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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币的两面 科幻与爱情

来源:北京晚报 | 回形针  2019年08月26日07:38

电影《上海堡垒》上映前,科幻迷对其抱有着“谨慎的期待”,上映后,这部电影即遭遇“滑铁卢”。这部原著作者江南担任编剧、当红鲜肉主演双加持的电影仍然难免口碑、票房双跳水的尴尬境地。

在众多观众极度失望的背后,很多科幻迷认为《上海堡垒》不过是一部披着科幻外衣的爱情片。在这样的语境下,中国科幻作家笔下的爱情又成了“硬币的另一面”。由于科幻小说的独特性质以及普遍存在的宏大叙事或是极富逻辑的理性思考,爱情似乎很难成为科幻作品中的重头戏或者主旋律。

《上海堡垒》缘何既没谈好爱情,也没讲好科幻故事。科幻与爱情的交融,又能产生什么样的图景?

商业逻辑的溃败

尽管今年暑期档多部影片由于种种原因改档撤档,但最大的输家恐怕还是如期上映的科幻电影《上海堡垒》。由江南原著、滕华涛导演,鹿晗、舒淇主演的《上海堡垒》自8月9日上映以来,首日票房仅7630万,次日票房仅1000多万,上映一周票房勉强过亿,影院排片却已经跌至0.1%,预期票房将停留在1.2亿,而本片的豆瓣评分已经下滑到3.2分。相比较于制作方宣称的“筹备六年,投资3.6亿”,这样票房口碑双双跳水的结果实在尴尬。

年初的科幻电影黑马《流浪地球》刚刚点燃了观众对科幻类型的热情,《上海堡垒》又令这种期待落空——有网友称:“《流浪地球》打开了中国科幻的一扇门,《上海堡垒》又给关上了。”导演滕华涛不得不在微博上公开发布文章道歉,称自己对电影的失败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非常非常难过,没有人想要去关上这扇闪着光的门。”而原著作者江南也称:“辜负了你们的等待,今天之后需要安静一段时间。”

至此,《上海堡垒》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又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不论是标识着“小鲜肉+大IP”制作模式的折戟,还是令制片方不得不去更加关注“如何讲好一个故事”而非“如何卖出一个点子”。

相比较许多经典科幻小说,《上海堡垒》的原著故事并不复杂。它讲述的是在近未来,外星人为了夺取一种叫“仙藤”的能源而突袭地球,原为普通大学生的江洋被征召入伍,与女指挥官林澜一道保护人类最后的堡垒——上海堡垒。江南在写作原作小说的时候,以事无巨细的笔触描绘了泡防御笼罩下灰色的上海,以及主人公江洋、林澜、林建南、路依依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儿女心事。

这样一部男主角在人类即将被毁灭之际还认真思考着“她爱我还是爱他”这一终极问题并且每晚打卡式给女主发晚安短信的小说,毫不意外地被众多读者看做是一部“言情小说”。但是,读者们之所以钟爱阅读此种书写着“细碎又隐忍,充满着各种拧巴、执拗、错过、单相思,欲语还休若即若离,疯狂脑补思来想去”的文字,只因它能引发每一个人对经历过的年少情怀的共鸣。

然而,小说中细腻的情感在转化为影视剧本的时候,所面临的难度并不比凭空构建一个文字世界小。第一,描写性质的文字必须转化为视觉呈现,人物内心的独白和主观叙述也必须加以戏剧化动作化,这就使原作中大部分优美的修辞失去了用武之地。第二,删除掉修饰之后,原作情节单薄的问题就显露出来,即使加上末世的科幻设定也仍旧无济于事——更何况这些科幻设定也不能只靠叙述而也要靠情节来展现。第三,就像最好的科幻小说应该是由一条条严密的推测构成一个自洽的世界一般,好的剧本也应该是由一个个环环相扣的情节组成的,指向观影预设的有机体,尤其是在爱情这一类型电影当中,渐进的、可信的情节与细节是博得观众共情的重要手段。

与之相反,科幻类型电影总是在“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总是在探讨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终极意义,总是在以宏大的叙事和壮观的场面吸引观众的目光。《上海堡垒》的原作小说站在科幻与爱情两个类型的交汇边缘。本来同时讨好两类观影需求几乎相反的观众就是不可能的任务,而更致命的是《上海堡垒》的改编思路没有偏向于任何一方——它试图通吃,试图以“流量明星+特效”的模式来同时博取这两类观众的好感,然而,在实际的呈现当中(尤其是对原作不熟悉的观众看来),只能看到一个强行直给的科幻设定开场,一个“情不知所以”的暗恋、战斗与谈恋爱交替出现,但在男女主关系应当进步的情节点上却不知所云。同时,地球军队的层级、上海的地貌与地质构造、外星人的智慧等级以及为什么能神出鬼没隐身等科幻方面的设定也是语焉不详。如此操作的《上海堡垒》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花心男子,试图两面讨好却只落得一个“烂片”的声誉。

《上海堡垒》缘何溃败?

