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9期|章缘:大海拥抱过她(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9期 | 章缘 2019年09月09日08:44
内文摘录|
这些谈话只是让她更加渴望与人真正的倾谈,谈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她的处境。她开始跟前院常来的一只花猫说话,它用一双琥珀色晶亮亮的眼睛看着她,歪着古灵精怪的三角脸,仿佛能了解她的异国语言。花猫不是天天来,她就在脑子里跟自己说,说急了说多了,字句不由自主从嘴里迸出来,成了自言自语。她在小镇居民心中的形象就这样奇异地固定下来:眉头轻锁,念念有词,出现时总像推个巨大行李箱般推着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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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喃自语、圆脸短发的华裔女人,推着坐轮椅的老太太,每天上午八点太阳赤热前,会在滨海公路的步道上出现,眺望着沙滩上弄潮和日光浴的男女老少。这是附近居民已经熟悉的景象,虽然他们或许无法分辨,推轮椅的女人不是半年前那一个,之前那个女人更娇小精实,两条纹眉,长发成束,虽然讲不来什么英语,但逢人就笑,大方咧着有缝的两颗门牙,推起轮椅也更利落。那个是老太太多年的保姆,名叫莉莉,回大陆老家带孙子去了。
今天一直到九点多,她们缓缓前行的身影才出现,沿着海边步道往上走。戴头盔、紧身衣裤勒出线条的男男女女,裸着鼓起两球肌肉的小腿使劲踩,车的前杠上插着两瓶水,这段是上坡路,要到前面那栋白色洋房前才会平坦起来。他们匆匆掠过这个蜗行的轮椅,轮椅推把上晃着装着水、点心、湿纸巾、薄毯子、太阳眼镜和雨衣的提袋。
推轮椅的女人目送那些拱背翘臀奋力踩踏的背影。年轻人的力气就像太阳能腕表,从白天嗒嗒嗒走到黑夜也不愁没电。力气,对他们是不值钱的,随时可以补充恢复,成天变着法子把它用掉,力尽瘫倒的那一刻带着满足的笑容。从来没想过,力气会越用越少,有朝一日这气就充不起来了,瘫倒的人形再也不能鼓鼓站起,从来没想过,疾病和死亡。
她的英文不够用。你好?天气变暖了,多么美。珊蒂不错,我也不错,谢谢。再见,享受一个好日……真的想说什么时总是辞穷,搜索枯肠,里头没有储备足够的词汇,文法更是颠来倒去,用现在式和一点点过去式,常省略动词变化,名词一律单数。当女人说英文时,就像英文在控制她,舌头僵硬,反应永远慢半拍。过去几个月,她勉强应付下来了,最怕的是一些真的想跟她聊天的问话。例如:为什么迢迢从太平洋的那一端跑到美洲大陆的这一端?
为了母亲。
对方听了没有表示对这种孝行的赞誉,如家乡人会有的反应,而是点点头或保持同情的沉默,然后继续问她在这里的感觉、跟家乡的不同……仿佛认可她在这里照顾母亲是她的选择,自有她的理由,没有什么对或错、好或坏。每个人都得为自己作选择,在这里,或去其他地方。
这些谈话只是让她更加渴望与人真正的倾谈,谈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她的处境。她开始跟前院常来的一只花猫说话,它用一双琥珀色晶亮亮的眼睛看着她,歪着古灵精怪的三角脸,仿佛能了解她的异国语言。花猫不是天天来,她就在脑子里跟自己说,说急了说多了,字句不由自主从嘴里迸出来,成了自言自语。她在小镇居民心中的形象就这样奇异地固定下来:眉头轻锁,念念有词,出现时总像推个巨大行李箱般推着她的母亲。
路的另一边是住宅区,一条条小路隔开来像棋盘。靠马路的这一排,全是海景别墅,每一栋的建筑风格都不一样,有加州常见的西班牙式建筑,红瓦粉墙,拱门和露台,但更多的是简约的现代风格,方正的线条,落地窗。她们经过的这间,楼上大玻璃窗里可以看到一个男人,脖子上搭条白毛巾,对窗摆动手臂走跑步机。他的眼睛注视着海,那海被窗子框住了,就像屏幕上的海景,美丽无害,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而事实上那海无边无际,比人所知的世界、比陆地生物所栖身的世界大得太多。它的存在告诉一名像她这样的囚徒:自由不过是一种想象。
刚开始的时候,她曾试着带本书。没用的,什么都读不进去。白花花被海水反射的强光,伸出舌头能尝到空气里的咸味,水的颜色依天候变化,有时靛蓝,有时灰蓝。今天的太阳躲在云后,天空是阴郁的灰色。阴天好,她从来没喜欢过大太阳,她喜欢雨天,没有太阳的阴天,起雾或刮风,都比大太阳好。她每天带雨具出门是沿袭多雨家乡的出行习惯,也是一种祈雨。
她转向大海和陆地的边际线,那是居民和游客的运动场,他们钻进海里戏水游泳,在沙滩上跑步。遛狗的人也多,或大或小的狗,跟前跟后。沙滩上是不是有很多被沙埋起来的狗粪?她没去赤脚走在沙滩上,她的脚趾拒绝被海亲吻。她不会游泳,不喜欢日晒,而且,这是别人的海。
“我,应该是在葡萄牙吃面包夹罐头沙丁鱼的,在西班牙看弗拉门戈,依照计划,接下来到巴黎,在雨果和萧邦的墓前献花……”她对着母亲的后脑勺说: “如果我不在这里,珊蒂怎么办?” 心里不痛快时,她随这里的人直呼母亲的英文名。
“珊蒂,你怎么办?”
