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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的中国表达 ——读《宇宙晶卵》

来源:文艺报 | 宫铭杉  2019年09月16日07:46

距离1993年王晋康的科幻处女作《亚当回归》发表已经有26年了,在这26年中,王晋康共获得中国科幻大奖银河奖15次,《科幻世界》主编姚海军曾说过“不知道是《科幻世界》造就了王晋康,还是王晋康造就了《科幻世界》”,这些都足以说明王晋康在科幻文学方面的创作实力与他在科幻文学界的重要地位。

对于了解王晋康作品的读者来说,进入王晋康近期发表的长篇小说《宇宙晶卵》的文本并不难,其中涉及的科学原理与论断基本延续了王晋康小说中一贯的物理知识体系,也沿用了一部分世界观设定与人物设定。但随着《三体》斩获雨果奖以及2019年年初《流浪地球》的热映,科幻文学的讨论度逐渐提升,影响力不断扩大,可以说科幻作品的受众已经不再局限于原有的小圈子,科幻文学正逐步向大众读者敞开,科幻作者也需要更多地考虑科幻文学的可读性。与科幻文学的受众群体变化一同出现的,还有受众群体对科幻作品中中国独特表达的期待,期待着科幻文学中的中国面孔、中国元素。

《宇宙晶卵》将故事背景设定为末日逃亡,讲述的是人类为躲避即将到来的宇宙暴胀对智力的摧毁,分成天、地、人三支船队驾驶亿马赫飞船离开地球,奔赴太空,开启“智慧”保鲜之旅的故事。其中主要人物姬星斗所在的人船队的目标是进行环宇宙航行,验证爱因斯坦的“宇宙超圆体”理论,寻找超圆体宇宙中心。最终天、地、人三支船队在超圆体宇宙中心惊喜重逢,并触发了宇宙晶卵在六维时空中的重新诞生。

宇宙逃亡背景下的家园情怀

理解康平这个人物,是深入理解小说题旨的重点。当天船队船员得知自己凭借高速的亿马赫飞船躲过宇宙暴胀,免予智力损害时,他们是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的?地球对于他们来说是深埋于记忆之中伤感的符号,他们没有把自己当作是宇宙暴胀危机下的地球幸存者,伤感的情绪盖过了暴胀之后存活下来的欣喜。地球是人类不能舍弃的“根”,离开地球意味着人类的熟悉的确定性的消失以及物理基础研究在宇宙尺度下的失效。因此,即使在宇宙暴胀中免受智力损害并存活下来,但在天船队船员看来,他们是宇宙时空中无根的浮萍。

康平打破了这种凝重的气氛,他对天船队的船员们劝解道:“咱们面临的并非新问题,而是人类一直都要面对的老问题。人类文明史中历来都是以小范围内的确定来面对边界之外更大的不确定……就是宇宙浮萍又咋样?至少地球上的浮萍活得很自在,活了上亿年”。康平提醒天船队船员们不要忘记前辈的两句老话:活着!先走起来再找路!的确,人类没有能力改变类似于宇宙暴胀引发的灾难,但是人类可以通过智慧、理性来不懈奋斗并重新创造。强大的创造力与执行力使人类在宇宙级别的灾难面前,具备延续自身文明的可能性。如果地球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不意味着人类要抛弃地球彻底做宇宙的流浪者。所以,天船队船员怀着对那颗蔚蓝色星球的想念,继续进行环宇宙航行,验证前辈提出的宇宙超圆体理论,以便创造新宇宙,重建地球。

最终,天船队寻找到了超圆体宇宙中心,并联合地、人两支船队将宇宙晶卵搬到一个全新的六维时空中,在高维宇宙中再次催生了它。在这一时刻,全体船员们心中的呼喊只有一个声音:“诞生了!回家了!” 感叹号是情绪的绝佳传达,这简短的六个字是对天船队进行环宇宙航行寻找超圆体宇宙中心的有力回应。在此,宇宙晶卵在六维时空中诞生有着双重意义。它首先是超越了抛弃肉体的只留存信息的生存方式,构造了高阶的命运共同体;其次,这是一种全新的回归——人类在新的六维空间中创造了新宇宙,重建了家园,实现了对地球这一生命家园的回归。

人工智能单元的“人性”书写

在《宇宙晶卵》中,有一个人工智能的形象:小圆圆。它是人船队天马号、天隼号、天狼号三只飞船主电脑的外部电脑——一个会飞的圆球。小圆圆实际上是台量子计算机,它能够单独控制飞船的航行。随着“小圆圆”的成长,它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元元”。

