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6期|艾平:你从草原来
来源:《草原》2019年第6期 | 艾平 2019年08月26日07:24
我住的小区,在城市的尽头,往西就没有建筑了。在密集的高楼丛林里,由于前后楼房的阻挡,大多数人家的视野,拘于小区的庭院之内。小区里有什么看头呢,无非千篇一律的花木、来来去去的私家车、一些简单的健身器而已。我这座楼的东、南、北方向,就是这个景象。呼伦贝尔冷,一梯两户的房子,总是东边的抢手,我没有得到。不料这恰恰是长生天的眷顾,我因此拥有了一扇西窗,就在我书房的阳台上。倚窗望去,视线穿过簇新的外环公路,就是茫茫的呼伦贝尔大原。有时大野芳菲,有时千里冰封,可以看到白云的影子、骏马的长鬃 、蔚蓝色的雪旋风、明亮的湖水、移动在车上的草垛,蒙古包的炊烟、骑手的剪影和看不到边界的远方。
我有一扇窗,面向大草原,在城市时代,可谓奢侈。
卖牛奶的乌云
你瞧,当我从书桌上抬起头,就看见她已经从草原上来了。她在楼下的小区门口卖牛奶。一辆红色的三轮摩托车,罩着帆布遮光篷,车上装了四个奶桶。她四十左右的年龄,脸褐红,细长的眼睛在阳光里半眯着,身穿一件墨绿色的旧蒙古袍,坐在后车檐上招呼着顾客。她的裙袂前有一个纸壳箱,摆放着全麦列巴和洁白的奶干、奶豆腐、西米单①,一看就是手工制作的。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在她的前后嘻闹着,不断粘缠着她。可能她舍不得给孩子们吃那些用于出售的奶食品,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棒棒糖,现下棒棒糖已经被吸吮成了薄薄的玻璃片,孩子们举起那玻璃片对着太阳照着晃着,忍不住地又放进嘴里接着吸吮。她似乎想说,慢点吃,一天就一块啊,可她顾不上说,她忙得抬不起头来。她左手拿着一个套着塑料袋的漏斗,右手用提斗往里面注入牛奶,还要不时腾出手去收钱,她只能头也不回地喊一声——吁……吁……,像是在吆喝两匹小马驹。当她从奶桶上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直存在的微笑,而不是那种为了生意堆出来的笑。她挺忙挺累,但她的微笑不曾消退,仿佛这微笑就是她的长相,就是她的神色,所以,她给人的感觉总是心情很好。
关于牛奶,我可谓经验丰富。如果说我是喝牛奶长大的,那是其一;说我研究着呼伦贝尔的牛奶走过大半辈子,成了一个土专家,也不为过。只要几滴呼伦贝尔牛奶落在我的舌尖上,我就可以告诉你,这是什么牛出的奶。圈养牛出的奶,有种牛粪牛尿的膻骚味,因为其吃喝拉撒都在同一个很小的区域内;在草原上自由徜徉的牛出的奶,微甜,有花香草香气;吃玉米秸的牛出的奶,像是淀粉泡了冷水,清沥寡淡;打了抗菌素的牛出奶比平日少,回味的时候有点苦;机器挤出来的牛奶,和人工挤出来的牛奶也十分不同,一个发涩,一个油润;刚下过犊的蒙古黄牛出的奶,浓郁醇香,属上上品;引进了贝加尔牛和西门塔尔血统的黑白花牛,奶量大,营养含量也还不错…… 总之,我们呼伦贝尔草原,有大片天然优良草场,牧民延续传统的散养方式,所以半个世纪以来,牛奶基本没有品质问题。只有我这类轴人,才能挖掘出这么多的说道。
她上午十点左右开始卖牛奶,到下午三四点才能卖完,有的时候牛奶卖不完,要天擦黑才能回家。中午的时候,顾客少,会有一段空闲,她便打一饭盒牛奶,让她的孩子送到小饭馆烧开,打开纸壳箱里的塑料袋,抓出一小把奶干泡在孩子们的奶里,然后拿出个布里亚特面包,娘仨儿守在一起慢慢吃起来。她们吃得香甜,让我看得也香甜。这时候,她会用母语和孩子们说半天话,说着说着,娘仨儿就咯咯地笑一阵,笑够了,她们的午餐便结束了。可是对来买牛奶的顾客,她说话往往很简短,想来是觉得自己讲汉话不流畅,有一点不好意思。不过,她脸上的微笑已经替她说了话。爱笑的女人有好命,爱笑的额吉②心里能装得下一千匹马的马群。她就是卖牛奶的乌云挂,从她身上泡泡袖的旧袍子看得出,她是一位布里亚特蒙古族妇女,一个肩扛生活重担的母亲。
我们小区的门口,原有好几份卖牛奶的,我一般两天打一次牛奶,每次一斤。由于忙三迭四,从不挑剔,往往是赶上谁的算谁的,打了就走。自从乌云挂出现,我就改了习惯,每天特特地下楼,打上一斤她的牛奶。
一来二去,我和乌云挂就熟悉了起来。便小心翼翼地问:“为啥比别人家的牛奶贵五毛钱?”