这不得不归咎于兼任编剧和原著作者的江南——尽管我们可以想象江南在改编时按照好莱坞剧作节拍表一一勾画出哪里应该战斗哪里应该恋爱,如何让观众的情绪像心电图一般起起伏伏。但是,今天的观众在见识了许多国产佳作之后,早已对这种机械化的套路免疫,毕竟只有真情实感的创作才能换来观众的接受。而《上海堡垒》经不起推敲的剧作,在饰演江洋的鹿晗那面瘫式的演技和战斗时一丝不乱的刘海映衬下,更显得像一张纸糊的老虎皮,恐怕连小朋友都骗不了。

实际上,《上海堡垒》的失败,或许早在江南早年的写作当中就埋下了伏笔。从2003年开始,《此间的少年》及《九州》系列、《龙族》系列的相继火爆,证明了江南的写作才华。2013年登顶福布斯中国作家财富榜是江南写作生涯的“高光时刻”。在这一阶段,他也开始筹备自己的IP改编,但同时,为了迅速生产更多的IP抢占市场,江南开始迎合低龄读者和下沉市场,刻意降低作品的复杂程度,不论是广为流传的“江八条(商业化的写作指导思路)”,还是越来越多的“挖坑不填”行为,都使得这位原本的“小镇青年”身上的功利主义气息愈发明显。

这使得许多读者对“商人江南”产生质疑。正如知乎网友“兰特马利欧”评价江南时所说:“本来江南可以成为中国的乔治·马丁、J.K.罗琳,但是他选择了做北大的郭敬明。”今年,随着影视化后《九州缥缈录》和《上海堡垒》的面世,江南必须直面对这两部作品的批评,或许对此刻的江南而言,闭关把作品写完而非急着变现,更能让他找回一位作家的初心。

科幻作品中的爱情

当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过去的小说与电影作品,将科幻与爱情相结合,真的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

诚然,当一部科幻作品在着力描绘一个“推测性”、“或然性”的世界历史图景时,过多着墨于几个个体的爱情会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就像中国科幻“四大天王”之一,多次摘取银河奖的科幻作家王晋康所说的,爱情绝对不是未来世界的主题:“硬科幻常常把整个人类作为主角,着力展现科学和自然本身的震撼力,描写宇宙诞生时的朝阳和宇宙寂灭时的落日。在这种架构下,爱情难于成为主线。或者换个角度:真实世界(宇宙、生命世界、人类社会)从来不是‘爱情至上’的,它只是养尊处优时代人们的心理假象。当硬科幻倾力展现世界的真实面目时,爱情自然后退。”

在许多科幻作家看来,爱情不过是生殖繁衍本能带给意识的副产品,爱情充满了感性、偶然、匪夷所思而不可控制,像是十二平均律里一个不和谐的破音。然而也正因为此,爱情能够使人类,或者推及更多物种,爆发出人工智能也难以预期的浪漫火花。

如果说爱情的终点是结合,那么爱情的过程便应当蕴含捉摸不定的距离感,或不得不面临分离的痛楚。或许可以说,爱情故事的感人程度,正取决于恋爱双方所面对困难的程度——当然,也有可能是故事发生的特殊环境使爱情展现出人性中别样的味道。

经典文学作品当中,有《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恋人双方分属世仇家族的;有《倾城之恋》这样一座城的陷落反倒成全了一对爱人的;也有《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样相恋多年却在年老时才因为瘟疫蔓延而抛弃一切选择在一起的。科幻作品当中也同样存在这两种模式,或因极端的困境使得爱情分外迷人,如《你的名字》《本杰明·巴顿奇事》;或因设定当中人、物、异物种、环境的变化使得爱情本身的面目都发生了改变,例如奥斯卡获奖电影《水形物语》。

中文版《冷酷的方程式》封面

2003版《流浪地球》封面

中国科幻作家笔下的爱情

或许出乎许多读者的预料,但许多中国科幻作家笔下的爱情故事其实都颇值得玩味。不同于《上海堡垒》仅仅简单地把爱情故事与科幻背景相结合,当读者试图寻找某些未来背景下的爱情神话时,许多中国科幻小说能够提供更为多样和复杂的答案。

在雨果奖得主、《三体》的作者刘慈欣笔下,爱情似乎不敌冷酷的生存法则。在《流浪地球》的原作中,由于太阳的膨胀和地球运转轨道的改变,人类的生存和情感状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刘慈欣这样写道:

他们不明白,前太阳时代的人怎么会在不关生死的事情上倾注那么多的感情。当看到男女主人公为爱情而痛苦或哭泣时,他们的惊奇是难以言表的……对于爱情这类东西,他们只是用余光瞥一下而已,就像赌徒在盯着轮盘的间隙抓住几秒钟喝口水一样。

