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3期︱马笑泉:放养年代(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3期 | 马笑泉 2019年09月12日08:22
一
刚闯进这个世界的时候,任冲昼睡夜哭,似乎要把整座飞龙县城从梦中吵醒。他的哭声嘹亮、持久,倾注着婴儿全部的生命能量,简直不计代价、不顾后果,以至于宋巧云常常担心他突然背过气去。为了避免过分惊扰邻居,宋巧云只有抱着他,在机械厂的篮球场上绕圈。但这并没有多大效果,任冲的哭声被寂静衬托得格外汹涌,漫过清冷的球场,飙进那些毫无防备的耳朵。
宋巧云想了许多办法来制止任冲的夜哭,包括请人用毛笔在九张红纸上写下同样的歌谣:“天青青,地青青,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然后四处张贴在过往人多的地方。
仿佛是在跟人们作对,任冲哭得更加起劲。
任建国烦躁起来时,说:“干脆把他扔到江里去算了。”
白了他一眼,宋巧云说:“你何解①[注:何解,方言,意为“何故”“为什么”“怎么”等。]不干脆把我一起扔到江里去?”
嘿嘿笑了两声,任建国叼起一支“龙山”牌香烟。这种烟九分钱一包,没有过滤嘴。他眯着眼睛,吧嗒得有滋有味,刚才的一点火气全化作青烟飘散而去——毕竟,生了个带把儿的,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一边抱着任冲轻轻地摇,宋巧云一边说:“要找个保姆才行。我妈妈一开学,就没空过来帮我带人。我一个人带他真的是奈不何,现在站着都想睡觉。”
这事,反正不用任建国操心,所以他很爽利地说:“要得。”
保姆很快就请来了,五十来岁,住在城边上,因为她夫家姓刘,宋巧云就喊她刘家奶奶。头次看到刘家奶奶时,宋巧云认为这老人头发和衣服收拾得熨熨帖帖,言语动作都显得轻捷,应该是个做事利落的人,就有心请她。条件很快谈妥:一个月五块钱,包吃包住。这个价,只能算是中等,但刘家奶奶也没多说什么,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跟了过来。她手脚果然麻利,而且肯做事,只要得空,连煮饭炒菜也包了。想着是自己崽有福气,才能够找到这样的好保姆,宋巧云心里既高兴又过意不去,主动把月工资涨了五毛,刘家奶奶也没怎么推辞。
过了个把月,宋巧云发现家里的米消耗得特别快。才买了六十斤倒进缸里,两个星期不到,就要见底了。任建国虽然一餐能吃三菜碗饭,但自己胃口小,加起来正好中和。任冲属于吃奶阶级,对米饭暂时还不屑一顾。刘家奶奶在饭桌上的表现也是中规中矩,并不见得如何威猛。宋巧云又把米缸检查了一遍——缸身完好无缺,缸口盖得严严实实,上面还压着块沉沉的磨刀石,足以让老鼠们望而兴叹。心中着实疑惑,宋巧云只有当着刘家奶奶的面,对任建国说:“这个月米吃得好快。”然后飞快地瞟了刘家奶奶一眼——她正抱着任冲,零零碎碎地哼着一段儿歌,神色泰然。
“现在屋里多了两张嘴,还不吃得快?”
懒得跟这个甩手掌柜多说,宋巧云白了他一眼,转身行②[注:行,方言。意为“走”“去”“跑”等动作。根据具体语境词义有所区别。]
进里屋去,拿起针线活来——凡是碰到解不开的烦心事,她就会找点家务活来做,借以摆脱那一团乱麻的纠缠——针脚细密,线路分明,慢慢地就让她觉得生活还是可以把握的。
过了两天,宋巧云从五金厂下班回来,路过隔壁陈红心的门口,看到她神色诡秘地向自己招手。等宋巧云进来后,陈红心飞快地把门关上,让宋巧云觉得她像个电影里的地下党员,而门外某处正埋伏着国民党特务。好在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宋巧云没有出言责问陈红心为何举止唐突,只是微微蹙起眉头看着她。
“我告诉你喽,我经常看到你那个保姆,等冲冲睡觉的时候,就挎着个黄布书包出去,包里总装着什么东西。今天又看到她行出去,我硬要搞清楚她到底做什么,就跟在她后面。你猜她做什么去了?她把你家的米偷到街上去换米酒喝,喝完了再回来。”
眉头蹙在了一起,宋巧云说:“真的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你不晓得这些保姆,人老成精,名堂比坪里的麻雀还多。要不是我今天跟踪她,你屋里的米起码要被她偷行一半去,你还要感谢她。”陈红心说完,嘻嘻地笑,颇为得意。
谢过她之后,宋巧云一脸冰霜跨进屋门。任冲正躺在床上,睡得很幸福。看着他红苹果般的脸蛋,她心中就涌出一股暖流,脸上的冰霜不知不觉就化掉了。将他的口水轻轻拭去,宋巧云才听到后面厨房传来的声响。把心硬了硬,宋巧云行进厨房。刘家奶奶正在弓着背切菜,看到宋巧云,她脸上涌出笑容,说:“下班了?”
本想不应她,但宋巧云做不到,还是嗯了一声。
“你去坐,还有半个小时就搞好了。”话说完过了十秒钟,感觉宋巧云还没行,刘家奶奶侧过脸来,对她又奉献了一波笑容,才转过头去继续切菜。看到她这样,宋巧云一时都不晓得如何开口。这时听到有脚步声打在屋里的地面上,晓得是任建国回来了,她突然就把怨气转移到男人身上,心想:“行得这么重干什么,不怕把崽吵醒?”眼前这个弓背切菜的刘家奶奶,倒显得不那么可恶了。宋巧云在瞬间做出决定,等任建国不在家时再论这个事。
吃过饭后,任建国去找工友打牌。等他迈出屋门后,宋巧云喊住在收拾碗筷的刘家奶奶,请她坐下,努力把声音降低:“刘家奶奶,你要是喜欢喝酒,就告诉我,我干脆买些米酒来放到家里,随你喝。”
“我不喝酒的!我哪里喜欢喝酒?”刘家奶奶的口气硬得像把菜刀,脖子挺得笔直,青筋凸显,就差没鼓眼睛了。
没想到她是这种反应,宋巧云顿时语塞,心里一阵慌乱,似乎偷米的乃是自己。这时传来任冲响亮的哭声,宋巧云赶忙借机撤退。把乳头塞进任冲口里时,她沮丧之极,觉得自己像是电影里的国民党,被刘家奶奶这个坚强的共产党员打得溃不成军。她甚至不晓得等一下该怎么面对刘家奶奶,喂完奶后,干脆把任冲抱出去串门。
出生五个月了,任冲起初皱成一团的小脸已经舒展开来,眼睛大而有神,头发乌黑,皮肤白里透红,让厂里的女人们一见就心生欢喜,争着来抱,还要忍不住亲上两口。看到任冲这么受欢迎,宋巧云堵着的心窍一下就畅通起来。只是一想到等下还要回去面对那件事,她心里又阴了天,在外面多逛了一阵,才往家门口挪。
出乎宋巧云的意料,刘家奶奶并没有继续青着脸,而是言笑如常,并主动把任冲抱过去,似乎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事。松了口气,宋巧云几乎对她有些感激,又一次打消了把此事告诉任建国的念头,想着看看刘家奶奶的表现再说。
似乎晓得宋巧云的心思,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刘家奶奶有所收敛。虽然陈红心又看见她出去了两三回,但至少缸里的米矮得没有那么快了。宋巧云心想老人家嘴馋,只要她做得不太过分,为了任冲,忍忍也就算了。
少米的问题似乎就这样解决了,但宋巧云又发现了新情况:每次砍肉回来,上桌后碗里的肉似乎比买来时要少些。比如说砍了半斤,但炒出来后总感觉不到四两。如果是八两,那就会缩减成六两。但刘家奶奶辣椒放得特别多,虚虚地搅成一满碗,到底是不是真的少了,宋巧云又难以断定。任建国喜欢吃肉,往往三下两下就挑完了,还要数落宋巧云:“要么就莫砍肉回来,要砍就砍多一些,又想吃肉又舍不得砍,真的是小里小气。”
宋巧云被说得脸通红,又不好和他吵,怕传出去被邻居笑话,只好把委屈往肚子里咽。此后她买了好菜回来,总是坚持自己下厨。但如果是中午买回来放在下午炒,刘家奶奶总会抢在她下班前把饭菜搞好,让宋巧云满腹狐疑又不便说什么。
这天宋巧云路过农贸市场,看到个老农民挑着一笼鸡在卖,嘴里吆喝着:“卖土鸡哦,正宗的乡里土鸡!”
