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福建文学》2019年第9期|马笑泉:都梁五处行踪

来源:《福建文学》2019年第9期 | 马笑泉  2019年09月18日08:50

武冈,旧称都梁,以城古景清闻名全郡。吾19岁来此,居五载有余,闲时或漫步老街旧巷,或优游山水胜迹。得此五篇,皆存实感,亦有都梁灵秀之气为助, 非强造辞章也。是为记。

云山深处少人行

未来武冈之前,先闻云山之名。对它的想象是:一座大山,里面长满了银子般的白云。虽然知道白云并不能够像植物那样会突然从土壤中直接生长出来,而且在质感上与银子也并不相通,但我没法想象得更贴近现实一点,这足以说明我是个死不悔改的唯美主义者。到了武冈之后,查找了一点资料,才晓得云山有着更大的招牌:是道教的第六十九福地;是楚南胜境;晚清“湘中五子”之一的邓绎在这里完成了洋洋洒洒50卷的《云山读书记》。所幸我的想象并不全错——云山不但大而高,且以终年云雾缭绕而得名。它几乎已经成了武冈胜景的代名词。朋友们来信,有时也问及去过云山没有,这令我很有点不能作答——虽然来这里已有大半年了,且每回路过玉带桥时都能瞻仰它的芳容,玉立在阳光或雨水之中, 蓝得晶莹剔透,颇有出尘之韵,但确实还没有去亲近过。这未免有点不给云山面子,而且会让朋友们认为我自称“性好山水”乃是一种附庸风雅的吹嘘。李渔说人与佳景也应有缘,无缘的话,就算近在咫尺也不得相见,但我以为这是一种懒惰的遁词。所幸在诗中我去过一回,这是指鄙人未去云山却作了首叫《雪满云山》的新诗。但同时我也明白,诗中的云山是一座想象中的云山,一座虚拟的云山, 换句话说,它是一座在词语中生长起来的云山,与那座真实的云山并无多大关系。

昨天我终于去了一回云山。因为是星期六,有空得很,起得也早,精神饱满, 积极向上。其实这些都不能算作缘由,真正的原因在于,我已不满足于在想象中, 在方志里遨游云山,而要去看一看真正的云山。所以大清早就跑到梯云桥搭车, 花1.5元和20分钟就到了威溪水库,从水库左边抄小路开始爬云山——我这种叙述干巴巴的,并无你所期待的诗情画意,但我以为这样子倒贴近现实一点,同时也表明,我只在想象中才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在现实中倒很实事求是。事实上的另一点是,我一个人来爬的,并没有呼朋引伴或找一个漂亮姑娘做向导。呼朋引伴我倒做得到,但我从来都认为爬山是一种孤独的行旅,是去单独寻求与自然的交流。当然,如果你有点怕,就不必认同我的理论。总之,我一个人走在寂寂山路之上,听不到人声,只有非人类的声音时而从未明的方向传出,在大山中划出悠长而有韵的回响。这样说有点恐怖,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旁边有许多树,这不言而喻;有许多石头,都很普通;头上有一轮太阳,晒得人恨不得脱下衣服把它罩住。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人, 是个小女孩,挽着只大篮子。这倒令我感动了一下,因为小孩乃是一团天真之物,走在尚少污染的大山之中,很体现了天人合一的上古境界。向她问了一下路,拎着瓶矿泉水继续往上冲,过了三四里路,总算看到一座今不今古不古的建筑拦在前面。走近一看,原来是收费的地方——本来山水乃天下人共有之物,却被人拦关设卡,绿林好汉似的要收取买路钱,也是很滑稽的事。但为支持旅游事业,我还是掏了7元钱。

