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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9年第8期|南帆:村庄笔记——清明傅筑

来源:《雨花》2019年第8期 | 南帆  2019年08月28日08:41

 

南帆,现居福州,福建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福建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已发表学术专著和散文集多种。南帆先生2019年在《雨花》开设“村庄笔记”专栏,此为专栏第八篇文章。

窄窄的路口竖了一块鹅黄色的大石头,上面凿了“付竹村”三个字,并且描上了红漆。同行的一个人说,好像不是这三个字啊?他记得是“傅筑村”。可以擅自这么改吗?现在似乎没有人讲究这些事了,几个人一起叹息了一回。

附近一个汽车制造厂。这一带高速公路车流密集,喇叭不断,众多加长的载重大挂车轰隆隆地驶过,带有工业社会一往无前的强悍风格。一些载重大挂车上装满了崭新锃亮的小轿车,看起来如同一排监狱的牢房正在公路上疾速远去。我们的小车终于从一个路口拐出来,如同一条小舢板摆脱了湍急的河流缓缓地靠到了岸边。

清明时节,几天霏霏细雨之后突然放晴,天气一下子燠热了起来。我已经多次来过这个村庄,一个先人的坟墓在这儿。城市的标配生活是写字楼、玻璃幕墙、空调机、手机、电脑、互联网、格式相似的报表和表情相似的上司。“清明节”三个字弥漫着另一种乡野的气息。这个节日短暂地恢复了我们与祖先、坟墓、土地、乡村的联系,一些遥远的往事隐隐地浮动在湿润的空气之中。没有那一丘坟墓,我们还会踏上乡野的土地吗?

村口花岗岩基座上的一个水泥雕塑是两匹昂首奋蹄的骏马。我隐约觉得骏马似乎比以前矮了一些。骏马滚圆的肚皮上一串串横七竖八的电话号码还未褪去,主要是办理证照业务和建筑队的专业打孔。一眼望去,村庄里永远有几幢楼房尚未竣工,狭窄的路面堆放着沙子和水泥,草草搭起的脚手架伸到了空中。驻留乡村的农民愈来愈少,乡村的房子却愈盖愈多。傅筑村的房子三层或者五层,密密匝匝,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房子底下的巷子显得格外阴暗狭小,抬起头竟然见不到天空。巷口的一家店面卖纸钱金箔,一家店面卖清明粿,一家水果摊,另一家昏暗的五金杂货店柜台上摆一部电视,屏幕里正在上演一场盛装豪华舞会,打蝴蝶结的绅士和穿钢箍裙的淑女仿佛在众多螺丝钉、电插座和PV管之间跳舞。巷子里突然冲出一辆电瓶驱动的小三轮车,车厢安装了一个铝合金车篷,车篷上用红纸糊了一圈周六福的珠宝广告。村庄里难道还有周六福珠宝店?

穿过这一条巷子,后面是一个小空场。空场旁边的那个破礼堂不知是否已经拆除。当年,这个礼堂的主要功能是召开动员大会和放映电影。动员大会的主角是乡村干部。根据一些人的回忆,当年许多乡村干部的口才极好。稍稍刮了刮小腿上的泥巴坐到台上,张嘴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两个小时,从孙悟空联系到抗美援朝,然后总结春耕进度,同时叮嘱一户农民要管好自己家里的猪崽。动员大会逐渐消失之后,放映电影成为礼堂的首要用途。这个礼堂曾经放映过《少林寺》,亢奋的气氛几乎要把礼堂掀起来。邻近村庄的农民纷纷聚集到这儿,一票难求,小空场上卖鱼丸的、卖橄榄的、卖瓜子的喊成一片,每个摊子上吊一盏小汽灯。一群孩子四处奔窜,几条狗神情迷惑地跟在他们身后跑来跑去。坐在空场边缘的几个老人不明白礼堂里耍什么魔术,难道还有比佘太君、杨宗保、穆桂英更有意思的戏文?戏曲的铿锵锣鼓连同戏台下面的嬉闹和眉目传情牢固地盘踞在他们记忆之中。电影银幕上没有人接连不断地翻筋斗,黑暗的电影院里也不让人直起嗓门大吼一声“好!”前两年到达这个村庄的时候,礼堂已经废弃,一把大锁挂在门上,墙上的窗框松动了,一扇窗户耷拉下来。透过落满灰尘的玻璃,昏暗的礼堂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一条狗伸直身体惬意地在门廊的台阶上伸懒腰,仿佛这儿是它理所当然的领地。