宋巧云上前鉴赏了一遍,果然腿细眼亮有筋骨,不是用饲料喂出来的货。想着明天是母亲的生日,正愁没什么好表示的,何不炖只土鸡给她送去。捆住脚拎回来后,宋巧云把鸡放到厨房角落里,特意叮嘱刘家奶奶不要动,等她明天来个红枣炖全鸡。刘家奶奶应得爽利。
第二天下午,宋巧云特意提前把账结了,赶回家里。进门就闻到股冲鼻的香气。往厨房一看,鸡已用红枣炖好温在鼎锅里,没少翅膀没少腿。刘家奶奶笑容满面地说:“怕你赶不及,先替你炖好,回来只管送去。”
本想训她两句的,但伸手难打笑脸人,宋巧云只有把鸡捞出来,盛在只大海碗里,装在篮子中,上面盖两层报纸,提着行到娘家。宋母江萍正好教完书回来,见女儿炖了只土鸡前来孝敬,很是高兴。宋巧云挂念着任冲等下要吃奶,忙着赶回去,便催母亲先尝两口,看看口味如何。撕了块肉放在嘴里嚼了嚼,江萍疑惑地看了满怀期待的宋巧云一眼,说:“云妹子,你这只鸡何解吃起来跟嚼木头渣子一样,没点味。”
宋巧云还不肯信,待尝了一块后,耳根就烧起来。她又试了口汤,也是寡淡,非但没什么鸡肉味,连红枣味也在若有若无之间。咬着嘴唇想了想,宋巧云骂了句:“那个剁脑壳的!”
江萍忙问是怎么回事。宋巧云便说肯定是刘家奶奶把鸡炖了好几遍,营养全跑到汤里去了,汤就跑到她肚子里去了,又把少米的事说了一遍。
江萍拍着桌子说:“这还得了,你也是心太软了,跟个糯米团子一样。”
“我主要是看她做事还行,忍一忍也就算了,没想她这么过分。”
“这种人,你退得一寸,她就进得一尺。赶快辞了,能干婆到处都是,你还怕找不到个好保姆?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先骂她一顿饱的再讲。”
“今天你过生日,快莫去骂人了。我一回去就跟她论这事。”
“那你一定要辞了她啊,莫到时又拉不下脸。在这种人面前,你是做不得观音菩萨的。”
宋巧云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进门就问:“刘家奶奶,那只鸡你到底是何解炖的?”
刘家奶奶眨着眼睛说:“就是那样炖的,何解喽?”
“你是不是炖了好几遍,把好汤都喝了?”
“你何解这样讲喽?我一个老人家,替你带人做饭,累死累活,还得不到你一句好话。”刘家奶奶说着,居然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宋巧云又好气又好笑,竟寻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只好恨自己没能继承妈妈那副刀子嘴。幸好任建国回来了,宋巧云这次毫不犹豫,把男人拉到里屋,嘀咕了一阵。出来后任建国就甩了两块五毛钱给刘家奶奶,告诉她这是半个月的工钱,要她马上行人。
一屁股坐在地上,刘家奶奶说:“我带人带得上好,你们要赶我行干什么?我一个老人家,吃得你们多少?”
“你行不行?不行我就把你的东西全丢出去。”
刘家奶奶爬了起来,嘴里咕囔着,进里屋把东西收拾好,出来后对宋巧云说:“那还要打发五毛行路钱。”
任建国鼓起眼睛说:“我打发你一巴掌。”
宋巧云也硬着心不理她。刘家奶奶只有一路恨声不绝地去了。
这时任冲睁开眼睛,发了一阵蒙,就咧开嘴痛快地哭起来。宋巧云抱着他,叹了口气:“崽啊,你真的是磨人,妈妈为你受了好多气在这里呢!”
任建国把张大脸凑过去,遮住任冲的目光,说:“再哭,再哭把你也赶出去。”
看着这张迎面压下的大脸,任冲愣了两秒钟,号得更加响亮。任建国无可奈何,只有咧嘴一笑,做了个鬼脸。任冲一点都不买账,依然大哭不止,直到宋巧云把奶头塞进他嘴里。
喂完奶后,宋巧云还要做晚餐,崽就塞给任建国带。等她把饭菜端上桌,却不见了父子俩的踪影。出门一找,任建国正在加工车间主任赵伟家打牌,任冲则被移交到了赵伟老婆吴铁梅怀里。任冲不认生,只要吃饱喝足,哪个都能带他。见崽被吴铁梅逗得眉开眼笑,宋巧云心里居然冒出几分妒忌,但又不便马上抱他过来,只站在边上说:“这下笑得好,一到夜里就哭个不歇气,硬是拿着没办法。”
吴铁梅说:“刚生出来的小孩有三只眼,夜里看得见不干净的东西,被吓得哭。等到大一些就好了。”
“你这么讲,我夜里就不敢抱他出去了。”
“那不要紧,大人火焰高,那些东西不敢近身。我半夜三更还一个人行过几里路呢。”
“你的气旺,我们比不得。”
吴铁梅不禁微微一笑,宋巧云趁机把任冲抱了回来。任建国刚好打完一盘,大概肚子饿了,主动收工站起来。宋巧云不去理他,对吴铁梅说:“你福气好,有婆婆帮你做饭做菜。我又要带人又要做饭菜,哪天累死了还不晓得。”
任建国装作没听到,先行了出去。
在餐桌上,两人又议了一回请保姆的事,却没什么头绪。任建国叹息着说:“要是我妈妈还在,根本就不用愁。”
觉得他在说废话,宋巧云没作声。这天夜里,她抱着任冲在篮球场上转,总觉得球场四周有什么东西飘来闪去,背上直冒寒气,不禁有些怨恨吴铁梅说些那样的话。但这是在自己屋门口,要是不敢行,那就会成为笑柄。宋巧云到底还是坚持了下来,这时任冲蓬勃的哭声倒给了她很大的安慰。
第二天,江萍上门来查证宋巧云把刘家奶奶赶跑了没有,并包揽了请保姆的事。过了两天,她就把保姆请到手,乃是前进街上的张家奶奶。带的形式和上次不同:早上把任冲送到她家,下午再接回来,每个月十三块钱。觉得张家奶奶看上去有点粗手笨脚,宋巧云担心她带人不细致。当她把这忧虑悄悄摆出来时,江萍却把眼睛一瞪:“到底是你看人准还是我看人准?”