过了这一关,万里长征其实才开始第一步。应该承认,书上说云山海拔1375.5米并没有掺水分。更令人双腿发抖的是,一路上弯弯特多。我在方志上查到茅峰十八弯这个名字时,以为很有诗意并且不妨再多几个弯,但当真实地行走在这上面时,却恨不得它变成茅峰一弯。路边有几棵树很不错的,但我并没打算把它们偷运回去做家具,所以也激动不起来。看到了几朵花——艾青说它们是山野的微笑,我却觉得这微笑并不怎样动人,甚至有点无精打采。倒是山中的水真正凉得透骨,清得空明,只是在里面找不到久负盛名的娃娃鱼,未免是种遗憾。水微甜,很好喝—— 我这样说并非人云亦云——在避暑山庄那里,我的矿泉水喝完了,想再买一瓶,一问价要5元, 据说再往上更贵。袋中并非无钱,只是觉得这样提价近于勒索,一气之下灌了瓶野水,结果倒喝上了真正的矿泉水。当然,我这样做也有所依凭的——小时候我在街上买到水果常擦一下就吃, 好像也没有生病。这种不讲卫生的资本并非人人都有,所以我劝你来云山前最好多带点水。本来, 云山也许很纯净,很可爱,但都让一些商业行为破坏得一干二净。怀着这种不好的想法,我来到僧塔群前。对于睡在里面的这些人我倒是很尊敬的,觉得他们才是云山真正的守护者,所以在他们面前一个个都合掌打了招呼,在塔前还磕了头。再后来我进了胜力寺,上了宝顶,爬到宝顶的圆形建筑上大声呐喊,听听远处的回音。这时候我的精力还充沛,并没有累得半死。这表明我是经常爬山的,“性好山水”并非一句空话。但不久就真的累得半死。

那是下山时,沿着盘山车道走下去。你知道车道是拐来拐去的,绕了半天还只走了1公里, 而到山脚有20公里。这样走下去两条腿一定会走没了,最后只好一路打滚。好容易问到一条小路, 近是要近三分之二,但既陡且险,而且我是穿了一双皮凉鞋来的,其后果是双脚经受了一次空前的酷刑。还算运气好,到了山脚就搭上车,很快就回到宿舍。就这样,我花了6个小时,走了几十里山路,总算与云山做了一次真实的交流。

尽管刚回来之际,我对云山心怀不满,但现在写这篇文章时,对它的印象又好了一点,觉得它山也清,水也的确秀。但我又知道实际上的山清水秀和想象中的山清水秀并不是一回事。语言总是偏离事物,甚至背离事物的真相的。当别人做一定的描述时,总会因为主观上的原因而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客体进行不同程度的美化或丑化。当我们在做一些想象时,总是根据这些难免产生偏差的描述和一些美好的传说不自觉地改造着现实中的事物,使它在自己心中达到完美。所以我原谅一切并无恶意的描述上的偏差,同时也请你原谅我对云山描述上的偏差。事实上有两座云山:一座存在于现实之中,存在于武冈城南5公里处;一座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它其实是另一座山,只不过恰好跟云山同名而已。我的错误在于——我游历着现实中的云山,却时时拿出心中的云山来做比较,这导致了我的失望,也导致了我描述时无法掩饰的低调。

心伤故美不能言

我是在一家照相馆外与它邂逅的。确切地说,是在陈列橱窗内一张二十四寸过塑照片上发现它的。是一座塔,塔身奇妙地倾斜着,看上去朴素而幽雅,且带有一种旧时代的感伤味道,宛如布裙荆钗不掩国色的村姑,倚在时光的纵深处对我凝眸相望。心中陡然一震,我仿佛偶遇在想象中出现过千百次却从未谋面的人,似曾相识与意料之外的双重感受令我一时惘然。醒过神来, 急急地询问馆主。果然是它,泗洲塔,在武冈县志上我碰见过多次的名字,如今终于目睹了它隐身于名字后的形象。本地人又唤它作妹妹塔。以前我一直纳闷:干吗要给砖石硬朗的塔起个这么软性的号?眼下一切都释然了——这般斜身玉立、风姿绰然的事物,只能是雌性的。在遥远的宋代它就已驻足于古城东郊、资水之畔,在千年缓缓流动的光阴中与白云相伴,跟江水为邻,永远保持着最初美丽动人的风姿。更让人们称道的是,筑塔之初,古代智慧的匠人就有意将塔基筑歪,再一路斜斜地砌上,形成它欲倾未倾的独特风姿。似在以清波作镜,欣赏自己绝世的仪容。有人甚至说,它可与意大利的比萨斜塔并肩无愧。比萨斜塔乃是后天因塔基下沉而倾斜,在它刻意经营的巧夺天工面前似乎又逊色几分。

