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问: 人类为什么始终走不出 "黑暗森林"?
来源:文化纵横(微信公众号) | 吴飞 2019年09月12日08:25
《三体》中的黑暗森林,究竟属于什么学科的研究领域?叶文洁的女儿杨冬在对物理学的质疑中自杀,叶文洁却建议罗辑去建立一门“宇宙社会学”,而在整部小说的结尾处,关一帆又在描述一种“宇宙学”。从第一部到第三部都不约而同地使用“终极的哲学问题”这样的表述。物理学、社会学、宇宙学等等,似乎都会归结为哲学。《三体》中构建的庞大宇宙学理论,就隐含在这些学科的关系中。
▍从自然状态到黑暗森林
书中最重要的学科,应该算是罗辑的“宇宙社会学”。罗辑在思考这个理论的时候,想到了达尔文,认为宇宙中的生存状态很像进化论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关系(II.198-199)。而达尔文为各物种所设置的这一命题,在根本上就是霍布斯哲学在自然界的延伸。所以,宇宙中智慧生物之间的关系,背后潜藏着的就是霍布斯政治哲学。也正是在把自然状态放大到宇宙范围的时候,小说中却触及到了霍布斯所未能看到的许多东西。
按照叶文洁最初的描述,宇宙社会学有以下两条公理: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II.5)
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后来,罗辑对这个理论有一个更系统的描述: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猎人,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不管是娇嫩的婴儿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还是天神般的男孩,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II.446-447)
人类花了几百年,经过耗资巨大的面壁计划和惨烈的末日之战后,才慢慢理解和接受了这套理论,并据此建立了与三体世界之间的威慑平衡。而罗辑的这段描述,也正适用于霍布斯的自然状态。
在《利维坦》第13章,霍布斯充分描述了自然状态中的这种情形:
任何两个人如果想取得同一东西而又不可能同时享用时,彼此就会成为仇敌。......这样就出现一种情形,当侵犯者所引为恐惧的只是另一人单枪匹马的力量时,如果有一个人种植、建立或具有一个方便的地位,其他人就可能会准备好联合力量前来,不但要剥夺他的劳动成果,而且要剥夺他的生命或自由。而侵犯者本人也面临着来自别人的同样的危险。……在没有一个共同权力使大家慑服的时候,人们便处在所谓的战争状态之下。这种战争是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战争。……在人们不知道有法律禁止以前,从这些激情中产生的行为也是同样无辜的;法律的禁止在法律制定以前他们是无法知道的,而法律的制定在他们同意推定制定者前也是不可能的。
霍布斯也由此推出了最基本的自然法(lex naturalis):“禁止人们去做损毁自己的生命或剥夺保全生命的手段的事情,并禁止人们不去做自己认为最有利于生命保存的事情。”
霍布斯的自然法与叶文洁-罗辑的宇宙社会学虽然表述不同,但之间有非常大的相通之处。宇宙社会学公理一的基本内容就是霍布斯最基本的自然法,都以生存为第一原则。宇宙社会学的公理二,即资源有限,而文明不断扩张,霍布斯没有给以同样高的地位,但在描述中也当做了一个必要条件:“任何两个人如果想取得同一东西而又不可能同时享用”。