宋巧云顿时被噎得无话可说,心想:“呆板就呆板,只要人老实就行。”
事实证明江萍法眼无差,任冲在张家奶奶家中活得很滋润,气色喜人。尽管他满地乱爬,把衣服弄得跟地面颜色一致,而且抓着东西就摔,张家一屋人还是不可遏制地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娃娃。每天早上,张家奶奶都要在门口张望。如果来得迟了点,张家奶奶就更是坐不住,甚至要行到机械厂去看任冲是不是哪里病了。本来说好只管中餐的,渐渐却变成张家奶奶每天下午都给任冲熬米粑粑吃。宋巧云要加钱,张家奶奶不肯,说:“冲冲跟我的孙子一样亲,我多喂他餐把饭有什么要紧?”
没办法,宋巧云只有买些红糖桂圆表示感谢。礼物倒是收下了,只是大部分又进了任冲的肚子。想起以前刘家奶奶的那些表现,宋巧云只有感叹人跟人之间差别太大,同时深深折服于母亲的慧眼识保姆。
满了一岁后,任冲就不再夜哭,而且能够行路了。虽然是摇摇摆摆,但步子飞快。经常是张家奶奶才转过背,他就飙到门外去了。任冲桩子不稳,又行得急,被什么东西绊着了,总要摔上一跤,但他不哭,爬起来又继续冲。行完一条街,任冲起码要摔上两次,却依然劲头十足,小脑壳晃来转去,哪里热闹他就往哪里奔。如果看到张家奶奶追过来,他还要作势飞跑,又掌握不好重心,结果自然是摔在地上,摔得张家奶奶心疼。
这样搞了几次后,张家奶奶追任冲绝不敢行重了,总是蹑手蹑脚,像只老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跟上去。但任冲似乎有第六感,往往没等张家奶奶靠近,他就会来个猛回头,然后加速前进,手臂大甩了几次后,照例是跟青石板路亲了次嘴。到后来张家奶奶不敢上前,只在后面一声声地哀求:“冲冲,行慢点,莫摔倒了!”
任冲根本不听。
他是刚能站起来就硬要行,等到学会行路了又不规规矩矩行,总喜欢跑,所以在一岁到两岁半之间,跌了无数次跤,却又从没有摔伤过。等到同龄小孩刚能把桩子行稳,任冲就可以满街飞跑。仗着身负绝技,一看到年纪差不多的小孩行出门来,任冲就会上前去打别人一下,然后跑至两米开外的地方立定,笑嘻嘻地看着对方,说:“你来追我喽。”对方追不上,任冲还会回过头来给他打气:“你跑快点喽,我等你来追。”
就这样,任冲结下了不少仇家。再过一年,这些小孩都能满地飞跑而且脚下生根了,见到他就想复仇。一看到有人主动要跟自己打架,任冲顿时精神陡长,比那个前来挑衅的打得还猛些。一顿乱舞下来,往往是复仇的被结仇的打得哇哇大哭,鼻涕眼泪都迸了出来。对方家的大人闻声而来,责问任冲何解又欺负人。任冲双手叉腰,昂着小脑壳,怒气冲冲地说:“是他先来打我的!”
大人们往往被噎得无话可说,只有把自家小孩拖回去。任冲得胜归屋,总爱向张家人描绘一番打架的过程,说到性起处,还要在屋子里蹿来蹦去,重温自己的种种搏斗英姿。除了张家奶奶摇头苦笑外,其他人都会狠狠地表扬他,让任冲斗志更加昂扬。
这天吃过午饭,张家奶奶靠在竹躺椅上摇蒲扇,摇着摇着蒲扇就掉下来了。见她睡着,任冲迅速溜出门外。八月正午的阳光有金属的质感,打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炽热的光。大人们全在午休。那些喜欢四处惹是生非的小青年也都被阳光困在屋内,赤着上身打牌或者睡觉。只有小孩们无所畏惧,依然在街上放肆嗨嗨③[注:嗨,方言,玩耍。]。
四五岁的小孩蹲在地上弹玻璃球,或者把两张纸叠成方块,号作“啪啪”,轮流来扇,谁用自己的“啪啪”扇翻了对方的“啪啪”,就算赢。这样的游戏,任冲还没资格参与,他嗨的是纸飞机。飞机被他折得歪歪扭扭,在空中拐两下就会落下来。但他嗨得起劲,从前进街的这头飞到那头,中途飞机“迫降”了好多次。等他折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同街的小孩陈勇、苏建、钱兵横在路中,眼睛一个个都瞪得溜圆,陈勇手里还握着根木条。本可掉头跑掉,这三位谁也追他不上的,但任冲没起这个念头,上前两步,眼睛瞪得比对方更圆,喝道:“你们想做什么喽?”
“你讲做什么喽?”
看到陈勇挥舞着木条,任冲说:“你们还来真的?”就从路边捡起块石头,托着过肩,对准陈勇,摆出随时会掷出的架势。
陈勇立刻就不舞了,说:“我们就用手打。”
“那你把棍棍丢了。”
陈勇立刻把木条丢在一边,任冲也抛下石头。站了半分钟后,见对方没有动静,任冲说:“你们到底哪个先来喽?”
陈勇、苏建、钱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陈勇说:“我们三个一起打你。”
“你们丑不丑喽?”
“一个打一个,我们打你不赢。”
“那要得喽,你们来喽,我还怕你们?”
三个小孩又交换了一阵眼神,最后各自发出一声呐喊。喊声才落,任冲就飙了上来,一把推倒陈勇,又跟苏建扭成一团,把他压在地上。钱兵使劲想把任冲从苏建身上推开,却被任冲反踢了一脚,正中小鸡鸡,顿时痛得大哭。陈勇这时爬了起来,扑在任冲身上,三个人缠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撞在街边屋脚的台阶上,才松了手。满身尘土地站起来后,任冲还想打,苏建却指着他甩下一句:“你等着喽!”便先行撤退。
陈勇也一声不吭地行了。
任冲把目光戳向钱兵。这小子捂着裤裆开叉处,眼泪汪汪地表白:“我本来不想打的,是他们硬要拖起我来的。”
任冲行上前去,拍着钱兵的肩膀说:“你以后莫跟他们嗨,跟我嗨,我保证你不得吃亏。”
吸了吸流出来的鼻涕,钱兵用力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任冲才被送到前进街,就跑到钱兵家门口大叫。钱兵应声而出,还从口袋里掏出水果糖请任冲吃。这种小方块硬糖,一分钱一颗;呈半透明的金黄色;清甜,带点水果味。任冲把水果糖吮得啧啧作响,晃着肩膀行在街中心。钱兵跟在后面,也努力把水果糖吮出声音。苏建看到他俩行在一起,眼睛睁得溜圆,连忙跑到陈勇家里报告这一惊人事件。陈勇连豆腐脑也不喝了,飙到门外,远远地对着两人的背影大喊:“钱兵,叛徒!钱兵,叛徒!”
苏建也跳出来,跟着喊:“钱兵,叛徒!钱兵,叛徒!”