泗洲塔于1969年4月28日被炸,原因是要用塔砖来修防空洞。我曾寻访过它的遗迹,唯余一片野草在风中不由自主地晕头转向。而目睹过它千年风采的江水已由清转浊,默然东流。

照相馆占的是文化馆的铺面。我此行的目的是去瞻仰馆内的文庙大成殿。来之前我已在县志上把有关它的介绍看了好几遍。很简短的一则, 几乎能背诵出来了:“文庙大成殿,始建于宋徽宗年间,历经元、明、清,多次复修。现存殿宇为清道光十五年的建筑物;占地面积为531.35平方米;殿顶彩绘藻井、脊饰吻兽,为重檐歇山顶庑殿式木架构建筑。”在反复默诵中它的形象几乎已呼之欲出:殿前定是松柏护持,气象森然; 殿身巍然而不乏儒雅之相,符合孔子千古宗师的身份。在它面前我应该敛容、垂首,像个真正的学子去拜谒名重天下的师长一般。这样想着,我真的屏气静心起来,缓步穿过低矮的馆门。不错, 入目的是一片绿色,虽非松柏,也算得上蓊蓊郁郁了。然而接下来的情况有点不妙——殿前廊上纵横着许多杂物;这倒也罢了,殿内竟然蹿出一片缝纫机的嗒嗒之声。我几乎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但馆内只是弹丸之地,红墙木柱的分明只有这一处。最后我不得不接受这一凄惨的事实:孔子他老人家的庙堂已租给别人做缝纫铺了。立刻我逃出文化馆,觉得受了某种羞辱,几天以后, 仍耿耿于怀。然而平心静气地一想,到底是纯粹完全地保存这一类在大地上日益消亡的古物重要,还是把它租出去换一点实在收入多养活几个人更合人情?我明白自己碰到的是一个悖论,一种两难选择。是的,在尖锐的生存现实的逼迫面前,美,总是显得如此脆弱而多余。

除了黯然神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幽谷清泉自在流

云山的好处就在于它的清静,翠云峰尤甚。仿佛一位养在深闺的玉人,它还没有消受到众多仰慕者和更多观光客的打搅,因而纯是一种天然风光,一派幽寂本色。

说是峰,其实是谷。两旁山丘如锦绣屏障,随形就势,曲折逶迤。入谷即闻流水声,潺潺有如隐士在谷中伴琴闲坐从容拂弦。走二十余步即过一小桥。桥以青石砌就,弯拱如月,不事雕琢, 自有一种朴拙之趣。蝴蝶随处可见,皆小巧玲珑,金翅黑斑;双宿双飞,人近之亦不惊慌,似无防备,远没有城市蝴蝶的警惕。我虽然热爱它们的美丽飘逸,却绝没有动手制作蝴蝶标本的企图——我以为它们的韵味就在于那份自在飞舞的灵动。顺便说一句,如果有哪位昆虫尸体爱好者硬是忍不住要动手的话,最好把一对都捉去, 省得另一只因失去爱侣,伤心哭泣,落得个憔悴而死的下场。再前行数百步,即见一小湖。湖中之水来自更远的山上,未受一点人工的污染,真正当得起澄净两个字。这样一描述,翠云峰几近神仙境地了。我也确有此感,但同时要提醒一下,谷口有一户人家,家中养狗一只,见生人则狂吠不止,大有上前练习相扑的意思。尽管如此, 一有空闲我还是要来谷中,而且,一待就是半天——我需要谷中的清幽之气,宛如夏天需要洗澡。洗澡能去掉身上的污垢,到这里来却能洗净心中的尘埃。