她指指奶桶说:“里面有爱呀。买吧。”
奶桶里的奶汁上面浮着一层粘稠的油脂,犹如一块蜂蜜色的绸缎,褶皱间光泽盈盈,香气隐隐。果然是好奶子,让我突然有了一种捧起来咕咚咕咚喝一气的冲动。久违的记忆冒出来了,小时候放学回到家,跑得满身是汗,姥姥就会递过一碗井水拔的奶子,有时是甜的,有时是酸的,一仰脖子一碗奶进肚,全身的血管被凝结,瞬间又簌簌地融化开,满身都是脂肪的芬芳,像是一片浸透了春雨的草原,那种快感是语言难以描写的;常年和俄罗斯人打交道的父亲,闲下来会把生奶子直接和红茶勾兑,再加一勺古巴糖,哄得我们乐翻天。那时候全然不担心什么病毒细菌,也不知道什么防腐剂粘稠剂之类,只管享受那份香甜。曾几何时,牛奶被装进纸盒,装进锡纸袋,用几十种标注给予解构,成了生物蛋白和化学名词以及十几道工序的代言体,让我完全陌生,乃至难以置信。
牛奶里面有爱,什么意思呢?
乌云挂微笑着,用手拍拍自己的乳房,露出几分害羞。
我问,是不是可以放心给婴儿吃的意思?
她摇摇头。
见我满脸不解,她站起身,走过去,拉过来一个在玩耍的孩子,搂在自己的乳胸处,轻轻撞了几下。
我立时就明白了。她说的是“撞奶”。
母牛产犊后,乳房膨大,但是奶水却不一定丰涌,这时候要小牛犊上去吸吮,母牛便会分泌一种幸福的多巴胺,使自己如醉如痴,甘于奉献,因而乳腺畅通,奶水自然就又多又好,小牛犊吃不了那么多,牧民顺势挤出来留用。到了小牛犊学会吃草,就不给它吃奶了,但是牧民挤奶的时候,要先把小牛犊抱到母亲乳房下,让它吸吮几口,等于打开了母牛乳腺的开关,奶水因而流畅丰盈。如此这般,正如乌云挂所说,母牛的母爱都在奶汁里了。如果没有小牛犊撞奶,这时候挤奶就不大容易了,甚至有的奶牛还会“回奶”,乳房渐渐萎缩,奶量大减。现在一些奶牛饲养场,引进了电动挤奶机,看似一片机械化作业,既卫生又高速,可是母牛哺乳的其乐融融消失了,母牛的乳头被冰冷的机器箍紧拽痛,情绪愤懑,却无力反抗,像人类一样,坏情绪导致分泌不良激素,乳汁里没有爱了。
乌云挂告诉我,别人家贩牛奶,在家里等着养牛户送货,她家是每天早晨上养牛户家去收奶收,看着小牛犊撞奶,看着嫂子们挤奶,收来的奶就是比别人家的好,有爱。
我说,那你得多辛苦啊?
乌云挂说,早点起来就行了,收的是几个邻居家的奶。
我知道,草原牧户之间一般都有草场隔着,他们所说的邻居,最低有三四里地的距离。乌云挂起早贪黑的,多挣五毛钱,实在是理所应当。
就在她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全身的样子,方明白她为何总是坐在车檐上给顾客打奶。她是个小儿麻痹患者,走路拖着一条腿,身子向一侧倾斜着,很是艰难。看得出她有些疲惫,身子在宽大的蒙古袍下沉重地移动着。
这样的身体状况,你何必如此要强?