从人工智能诞生之初,人们就一直在探寻人工智能是否能拥有独立的意识。如果人工智能个体拥有独立意识,它们是作为人类的朋友存在,还是作为反抗人类的对象存在?如果说人的本质在于人性,那么人工智能本的性是什么呢?王晋康的人工智能书写不是聚焦于智能单元的智能性、超越性,或者说反叛性,他是用“人性”来解决智能单元身份定位的问题。

元元有一颗特别的“仁义之心”,它是个拥有“人类之仁”的智能单元。面对年少时犯下大错要被执行死刑的姬星斗,它会流露出不舍的情绪;在感受到人类对它的不信任与猜疑时,不会愤怒地转而攻击人类;在阻止康平回到飞船上时,元元本可以用其他手段轻易地杀害人类,但它并没有过实际的伤害人类的行为……诸如此类的情节都在言明元元是个非常富有人情味的智能单元,它具备人类的美好品质,与人类之间有着真挚的感情。包括最后元元的叛变,也并不是来自对人类本性的失望,而是出于对人类的情感,帮助人类认清生命的本质,实现生命的提升。 在《宇宙晶卵》这部散发着金属光泽,有着硬科幻质地的作品中,元元是个温情的“有人性”的智能单元的形象。

这种没有直接刻画人类与智能单元之间正面冲突的处理方式不是作家对于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微妙关系的回避,相反,这是一种文化自信带来的积极应对。在小说中,元元逐步拥有了独立的意识,对飞船面临的境况有自己的判断,认为它自己已经不仅仅是人类的助手,是和人类一样的高端智慧体,甚至是人类的引领者。但它始终有人工智能单元的阿喀琉斯之踵。天船队船员理解它作为不同的生命形态有着不同的生命追求,尊重元元回归本心的个体选择,更有着与人工智能生命体截然不同的对现实、对未来的信心和美好期待。

命运共同体的生命呼唤

末日逃亡的背景下的外太空探索以及技术手段之外的宇宙迷思对于科幻文学来说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在《三体》中,我们也能看到刘慈欣对相应问题的处理方式,即在面对文明的覆灭之时,人类选择用石刻的方式长久地留下文明的信息。在《宇宙晶卵》之中,元元相信自己的判断与选择是超乎现行世界物理规则上的绝对正确,相比于“活着”,“留后”才是生命的最高目的,甚至生命世界的林林总总可以简化为两个字:信息。这一场寻找超圆体宇宙中心的环宇宙航行,目的本就是为了寻求生存。但如果,这种“生存”是以人类肉体的消亡为前提的“意识生存”,人类又该何去何从?

在《宇宙晶卵》中王晋康给出了他的答案——终点本身亦包含着起点,生命的终结也同时孕育着新生命的诞生,就像午夜12点同时也是新一天的零点。王晋康将超圆体宇宙中心赋形,将其视作“至尊、极空、万流归宗之地”,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宇宙之元。在这里,我们有必要追溯“元”的字源。《说文解字》中说:“元,始也。从一从兀。”元字的本义是头,引申义中包含了首次、首位、开始。小说中作者借吉儿之口反复表达了一个观念:“大自然的神秘可以有各种解释,物理学的解释最简洁深刻、道家的解释最玄妙、诗人的解释最美丽。这些解释我都很喜欢,我认为它们本质是一样的。”质言之,王晋康在小说里想要表达的是,不论是物理所代表的科学技术,抑或是道家所代表的哲学思考,还是诗人所代表的文学阐释,它们的本质都是面向生命终极意义和宇宙之元的思考。

什么是生命的本质,又如何实现生命的提升?《宇宙晶卵》用了十七年蝉的精妙隐喻。船队的科学官吉儿在谈论十七年蝉时提到,这种蝉在地下蛰伏十七年之久后,能同时从地里钻出来繁衍。十七年蝉是如何确定这一打破蛰伏的时刻的呢?吉儿认为从科学的角度说,十七年蝉的同步行动肯定有一个简单高效的物理信号,但她内心深处更愿意相信十七年蝉是在冥冥中听到“生命之神”的一声号令。

那么,对于船员们来说,这一声“生命之神”的号令是什么呢?既然生命个体离开生命宇宙晶卵的意愿会同时表现为物理上的斥力,又是什么让生命共同体在追求生命个体意义的同时进入集体决策的意识之中?在末日逃亡的背景下,这一声生命之神的号令是命运共同体繁衍文明的希望,是创造新的生命家园的渴望。可以说,宇宙晶卵在六维时空的诞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想象未来生命共同体的方式。王晋康用理性和中国元素书写出他的人文牵挂,其中流露出的对生命终极问题的关切与追问,将进一步为中国科幻文学注入整体性的理性思维和超越性的宏观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