喊了两下,他们就闭上了嘴,看着任冲转过身,晃着肩膀向这边行来。钱兵开始没动,但任冲回头跟他说了句什么,他也跟了上来。陈勇的第一反应是想跳回屋里,把门关上,但转头看到屋里有大人在,胆气顿时壮了不少。苏建立在他身后,一只脚站在门槛外,一只脚站在门槛里。
任冲在三尺开外站住,把糖吐出来,用手兜住,昂着头说:“昨天你们把钱兵一个人丢下,自己跑了,还骂别人是叛徒,你们到底怕不怕丑④[注:怕丑,方言。意为“害羞”“知道羞耻”。]?”
陈勇和苏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哑了一阵后,陈勇说:“我们以为他先跑了。”
钱兵从任冲背后跳出来,大声说:“我明明还在那里,你们又不来救我,自己跑得飞快。”
“反正你是叛徒。”
任冲伸手指着陈勇说:“你们真的是死了脸,我不想跟你们讲话。”然后把糖又塞进口里继续吮,带着钱兵行开了。
看着他俩的背影,陈勇和苏建都是木木的。过了一会儿,陈勇说:“就是你,要不是你先跑了,我们还可以打赢他的。”
“你自己打不赢任冲,还来怪我,你怕不怕丑?”
“这是我屋里,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苏建跨出来,把屁股扭了两下,说:“我现在不是站在你屋里,你奈得我何吗?”
“你行开!”
“我又没站在你屋里。”
“你站在我屋门口。”
苏建又行远了两步,继续扭着屁股说:“这下你管我不到了。”
陈勇上前推了他一把,苏建立刻去抓他的脸,两人顿时扭作一团。还是陈勇的爷爷见状奔出来,才把这两位小豪杰分开。苏建被陈勇多打了两下,含恨而去。经过张家奶奶门口时,任冲和钱兵正追着小鸡嗨,苏建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自己,就行回屋去。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包粒粒糖——这种小糖丸子大部分是白色,少数红色的夹杂其间,显得格外打眼——又行过来,边吃边看任冲他们嗨。等看到任冲瞟了下他手中的粒粒糖时,苏建连忙递过去,说:“吃糖吗?”
任冲和钱兵都是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不作声。
“我不跟陈勇嗨了。”
“真的?”
“骗你们的是小狗。”
看看苏建的表情,又看着他手中的糖,任冲说:“那我要吃彩色的。”
“要得,彩色的全部归你。”
任冲接过糖,把红色粒粒糖挑出来,给了钱兵两颗,又倒了些白色的在他手里,才把袋子还给苏建。苏建跟他俩站成一排,心满意足地吃着剩下的粒粒糖。舍不得一下把糖吃光,他们都是把一粒吮化了才放另一粒进嘴,所以即使是一包粒粒糖三个人分,也能吃上半天。见任冲结交了两个小伙伴,张家奶奶很是高兴——她认为能和人才会有出息——特意又拿出爆米花来招待他们。见他们不敢多拿,任冲一个劲地往他们的口袋里塞。张家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说:“我们家冲冲大方,要得。”
任冲得到表扬,更是恨不得把爆米花塞到两位小弟的嘴里去。
接下来几天,任冲跟苏建和钱兵嗨得热火朝天,还故意在陈勇家门口遛来遛去,大声吆喝。开始陈勇还颇有骨气,冷眼对之,过了两天就撑不住了,在家里哭闹。陈勇爷爷没办法,只好过来跟张家奶奶打商量。开怀大笑一阵后,张家奶奶把任冲喊来,说:“冲冲,勇勇想跟你和好,要得吗?”
瞟了陈家爷爷一眼,任冲摇摇头,说:“他以前喊钱兵和苏建来打我。”
“那你何解又跟兵兵和建建和好了?”
“是他们自己来找我,要跟我和好,还请我吃东西。”
“那要勇勇来找你,请你吃东西,你就跟他和好,要得吗?”
任冲不吭声。
“你是男子汉,胸怀要宽广,莫老是记仇。”
虽然不明白什么叫胸怀要宽广,但任冲还是马上点点头,因为他要当男子汉。
陈勇被他爷爷拖过来的时候,眼睛盯着地面。他手里拿着把辣椒糖,像团火一样吸引着任冲他们的目光。拍了一下他的脑壳,陈勇爷爷说:“勇勇,你不是说要请冲冲他们吃糖,何解不给他们喽?”
脸上飞红,陈勇伸出手去,眼睛还是看着地下。任冲咽了下口水,瞪大眼睛,不接他的。陈勇爷爷笑呵呵地把糖拿过去,每人分发一个,然后摸着任冲的脑壳说:“你们以后都是好朋友,要互相帮助,晓得吗?”
看着手中的辣椒糖,又被大人厚实的手摸着后脑勺,任冲不由自主地说:“晓得。”
等陈勇爷爷转过背,任冲高喊了一声:“冲啊!”把辣椒糖往嘴里一塞,往街头跑去。钱兵、苏建叼着辣椒糖紧随其后。陈勇木了几秒钟,也跟了上去,比钱兵、苏建还跑得快些。跑到街道尽头,拐个弯,是一道缓坡,长约五十米。上了坡顶,旁边有个砖垛。任冲搬了块砖放在地上,又搬了块并排放好,然后一屁股坐下。其他三个马上学他的样,各自移了两块砖当板凳。四人挨在一起,把辣椒糖吮得吧嗒吧嗒响,时不时还要拿出来看一下,比比各自的糖变小了多少。那个糖最小的就会含住不吮,等大家吮上一会儿,才继续吧嗒。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小小的辣椒糖才被他们吧嗒成一根“小木棍”。任冲又咂了一会儿舌头的甜味,喊了声:“冲啊!”便往坡下跑去。其他三人马上起身,争先恐后,结果到了坡底,还是陈勇跑得比钱兵、苏建快。任冲说:“你跑得很快!”
陈勇咧嘴一笑,神色自然了许多。
任冲在前进街收服三个小弟的时候,宋巧云的肚子正膨胀得厉害,如同在怀里藏了个大西瓜,眼看过得两个月就要生了。张家奶奶便主动提出任冲晚上也在自己这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起初还担心任冲不愿意,但他应得飞快,倒让宋巧云觉得有些怅然,说:“干脆把你送给张奶奶当孙子算了,要得吗?”