乌云挂家有两千多亩草场,养着二百只羊,她的丈夫在草场上放羊,她就做起了牛奶的生意。她指着两个孩子说,不行啊,老大上学要花钱,这个小的也要上幼儿园,需要交托费了,怎么办,我们又不愿意超载。
超载的意思就是在有限的草场上,牧养超量的牲畜,以求利益最大化,其结果是牲畜啃光草根,导致沙化。草场一旦沙化,就是倒掉的多米诺骨牌,沙化面积会不停漫延,恢复起来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正经的牧民是不会超载放牧的。
天开始渐短,冷雨绵绵的日子到了。孩子们上学的上学,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乌云挂一个人缩坐在车篷里打着奶。她告诉我,她丈夫过两天打完了秋草,就可以每天送她接她了。我买光她最后的五斤牛奶,在周边的朋友群里发了一条微信,推荐乌云挂“有爱的牛奶”,呼吁大家多买一些,让她每天早点回家。
没想到的是,我回家一煮这五斤牛奶,发现奶汁出现了蛋白质和水分的分解,就是说,这奶子酸了。我赶紧用一块纱布,澄清其中水分,将剩下的奶酪部分压实,晾干,做成了喷香的奶豆腐,我没有把这事告诉乌云挂,第二天就出差了。
我回来的时候,已是清雪飘飘。我倚窗而望,楼下没有乌云挂的红色三轮摩托,空旷的草原变成了一层白纱,没有她远来的身影,也没有她归去的车辙。我心里有几分空落,便也不想着打牛奶这事儿了。几天后一个早上,我打开窗子换空气,一下子看到了乌云挂的那辆红色三轮摩托车,只是卖牛奶的人不是乌云挂,是她的的丈夫。不一会儿,就听到他远远地叫我:“那个姐——四楼的那个姐——”。
乌云挂的丈夫看着要比乌云挂年轻些,白种人一般的肤色,金色的头发自来卷儿,眼睛是湖蓝色的,使人想起贝加尔湖畔的绿野长风,布里亚特蒙古人曾经在那里游牧数代,于一百年前回归呼伦贝尔。他的靴子上沾满了雪地的泥泞,身上散发着秋草的气味,手里拎着一袋鲜牛奶,那神情,是要完成一件大事的郑重。
他说乌云挂那一天晚上烫奶桶的时候,发现了酸味,后来把所有打牛奶的人都找到,做了退换,只有我最晚出现。乌云挂不知道我的名字,但记住了我的窗子。
“乌云挂呢?她怎么没来?”
“她呀,嘿嘿……生了。”
“什么?”
“生了呀,是个小子。”他腼腆地搓着手上的奶渍。
居然,居然……我一点而没发现,想想,原来她宽松的蒙古包下,遮掩着一个幸福的秘密。
我知道必须收下这袋子五斤偏多的鲜奶,这是一种尊重。
乌云挂的丈夫好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了却一件心事。
我问:“你出来卖牛奶,谁照顾乌云挂呀?”
他回答:“大的。她放学回来烧茶。”
我担心地问:“大的也还是二年级的孩子啊,她能行吗?”
他回答:“告诉着她做,还行。”
我想象着草原上那个刚建好的牧民定居房里的情形,想象着那个二年级的小姑娘,苹果脸,水晶一样的眼睛,她推开门,庄重地举着一只铜勺,把奶汁扬向蓝天……回头间,看见睡在摇篮里的弟弟醒了,而极度劳累的额吉刚刚睡着……
无边的草原,在轻轻呼吸。
塞吉雅和她的百岁额吉
仲夏之夜,雨过天晴,万籁俱静。我敞开窗户,放丝丝缕缕的凉意进来,放星月的光芒进来,慢慢进入文学的空间。
突然窗外传来一串咯咯的笑声:“哎呦,我怕,哥哥,老公,你慢点……”接着是电动车突突地颠过坑洼的声音。
有意思,蒙古话里面加了一句汉语流行词——“老公”。原来“哥哥”,叫的是自己的丈夫。如今草原上的姑娘,已是风情万种,草原上的小伙子,再也不是进了蒙古包把马鞍子一安置,只管喝酒吃肉的那一款了,他们懂得女人是男人掌心的红珊瑚,越抚慰越美好。
果然那老公说:“别怕,我来,我来……”