猜疑链,也是霍布斯理论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在没有法律限制的时候,对于每个他人的潜在威胁,他只能自己判断,而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假定周围的人都是潜在的危险,从而先发制人,尽快消灭之。每个人都处在这样的猜疑中,没有更高的权威来裁决,就会陷入战争状态。
但在两种理论之间,有两个看似微小的差别。第一,宇宙社会学没有自然法的概念,而只谈“需求”。第二,自然法学说不谈技术爆炸。
霍布斯于1651年发表的英文版《利维坦》卷首图
霍布斯依据的是经院哲学以来的自然法传统,将这种自我保存称为自然法,随后就说明,要在法(lex)和权利(jus)之间做出区分:“权利在于做或者不做的自由;而法则决定并约束人们采取其中之一。所以法和权利的区别,就像义务与自由的区别一样,两者在同一事物中是不相一致的。”自我保存,是一个人的基本权利;不得剥夺他的自我保存权利,就是法。法是基于权利,是对权利的保护,是社会得以维持的基本保障。
由这一条,霍布斯马上就可以推出其他的自然法:为了避免进入战争状态,人们要自愿放弃战争权利,将它交给公认的第三方,缔结社会契约,保证和平社会。
但宇宙社会学的第一公理所谈的,只是每个文明都有生存(即自我保存)的需要,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是正当的,却不可能转化成法。在茫茫宇宙之间,并不存在立法的第三者,无法制订一个保证和平的社会契约。
另外,在谈所有这些之前,霍布斯花了很大力气来论证,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精神还是身体,人们的力量相差无几,是大致平等的。这种平等,是他进一步讨论战争状态和自然权利的前提。但在宇宙社会学中,这一前提是不存在的。文明之间并不平等,其差别就像地球上的各物种之间那样,甚至达到界一级,(II.445)所以罗辑首先会想到达尔文,而且每个文明也无法真正了解其他文明的实力。特别是在漫长的文明演化中,随时可能发生的技术爆炸,使文明之间更无法猜测彼此的进化程度。
技术爆炸增加了彼此之间的模糊度,使猜疑链变得更加牢不可破。
这两个看似微小的差别,使宇宙社会学构建了一个更加彻底的黑暗森林。
《利维坦》甫一问世便备受诟病,霍布斯被当做邪恶的代名词,因为他所描述的那个丛林状态过于恐怖,他所理解的人性过于黑暗。但现在,和刘慈欣所写的黑暗森林比起来,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毕竟,邪恶的霍布斯之所以设定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还是为了通过法律和社会契约结束战争状态,使人们能够安全地走出丛林状态。
然而,刘慈欣的黑暗森林却不存在建立社会契约的可能性,不可能产生一个制定法律、执行正义的宇宙级政府,人们对宇宙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是感到黑暗无比,“这一切,暗无天日。”霍布斯所描述的地球上的丛林状态与利维坦,只不过是黑暗森林的一个角落,是宇宙社会学的一个特例,就像牛顿物理学只是爱因斯坦物理学的一个特例一样。
▍黑暗森林的层次
黑暗森林包含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丛林状态,这就是霍布斯所描述的状态;第二个层次,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状态,这是国际法所处理的层次,霍布斯的理论已经不能完美地处理;第三个层次,才是标准的黑暗森林,即宇宙间各个文明之间的战争状态。
先来看第一个层次。在小说中,每到大的危机出现,人们面临非常稀缺的资源或生存机会的时候,就非常像霍布斯描写的战争状态,大低谷、末日战争、澳大利亚大移民、假警报事件,都使人们几乎回到自然状态。