“要得。”
张家奶奶在一边笑得像个菩萨。宋巧云提出再加五块钱,她连连摆手,说:“要不得,要不得。”又表白自己有两个崽吃国家粮,屋里有得吃有得穿,比过去强远了。宋巧云只好要任建国通过关系买了些高档酥糖送过去表示谢意。这些酥糖,张家奶奶都关在一个大铁皮盒子里,声明除了任冲外,哪个都不能动。
拥有了一盒以彩色塑料纸包裹的高档糖,任冲骤然大阔,行路的姿势更加雄壮。这些高档糖,他也肯拿出来跟伙伴们分享,并宣称是爸爸从北京天安门买回来的。钱兵他们遂相信天安门上有很多卖糖果的,连毛主席也在那里买糖吃。
这天任冲正站在屋门口用张半透明的塑料糖纸蒙着眼睛看太阳,钱兵飞跑过来,向他报告苏建被孙朋朋屋里的公鸡啄了一下。任冲连忙前往探望。苏建眼泪汪汪,手背上被啄了个小口子,正被大人训斥。
“我只逗它一下,它就来啄我。”
“你不去逗它,它会来啄你?等下把你眼睛都啄瞎。”
任冲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苏建惨兮兮的样子,就跑出来,把钱兵和陈勇召集到坡上砖垛旁,说:“那只公鸡是很恶,我们要为苏建报仇。”
陈勇立刻响应。
钱兵说:“就怕孙朋朋在屋里,看见了肯定要出来打我们。”
想到孙朋朋比自己大两岁,任冲也有些打怵,说:“那就等他不在屋里的时候再去。”
商议已定,三人就去准备武器。任冲从张家奶奶床下找到一截硬铁丝,陈勇仍用那根木条,钱兵则用根缝纫线系了张纸牌,准备挥舞着当流星锤用。任冲也没有质疑钱兵的武器是否有用,派他先去侦察。待探得孙朋朋并不在家时,任冲一马当先,手持铁丝,直奔孙家屋门口。
那只大公鸡正在一群母鸡和小鸡的簇拥下昂首阔步。这家伙冠红如血,黄羽乌翎,长得高大英武,可谓鸡中“美男”。看到任冲一伙逼近,其他鸡均纷纷后退,唯独这大公鸡站着不动,脖子上的毛全耸了起来。觉得它的目光很射人,任冲犹豫了一下,挥手喊了声:“杀啊!”就握着铁丝抽过去。
公鸡腾空而起,竟跳得比任冲还高,扑了下来。没想到鸡比大人还厉害得多,任冲手有点发软,连忙跳到一边。那鸡扑了个空,刚落地,陈勇就用木条打在它背上,却像是在给它搔痒。那鸡侧过身来,伸嘴如钩,快如闪电,在陈勇手背上结结实实啄了一下。陈勇大喊一声“哎哟”,木条落地,捂着手跑开了。
见他落败,任冲咬咬牙,鼓足勇气,低头冲过去,用铁丝猛戳了一下,正好戳在公鸡屁股上。公鸡发出一声哀鸣,往前直奔。见任冲得胜,钱兵立刻神气起来,挥舞着他的纸牌,迎头阻击。那纸牌太轻,在空中飘飘忽忽,姿势倒是很优美。可惜公鸡并不能领会他武器的独特神妙,没有被吓得伏地求饶,而是伸长脖子,眼看就要啄过来。钱兵转身就跑。公鸡竟盯上了他,一路追赶。总觉得它的铁钩嘴就快挨着自己屁股了,钱兵越跑越没有信心,脚一软,干脆在地上边哭边打起滚来。公鸡倒愕然起来,竟不知从何处下嘴,最后仰天喔喔叫了两声,得胜鸣金而返。在半途碰到任冲,它脖子上的毛又耸了起来,但没有主动进攻,只是满眼警惕地盯着他。任冲手持铁丝对着它,也是一脸戒备,从边上慢慢地绕。待到终于绕过去,任冲和公鸡都松了口气,各自行开。
觉得没能战胜公鸡,任冲颇为沮丧,也不去管钱兵,径直回到张家奶奶屋里,闭门不出长达一个下午。直到傍晚吃完饭,他才搬只小板凳坐在门口,剥开一颗糖慢慢地吮。他的出现就像个集合信号,苏建、陈勇陆续被吸引了过来,最后连钱兵也毫不害羞地行过来。任冲发给陈勇、苏建每人一颗糖,然后骂钱兵:“你真的是个草包,不给你吃。”
钱兵缩在一边,没有提出抗议。苏建主动提出明天买粒粒糖请任冲和陈勇吃,然后对钱兵说:“不给你吃。”
钱兵不甘心,说:“我也去打了。我还做过侦察。”
苏建看着任冲,任冲说:“你给他吃算了,他去还是去了。”苏建点点头。钱兵立刻高兴起来。
陈勇提出明天去请他表哥来,把那只鸡打一顿饱的。
任冲问:“你哥哥好大了?”
“六岁多了。”
“那肯定打得赢。”
第二天上午,陈勇去红旗街把他表哥邓波喊来。邓波脸晒得很黑,穿着件烂了个洞的海军衫,手里提着把发射石头的弹弓。他用的是带棱的青石子,弓弦又是用橡皮管做的,力道很足,打得公鸡羽毛飞溅,惨叫连连,鸡群更是一阵大乱。任冲他们都是眉眼生花,邓波也很得意,拉开弹弓又要开打,不防④[注:不防,方言。意为“没有料到”“没有防备”。]
孙朋朋从屋子里跑出来,喝道:“你想死了?打我屋里的鸡做什么?”
看到孙朋朋个头比自己矮,邓波并不害怕,傲然说:“哪个叫你屋里的鸡啄我老弟。”
“你老弟是哪个?”
邓波指了指陈勇。孙朋朋剜了他一眼,说:“要得喽,你等着喽。”然后逼近邓波。
俯视着他,邓波问:“你好大?”
“我五岁多。”
“我六岁多。”
孙朋朋马上停下脚步。见他胆怯,邓波上前推了他一下,说:“你要是想打架就跟我打,莫欺负这些小孩子。”
孙朋朋眼睛迸出怒火,却不敢动,只是甩出句狠话:“你等着喽。”
“要得。”邓波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在任冲他们的簇拥下胜利撤退。看到邓波如此威风,任冲极其羡慕,只想快点长到六岁,那时就可以提着弹弓到处逞雄。然而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任冲要长到六岁,感觉好像要等一百年那么长。
二
在广大女职工女家属的强烈呼吁下,机械厂终于成立了自己的幼儿园。宋巧云怕任冲跟街上的那些小孩学野了,再说老不在身边,会跟自己不亲,便决定把他送进幼儿园。任冲被任建国接回去的时候,还不晓得自己将与前进街的幸福生活作别。张家奶奶靠在门边,眼泪汪汪地看着任冲远去。任冲回头挥动着手,说:“张奶奶莫哭,我明天还要来的。”
听得这话,张家奶奶眼泪便如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来,被家人劝了好一阵才止住。
到第二天,任冲听说不去张家奶奶那里,得上幼儿园了,立刻大喊大叫,最后赖在地上,怎么劝怎么骂就是不肯起来。任建国干脆一把抱起,扛在肩膀上,任他小腿乱蹬,放声大号,径直冲到幼儿园,塞了进去。其他小孩的情况也差不多。所以开学这天,幼儿园的朱玲和郭芳两位老师是把门闩起来上课的。还好过了两天,所有的小孩吃完早餐,都主动往幼儿园奔。因为这么多小孩混在一起,实在太好嗨了。