我想他们来自草原,以草原的博大,足以让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变小,小到成为一缕若有若无的云。放歌纵酒,无拘无束,草原人的快乐是天经地义的,不会打扰的任何人。而在此刻,他们忘了那些在水泥抽屉里或睡或醒的人们,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俯身在窗台上,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小区恢复了安静,我想他们是推着车,悄悄走出去的。
深秋的时候我去了南方,回来已经是春风徐徐,绿野葳蕤了。原本没有住满的小区,热闹了不少。
我在窗前一看,北楼一层的一个阳台下有了生机勃勃的景象。那窗子上,挂出了一串毛茸茸的羊耳朵,看着是从今年的新羊羔耳朵上剪下来的耳记。在草原上,每一家的羊耳记形状都不一样,即使各家的羊混了群,一看羊耳朵的缺口,也可以很方便地辨认清楚。羊耳记也是丰收的象征,进了蒙古包,一看哈栅③上挂的羊耳记有多少,就知道这家的家境了。过年了,老额吉会摘下那串羊耳记,到风里抖一抖灰尘,再重新挂好,象征吉祥洁净。
过了两天,这家的窗子上,又挂出了一串嘎拉哈。嘎拉哈就是羊后腿的膝盖骨,此乃天成之物,精巧圆润,串成一串,像硕大的砗磲项链,好不漂亮。嘎拉哈是用来“歘”的,这个“歘”是个象声词,把一袋子嘎拉哈哗啦哗啦倒在毡子上,抓一把轻轻撒出去,从中找对儿,或谋求朝上一面的相同,来定输赢,这就叫“歘”。蒙古包里的孩子们一代一代地歘下去,创造出多种嘎拉哈游戏模式。游牧时代,积攒嘎拉哈,是草原母亲的一桩大事。女儿出嫁时,母亲会给女儿准备好一口袋嘎拉哈,剔干净上面的筋头,涂上各种鲜艳的颜色。女儿随夫家逐水草游牧,路途迢迢,命运多舛,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和母家重逢,当女儿想念母亲的时候,就打开嘎拉哈口袋开歘,歘着歘着,进入了游戏,就忘了想家了。
由于生活的改善,近年来很多牧民在城里买了房子,或方便孩子进城上学,或者方便老人就医。他们带来了羊耳记,带来了嘎拉哈。
我还真没猜错。这家的额吉是个老寿星,快一百岁了。她看上去并不像有如此高龄,虽然走路有点左右摇晃,但是身子还硬朗,那紫铜色一样的脸上,眼睛明亮,笑的时候皱纹舒展,绽放出乳汁色。她拄着拐杖,出来晒太阳。晒太阳的时候她不坐,只是向着草原的方向久久地站着,无疑她想念草原,想念那种开阔的生活和清新的空气。她隔几天就要换一件蒙古袍,宝蓝色的,枣红色的,墨绿色的,有好几件,都是簇新的。或许她太寂寞了,晒太阳就成了她每天的重要仪式。我发现,老额吉的蒙古袍扣子是老的,有银子錾花的,有老玛瑙珠子的,也有牛骨头刻出来的,和她饱经沧桑的脸很搭。草原上来的百岁老额吉,把自己活成了神仙,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千古之谜。
一群大尾巴的喜鹊从天而降,围着老额吉的靴子蹁跹起落。五只不同品种的流浪狗,仿佛约好了似的,一起出现在老额吉的周围,它们瘪着脏兮兮的肚子,蹲坐在老额吉的脚下,像守规矩的小学生,静静的,不敢索要食物。草原老人历经沧桑,大自然的精华便留在了他们的生命里,这些聪明的小动物应该早有感应。
阳光中,只剩下喜鹊羽毛上的一丝风。
额吉巍峨,一动不动,眼睛里是亘古的光泽。
那个曾在我窗下走过的爱笑女人悄然出现。
她并非我想象的那般摇曳多姿,身上看不出有什么矫娇之气。她已经五十多岁了,矮而瘦,满头花白,在阳光中,像是头上插着许多银麦芒,一闪一闪的。她穿着一件看不出花色的旧衬衫,弯着腰,低着头,忙忙碌碌的,好像一天到晚从不休息。只要我往窗前一望,准能看到她的身影——把牛肉切成条状,然后撒上盐,一条条挂在铁丝架子上晾着;把毛呢的蒙古袍在通风处吹过,一遍遍地敲打浮尘…… 洗菜,做饭,整理房前屋后的杂物……她的主要任务是照顾老额吉的生活,余下时间便在小区里捡一些可以卖钱的废品。她从不和外人搭讪,没有人知道她说话的声音,原是那么如莺如罄。她是老额吉的儿媳,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赛吉雅,好缘分的意思。