从战争到秩序的这个过程,最符合霍布斯的模式,因为其冲突是在个人层面展开的。这些都是个人之间为争夺资源和生存机会而导致的战争状态,因而最适用于霍布斯的理论,也适用于达尔文的进化规则。只要有一个能够有效维持秩序的强有力政府,无论是民主还是集权,就可以结束这种战争状态,按照一定规则安排资源分配,将自然状态导入和平状态与有序社会,并对擅自争夺资源、伤害他人者施加惩罚。
但如果进入到第二个层次,即国家或准国家集团之间的战争状态,霍布斯的解决方式就面临挑战了。按照自然权利和自然法理论,个体缔结社会契约,将本来具有的自我保存权利转让给主权,主权承担了这些权利,负责保护缔结契约的每个个体。但自然状态并没有消失,而是由个人身上转到了主权上面。国家与国家之间依然处于自然状态,要随时防范其他国家对自己的生存威胁,彼此之间仍然处在敌对的战争状态当中。
因而,国家与国家之间同样需要一个社会契约,需要一个共同遵守的法律,以保证和平,这就是现代国际法的理论基础。但在实践当中,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状态却远远不像个人之间的战争状态那么容易消除。除非是最终合并为一个超级国家,就像美国的联邦政府那样,对成员国有实质的执法权力,否则,这种国际法就形同虚设。因为决定一个国家是否遵守它进入和平状态的,仍然是国家利益和实力,而不是国际法的法律力量。所以,历史上出现过的国际联盟和联合国,其对各成员国的约束,都不可能像一个主权国家约束其公民那样有效。
吴飞著:《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三联书店2019年8月
在《三体》中,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的例子。在面对三体危机时,地球上各国真正考虑的仍然是自己的利益,仍然利用一切机会壮大自己,以求得进一步的霸权。
黑暗战役,是小说中展现黑暗森林理论的关键情节。黑暗战役全景展示了黑暗森林的可怕。虽然太空深渊这个处境使它们与地球上国与国的冲突有所不同,但这与标准意义上的宇宙黑暗打击还是不一样,因为五艘战舰毕竟不是互不知情的宇宙文明,而是共同来自地球,不仅有着相同的技术水平和精神状态,而且还曾经相互协商,共同建立星舰地球。按照星舰地球刚刚成立时的构想,这似乎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应该有统一的政府和宪法。但五艘战舰毕竟是分开的,是五个独立的集体,为各自的生存负责,这个共同体对它们并无有效的约束力,它们之间更像国与国的关系,黑暗战役展示了国际法的无力。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地球社会对黑暗战役的态度。从地球文明的角度看,既然“青铜时代”号同意返航,他们就仍然是地球社会的成员,就必须遵守地球上的法律,既然杀害了无辜的人,那就需要接受法律的处罚。法律没有理由认为他们进入了黑暗森林中的自然状态,也不认为他们构成了一个单独的国家,而是把舰上的每个人仍然当做公民来看待,他们都是犯了杀人罪的人类。如果法律赦免了他们,法律就形同虚设。
这就是为什么,书中一再强调,太空中的他们已经脱离了地球人类,因为只有脱离了地球,他们才不再受地上法律的约束,才是黑暗森林中的一个行为主体。
在接受审判时,史耐德、洛文斯基和斯科特,虽然一再强调当时情势的不得已,却也承认,太空已经使他们变成了非人。斯科特舰长的最后陈述里包含了相当复杂的情感——既有面对法律的无奈和不甘,也有对太空生活的不堪回首,却也隐隐透露着一种虽然受到法律的判决,但毕竟回到家成为有法可依的文明人的释怀。他们不再把地球当作家,就会陷入无边的黑暗森林;要重返地球家园,就要接受法律的约束。
章北海在太空中的射击(绘者:Coltz)
▍宇宙层面的黑暗森林
第三个层次,才是严格意义的黑暗森林,是无论霍布斯还是现代国际法都不曾处理的,却是同一逻辑的自然延伸。地球一旦与三体世界建立联系,就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这个黑暗森林,三体世界的监听员警告人类不要回答:“你们的方向上有千万颗恒星,只要不回答,这个世界就无法定位发射源。如果回答,发射源将被定位,你们的文明将遭到入侵,你们的世界将被占领。”(I.203)