星期六上午,我在梯云桥那家著名的粉店吃了碗普粉,出来后买了瓶矿泉水——当然,瓶里装的很可能是自来水。没有坐车,田间小路也不可能让三轮摩托耀武扬威的。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就晃进了山谷。眼前一切依旧:绿草还没有遭删刈,蝴蝶还没有被捉光,售票亭也还没有找到这里来。但我知道其实一切都在静谧中悄悄变化着:比如上次碰到的那只蚂蚁可能已无声老去,而一朵我不认识的山花将微笑着绽放它最初的风姿。无论是消失还是诞生,都是谷中生命的福分:它们完全遵照自然的秩序,平静地度过生命中的每分每秒,既无须费力跟上潮流的超快节奏,也不必挖空心思服用各种补品进行各种手术来逃避自然的衰老。选一处静静坐下,我尽量不去打搅它们——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心存仰慕的旁观者,被它们宽容地接纳着——自个儿看云容水态,听风过山林,吐纳草木灵气,体悟生命之道。没有带书来看——这里存在着太多文字无法表现的东西,需要亲身来感受,以心去体悟。也没有带表——山中无甲子,这里的时光从容流淌,是不需要去计算的。这种状态,真好。

直到阳光从西边斜照过来,我才起身,拎着个空瓶子到泉边汲水洗脸。是谷中唯一的泉水,从不可窥测的小岩洞中流出;浅浅的一滩, 空明如月光;细沙铺底,两三只小虾悠游其中。水的冰凉自不待言——它才是真正从远古岩层中逸出来的灵物。洗了后,不忍即行,蹲在泉边看虾。一块石头逼入眼中。想都没想就探手入水中抓起,生怕谁跟我抢似的,也没注意到小虾们险些被吓晕。果然是块好石,纹理深浅有致,宛如云霞缭绕。我只奇怪先前怎么没有发现。幸亏谷中少人来。站起来走开几步,却莫名其妙地犹豫起来,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我晓得这块石头许多年前就卧于泉中,日日受其滋润,饱含山川灵气,已与此泉此谷融为一体,也就是说,这里是它最佳的所在。现在我未经它同意就想把它带回宿舍,摆在书架上以供观赏,以为炫耀,恐怕有点自私哦。如果说是因为我钟爱它,就可以随便给它换地方,那么要是有人说钟爱我,因此要把我塞进展览馆的橱窗里呢?想必我是万难接受的。所以这个理由也不成立。但把它放回去, 我又实在有点舍不得。其实带它出谷也不会遇上什么硬性阻拦的,但我明了这里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在看着我,我不能无视它们的目光。眼前蝴蝶掠过。蝴蝶飞舞的姿势总是灵动飘逸,而把它制作成一件僵硬的标本实在是罪过,因此我从不捕捉蝴蝶,正如我从不摘取鲜花——鲜花的美丽和它的根息息相关。把一朵鲜活的生命与它的根强行分离再供在家中的瓶子里而自称为爱花者,在我看来那是残忍而虚伪的。那么把一块山石擅自带走呢?带到充满汽油味与辐射波的滚滚红尘中去,让它陪我一起受罪?一块石头当然不会开口说话,把它从泉中取出也不会像蝴蝶一样死去,如鲜花一般凋零。但我深信每一种存在都是一个生命,每一个生命都渴求活在最佳的状态中。我难道不是一直在追求这种最佳状态并深厌他人的干扰吗?那我又怎能擅自去移动一块不会抗议的石头,使它与泉水生离,跟山谷惜别呢?一块静卧在幽谷清泉中的石头无疑是幸福而安宁的,而我竟要因一己之需去破坏它最圆满的生存状态。这样看来,我跟那些捕蝶者和折花人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呢?

感到愧疚了。轻轻把石头送回水中,小心地放于原来的位置。

最后带走的是一瓶泉水。我相信清泉默许了,因为这无损于它自在澄明的本质。而尘世间正需要这样真正的、纯净的、饱含着自然灵气的泉水。

旧道徐行思绪长

有一段时间我处于半隐居的状态——白天上班,晚上窝在宿舍里读书写作,一周难得上街一次。因此,我格外珍惜步行的机会。房子里虽备有自行车一辆,但它的观赏价值已大于实用价值——当初买下本也是看中它款式新颖、别致。