赛吉雅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开窗子,扶着老额吉在窗前站一会,然后照顾老额吉喝茶吃早饭。这时候喜鹊和流浪狗准时现身,她出门,把装着剩饭等食物的盆子放在地上,由着喜鹊和狗去争抢。这群喜鹊原来在她家蒙古包附近觅食,额吉搬进城了,它们就跟着额吉的味儿来了,而流浪狗是跟着喜鹊来的,来了就不走了。
在这个小区刚交工的时候,赛吉雅偶然发现,很多装修废品可以卖钱,于是每天早上让他丈夫开着三轮摩托把她送到这里,晚上将她和一车收获一并拉回去。她家不远,住在我西窗外的草原上。由于当年她遭遇车祸急需钱,便把自家的草场长租出去了,提前用完了租金。现在,她丈夫给贩羊的老板打工,抓羊、运羊、杀羊,她干一些零活挣钱。家里有老人,还有一个读高中的儿子需要供养,生活不算富裕。她在我们这个小区出入的时间长了,发现有水有电有暖气的一个小单元,月租八百元,他们夫妻使使劲儿还付得起,便带着辛苦了一辈子的老额吉住了进来,一想到这个冬天老额吉的腰腿不会那么痛了,当儿女的他们心里很安慰。
赛吉雅捡废品的时候,总是带着扫帚和撮子。她收起了纸壳子塑料之类,还要一个个打开居民扔出的垃圾袋,挑出袋里的干巴馒头、没吃干净的罐头、肉骨头之类,洗干净了喂喜鹊和狗。她翻完塑料袋,会随手将落在地上的零碎垃圾扫起来,重新装好,放入垃圾桶,将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生活垃圾,又脏又臭,她埋头挑拣着,用的是淘金般的聚精会神。我在楼上看着,不由心生敬意。我坐在温暖舒适的书房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仅仅是要向世界述说一点美,写呀改呀,动辄五遍八遍,用的是心。同是用了心的劳动,埋头在垃圾袋里的赛吉雅更是难能可贵。
我翻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清理出一大堆可回收废品,送到赛吉雅跟前。赛吉雅高兴了,但她并不看我,低着头告诉我,这些东西值好几天的房租呢。这时候,我离她很近,突然发现,她出过车祸,一半脸被撞碎了,眼眶没了,那脸的样子叫人心痛。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去,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我赶紧定定神,伸手去帮她解几个没有翻过的塑料袋,她拦我,推让中的那一刻,我们开始彼此直视,直至都不再回避,就这样成了朋友。
赛吉雅告诉我一个秘密,她和丈夫正在攒钱,再攒三五年把这房子给老额吉买下来,住自己的房子,老额吉就会舒心,就会像草原一样长生不老。
下雪了,老额吉一百岁了。
我邀请了摄影家协会的朋友给老额吉拍生日照,时间约好在早七点半,晚上四点半。上午给老额吉拍全身照,将西面的茫茫草原作为背景收入画面;下午拍人像,利用落日前柔和的自然光,彰显草原母亲的气质。我嘱咐赛吉雅让老额吉事前养息好精神,还要给她准备好服饰,梳理好辫子,唯独没有想到对室外环境提什么要求。
这可倒好,第二天早上,我推开窗子一看,哎呀,整个世界王炸!赛吉雅家阳台下的雪地上,一片五红大绿,人造的春天业已完工。赛吉雅平日捡垃圾的时候,积攒下了很多废塑料花,如今被洗得干干净净,一股脑地插在了白雪中——牡丹,玫瑰,郁金香,夹竹桃,还有七扭八歪的干枝梅,你别说,远远看去,还真是姹紫嫣红,叫人眼前一亮。
人的思维,有时貌似突兀,却无不带着以往的经验,如果说草原在赛吉雅的血液里,那么城市则在她的梦想里。虽然她的城市梦还没有走出这个小区,但是已经让她不同以往。你看,她说话变成了低低私语,笑起来把声音含在嘴里,只有自己可以听到,她脱下了那件旧衬衫,换上了金光闪闪的弹力丝裙,她看见了花坛里那些伪装者一般娇艳的假花,便觉得发现了城市的审美范本,于是欣喜地收获了未经甄别的经验,试图替代以往的某些记忆。她还不知道,现代城市种种的艳丽,正意味着自己熟知的自然之美渐渐远去。她仿佛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跑道上竭力追逐着前方,必将历经迷失,以波折的方式抵达失去的原乡。