机械厂幼儿园的情况是这样的:朱玲是厂长朱斌的妹妹,郭芳是财务股长戴东风的老婆。都没有学过幼师专业,好在都有高中毕业文凭,在厂里的广大女家属们面前可称作知识分子。厂里还特意派她俩到县幼儿园观摩学习了半个月,因此也可以算是专业人才。这里没有大班中班小班之分,从两岁半到六岁不等,十几个小孩济济一堂,同窗共嗨。其中三岁到四岁之间的小孩占了一半。幼儿园除了一间大教室,一间休息室外,就是一个院子。院中连跷跷板都没有,但小孩们一下课就往这里奔。
女孩子不管大小,都聚在一起,由五岁的罗佳带头,丢手绢、踢田、跳橡皮筋。男孩子则打“啪啪”,拍烟壳纸,弹玻璃球。任冲已经爱上这些游戏了,但他的游戏资本积累还不太充足,很容易就输得精光。更多时候他是在折纸飞机,用发射纸弹的弹弓开仗,或者蹲在墙脚嗨蚂蚁。
通常小孩子嗨蚂蚁的方式如下:吐口唾沫,看着蚂蚁在人造水塘中挣扎,等唾沫干了,那蚂蚁奔出几步,便又吐一口;或者是往蚂蚁洞里面灌水,等这些家伙慌慌张张爬出来,就用脚去踩。任冲则别出心裁,把只大黑蚂蚁和几只红蚂蚁放在透明的空药水瓶里,让它们打架。看到大黑蚂蚁一口把红蚂蚁的脑壳咬下来,他就一阵兴奋。如果那只大黑蚂蚁格外凶猛,把红蚂蚁们全部咬死,而自己不过是伤残,任冲就会继续往里面放红蚂蚁,直到黑蚂蚁光荣牺牲。如果还有活着的红蚂蚁,任冲又会放进黑蚂蚁。这样轮回厮杀,可以从天亮嗨到天黑。
除了蚂蚁外,另一种任冲常嗨的小昆虫就是蚱蜢。幼儿园外面有一大片空地,几个角落里长满杂草。任冲经常趁下课的时候溜出去,捉只蚱蜢装在瓶里,再摘几片青草放在里面。庭院里除了墙角见土外,大部分都铺了水泥,任冲可以放心大胆地放它出来在地上蹦跶。等蚱蜢蹦出几尺远了,又不太放心,跳过去用手掌捂住。那蚱蜢猛然眼前一黑,自然是吓得乱蹦。被它弹着手心,任冲觉得痒痒的,很舒服。等感觉蚱蜢不跳了,任冲又把手放开,让它重见天日。那蚱蜢力乏眼花,伏在地上好一阵,才重新跳远,只想快点逃出这个危险之地。但才挣扎了两下,又被任冲捂住。这样折腾了几次,该蚱蜢便具有了深刻的绝望感。如果它能重返草丛,一定不会像往常那样整日沉迷于浅薄的快乐中,而会成为蚱蜢世界里一名忧郁的哲学家。可是落入任冲之手,生还的可能性极小。
任冲还有更绝的一招,就是往瓶里灌水,欣赏蚱蜢在水中蹬腿上冲的优美身姿。等蚱蜢眼看不行的时候,他就会伸条草根进去。该蚱蜢承蒙搭救,浑身湿淋淋地匍匐在地上。好容易等到元气稍稍恢复,能够爬动的时候,又被任冲丢进水里。如是几次,最后连垂死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掉进水里只是微微动两下。任冲也不再搭救,看着它淹死,在水中半沉半浮,然后连水一起倒在蚂蚁洞上,在给蚂蚁制造洪灾的同时又提供它们灾后重建家园的食物来源。
偶尔也有蚱蜢能全身而退,这是因为任冲上课的时候故意放它出来,制造混乱。每当有这样的想法,他就会捉好几只蚱蜢装进瓶里,瞅着老师不注意,就一齐倒出来。如果有女孩因此尖叫,任冲就会捂着嘴偷偷地笑。
这天郭芳正在教小朋友们看图识字,任冲准备等她侧过身去的时候,把蚱蜢放出来。突然郭芳就停了下来,目光投向教室大门口,问:“你们找哪个?”
所有的小朋友都随着她的目光望向大门口。门被推开了一半,有三个小孩站在那里,瞪大眼睛打量着教室,似乎没有听到郭芳的问话。她又问了一遍,为首的小孩才吸着鼻涕说:“找任冲。”
“找他有什么事?”
“找他嗨。”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们去外面等。”
三个小孩一齐点点头,很听话地撤退了。
任冲听到旁边有两个女孩在小声议论:
“这几个人好邋遢。”
“是的,有个人身上的衣服还烂了几个洞,亏他还穿得出来。”
“任冲何解认识这样的人?”
“不晓得。”
脸上烧得厉害,任冲盯着桌面,不敢看人,更别说放蚱蜢出来制造骚动了。好容易挨到下课,他刚站起身来,郭芳就行过来,问:“他们是哪里的?”
“街上的。”
“你少跟街上的小孩嗨,等下就要他们回去,听到吗?”
“听到了。”
陈勇、苏建和钱兵见任冲行下台阶,一拥而上,围住他大叫:“你何解不跟我们讲一声就行了,害得我们到处找你。”
“是我爸爸把我拖起行的,我也不晓得是要送我上幼儿园。”
“你们幼儿园蛮高级。”
“那肯定。”
“有蛮多玩具吧?”
“蛮多。”
“那拿两个给我们嗨一下喽。”
“你们又不是幼儿园的,老师肯定不准。”
陈勇他们突然不晓得该说什么了。任冲感到有目光在盯他的背,一回头,就看到郭芳正站在门口,表情严肃地注视着他们。几个小孩簇拥在她身边,神情警惕,像是在看特务。脸又烧了起来,任冲压低声音说:“我还要上课,你们先回去,我有空再去找你们。”
苏建说:“你们厂里有很多铁丝,到时带些给我们做弹弓。”
“要得。”
陈勇他们目送任冲行进园内,却不防郭芳把门重重地关上,顿时被震成了三块木头竖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钱兵小声说:“这个老师蛮恶。”
苏建说:“她怕是看不起我们。我爸爸说,单位里的人,看不起街上的。”
钱兵说:“那任冲也是单位里的。”
陈勇说:“任冲明明是街上长大的,跟我们一样。”
苏建说:“他现在是单位里的,只怕不会跟我们嗨了。”
陈勇和钱兵齐声说:“那不会。”
苏建不再吭声。三人闷闷地行远了。
任冲进了幼儿园,郭芳又再次叮嘱他不要跟街上的小孩来往。老师的话,任冲一向认为是对的,所以很顺从地点点头。但回到座位上后,他悟了一阵,最后冒出个这样的念头:“街上的人都很好,何解不能跟他们嗨呢?”这个念头起初只是一抹小小的芽,到后来竟然蓬勃生长起来,挤满了他的小脑壳。郭芳站在前面教儿歌,任冲的嘴巴竟没动过一下。
回到家中,任冲问任建国:“爸爸,是不是单位里的人,就不准跟街上的人嗨?”
“你听哪个讲的?”
“是郭老师讲的。”
“老师讲的,你就要听。”
“那张家奶奶是街上的人,你们还把我送到她那里去?”
任建国一时语塞。宋巧云抱着还不到半岁的小崽安安,坐在椅子上对任冲说:“郭老师是叫你不要跟街上的小孩子嗨。”
“那我在张家奶奶屋里,天天都跟他们嗨,嗨得好味。”
“现在你读幼儿园了,就跟幼儿园的小朋友嗨,晓得吗?”
哦了一声,任冲还是不太明白。但妈妈说的话,他是不敢置疑的。正好任安看着任冲笑了一下,任冲立刻指着他大叫:“老弟会笑了。”
“他早就会笑了。”
“不是的,这是他头次笑,是我先看见的。”
宋巧云笑了一下,懒得跟这个喜欢说霸蛮话的小家伙争。见妈妈认可了自己的发现权,任冲很兴奋,嚷着要抱老弟。宋巧云坚决不肯,说他抱不起。任冲立刻跳起一尺高,叫道:“我抱得起的!我抱得起的!”
