它作为狼的身份是一个温暖的春日。

幼犬已经有二十五天大了,它们还是略有些眷恋犬舍,对外面的世界心存恐惧。不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它们也会不断地努力探索陌生的一切。当刺猬卧在犬舍外面晒太阳的时候,它们就会簇拥在它身边,兴致勃勃地向四处打量。

那天下午,刺猬趴在犬舍的外面小睡,而所有的幼犬都玩累了,也紧挨着它睡成一团。

突然间,我在房车里听到外面一片混乱。我跑进犬舍,所有的猛犬都在极其兴奋地狂吠。

随着这些猛犬关注的方向,我立刻寻找到混乱的中心,在刺猬的犬舍里。我跑过去,发现了这混乱的原因,小狼叼住一只小狗的咽喉,将它死死地按在地上,那小狗发出尖厉的哀号。就是这叫声引得所有的猛犬狂暴地吠叫。

这么大的小狗,噢———小狼,乳牙未褪,而且咬合的力量也不大,终究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不过,我还是被小狼那种撕咬的方式震撼了。它叼住这只小狗的咽喉,一只爪子踏在它的前胸,死命地摇撼、甩头。如果它拥有足够的力量,獠牙又结实锋利,那么毫无疑问,这只小狗生还的几率不大。

我大声呼喝,将靴子探到它们身下,然后用力上挑,终于将它们分开。小狗立刻逃向刺猬,而小狼却在后面紧紧追赶。我挡在中间,迫不得已,象征性地轻轻踢了它一脚,它竟然恶狠狠地回头在我的靴子上来了一口。还好,它幼小,却也在我的香牛皮靴子上留下了几道细小牙齿楔划的白印。也是因为这是小狗,噢,小狼和小狗的争斗,我才会这么做。如果成年的两头猛犬咬在一起,要想分开它们,一定要极其谨慎。直接伸手或者伸腿过去,它们在撕咬时会以为是受到攻击,会毫不犹豫地还口。

我高声呵斥。终于,小狼停止了追逐和攻击。

不过,它并没有逃回犬舍,而是冲向刚才刺猬趴卧的牧草。那是我怕地面太凉,特意抱来铺在那里的,就是为了让刺猬和幼犬在外面晒太阳时可以趴在上面,防止幼犬着凉。

草下露出了一块肉。

显然,刺猬吃饱之后,就将肉藏在那里。其实,蒙古牧羊犬的食物转化率能力很强,并不需要太多的食物,即使是在哺乳的时候。

小狼叼住这块肉,发出马达般低沉的咆哮。其他的小狗跃跃欲试,却没有一只敢于上来挑衅。

被我解救的小狗似乎也从刚才的狼狈中醒过神来,正是最大的那只小公狗,它也跟其他的小狗一起吠叫、佯装攻击,大概是要让自己忘记刚才被完全碾压的窘态吧。当然,它也只是跟其他小狗一样虚张声势地吠叫罢了,显然刚才尴尬的境地让它心有余悸,随后,不知道是哪只小狗在狂呼乱叫之后突然间感到饥饿,直接跑到刺猬的身边开始吸吮乳汁。这像是一个集合的号角,所有的幼犬于是就此放弃了自己刚才要抢夺肉食的使命,一起冲向刺猬。

狗崽长到这么大,又是这么多的数量,它们已经拥有足以要吞噬刺猬的力量了。它们开始扬着头抢夺乳头,刺猬站在那里无奈地被它们挤撞得摇摇晃晃。

这九只幼犬主动退却,也许是它们已经发现这个兄弟身上有一种它们并不了解的力量,是超越它们的力量之上的东西。

它们当然不会明白,那是荒野的力量。

……

【作者简介】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中国当代自然文学作家、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黑焰》《鬼狗》《驯鹿之国》《黑狗哈拉诺亥》《狼谷的孩子》《最后的藏羚群》和《蒙古牧羊犬——王者的血脉》等作品八十余部。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榕树下诗歌奖、《人民文学》年度作家奖等多种奖项,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十余种语种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