拍照十分顺利,老额吉身穿枣红色的蒙古袍,站在雪地上,麦穗般的长辫盘在头顶,耳朵上是一对硕大的老蜜蜡耳坠,胸前带着一串旧绿松石项链。她面带微笑,雍容大方。那些不会凋谢的花朵盛开在她周边,流浪狗们一抖精神,穿梭于花间,叽叽喳喳的喜鹊被这热闹吓怕了,高高地盘旋在额吉的肩头,朝晖用金手指抹亮一切,大雪无垠,天人合一。
当下午的拍照结束,老额吉叫住了摄影师,然后向围观的人群里挥手,她的意思是等一等,她要和儿媳妇来一张合影。赛吉雅呢?我发现她一直躲在一个男人的背后,那是个头发斑白,目光炯炯的小老头,应该就是赛吉雅的“哥哥”或“老公” 。
眼见得赛吉雅赶紧把头埋在丈夫身上。她不愿意让人看受伤的脸。
老额吉走过来了,看着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尽量快走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多想要这张合影 。她背向围观者,然后,轻轻地捧起儿媳妇的脸,吻她的额头……相机的镜头看不到赛吉雅伤痕累累的容颜,却看到了亘古而来的人间至爱。一个百岁母亲的智慧,就像草原的晨雾,无声地滋润大地 。
赛吉雅小鸟依人一般,轻轻地笑了。
没有人发现这一细节后面的隐秘。
天鹅湖畔的那顺乌日图
他叫那顺乌日图,是一个音乐制作人,也是一个电视片导演。他的作品经常出现在电视银屏上,也常常在网络上走红。每次见到他,都是在文学艺术界的活动或聚会上,他总是显得很帅气,很精神,也很文艺。他和许多牧区来的文艺青年一样,穿着考究的蒙古袍——精纺深色毛呢料子,加银色织锦滚边,配一双软皮深棕色短毛靴子,与众不同的是,他胸前的吊坠,不是流行的银包狼牙,也不是炫人眼目的老蜜蜡或者老松石,而是一幅镶嵌在水晶外壳里的小照片。
我在草原深处的天鹅湖畔偶遇那顺乌日图,一时没有认出来他。只见他满脸早春的霜雪,骑在马上,穿着翻毛皮大氅,手上带着羊羔皮马蹄袖,帽子上的红缨穗在风中飘扬,和一个常见的牧人没有什么两样。是他胸前的吊坠让我认出了他。
那顺乌日图从草原到都市,又从都市回到草原,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不论外面的世界有多少掌声和鲜花,他始终佩戴着父母留给他的遗物,就是他胸前吊坠里镶嵌的这张照片。照片由一个常年行走于草原的摄影家拍摄,看起来十分奇异。
你看——阿妈和阿爸站在湖里,湖水几乎漫过他们的脖颈,他们二人共同抱着一只大天鹅,面带笑容。那天鹅毫不惊慌,像一个非常有安全感的幼儿,昂首直面着苍穹。清澈的湖水被天空染蓝,成群的天鹅在阿爸和阿妈身后游动,仿佛一朵朵白云飘动在水面上。阿妈在水里逐个亲吻过那些刚出壳的天鹅雏鸟,最后抱起了这只天鹅王。所有的天鹅都很温顺,仿佛懂得这是一次永恒的纪念。
没有人说得清呼伦贝尔草原上有多少个湖泊。要是雨水好,草原上的水泡子,就像当年成吉思汗从这里娶走孛儿帖时撒下的珠宝那么多。四月,万物仍在酣睡,风把天和地搅成一体,太阳就像一个大银盆里的一枚蛋黄,凝固在严寒之中。直到厚厚的白雪被风扫干净,你才会看到那一大片布满冰凌花的墨玉,看到那顺乌日图家蒙古包上的炊烟,看到那顺乌日图的阿爸阿妈走动的身影。这里就是那顺乌日图家的牧场,这个湖那时候叫冰湖。
一年到头,那顺乌日图的阿妈期待季节轮回。她在冬盼春,在夏盼秋,等天鹅归来,送天鹅远行。哪怕在暴风雪即将来临的黄昏,她推开蒙古包门的第一个动作,也是一手扶着门框,艰难地直起身子,用另一只手将马蹄袖扣在口鼻处挡住寒气,向寂静的湖面眺望。