海水刷地卷起白浪,仿佛准备要给出一个答案,沉吟了一秒钟,还是哗地跌落,去而复返周而复始,像是有意嘲弄。她瞪着这海浪狡猾的诱引和回避,想到早上打给弟弟艾德的电话,没有接通。她后来再打了一次留言:打电话给我,有重要的事。她又等了一刻钟,怀疑艾德根本就在家,这是周六的早晨。
艾德没有给她手机号码,他说用不着,有什么事打家里,白天露西也在。露西是他老婆,在家上班。艾德不希望在外头接到电话,听她抱怨关于母亲的事。要是有紧急事情呢?艾德说:紧急的事叫救护车,叫警察,我赶过去要两三个小时。
前夫刚刚再婚,她就接到弟弟的电话。少通音讯、已成美国人的艾德,从加州打电话到台南找她,问她教职提早优退后都在做什么。计划出国旅行啊,一个人,长时间的旅行……那你怎么不来我们这儿?我们这里是有名的度假胜地,空气好,风景好!来陪妈妈住一阵子,你有几年没来看妈妈了?她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
她无法拒绝亲人强势的要求,害怕跟他们发生冲突。不是什么“以和为贵”,更不是基于对他们的爱。如果别人能那么强势地要求她配合,或许她有义务要这么做;如果别人能拉下脸来作出不合理的要求,那肯定他们有权利这样做。她一次又一次妥协,对她的母亲、前夫,后来又加上弟弟,以此躲过雷霆炮火的正面冲突,并为之感到庆幸。
周六的早上,沙滩上出现一群群青少年,他们架起网打排球,坐在一起喝啤酒说笑。附近的居民以家庭单元出现,父母和小孩,也有老人。浪头打到沙滩上碎成白色泡沫,像刷牙漱口时吐出的沫液。小孩居中,爸妈各抓住一只手,浪来时,大人手一抬孩子离地,降落时,白色泡沫迅速从十个趾间退去。孩子不要大人拉了,他要自己跳,得意地咭咭发笑。大海还是老样子,青灰着脸,重复同一个动作,像跳绳时把绳子尽职地甩过来。这游戏已玩过千百年,从人类首次带着子嗣来到它面前,用这种方式认识它。她记起躲在遮阳大伞下,看母亲拉着弟弟的手跳浪。也许她从未经过这个仪式的洗礼,所以一直未能亲近海。
“我不喜欢海,”她对母亲的后脑勺说,“你怎么会选这种地方养老?是艾德建议的吧?”
母亲侧过脸,黯黄的脸像一粒瘪掉的橘子,戴假牙淌着口涎的嘴犹疑地吐出这个名字:“艾德?”
“是啊,艾德。是他让你住到这里的吧?可是他却不来看你。”
她的语气带着挑衅,但母亲只是皱起眉头,认真思索着,“艾德?”
“是啊,你的艾德。”
“他来了吗?”
“没有。”
“他还没来?”