两个文明之间的通信还不足以向整个宇宙暴露地球的坐标,但使地球与三体之间进入了生存竞争。这种竞争也不是绝对意义上的黑暗森林,更像是国际竞争的升级版。从两个文明接触之初,地球人就主动向三体世界全面介绍了自己的文明;而地球人对三体文明并没有太多了解,但很快就知道了三个恒星造成的生存困境。正要摆脱生存危机的三体文明希望征服和占领地球,更多来自一种偶然性,但这种偶然性使对资源和生存机会的争夺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无可逃避。虽然三体文明的技术水平远远高于地球,但三体世界意识到:“他们也是好战的种族,很危险。当我们与其共存于一个世界时,他们在技术上将学得很快。”(I.268)技术爆炸与猜疑链,已经充分展露其力量。
由于对地球文明可能的技术爆炸的猜疑,三体世界用智子锁住了人类的基础科学;面对三体世界的入侵,地球世界筹划了种种防御措施。真正能够结束这种战争状态的,只能是对黑暗森林理论的运用,建立对三体世界的威慑:随时都可能向宇宙广播三体世界的坐标,使三体世界完全暴露在宇宙的黑暗森林当中,面临其他宇宙文明的毁灭性打击。但是,“因为太阳系与三体世界的相对距离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已经公布,暴露三体世界的位置几乎就等于暴露太阳系的位置,这也是同归于尽的战略。”(II.448)当罗辑绕开智子的技术封锁,成功地建立了坐标发射系统,这个威慑就建立起来了。
威慑,人类与三体世界之间的战略平衡(III.93),似乎就是两个文明之间的契约。两个世界之间的这种状态,仍然不是典型的黑暗森林状态,而更像国际战略平衡,威慑模式的构想,本来就来自冷战。(III.96)个体之间为走出自然状态而缔结社会契约时,人们都放弃了自我保存的权利,是因为有第三方代行这个权利,由于它是缔约各方都充分信任的利维坦,并且利维坦的力量远远大于每一个个体,违法带来的危险远远高于这样做带来的安全,因而人们不得不信任这个强大的利维坦,哪怕它是一种必要的恶。
可以说,利维坦带来的安全,来自它对所有人的威慑。但联合国没有这样的威慑力量,因为它用来执法的力量并不大于超级大国的实力,一个大国完全可以无视它的决定,而丝毫不会带来什么危险。但在冷战建立起的核威慑中,美苏双方都有足够的力量毁灭整个人类,由核威慑带来的战略平衡,真正构成了一种有约束力的契约,远远高于联合国的力量,但也是极其危险的。而今的黑暗森林威慑,也正是这样的威慑契约。人类掌握了广播坐标的能力,但不敢轻易广播;面对来自地球的威慑,三体世界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都怕在广播中同归于尽。在这种威慑契约之下,两个文明维持了六十多年的和平。
但威慑契约的约束力取决于执剑人的威慑度。两个文明同时暴露在黑暗森林中,彼此对双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两个文明的当务之急,都是尽可能有效地逃亡。面对宇宙中无数隐藏着的枪口,这才是真正意义的黑暗森林,黑暗森林中没有任何契约。
小说直接描述了187J3X1恒星、三体世界、太阳系遭受的三次黑暗打击,也间接描述了“魔戒”遭到的降维打击,但都没有说这些打击究竟来自什么文明,就连打击太阳系的歌者都查不出来。这就是黑暗打击的根本特征:你永远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消灭的你。宇宙中不仅不可能建立真正的契约,甚至很难真正了解其他任何一个文明,一旦发现有另一个文明存在的迹象,就要消灭它。这绝对的黑暗森林和战争状态,几乎不能算一个社会,社会,似乎只是每个文明内部的事,不仅是太阳系、三体文明各自的内部,而且是歌者所在的种子与其母世界之间的事。若是这样,还何谈“宇宙社会学”呢?