见宋巧云不信,他把条长凳从桌子边拖到门口,然后说:“妈妈,我力气蛮大。”
“就你这点力气,抱不起。等你可以把凳子举起来了,我就让你抱老弟。”
任冲立刻去举长凳。饶是他眼睛瞪得老大,脸憋得通红,却还是只能把凳子抬得离地半寸两秒钟。但他毫不甘心,最后居然用头把凳子顶了起来,大叫:“妈妈,我举起来了。”
“你快放下,等下你会变个扁脑壳。”
任冲的头正被凳面磨得生痛,听得此言,连忙蹲下,钻了出来。
任建国在一边笑骂道:“这个蠢宝,硬是霸蛮。”
“就是像你。”宋巧云白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看小崽,喜滋滋地说,“安安像我多一些。”
任冲大声说:“我也像妈妈。”
宋巧云说:“那你要听话,莫吵,才会像妈妈。”
任冲认真地点点头,但才过了两分钟,他又满屋子蹦开了。等到蹦累了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看任安吃奶,突然问:“妈妈,你是何解生我们的?”
“你呀,是妈妈捡回来的。”
“那老弟呢?”
“也是捡的。”
“在哪里捡的?”
“就在大桥底下捡的。”
任冲不作声了,搬只小板凳在门口坐下,双手捧着脸,肘部抵在大腿上,对着前面的梧桐树发了很久的呆。
第二天,任建国送任冲上幼儿园。行到长坡的时候,他说:“爸爸,你去上班,我自己会行。”
看了看表,任建国说:“莫到塘边去嗨水。”
任冲很响亮地说:“我晓得。”然后往连着长坡的横路上行。任建国转身往坡上的生产区行去。假如他进了生产区再转身看看的话,就会发现任冲又从横路上退回来,往坡下行去。这条坡有三百多米长,两端连着生产区大门和工厂大门。生产区设了传达室,工厂的大门却无人把守。任冲却生怕被人拦住,左瞧右看,还不时回头望望,似乎爸爸就跟在后面。职工家属沈荷花提着个篮子,从外头买菜回来,看见任冲,便问:“冲冲,你还不去上幼儿园,站在这里做什么?”
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任冲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她。看他样子傻傻的又很可爱,沈荷花笑着摇摇头,从他身边行过去。任冲赶紧往前溜。大桥那地方,嗨过几次的,都是张家奶奶的小崽张治军带他去的。所以任冲必须先到前进街,才能记起怎么行。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前进街时,张家奶奶正好坐在门口看街。老人眼睛清亮,远远地就看见了任冲,身子马上直了起来,喊着他的名字。等任冲急火火地奔过来,张家奶奶把他揽进怀里,先看看他瘦了没有,气色如何,然后喜滋滋地对从屋里行出来的张治军说:“你看冲冲好懂事,晓得来看我。”
看到这个小调皮,张治军浑身就来劲,双手插进他腋下,把他举过头顶,又轻轻放下,连举了十次,让任冲过足了瘾。
这时陈勇他们已闻声而至,用饱含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苏建问:“你帮我们带了铁丝来吗?”
“忘记了。下次再带。”
“你怕是哄我们。”
“骗你们是只小狗。”
见三人的脸上又开始焕发光彩,任冲说:“行,到大桥嗨去。”
张家奶奶忙说:“快莫去,等下掉到水里,要被水鬼拖了去的。”
“我又不得到水里去,我就在桥上嗨。”
“那要军军带你们去。”
张治军跟他两个参加工作的哥哥性格大不一样,初中毕业后就不肯读书了,一直在社会上混。他正闲得发慌,连忙承揽了这个光荣任务,带着这队小孩往大桥行去。一路上他接了三四根烟,向街边的姑娘们吹了五六声口哨,还扇了别人一个耳光,理由是那个半大小孩没喊他军哥。任冲他们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对张治军极为佩服,一致认为他够狠。等快到大桥的时候,任冲却不上桥,只站在岸边往桥底下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张治军都感到奇怪。
“冲冲,你在望什么?”
“我妈妈说我是从桥底下捡来的。桥底下全部都是水,何解捡的喽?”
张治军立刻大笑起来。陈勇他们却很严肃,一致盯着桥下看。笑了一阵,见无人响应,张治军觉得没味,遂止住那种鸭子扯气般的笑,说:“何解,你们未必⑤[注:未必,方言。在反问句中使用,意为“难道”。]也是从桥底下捡来的?”
陈勇点点头。苏建和钱兵则另有来历:一个是农贸市场买来的,一个是路边捡的。见这几个小孩都是一脸悲哀,张治军跺着脚笑道:“你们这些傻宝,都被你们屋里大人骗了。这个世界上,哪个不是妈妈生出来的?”
任冲将信将疑,又盯着桥底的水波看了好一阵,觉得自己要是从那里捡来的,就是条鱼变的,不太可能。他急于回家问个明白,却被张治军跟陈勇、苏建和钱兵合力阻住,嗨了一个上午,又在张奶奶家吃了中饭,才抹着嘴巴打道回府。半路上遇见来寻他的任建国,任冲还蜜笑蜜笑,被任建国扇了一耳光,方收回笑容,迸放眼泪。被挟回家中后,屁股免不了挨上一顿火辣辣的“竹笋炒肉”。当被问及为何不上幼儿园时,任冲感到万分委屈,大叫:“你们讲我是大桥下捡来的,我就去大桥看。”
任建国和宋巧云对视一眼,神情都有点古怪。
任冲见状,叫得声势更大:“你们是骗我的,大桥底下尽是水。”
不晓得怎么跟他说,任建国收起了竹扫子,宋巧云也撤回了怒容。
任冲爬起来,边抹眼泪边问:“我到底是哪里来的?”
摸摸他的圆脑壳,宋巧云说:“傻宝,你是妈妈生的。”
“那是何解生的?”