“没有。”
“艾德,你打电话给他。”
“打了。”
“你打了?”母亲扁起嘴,看起来可怜兮兮。
愤怒不过就是卷高的浪头,瞬间便溃散。就像世上所有的好女儿,她软下声来安慰母亲:“他待会就来,我们回家的时候。”
“回家。”
“对。”
她继续推着母亲往前,一直走到白房子,地势到此就平坦了,马路向东拐去。所有人必须在这里止步。她的恤衫汗湿了,抬手抹了一下额头和脖子。只要不出力,海风吹拂下,汗一会儿就干了,如果躲到树荫下,也不觉得热。这可不像家乡,整个岛到了夏天就是个大烤箱大蒸笼,无处可逃。大家都说加州是人间天堂,适合老人。老人捱不了严酷的天气:冬天的冰雪,夏日的高温;他们也不那么在意春花秋叶的美景。美不美不重要,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舒适地过完人生最后的岁月,况且海边的负离子有益健康。
“哈啰,你们好!”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从身后出现,是常在沙滩上遛狗的鲍伯,六十几岁从航运公司退休,在海水的温度还能游泳时,他总是住在这栋白房子,等秋天来了才搬回市区。
鲍伯长年戴着一副茶色太阳眼镜,脸上满布褐色的晒斑,恤衫短裤和凉鞋,惊人的手毛和腿毛,四肢显得十分粗壮。每回遇见,他总会停步聊两句,咧开一口像假牙般整齐洁白的牙齿,开她听不太懂的玩笑。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对他的语意常感不确定。例如上回他邀她有空时过来喝一杯,看她面有难色,便说:你晚上不能出门对吧?他指的应该是她要照顾母亲,可是那语气又像在嘲笑她是个老派的女孩。她有被识破的难堪。她早已不再为自己的循规蹈矩自豪了,只觉得错过太多,还在继续错过。她想到昨晚一夜的噩梦,今晨明显的黑眼圈。虽是阴天,应该戴那顶大草帽,至少可以遮去半张脸。
“两位女士要往哪里去?”
“哦,随便走走。”
“你知道不可以再往前的,对吧?每一年,我是说每一年,都有蠢蛋在那里送了性命。”鲍伯朝海的方向抬抬下巴。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之前那一大段游客如织柔软平坦的沙滩,在马路拐弯的地方让位给粗砺的礁石地,礁石上满布大大小小海水侵蚀的沟槽和凹洞,石头跟石头之间有或宽或窄的缝隙,一不小心脚会卡到缝里。再往前,最靠近海的地方,有几个岩礁如石阶般可以登上一个两米多高的大岩礁,巨礁傲岸兀立,海鸥在附近盘翔,就像一个日日被殷勤拂拭的宝座,高踞上头能远眺大海,看日落。
第一次遇见鲍伯时,他就用严肃的口吻告诫过她。那时是四月底,近岸的海水开始回温,海风吹来不再寒刺,这个小镇从冬眠里苏醒,半天营业的餐厅恢复全日开门,小酒吧里宾客盈门,卖纪念品和出租泳具的小店兼卖冷饮,不再门可罗雀。
鲍伯是老居民,觉得有义务告诉女人小镇的危险所在:那个礁岩区。早晚潮的时间随季节而不同,潮水不声不响涨起,人们流连美景而忘情,等到发现被海水包围时已经来不及。周遭美丽的礁石,此时没入海里成了危险的陷阱,你什么都看不清,也没有人会听见你的呼救。
应该有个标识,危险……有的,绝对有,但是人们看不到,或者他们不在意,那里的景色太迷人,你不会也想去看看……哦不,我不喜欢海,海给我一个教训,我是小女孩,海把我举起,摔下去,很痛……她不知道当时鲍伯是不是听懂了。
九或十岁时,全家到海边玩。她套着轮胎般的黑色泳圈,在离岸很近的地方缩起脚漂浮,水只到她的胸口,怎么也想不到海会骤然袭击。海浪瞬间把她卷入,力量如此巨大,巨大到只能屏住呼吸任它摆布,等待一切结束。大海灌给她苦咸的海水,然后把她甩出去,屁股狠狠撞到水底,等她终于站起来时,海水已经退得很远。
“珊蒂,你好吗?”鲍伯对轮椅里不发一言的老太太客气地问候。
“珊蒂,我叫珊蒂,我很好。”老太太告诉鲍伯,指指她,“我的好朋友,她就要走了。”长住美国的珊蒂,很习惯使用英语,即使已退化成这样,状态好的时候还能用英语作简单交流。
鲍伯看着她,“你要离开了吗,海伦?”
“我不知道她哪里来这个想法。”她微笑。
“这个时节是这里最美的时候,不过,今天可能会下雨。”
“下雨,会吗?”