突然,太阳的光晕一抖,一串小号似的鸣唱脱颖而出——“ 咯——咯喔,咯——咯喔”,那声音嘹亮而有力,一会儿密集,一会儿疏朗,片刻间,就见天鹅群栩栩而落,在湖水和残雪间轻盈舞蹈。阿妈兴高采烈,用一把包浆圆润的铜勺,向天空高高扬撒三勺洁白的牛奶,祝福这些可爱的天鹅。我们家的天鹅回来了!我们家的天鹅回来了——草原上没有别人,只有阿妈长调一般的声音久久回荡。那顺乌日图看见满头的霜雪融化在阿妈的眼睛里,显得亮晶晶的,那是母亲的眼神,像是接回了远嫁的女儿。
那时那顺乌日图还小,记不清是在哪一个夏天,湖边出现一只孤独的天鹅,一个劲儿对着芦苇丛鸣叫,飞起来,又落下,盘旋着不肯离开。阿妈远远地看着,便明白了。她抱着那顺乌日图上了马背,躲到牛粪垛后面望着湖面。果然,另一只天鹅拖着断翅游了过来了,这受伤的天鹅把头无力地倚在等待它已久的伴侣肩上,它们就像阿妈和阿爸在寒冷的打草场上那样彼此依偎着。
草原之夜安详静谧,只有天上的星星滴滴欲坠。
阿妈在朝晖中归来,往这对天鹅跟前的草地上洒了好多黄瓜籽。那顺乌日图的阿妈,草原上的万物之母,她这辈子救过无数生灵,在她的眼睛里,一切会呼吸的生命,不论是一只银鸥,还是一只小豆鼠,都是和牧人手牵手的兄弟姊妹,在生存的道路上,不能没有它们存在。黄瓜籽是来自蒙医的接骨偏方,她每天给天鹅投食两遍,像一个老蒙医那样精心地照料着自己的患者。果然,那只受伤的天鹅很快好了起来。
由于阿妈的宠爱,这对儿天鹅胆子愈发大了。在湖中嘻戏梳妆,在湖畔跳舞觅食,已经不能满足它们儿童般的天性,它们开始出现在那顺乌日图家蒙古包门前,伸长了脖子咯咯叫着跟阿妈亲昵,还扇动那巨大的翅膀,把小羊羔吓得乱跑;它们经常肆意地钻到马的肚皮底下乘凉,把马吓得乱跳不说,还抢了小马驹的草籽吃。那顺乌日图们家的豆饼、馒头,甚至舍不得吃的奶豆腐,它们通通都尝过。它们闯进蒙古包,那是见啥吃啥,吃饱了,就到处乱吐乱拉,它们的粪便很稀,有一种呛人的气味,简直无法忍受。有一次这两个调皮鬼闻到炒米的香味,就往铁炉子上扑,要不是阿妈一桶水泼过去,它们早就变成烤鹅了。后来阿妈发话了,她说——就是阿尔山庙的喇嘛爷爷来做客 ,也要坐在蒙古包的西边,安安稳稳地等着我斟奶茶吧?这是规矩,知道不?
天鹅好像听懂了阿妈的话。从那天起,那顺乌日图每天上学放学路过,湖面上总是静悄悄的,那一对儿天鹅真的消失了,那顺乌日图想它们应该是到西伯利亚寻觅大部队去了。草原上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空旷无垠,少了一个焦点。
长生天啊——老天爷啊——阿弥陀佛……你看,阿妈也有惊慌的时候,她都不知道怎样把这个消息告诉儿子了。没等那顺乌日图把马拴好,她就把放学的儿子拉到了湖边上。天哪,那顺乌日图也大吃一惊,你说这一对天鹅这么多天干啥去了?它们原来是在芦苇荡里做巢,孵出了一窝小天鹅,三只,浅灰色的,此时就像三团蓬松的羊毛,漂浮在父母的身后,离岸边越来越近了!阿妈爱怜天鹅一家子,将原本要给小马驹小牛犊吃的豆饼,分给了它们一半。那五只天鹅可真能吃,要是没有湖中的小鱼小虾作补充,这个家还喂不起它们呢。
应该是缘分到了。第二年的春末,这对儿记忆清晰的天鹅,为那顺乌日图家的冰湖引来了七对漂亮的天鹅夫妻。它们到了这里,就再也不肯继续长途跋涉,接着往西伯利亚飞了,就像一群没心没肺的小青年,因为贪图着安乐,就把生养自己的故乡给忘了。后来天鹅越来越多,最热闹的时候,那顺乌日图家一平方公里大小的湖面,白花花铺满了一层,数都数不清,冰湖变成了美丽的天鹅湖。
不知啥时候,阿妈的黑发中生出了几缕银色的冰茅,好在她的那匹小青马身子骨硬朗,腿脚也挺好。因为担心盗猎人的夹子和毒药,阿妈每天骑着小青马,绕着湖面转巡查,她的手里攥着鞭子,保护着清澈的湖水和美丽的天鹅。草原上渐渐地有了一个传说——阿妈的天鹅湖,是天下最吉祥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草原遭遇了连年的干旱,阿妈的天鹅湖渐渐缩小,很快变成了一片空旷的洼地,湖面只剩下不足二十米大小,一些顽强的小鱼小虾,一锅粥似的拥挤在里面。看不到天鹅在水中跳舞,只听见天鹅队列路过时惊恐的叫声。每逢五月十三和七月初三吉日,无论下雨还是暴热,阿妈和阿爸都要手捧蓝色的哈达,在宝格达乌拉圣山跟前,为每一个羊羔和天鹅祈祷,盼望草原逢甘霖,盼望草原儿女开笑颜。