瞟了任建国一眼,宋巧云说:“是从腋窝底下生出来的。”
任冲总算满意了,刚才挨的那顿打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下午任冲去幼儿园的时候,由任建国亲自押送。听了任冲上午没来的原因后,朱玲和郭芳都忍不住一笑。朱玲笑得端庄,郭芳笑得有几分妖气。任建国的目光在郭芳脸上粘了几秒钟,才勉强挪开。任冲早飙到院子里,跟杨真、何春生他们弹玻璃球去了。
张治军送了任冲一颗彩色玻璃球,而杨真、何春生手里只有无色玻璃球。按照规矩,他的彩色玻璃球可以抵两颗无色玻璃球,也就是说,必须有一人连赢他两次才算数。下第一次的时候,任冲气魄十足,屡屡实行远距离进攻。但准头不行,难免有次停下来后离对手的玻璃球太近,轻易就被杨真弹中。第二次他又过分小心,生怕输了,甚至手有点软,结果又被技术颇精的杨真弹中。眼看一颗崭新的彩色玻璃球还没摸热,就要落入他人之手,任冲一急,伸手就去抢。杨真哪肯放手,反抓了任冲一把。他手指甲留得跟女孩一样长,这一抓,任冲手背上立现血痕。不但输了玻璃球,还被抓伤,任冲觉得吃了天大的亏,眼睛立刻就红了,一把将杨真摔倒。杨真毫不示弱,继续施展指甲神功,往任冲脸上乱抓。但任冲力大,把他两只手都压住,然后猛击他的脸,口里还霍霍有声。
何春生站在旁边看得兴高采烈,既不上前劝解,也没想着去喊老师。倒是几个小女孩心下害怕,尖叫着跑去叫老师。待朱玲跟郭芳赶来,两人一个扯一边,这两位小豪杰还像牛皮糖一样粘在一起,好容易才掰开。两人分开的时候,任冲还一脚踢在杨真肚皮上,以示不愿分别。
看到这两位的脸,朱玲和郭芳都吓了一跳——任冲脸上交错着几道血痕,兀自怒目圆睁,斗志昂扬;杨真脸上遍布青紫,额头擦破了皮,鼻子还直流血,虽然没哭出声,但眼泪直往下掉。朱玲进休息室拿了块毛巾,往热水里浸了会儿,把他俩的脸擦洗干净,又用小纸团塞住杨真的鼻孔,然后带往工厂医务室。
看到这两位小花脸,厂医郑小华问清缘由,看了看任冲,又瞄了瞄杨真,摇摇头说:“何解连小孩子打架都这样猛了?”然后用紫药水替他们消毒。
要郑小华先看住他们,朱玲去加工车间把任建国和杨真之父杨中华喊来。杨中华跟任建国在一个车间做事,又是牌友,虽然心痛崽被打得惨,但这是小孩子之间的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当任建国甩了任冲一个耳光,勒令他把彩色玻璃球给杨真时,杨中华还说算了。但杨真不干。最终任冲还是交出了玻璃球。杨真拿到这颗用鲜血换来的胜利果实,立刻就忘了脸上的痛。看到他脸上现出笑容,任冲觉得还是自己吃了亏,眼睛瞪得像玻璃球那样圆。但杨真只瞟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他,只顾低头摩挲手中的彩色玻璃球。
傍晚,任冲回到家中,宋巧云看到他的小花脸,问清缘由,自然又是一顿好骂。但任冲既已负伤,宋巧云也不忍再动用竹扫子。把任安交给任建国,她就准备去厨房做饭。这时门口却闪现出一员女将,脸长唇薄,两道柳叶眉把眉间肉钳得皱作一团,右手还拖着个满面青紫的小孩,正是杨真的母亲洪丽华。
“宋巧云,你来看,我的崽被你家任冲打成什么样了。”
宋巧云趋前细察,也被骇了一跳,赔笑道,小孩子不晓得轻重。然后扭头对任冲说:“还不过来赔礼道歉。”
“我道过歉了,还把彩色玻璃球赔给了杨真,那还是颗新玻璃球呢。”
“赔颗玻璃球就要得了?我告诉你,还要赔钱。”
“小孩子打架,哪当得真。冲冲他也受了伤。”
“他那点伤算什么?你看杨真的脸,这是往死里打他。”
“哦,只有你的崽受伤才是伤,我的崽就不是了。小孩子闹着嗨,讲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
“这是闹着嗨吗?下的尽是重手。”
“杨真的手也不轻,你看,抓的印子现在还是红的。”
“赔钱。”
“那你也要赔。”
“骚麻屁,你的崽打了人,还想要我赔钱?”
“你骂哪个骚麻屁?”
“就骂你这个骚麻屁。”
“你才是骚麻屁。”
……
在运用脏话方面,宋巧云委实不如洪丽华来得娴熟流畅,正有点招架不住。任冲却从旁边杀了出来,戳出两根小指头大骂。
宋巧云大吃一惊,洪丽华也愣在当场。任冲学洪丽华的样,双手叉腰,挡在妈妈面前,摆出一副代母上阵的架势。洪丽华不便跟小孩子对骂,对宋巧云说:“你看你教出的什么崽?才几岁,就晓得骂这样的痞话。”
这时左右邻居已围了上来。陈红心在一边说:“那他讲的痞话还没你多。”
洪丽华眉头煞气更重,想骂陈红心两句,但忌惮她牙尖舌利,话到舌尖又勉强吞了下去。吴铁梅一直嗑着瓜子,这会儿才开口:“丽华,我看算了,小孩子,哪天不打架,要骂让他们自己骂去。”其他人马上随声附和。
见吴铁梅开了口,而任冲站在面前像只愤怒的小公鸡,洪丽华心知再闹下去,只怕自己会难堪,便拖着杨真恨恨地行了。
吴铁梅慢慢行到任冲面前,问:“你这些痞话哪里学的?”
任冲昂着头,大声说:“街上学的。”
“你倒好,敢骂大人了。”
“哪个叫她骂我妈妈的?”
吴铁梅倒给他一些瓜子,然后对宋巧云说:“你这个崽,比你厉害远了。”
看着任冲,宋巧云说:“这个调皮鬼,长大了我何解管得了?”
其他人也慨叹任冲小小年纪就如此厉害,长大了只怕能把天掀翻。任建国并不加以否认,反而指出任冲头顶有两个旋,确实比别的小孩要调皮。见大人一致说自己厉害,任冲得意扬扬,比在幼儿园得了面小红旗还要来劲。
吃完饭,任冲照例到篮球场里去。全厂的小孩子都集中在这里,趁着白天最后一段余光疯嗨。因为上午输了彩色玻璃球,任冲提不起兴趣参加类似的游戏,便硬拉着何春生和王军这两个同龄伙伴讲白话。讲着讲着他就忍不住要炫耀自己昨天才得知的重大秘密,以质问的口气说:“你们晓得人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吗?”
何春生摇摇头,眨巴着眼睛;王军没摇头也没作声,目光直直地看着任冲。
“告诉你们,是从腋窝里面生出来的。”
赵伟的崽赵虎正好从旁边经过,听到此说,顿时大笑起来,说:“你乱讲。”
任冲顿时红了脸,说:“我没乱讲,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那是她骗你的。”
“那你晓得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吗?”
“这还不晓得,所有的人都是从女人的胯里面生出来的。”
赵虎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所以他的话远比任冲具有权威性,其他小孩立刻就信了。任冲也没有置疑,而是有些发蒙。等他醒过神来后,目光就集中在那些嗨闹的女孩们身上,因为他猛然记起这些女孩穿开裆裤的时候,自己看见过她们的下面。那个时候并不遥远,所以他能记得那底下是什么样子。但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就跟看到门前的梧桐树、屋顶上的瓦片一样。但听赵虎这么一说,任冲像是从场懵懂的梦中醒过来,突然感觉到女孩子那底下有极大的吸引力。但这时女孩们的开裆裤变成了全裆,任冲的目光钻不进去,原来见惯了的地方就变得神秘起来。
他就这样站着看到天黑,没再跟伙伴们讲白话。
再过一天,就是星期日。任冲来到前进街,将从生产区捡来的铁丝和小钢珠送给陈勇他们。
钱兵兴奋地吸着鼻涕说:“我就晓得任冲不得骗我们。”
陈勇瞪了苏建一眼,说:“就是你,还讲任冲会骗我们。”
苏建耳朵通红,眼睛不敢看他们,嘴巴还是发出抗议的声音:“我哪里讲了?”
任冲却很相信他讲了,马上不准他分享小钢珠,铁丝也只给了他最短的一截。苏建倒是没有继续抗议,而是飞快地接过铁丝,似乎生怕接慢了,任冲连这个也不给他了。
为了感谢任冲,陈勇从家里拿出根子糖。四个小孩一人一根,像过去那样,坐在坡上的砖垛边。吮了一会儿根子糖,任冲表情严肃地宣布了从赵虎那里听来的重大消息。其他三个小孩都默然了许久,最后陈勇表情古怪地说:“难怪大人要那样?”
任冲他们齐声问:“要哪样?”
陈勇嘻嘻地笑,蹦出一句:“你们夜里自己起来看就晓得了。”
……
马笑泉,1978年出生于湖南隆回。著有长篇小说《迷城》《银行档案》《巫地传说》《放养年代》,短篇小说集《回身集》,中篇小说集《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散文集《宝庆印记》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