“我们等着瞧吧。”
鲍伯走掉了,后背圆厚,腰杆挺直。
她们站在原地,眺望着那个危险之地。母亲不是不能走,只是脚没力,走得很慢。她曾经扶着母亲走下步道,走到沙滩,脱去她的鞋袜,让她光脚踩在柔软微湿的沙地上。母亲看着自己的光脚,犹豫地蠕动着脚趾,像是什么动物冬眠后逐渐颤动肢体醒来。
母亲在海边长大,一个叫海口的地方。渔人总是直接把当天的渔获送到家来,外婆从竹篓里挑选当天的晚餐,外公每晚都要一条鲜鱼下酒,从鱼腹里夹出鱼蛋送进母亲嘴里……这些她从小耳熟能详。海伦,不,叶明慧的母亲爱海,弟弟也爱海。
童年有很多假期在海边度过。母亲带着弟弟在水里,她跟父亲在沙滩上,她用小铲子铲沙,一铲一铲把父亲埋起来,从脚踝一路埋到肚子。父亲的皮肉红得像下锅后的大虾,隔天皮肤一片片发白翻卷如鱼鳞,一碰就痛。几个月后,父亲真的被埋到地底下了,母亲的尖叫哭嚎让她很害怕。她不愿意再去海边。
那是叶明慧记忆里的第一次分离。第二次,她刚考上大学,升上中学的叶明德留级又成天闯祸,母亲决定带着弟弟去美国投靠舅舅。他们成行时,她大学都快毕业了。房子卖掉作了旅费,她反正住学校宿舍。机场送行时,母亲摸摸她的头发说:毕业了,你也过来。
叶明慧爱上古典诗词社的学长,毕业后到私立高中教国文,等学长读完硕士服完预官兵役,他们结婚。请酒时,母亲回来参加,鲜艳的扶桑花衬衣米色长裤,烫短的头发,容光焕发。母亲有个美国男友的传闻是真的吗?她依母亲事先的叮咛,准备了一件翡翠绿的改良真丝旗袍。迎娶的前一晚,在台湾没有自己房子的母女住在酒店里。母亲仔细试了旗袍,在身上轻轻拉扯,左顾右盼,衣柜里挂着她的新娘礼服,母亲却仿佛没看见。第二天,学长按吉时来酒店迎娶,穿上旗袍的母亲雍容华贵,端坐在床沿,在众人围观下,她一身白纱深深鞠躬拜别,母亲脸上的笑容让她把泪水硬生生吞了回去。母亲忙着跟来参加喜宴的亲人叙旧,她等着母亲跟她说两句体己话:为人妻为人媳的经验谈、祝福、甚至是埋怨。但是喜宴结束后,母亲像其他亲友一样,从她端着的银盘里取了颗喜糖便走了,把她留在了婆家。这是第三次。
那一天,当她陷入叶明慧的回忆时,她的母亲背对着大海,注视自己的光脚,仿佛不认识那在沙里如软壳动物动来动去的趾头是她的,趾头越蹭越往沙里去,半个脚背不见了。
她取出水杯,拧开,里头附有吸管,递过去,母亲乖乖衔住吸管,像个小女孩。
“你记得阿公吗?阿公阿妈?你的阿爸阿母?”
母亲吐出吸管,眼神空洞。
“你记得我吗?我是谁?”
母亲看着她,眼神开始聚焦,突然嘴角漾出一丝微笑,“莉莉,莉莉!”
她点头,“忘了,忘了就忘了吧。”
她从袋里掏出两副太阳眼镜。现在大海像一大块反光的蓝绸,一条条闪动着光纹,卷起的白浪流淌出去,就像婚纱的裙边。
礁石区里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穿及膝宽大的戏水裤,女的穿三点式泳衣,他们在礁石区里爬上爬下。有个地区没有礁石,一地的大小石头,大的像人头,小的像拳头,他们把石头一个个依大小垒起,大的作底座,石头依大小往上摆,垒起一个石塔,仿佛是什么神秘宗教的祈福方式。这不是新发明,附近有几十座砌好的石塔,他们不过是有样学样。男孩拿出手机来自拍合影,拉着女孩,一前一后,踩着礁石往海边前进,不时转过身来拉女孩一把。最后,他们来到了那个巨礁宝座前。
海水再过一个多小时会涨起,届时波浪滚滚如千军万马,这个宝座,连带附近的礁石都会被淹没。
母亲在轮椅里扭动了一下,传来一阵异味。穿着纸尿裤,一时还不会渗漏,但也难说。她本来想去买生菜和水果,现在只能直接回家了。(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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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小说界》2019第4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9期
章缘,生于台湾,旅美多年,现居上海。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首奖等多个重要奖项,作品入选多种海内外文集和选刊。著有七部短篇集,两部长篇及随笔,中文简体版则有《蚊疫:纽约华人的中年情事》、短篇集《浮城纪》《春日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