一个熟人已经等在昂首奋蹄的水泥马下面,我们不再进村,而是转身沿一条水泥路缓缓上山。清明节的祭扫不慎就会引起山火,村口驶过的流动巡逻车不断地在喇叭里重复:“谁烧山,谁坐牢!谁烧山,谁坐牢!”沿途停放了种种型号的小汽车。看到锃亮的小汽车停泊于大榕树下,停泊在一间即将垮塌的破砖房旁边或者停泊在山坳的小空地里,一直觉得似乎哪儿不对。汽车是工业社会的标志。钢铁的工业社会威严地矗立在远处。现在,工业社会正在将自己拆解为一个又一个金属和电路板制造的小空间,零零星星地抛入农业社会。农业社会的标志又是什么?田野和庄稼。我们经过路边一片狭长的田地。熟人说,这是村庄里唯一的田地了。多年以前,这一片田地蒙着塑料薄膜,搭起一些竹架子,种一些瓜果蔬菜,泥土在太阳的烘晒之下散发出酸腐的气息。现在,这一片田地光秃秃的,似乎什么也没有种。我还记得路边有过一个养猪场,猪的尖锐嚎叫曾经久久地回响在我的耳朵里。养猪场的红砖墙和蓝色石棉瓦仍在原处,只是褪色了许多。我伸出手指敲了敲蓝色的石棉瓦,里面寂静无声。

离开水泥路开始登山,山势渐渐地陡峭起来,不时必须把伸到眼前的杂乱树枝撩开。另一些坟墓上的祭扫已经开始,几缕青烟袅袅升起,鞭炮的炸响在山坳里产生了一些轻微的回声。清明节是怀想而不是悲伤,山上没有哭声。临近坟墓的时候要穿过一片茂密的茅草丛,路面的石阶隐没在乱草中。我仔细地把茅草丛压低,否则,茅草的锋利叶片会把手和脸割得鲜血淋漓。为什么不把茅草砍下来晾干?茅草可以充当烧水煮饭的燃料。熟人回答说,村庄里已经没有人烧茅草了。农民现在烧的是什么?煤炭还是液化气?我突然走神了,忘了往下问——我突然记起来,以往居住在乡村的时候,筹措烧饭的柴草是一个相当麻烦的问题。

中学读书期间生活在山区分校,上山砍柴是一项重活。几个男生往往跋涉一个小时左右攀到山顶的密林,挥刀砍树。那时从未听说过生态观念,树的意义不是木料就是燃料。返回的时候,我们不愿意扛着一根湿漉漉的沉重树干走那么长的路,而是冒险取道一个陡坡抄捷径。我们合力将砍下的树干骨碌碌地抛下山去,然后沿着陡坡一步一步往下挪。那些过于陡峭的地段收不住脚,我们只能事先看准陡坡下的一棵树,然后奋不顾身地跑下去一把抱住,喘一口气之后,看准下面的另一棵树如法炮制。一个同学告诉我,那一天他跑下去一把抱住一棵树的时候,突然发现同时抱住了树干上一条冰凉的老蛇,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幸亏另一个跑下去的同学随即赶到,一挥手中的柴刀将蛇斩为两段。我对于他的叙述将信将疑,情节似乎过于离奇。另一个同学叙述的情节至少让我看到了初步的证据:前面一个同学在陡坡上牵住一根细细的竹子小心翼翼地往下挪移,然后一跃抱住了几步之遥的另一棵树。他松手的时候,那一根细细的竹子忽地反弹回去,迅捷无比地抽到了后面这个同学的脸上。这个同学正在张大嘴巴喘气,反弹回来的竹竿末梢准确地敲击在他的一个门牙上,门牙立刻缺了一角。第二天我见到他嘻嘻地笑着,一个门牙的确呈现三角形,缺口显然是新的。