只要看一眼就建立了联系,就形成了一种社会关系。在歌者的母世界,仇恨、嫉妒和贪婪都是不熟悉的情感,但恐惧谁都熟悉,“有了恐惧,坐标就有了诚意。”对死亡的恐惧,是建立社会关系的第一纽带。在非常拥挤的宇宙社会,几乎可以说,所有文明与所有其他文明之间都有关系,只是发现与未发现的问题。而一旦发现,就有威胁生存的可能,一种关系便呈现出来,面对这种关系,最经济、最安全的策略便是尽快消灭它。
所有文明之间的这种社会关系,在根本上是一种敌对关系,是狼的社会。宇宙森林和霍布斯的丛林状态仍然是一样的,战争状态就是一种非社会的社会状态,只是没有社会契约来终止这种状态。在这种黑暗森林中保持安全,不能通过交往和制订契约,而只能通过隐藏自己,甚至把自己埋在光墓(黑域)当中。
▍宇宙的真相
在整部小说的结尾处,作者才把受黑暗森林理论支配的整个宇宙文明史全盘揭示出来,从而也才回答了小说最开始给出的一个悬念:杨冬自杀的真实原因:“物理学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将来也不会存在。”(I.9)杨冬这句话,是理解整部小说的一把钥匙。
早已乘着“万有引力”号脱离地球的宇宙学家关一帆通过在宇宙中的观察、研究和猜测,构建了宇宙演化的历史。这是一个在黑暗森林战争中不断退化的历史,与霍布斯或达尔文所描述的进化史完全不同。那个没有被战争改变的宇宙,“真是一个美丽的田园,那个时代,至今有一百亿年吧,被称为宇宙的田园时代。”
后来,由于这个宇宙中的黑暗森林状态,各个文明体之间相互猜疑,都争取先发制人,以各种方式消灭潜在的敌人,即他们能够了解其存在的任何文明体,而宇宙战争中最常用的武器,就是各种宇宙规律。
物理学家们“都想仅仅通过对物理规律的推演,来解释今天宇宙的形态,并预言宇宙的未来”,“物理学的目标是发现宇宙的基本规律,比如人类使地球沙漠化,虽不可能直接从物理学计算出来,但也是通过规律进行的,”因为他们坚信,“宇宙规律是永恒不变的”,“永远有一桌没人动过的菜”(III.406),这一点是物理学得以存在的基础。
这就是物理学家杨冬的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许是丑陋的,但在微观和宏观的尽头却是和谐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但她在看到了母亲叶文洁与三体世界的通信后,却发现,“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丽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观和包容它的宏观可能更加混乱和丑陋。”(III.14)
面对这些混乱,杨冬几乎要诉诸上帝了,在茫茫宇宙中,生命存在的条件如此苛刻,而地球上居然能有液态水,能有重元素,“这不是表现出明显的智慧设计迹象吗?”但她得到的回答是:“地球产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变地球,现在的地球环境,其实是两者相互作用的结果。”(III.16) “植物、动物和细菌,都对形成现在这样的大气层产生过重要作用,如果没有生命,现在的大气成分会有很大不同,可能已经无法阻挡紫外线和太阳风,海洋会蒸发,地球大气先是变成金星那样的蒸笼,水汽从大气层顶部向太空蒸发,几十亿年下来,地球就成干的了。”在说这些话的绿眼镜看来,这只不过证明了“地球是生命为自己建的家园,与上帝没什么关系” (III.17),好像恰恰说明了生命力量的伟大。
但这对杨冬是致命的,因为她马上想到了那个可怕的问题:“如果有一个像这样的数学模型来模拟整个宇宙,像刚才那样,在开始运行时把生命选项去掉,那结果中的宇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III.18)这个问题让绿眼镜不以为然,因为他认为,宇宙中的生命非常稀少,对演化过程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但杨冬已经知道,“宇宙中的生命并不稀少,宇宙是很拥挤的。”(III.18)那么,宇宙中的生命,是不是也应该像地球上的生命一样,把宇宙建成一个美丽和谐、适宜生存的家园呢?如果是那样,杨冬为什么会自杀呢?杨冬显然看出了生命对宇宙的改造与生命对地球的改造的根本区别和完全相反的走向。同样是改变自然,地球生命将丑陋的大地变成美丽的家园,宇宙生命却将美丽的田园变成暗无天日的光墓。
“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吗?”(III.18)在希腊文中,物理学就是对自然的研究,所以又称“自然哲学”。自然,就是自然而然的,其中的规律是永恒的,与人为制造的东西有根本的区别。
