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全身,都发散着一种青春的气息” ——重读《受戒》
来源:光明日报 | 苏北 2019年09月06日07:07
汪曾祺是新时期少数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作家,他的写作真是好玩,许多小说都重写过,有的写了好几遍,像《异秉》,像《求雨》,年轻时在昆明写过,到了晚年,在北京又重写。他的重写,都是在没有底稿的情况下(他早年的作品,有许多丢失了,有人叫他找找,他说找它干吗),凭记忆重新创作。《受戒》虽然不是重写稿,但是熟悉汪曾祺作品的读者都知道,他年轻时写过《翠子》和《河上》,仔细看看这两篇写于1940年左右的小说(那时汪曾祺才20岁),就能对《受戒》的诞生多了一点理解。
《河上》是写城里的一个少爷,得了神经衰弱症到乡下休养,住了一些时日,与一个叫三儿的女孩混熟了,产生了一点点爱慕之情。这日少爷要进城里一趟,三儿对妈说“我下田去了”,其实是将家里的船,偷偷地划跑了,送少爷进城。船上的一路,这两个少男少女,既蛮憨又天真:
“三儿,你再不理我,我要跳河了。”
“跳河,跳河,你跳河我就理你。”
他真的跳了。
三儿惊了一下,但记起他游水游得很好,便又安安稳稳地坐着,本来也并未生甚么气,不过略有点不高兴,像小小的雾一样,叫风一吹早没有了,可是经他一说出生气,倒真不能不生气了,她装得不理他。他知道女孩子在这些事情上不必守信用。
这里所有的笔法都像极了沈从文或者废名。汪曾祺早期的创作,确实是深深地受了沈从文和废名的影响。抒情上若沈从文,笔法的某些方面,则神似废名的《竹林的故事》和《桃园》。1937年汪家为躲避战火,在庵赵庄的菩提庵里住了半年,汪曾祺带着一本《沈从文小说选》,少不得受其影响。这里还是后来《受戒》的故事发生地。这篇《河上》的记忆,也为后来的《受戒》埋下了种子。
而《翠子》中的翠子,可以认定就是小英子了。小英子的原型是大英子,是汪家从庵赵庄回城时带回去的一个姑娘,汪家请她带汪曾祺年幼的弟弟。
这些美好的记忆,都留在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汪曾祺的心中。
当然,说到《受戒》的诞生,还有一个直接的推动力。沈从文要出小说集,汪曾祺便集中读了一次老师的小说:“我认为,他的小说,他的小说里的人物,特别是他笔下的那些农村的少女,三三、夭夭、翠翠,是推动我产生小英子这样一个形象的一种很潜在的因素。”
汪先生说,要说明一个作者怎样孕育一篇作品,就像要说明一棵树是怎样开出花来的一样困难。
就这样,似乎是命中注定,《受戒》诞生了,此时距离写出《河上》和《翠子》已有40年。
6月间,我连续去了多次高邮。《受戒》故事的发生地庵赵庄的菩提庵(现改为慧园寺),一个星期内我去了两趟,见到了86岁的现任住持智隆。第一次冒雨前往,他不在寺里,听说到马棚做佛事去了。我们赶到马棚,正逢中途休息,几个和尚围坐在一张大桌前聊天,我们说来看汪曾祺笔下《受戒》中的寺庙,请智隆住持给介绍介绍。他极其热情,找出纸笔,给我画出菩提庵过去的样子。
这个十分简陋的乡村寺庙,真的看不出法相庄严的样子。它更多的是人间烟火。现在的样子也绝不是为了迎合汪曾祺小说中的氛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小小寺庙的四周,是村庄和农田。正是夏天,天空又高又蓝,白云悠闲地舒卷,田野中是金黄的成熟的小麦。田野一望无际,在碧蓝的天空映照下,到处闪着阳光的碎片,真真是一派苏北田园风光。
我不知读过多少遍《受戒》,可今天再读,依然那么兴致勃勃。我在20岁时还在一个笔记本上抄下了《受戒》。我站起身来,找出抄有《受戒》的那本笔记本,一页一页翻过去,有许多用红笔划的杠杠,且还是同《大淖记事》对照着抄下来的,以比较其异同。
汪曾祺的小说为什么这么好看?
我以为汪先生不仅仅给了我们一段生活、一个故事,他在小说中还注入了许多人情、风俗和常识(是常识,不是知识)。就以《受戒》为例,他不仅仅写了明子和小英子之间简单的爱情故事,还写了大量苏北农村的田园风情、健康的劳动之美,写了寺院中的许多常识(比如如何烧戒疤),还有植物学、动物学等。我们在《受戒》的结尾读到这样的文字:“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支一支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这短短几行,就藏有我们不知道的许多常识。野菱角开白花,我们大约是知道的,但这花是四瓣,就不一定人人都知道了。
直到前几年,我才弄清楚“蒲棒”是怎么一回事。我从一个水乡带回一支蒲棒,放在车上,时间长了就忘了。直到有一天,我的车上不断飘出一些白色絮絮,我仔细研究,原来是这只蒲棒“炸”了,从一个很小的缺口不断飘出白絮。我索性将这根粗粗的“蜡烛”拿下车,用力去掼,却越掼越多,等全部掼完,一大堆的白絮可以装满一个枕头!我这才对蒲棒的“魔力”有所认识。
而他写的那只“青桩”呢?到现在许多人都搞不清楚。那日在高邮,去游芦苇荡,见到许多鸟,然而一船的作家都不知道哪种鸟是“青桩”。湖中插了许多树棍,有水鸟栖于其上,有人说,那湖里有桩,栖在上面的青色的鸟就是“青桩”了吧,引得一船人大笑不止。
小说中的那个少女小英子,一个在乡村天地里成长起来的女孩,她的大胆、天真、无忧无虑,是城里的女孩所没有的。这样的乡村女孩感动了汪曾祺,也是推动他写出《受戒》的一个重要原因。汪先生说:“小英子的一家,如我所写的那样。这一家,人特别的勤劳,房屋、用具特别的整齐干净,小英子眉眼的明秀,性格的开放爽朗,身体的姿态优美和健康,都使我留下难忘的印象。她的全身,都发散着一种青春的气息。”
小英子的成功塑造,使中国文学百花园中,又多了一位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她同《红楼梦》中的众少女、沈从文笔下的翠翠、孙犁笔下的小满儿等,一同闪耀在中国小说之林。
汪先生27岁在上海时曾写过一篇《短篇小说的本质》,说要在浩如烟海的短篇小说之中,为自己的篇什寻得一个位置。这可以说是汪先生的文学宣言。几十年后,他果然为世界短篇小说之林贡献了这篇佳作,也以此将自己写进了文学史中。
(作者:苏北,系散文家、汪曾祺研究者,著有《忆·读汪曾祺》和《汪曾祺闲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