到了先人的坟墓,首先锄去杂草。祭扫仪式之始,找一些石块压住纸钱,沿着坟墓摆一圈。点燃的蜡烛在微风中摇曳不已,让人觉得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手擎三根香,鞠躬上香,一阵轻微的香气融入草丛。只能在墓碑前面的水泥地上小心翼翼地烧金箔纸,避免山风吹走火星。据说金箔纸是火焰带给先人的钱币。互联网上开玩笑说,烧金箔纸是阿里巴巴一直无法掌握的转账方式。每一叠金箔纸都要彻底地烧成灰烬,否则就是浪费钱财。所以,必须拿着一根树枝反复地拨亮企图偷懒的火焰,金箔纸冒出的浓烟忽左忽右,熏出了人们的眼泪。烧好金箔纸之后献上两束鲜花,燃放一串鞭炮,祭扫仪式告一个段落。今年买不到鞭炮,这一串乒乒乓乓的声响节约了,想必先人可以谅解。

熟人居住傅筑村里,闲常的日子帮忙照看一下坟墓,已经七十多岁了。现在,他正蹲在坟墓面前抽烟。坟墓不远的山坡上矗立一座高大的铁塔,铁塔的顶端几根高压电线凌空而过,延伸向远方;铁塔的下方蹲着一个渺小的农民,眼睛盯着山脚下。山脚下就是那条高速公路,锃亮的汽车飞速地来来往往。这些汽车与一个蹲在山上的农民没有任何联系,他从未企图乘坐这些汽车奔赴一个不知名的远方。

这一带是起伏的丘陵,站在半山的坟墓上可以遥望对面另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两山之间一片平原,汽车制造厂就坐落在这里。工厂一大片乳白色的厂房,中央一个高耸的钟楼,空地上停泊了几百辆刚刚制造出来的崭新小车。阳光穿透薄雾照下来,几百辆小车的方阵里闪现出各种斑斑点点的反光。乳白色的汽车制造厂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明飞行物泊在起伏的山脉之间,坚硬刚强,风格奇幻。进进出出的载重大挂车看起来像一些疾速爬行的钢铁大蚂蚁。两山之间的平原曾经是这一带最为肥沃的田地,现在已经完全被水泥和钢铁覆盖。工厂周围仿佛隐含了一个无形的磁场,强大的磁波四向射出,附近的村庄正在暗暗地枯萎,所有的柔软的摇摆的绿色植物都在流线型的汽车面前自惭形秽。绿色植物的价格无法与汽车比拟。汽车是西方人的教堂,似乎罗兰·巴特曾经这么说过。现在,中国人的精神空间已经事先腾出了汽车的位置。家里怎么可能没有汽车呢?许多孩子都这么认为。不一定要到多远的地方去,但是,没有汽车的生活肯定缺了一角。

我向熟人询问,汽车制造厂会不会继续扩张,从而将两侧的山头继续推平?熟人觉得近期不太可能,听说这个工厂的汽车销路不好,仿佛还裁减了一些工人。我看了看周围山坡上大大小小的坟墓,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熟人的理想是进入这一片乳白色的厂房打工,领取一份微薄的工资。他孤身一人。年轻时曾经帮村庄里的人干些农活,农忙时插秧、割稻子或者挑粪。田地消失之后,他只能在村庄的祠堂或者老人院打扫卫生,挣一些零花钱。现今每一个月可以领到八百多元的保险金。村庄里的生活成本相对低廉,这些钱大约可以过日子了。可是,他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压,必须服药不辍,每一个月的药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愿意为自己的医药费再打一份工。七十多岁的人当然无法胜任车间里的技工的工作,他的愿望是保安或者仓库管理员,事实上唯一的可能是保洁员,也就是打扫走廊和厕所。七十几岁的时候理想锁定为打扫厕所,可是,乳白色厂房的大门并未打开。他不时托人打听,迟迟没有回音。

祭扫结束之后漫步下山。转过高压电线的大铁塔,我看到一座修缮一新的大坟墓。熟人说,这一座坟墓最初修建于明朝,后来被荒草和泥土埋没。前几年墓主的后代竟然精确地考证出了墓址,进行了彻底的翻修和重建。墓址似乎离大铁塔太近,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明朝就躺在里面的人不可能为这个铁条拼装起来的玩意让路。但愿高压电线发出的嗡嗡声响不会干扰他们的清梦。奇怪的是,大坟墓旁边的围墙上,居然有人用黑漆写了一个电话号码,他们想和坟墓里的人联系什么业务呢?