这种终极理性的思想似乎承袭自美国科幻作家汤姆·戈德温的著名科幻作品《冷酷的方程式》,在一艘燃料不够的飞船上,即使多余的乘客是一位无辜的少女,也只能被扔出飞船外。文明的存续才是最高的价值,为此,爱情与情感都是可以被牺牲的。

但是,因此就可以断言刘慈欣是个冷血的作家吗?让我们再看看《三体3》,在这个宇宙级的宏大故事中,人类最终能够生存下来,起因竟然只是一个叫云天明的宅男,因为暗恋学校里的女神程心,而为她买下了一颗星星,并且以“只送大脑”的方式,潜入三体文明内部,最终,在空间尺度和知识尺度,星星和大脑分别保存了人类文明。这或许才是理工男作家心中,浪漫爱情的终极力量。

同为科幻“四大天王”,何夕和王晋康则在作品中以不同的角度阐释了爱情之于人类种族存续的关系。在《爱别离》中,作者何夕描绘了一位出轨后意外感染艾滋病毒的丈夫,但由于突变,丈夫的血液中竟然产生了抗体,进而成为研究者的实验对象。丈夫为了拯救同样被感染的妻子,忍受着实验的痛苦,而妻子却希望丈夫用自己的血液拯救更多的人。最终,丈夫决定抽干自己所有的血液来制造疫苗,陪伴妻子一同走向人生的终点。如果说两个人的爱情是为了两组基因的存续,那么为了人类基因的永续而选择共同面对死亡,是不是爱情最高尚的模样?

在王晋康的小说《最后的爱情》中,人类借助克隆技术实现了孤雌繁殖,女人为生殖提供卵子和子宫,而男人们却“要乞求妇人的怜悯来繁衍自身”,与此同时男人在体力与智力上的优势也已经有机器人作为替代,在一个两性功能不再对等的社会里,爱情也只得消亡。正如故事中的丈夫对妻子所说:“失去终极目的的爱情是不会长久的,就像一朵鲜花在没有水气的真空里终将枯萎。恕我直言,连你的爱情也只是一种历史的回音,是怜悯和施舍。”小说中丈夫忙于研究而忽视了妻子,终于,他成功制造出了依靠人造卵子和子宫的“试管婴儿”,似乎一种并非建立在种群繁衍目的上的爱情即将萌芽了,然而此时作者又给出了一个更大的反转:机器人破译了人类的基因组密码!它们将在完全抛弃人类科学清规戒律的情况下继续研究人类的生命!或许在机器人的世界里,将再也没有爱情的位置了。

刘慈欣曾如此评价同为科幻作家的韩松:“他的感觉比我们多一维,他的科幻也比我们多一维。”韩松的科幻小说以构思奇特,笔法诡谲而著称,他的小说中有一篇像极了爱情的作品:于2018年发布的《北京西站,春节之前》。北京西站由于悠久的历史和复杂的管线,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有机体——生殖细胞。在春节前两个月,西站与另一车站的感情发展迅速,“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在“我”为它注射的特制血清的帮助下,西站飞了起来。西站也要过节,它正要踏上跟爱侣车站团聚的旅途。这是只属于科幻小说中的,爱情的神奇力量。

当然,除了“四大天王”,许多更年轻的科幻作家也对爱情的定义有不同的诠释。像女作家赵海虹在《伊俄卡斯达》中描绘了生下源自深海古文明的孩子,却又忍不住爱上这个生长速度和智慧都远超常人的青年,从而深陷痛苦当中的女科学家。在许多爱情的面相当中,有一篇小说或许最接近爱情本来的模样,那就是已故科幻作家柳文扬于1994年发表在《科幻世界》上的《闪光的生命》:

大学生刘洋爱上了女孩雷冰,可是总是犹犹豫豫不敢表白,他有一台复制机,被复制机复制出来的物品和生命,都只能存在三十分钟。在一次心不在焉的实验当中,刘洋不小心复制出了一个自己。这个复制人拥有刘洋的所有记忆,而且也知道自己只能存在三十分钟。他去找雷冰,说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告白:“这一生,我没有时间选择,只来得及做一件事。是我最想做、最重要的一件,就是——爱你。我不代表别人,只代表我自己说:我爱你。”

最终,在一连串感人的表白之后,复制人消失在空气中,雷冰的手里只剩复制人送的玫瑰花。她想到,那个人永远消失了。他从生到死只有三十分钟,他就用这三十分钟,用他整整一生,让我快乐。

如果生命足够短暂,爱情是不是就会变得足够热烈?即使在科幻小说中,诸多悲剧与喜剧被描绘,诸多时间与空间被拉伸压缩,但爱情,这个永不会过时的话题,依旧留下了它最动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