但是现在,人类面对的地球和宇宙,根本不是这样的自然,原来认为恒定不变的光速,其实是被一次次减速后形成的,原来被想当然的三维世界,也是在一次次降维打击之后形成的。连这些最基本的物理规律都是“人为”的,都是黑暗森林的结果,还谈什么自然而然,还谈什么永恒不变?物理学当然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冷酷的神学
在宇宙当中,人类和这两种低等生物是一样的,他们以为永恒不变的宇宙规律,不过是其他智慧文明改造之后的形态,而支配这些智慧文明的,是黑暗森林原理。面对这个茫茫宇宙,人类中的物理学家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虫子。宇宙社会学,是远比物理学更真实的科学,黑暗森林理论,远比所有物理规律更加永恒。
既然有更高的智慧生物改造着所谓的自然规律,他们不就是人类所认为的神吗?换言之,这种宇宙社会学,是否也是一种神学呢?小说中也几次将这些生物的技术称为神一般的力量,甚至掌握了黑暗森林理论的罗辑和史强,也被比作“两个深思的上帝”。(II.446)
或许也是抱了一丝这样的幻想。但在地球人把罗辑当做救世主崇拜的时候,作为执法者的史强凭着直觉,打死也不会相信他是正义天使,更不相信“宇宙中有公正和正义”,罗辑说:“那你就是最清醒的人了”。(II.440)
有比人类更高的智慧改造着自然规律,和相信上帝存在是两回事。正如神枪手不是二维生物的上帝,农场主不是火鸡的上帝,那些文明更高的智慧生物也不是人类的上帝。他们不会为人类主持正义,与人类的善恶完全无关,而是人类潜在的最可怕的敌人。他们不仅不是至善的正义者,而且和人类有着一样的基本人性,受制于黑暗森林的基本原理,随时想杀死人类,怎么会是上帝?怎么会主持正义?
丁仪和他的女友杨冬以及后来他的学生白艾思一样,在即将走向毁灭之时,几乎触摸到了这最后的真理:“也许有一天,人类或其他什么东西把规律探知到这种程度,不但能够用来改变他们自己的现实,甚至能够改变整个宇宙,能够把所有的星系像面团一样捏成他们需要的形状,但那又怎么样?规律仍然没有变,是的,她就在那里,是唯一不可能被改变的存在,永远年轻,就像我们记忆中的爱人。”(II.377)
他所说的这个不变的规律是什么?既然宇宙都改变了,星系都被重塑了,“就在那里”的规律,究竟是什么?就在同行的人们被水滴的美丽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时候,丁仪却说,他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一种更大气的东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过自身的全封闭来包容一切的努力。”(II.378)在《三体》中,直接或间接理解了黑暗森林原理的地球人寥寥可数,而在他们当中,只有此处的丁仪,面对这个理论的真相,表达了敬畏和赞美,如同面对伟大的死神。这种情感,夹杂着对自己情人的怀念,为歌德那句“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所诠释,而在水滴的突然攻击中,这句话变成了“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水滴使他生出的敬畏,是对自己所无法理解的伟大事实由衷的敬畏,哪怕这种力量是来毁灭自己的。但这当然不是传统的宗教情感。
上帝存在,但并不关心人类的善恶祸福,这在西方哲学史上并不稀奇,伊壁鸠鲁、斯宾诺莎等哲学家都表达过类似的说法。但比斯宾诺莎更臭名昭著的霍布斯不持这样的观点。在他那冷酷的政治哲学背后,仍然隐藏着一颗相信上帝、热爱和平的心灵。他仍然期待着上帝之国在人类当中的实现,充满了对黑暗王国的谴责,虽然这与正统神学的理解已经相去甚远。
但现在,刘慈欣无情地把这个幻想打破了。那些掌握甚至改变宇宙规律的不是神,而是拥有神一样力量的敌人。当这个事实被揭示出来,其冷酷程度远远超出了伊壁鸠鲁和斯宾诺莎所能想象。当充满宗教意味的公元纪年被被危机纪年取代,人类已经完全不可能靠充满敌意的神来拯救了。
就是这样,刘慈欣以他天才的想象力,构建了一部恢宏壮阔的宇宙史诗。正如他借关一帆的口一再强调的,这个关于宇宙历史的理论可能只是猜测,我们或许没有必要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正的宇宙事实,但其中却有文学的真实和哲学的真实。
本文原刊于《哲学动态》2019年第3期,原标题为“黑暗森林中的哲学——我读《三体》”,注释从略。因篇幅所限,本文有所编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