山脚下几棵龙眼树。熟人并不清楚去年龙眼的价格。他告诉我们,这几棵龙眼树上的果实没有人采摘。现在的各种水果都卖不出好价钱。扣除采摘耗费的劳动力和运输费用,农民拿不到任何利润。挖出这几棵龙眼树栽种到城市的某一个花园里,收益或许更为可观。田地消失了,传统的农活消失了,农民跨上田埂从事各种工作,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算账。挣脱土地的约束而四处流动,仅仅带上一胳膊的力气,那么,哪儿挣钱就去哪儿。

时近中午,村庄里传来一阵短促而高亢的公鸡啼叫。我不由怔了一下,停下了脚步,一种熟悉而亲近的感觉突然涌来。土墙,小院落,石磨盘,一棵龙眼树,墙角几只鸡叽叽咕咕地啄虫子。志得意满之际,一只公鸡突然伸直脖子啼叫起来……真实的村庄终于浮现。没有公鸡啼叫的安静村庄如同一部默片,让人想到了沉没在水底的废墟。

可是,工业社会正在接管公鸡和母鸡。我记起了前几年访问的一个自动化养鸡场——肯德基的原料提供厂家。标准化的厂房里,无数只鸡头伸出小方格啄食铝合金槽里的饲料。无法知道这些鸡是不是生命。没有听到一只鸡哪怕啼叫一声,所有的能量都用于长肉。饲料的配方始终如一,营养、激素和抗菌素。每一只鸡以同等的速度增加体重,没有个性,没有例外,没有母鸡羽翼之下毛绒绒的小鸡崽发出啾啾叫声,也没有公鸡和母鸡之间的打情骂俏和争风吃醋。小方格背后啄食的小鸡四十天之后将共同进入屠宰场,死得一模一样。悬挂在天花板上的一条流水线哗啦啦地转出来,每一个钩子吊着一只大小相同的去毛裸鸡;待到流水线第二次哗啦啦地转出来的时候,所有的裸鸡只剩下一个翅膀;流水线又转了一次,第二个翅膀也消失了,裸鸡躯体上两个殷红的切口甚至看不见血丝。养鸡场的午餐招待我们吃烘烤的鸡块。看到盘子里的鸡翅和鸡腿,那一刻我几乎要呕出来。

想不起来傅筑村有什么特殊的传说。如同附近的许多村庄,傅筑村的一座寺庙称“泰山宫”,供奉三个神。居中的是东岳大帝泰山神,另外两位是孔子和岳飞。这一带寺庙之中的泰山神十分常见。不知神灵按照什么规则管辖凡界,估计泰山神不会与闽地的各路神仙发生地盘管辖权的纠纷。另外两位凡人由于什么机缘和泰山神相聚在香火缭绕的大殿?不得而知。孔子是山东人,或许哪一年曾经到访这个村庄与泰山神叙旧;岳飞岳元帅的行踪就无从揣测了。这一位南宋名将的功绩是和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战争联系在一起的,总不能认为他领兵南下到傅筑村看守山门吧?我记得泰山宫门口有一只石头的大乌龟驮着一块大石碑。也许有一天,乌龟和石碑会被撤走,这个位置将摆上一台做广告的小轿车,车顶的牌子上注明的是打折之后的价格。许多酒店和机场都是如此。凡事皆有可能,这是后现代社会的著名论断。进入后现代社会,宗教的想象力已经被商业创意完全掠夺。

返回的途中,顺路拐到一位朋友家喝几盏茶。朋友在这一带经营多年,人脉广泛,想拜托他给傅筑村的那一位熟人留意一份合适的工作。闲聊了一会儿,朋友突然提出给他写一幅字的要求。铺好了纸与墨,我还没有想出什么句子,顺手写了《兰亭序》之中的“惠风和畅”四个字。王羲之在会稽山呼朋唤友,曲水流觞,“暮春之初”大约也是现在这个季节。离开朋友家之后,小车重新上了高速公路,这一段破损的路面有些颠簸。几辆大卡车轰隆隆地驶过,车轮背后的旋风带起的尘土始终漂浮在空气之中。这是“惠风和畅”吗?我突然沮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