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霞艳:不可复制的《人生》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申霞艳 2019年09月18日15:00
人类对故事有着始终如一的热情,讲故事就是一种创意。经过讲述,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远古的故事重新激活。是在阅读《红与黑》之后重读路遥的《人生》,隔着时空主人公的命运产生巨大的撞击,现在改变了过去。果然,路遥塑造的高加林受到于连的启发,但不能否认的是高加林拥有自己不可复制的“人生”。
关于爱情,文学反复为之化妆,五颜六色的面纱遮蔽了爱情的脸;爱情早已习惯了涂脂抹粉,再也无法素颜以对。张爱玲在《童言无忌》里谈道:“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如果你还记得包法利夫人,那个为了浪漫小说中的梦幻爱情最后吞砒霜自杀的妇人;安娜·卡列尼娜,那位读过英国小说卧轨自杀的妇人,一定会觉得爱情小说也有如砒霜,是可以要人命的。对这一点,司汤达英雄所见略同,他说“在巴黎,爱情是小说的产儿”。
《红与黑》中,我们看到于连一回生二回熟地拿爱情当成自己跻身上流社会的幌子。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法国,一个木匠的儿子上升的空间十分有限,哪怕他拥有一块坚硬的敲门砖——能够对《圣经》倒背如流,也依然只有神职人员的通道。在神学院,内部的恶性竞争就不必说了,即使升为本堂神父,也还是要看权贵阶层的脸色行事。在权力面前,才华总是要俯首称臣的。谢朗神父和皮埃尔神父都曾叮嘱于连这一点。于连越靠近上层,靠近核心,就越发现特权阶层的荒诞和社会的不公,他攫取权力的欲望也就越迫切。爱情故事和混入上流社会的故事互相交织,最终因为过往被暴露而持枪报复,于连身陷囹圄,命丧黄泉。
于连的故事对中国读者来说并不陌生,古代戏曲里类似的案情很多,比如,至今依然遭受道德谴责的陈世美,他科举高中后抛弃了糟糠之妻。于连们的悲剧通过社会的发展和开放是可以避免的,但他们身上携带与生俱来的人性弱点绝不是可以轻易克服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一经发表就轰动一时,核心模式是工作(城市)加恋爱。民办教师高加林的工作被撸掉了,回到农村,意外得到了淳朴但没读过书的巧珍的爱情。后来,因为叔叔的裙带关系高加林得到了县城广播站通讯员的工作,于是抛弃了巧珍跟高中同学黄亚萍谈恋爱,大城市工作的愿景在他面前展开。最后,裙带关系被揭发,高加林再次回到农村。这时,心碎的巧珍已经嫁为人妇。高加林落了个一无所有,扎进土地的怀抱。
高加林两次失去工作并两度失去爱情,与于连的故事内核如出一辙。但是,我们只会说中国的高加林与法国的于连身上有着同样蓬勃的欲望和幽暗的人性,并不会说他是于连的复制品。除了时代、地域、种族的不同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即信念,内心最私密的部分。于连是一个会背《圣经》但从不相信宗教的人,他心中的偶像是拿破仑,是摧毁旧世界,他的眼中只有未来。高加林同样有知识,却心怀着“乡土中国”古老的道德伦理,他眷恋。所以分手后高加林一直受着良心的煎熬。在《人生》中,最打动人的是土地的力量和对乡亲劳动正面价值的确认,《红与黑》中缺乏人对故土的深厚感情,也忽视手工劳作的意义。
读得足够仔细的话,我们会记得高加林与巧珍故事的起承转合都发生在大马河桥边:巧珍帮失意的高加林去“卖”馍馍,恋爱开始;高加林再次有了工作,巧珍将他送到河边;分手还是约在大马河桥边;最后,一无所有的高加林经过大马河桥再回到乡村,此刻他体验到深入骨髓的孤独。
大马河桥是城市和乡村的交界处,这边是故乡、劳动、父老乡亲以及古老的农业文明养育的道德伦理;那边是县城,是工作、现代文化和多姿多彩的城市生活。一条河将城市和乡村隔在两边。而河水是不以人的意志永久流动的,河流蕴藏着人类古老的智慧,所谓“逝者如斯夫”、“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河水从身边流过,一去不回头,就像人生;河水能带走甜蜜的情义也能带走人的忧伤、痛苦和绝望。河水流经城市也流经乡村,河水沐浴高加林也洗礼刘巧珍。在河水中,我们看到短暂,也联想永恒,让我们理解自身是川流不息的历史链条中的一点。通过河水的映照,我们发现自己与世世代代的人们在一起。每个微不足道的个体身上都承载着人类电话共同命运。
失去了工作和城市象征的美好未来,失去了恋人黄亚萍,高加林仍然有大马河水和黄土地的抚慰。失恋的巧珍也是从故乡的草木、禾苗和劳动的汗水中克制住伤痛的。罗曼罗兰笔下的约翰克里斯多夫也曾绝望得想要自杀,他靠在一棵树上,打量那熟悉无比的环境,草木欣然生长,鸟儿依然歌唱,“病树前头万木春”,这生机蓬勃的一切,给予他失而复得的生命力,克里斯多夫再度从困境中振作起来。滋生出古老的文艺理论所谓的“净化”作用。写作的难度就在这里!将人的感情与永恒沉默的大自然连接起来,将情语融入景语中,渺小的个体与比自身伟大得多的河流连接在一起。每一个文本底下都潜藏着许多暗文本,需要有经验的读者、理想的读者把躲在阴影处的互文本找出来,需要更高级的阅读才能让意义更大程度地敞亮。
对于《人生》,表层是高加林与农村姑娘巧珍和城市同学黄亚萍之间的爱情故事,感觉犹如新时代陈世美的翻版,为革命(理想、前途、事业、户籍、工作等等)抛弃糟糠之妻的故事是每位作家都能写出来的。路遥为什么要塑造新时代的高加林?从这种强劲的改变命运的故事中路遥传递了什么新的信息和情感?是的,路遥爱惜高加林,他心疼他就像心疼自己!每个人都渴望改变命运,跃上更高的社会层次,但是爱情,最宝贵的爱情,该在人生中占据什么位置?
《人生》动人心弦的部分正是高加林情感和欲望的幽微部分以及抛弃巧珍后良心的惩罚。巧珍是多么美好的姑娘,她有着金子一样的心灵。路遥将自尊、上进、大胆、无私、善解人意这些最美好的品质都赋予了这位不识字的农村姑娘,这也是对千百年来无数不曾识字的母亲和女儿的礼赞,她们默默的奉献是中华文明不曾书写却不容忽视的基础。写作《人生》,路遥是矛盾的,他内心向往城市文明,渴望摆脱土地的羁绊,去呼吸城市自由的空气;但是他对黄土地、大马河饱含复杂的深情,而这是“乡土中国”每个人拥有的共同感情。
于连、陈世美、高加林的故事还会世代循环演绎,但是路遥对于古老大地和乡亲的感情是独一无二的,这铸就了《人生》的独特性,也是文学的奥妙所在。我们从中感受到一种永不衰竭的人性的力量,就像故乡对游子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