那顺乌日图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了到远方学艺术的念头,那顺乌日图不是为了逃避草原寂寞艰苦的生活,他是想着如果有一天,当阿妈、阿爸和这锦绣一般的草原,以及阿妈那带包浆的铜勺子、牛皮和鹿筋编的牧羊鞭,随着风远去了,自己要能把它们找回来,让它们像草原上的长调《牧歌》那样,永远活着。阿妈说——去吧,去吧,天鹅飞得再高,影子还在地上,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草原是你的家。
转眼就是八年,草原上水草丰美的景象终于再现,阿妈却老了,她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不说话,久久看着归去来兮的天鹅。横跨天地的彩虹,映照着她种子一般成熟的面容,映照着她眼角的鱼尾纹,映照着她身上的紫色蒙古袍和白头巾,显得分外明艳。阿妈就像是坐在一幅背景深远的画里。
阿爸告诉那顺乌日图,那一年阿妈在湖边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黄羊,就把它的伤治好,放在羊羔圈里喂养着。小羊羔像一堆一动不动的雪,小黄羊像一块跳来跳去的金子;小羊羔吃饱了慢慢徜徉,小黄羊吃饱了,就要跃出羊圈,刮风似的在草原上跑。正赶上阿妈忙得忘了拴家里那条凶猛的大狗,结果这狗就把小黄羊当成狼崽或者狐狸什么的,几口给咬死了。事情都赶到一块儿了——有一对儿天鹅的蛋,被盗猎人偷了,这对天鹅只好重新下了一窝蛋,当它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秋天来了,成群的天鹅带着自己的孩子向南飞走了,这对天鹅的孩子却还没有学会飞行。湖面开始结冰了,这一家天鹅,还傻傻地站在带冰碴的草窝里,眼看水面就要给冰封住,那两只小天鹅就要被冻死了。阿妈骑着马蹚冰水去救天鹅,当她终于把小天鹅抱在怀里,她的小青马却显出衰老,抗不住冰冷的湖水,身子一歪,就把阿妈摔在了湖里。阿妈病了一场,从那以后,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了……
阿妈走的那样突然,当那顺乌日图赶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人们撤掉蒙古包的穹顶和围杆,阿妈便安眠在茫茫草原上了,她的身体显得那样弱小,像一个摇篮里的婴儿,草原博大的苍穹犹如母体一般拥抱着她。
那顺乌日图想念阿妈,眷恋着古老的草原,却还是选择了在城市里流浪。那顺乌日图是谁?那顺乌日图的柔软的手还能握住套马杆吗?那顺乌日图细腻的皮肤还能经得住严寒酷暑吗?每当那顺乌日图用一个牧人之子的情怀,在婚礼上唱歌的时候,他十分清醒,知道这其实是一次消费,别人消费着金钱,他在消费着刻骨铭心的气质。于是,顺乌日图决定回家,回到他生命的源泉之地,以一种崭新的方式,守护绿色的家园。
我突然想起在来的途中,停车在天鹅湖边上看天鹅的时候,身旁突然出现四个骑马的牧民,一直跟随着我们,彬彬有礼,但眼睛里全是警惕。一问那顺乌日图,果然,这是他发起的草原牧民生态保护行动的一个项目,为了让栖息在天鹅湖的鸟类不守伤害,草原上的年轻人像阿妈一样,天天环湖巡视。每当他们骑马的身影走过,湖中飘逸的白天鹅毫不惊慌,兀自梳妆嬉戏,或许在它们的眼睛里,那骑马的人们,是风景的一部分。
①稀奶油。
②母亲。
③蒙古包的木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