最好是那种半晴的天气,穹庐的颜色类似于冲得极淡极淡的水墨。最好是有风波动,但又不至于吹乱头发。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走在久违的街道上。也许是去寄封信给远方的友人,也许是去书店看看有什么新的书。不管为什么,都不急于达到目的,步子始终处于舒缓的状态,就如同在水中放松了任意漂流。像个真正的闲人, 我注目于身边的事物:一块新制的招牌或一个坐在门槛上号啕大哭的男孩。有一次停在街边我对着一只猫看了很久:从它蜷缩在阳光下慵懒的睡姿到展腰而起像个古代的士大夫那样雍容行走姿势俊雅,再到被一只狗追得满街跑最后敏捷地蹿到墙头回首向我这边望,整个过程一个不落地被摄入眼中印在脑海。向它微微一笑我就走开了。以后要是在小说中需要一只猫的出现,我描写起来就不至于太无把握。有的朋友对我能写小说大惑不解:你这小子经历单纯写写诗歌散文也就罢了,小说里的那些事又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现在坦白交代,我小说中的许多素材得益于这日常的观察。毕竟什么都经历过才能动笔未免不现实,而从一滴水中看见太阳才是一个小说作者应该具备的素质。小说来源于生活,这句话是从书本上学到的,但在这悠闲的行走和观察中我才算真正地领悟了它的含义。

把信寄了或买到书后,并不急于打道回府的。时间有的是,我有足够的耐心把半座县城转遍。武冈城本就不大,而我所热爱的老街也就剩那么几条了。两边一律是瓦顶木房,大都有间歪歪斜斜的小阁楼;如果临河,则还可以看到吊脚楼,像段发黑的历史悬在那里。这些楼房一派沧桑风貌,再配着那些白发飘零、衣裳守旧的老人,我像是一脚踏进了民国或是清朝,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古旧气息。这里的每一根木柱、每一级石阶,年岁都远胜于我。在遥远的、我无从目睹的年代,它们就已存在。已是见证了太多的浮沉变迁,如今都变得沉默不语,固守着往事的秘密,打量着我这个年少的后来者。什么叫历史感?这就是。而长住于街上的人们,他们定是少有这种感受的。他们本身就是老街历史的现时延续,因此不太在意。但我却体察到了——不仅是残存的过去,急于摆脱现状的此刻,我还真切地看到了未来。那是十年或二十年之后,这些凝聚历史的瓦片和木墙将彻底消失,代之以呆头呆脑、千篇一律的方块水泥房。我看到现在的这些人坐在未来的新房中,脸上的微笑幸福而满足。这种进步合情合理,不可抗拒,所以我只好收起叹息,低下头,一遍又一遍地把这些行将消失的老街默默记诵。还想说的是,我目睹了老城中最后一条风味盎然的鹅卵石路是怎样被现代的水泥所无情覆盖的。应该说,铺上水泥的老街好走多了,所以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是我个人的心情有点惆怅罢了。

一次漫步并不需要规划走多远,就像在人生的旅途上并无必要把行程丈量得太清楚。我知道结果固然重要,但过程似乎更值得咀嚼。所以穿过某条老街后也许我会绕个圈子到河边遛一遛。河水依然流得从容不迫,一点也不气势汹汹,但没有什么能挡住它:一块大石,一截桥墩,都无济于事。它也不去和谁理论,绕个弯依然走自己的路,走得轻柔舒缓,潇洒自如。从它身上我学会了一种前进的节奏,或许还有更多。上次泊在树荫下的那只小船依然没有离开,也许那正是它休息的地方。令我羡慕的是,它自得其乐的时间比较多。也许船主有了更好的,已把它给忘了。在人类的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都渴望被记住,因此总被什么所驱策着,脚步匆匆,难得停下来跟清风和碧波作一次静静的交流。缓缓地走在河边,我数次回望那只小憩的木舟。它在视野中逐渐拉远成一粒小点,然而在脑海里它悠闲的卧姿将永远清晰如刚才。

踏上玉带桥头,离单位又近了许多。桥上车来人往,喧嚣闹腾,和远处身姿娴静的云山形成一大对比。在这里我看见过人车相撞,悲悯之外忍不住嘀咕:走那么快干什么,悠着点好不好? 但这声音太小太无力,劝阻不了人们的脚步匆匆。许多人总是希望尽快达到目标的,因此他们的脚步看上去总是那样气势汹汹。这些人奔赴一个又一个预设的地点,留下一串又一串匆促的足迹,同时也难免忽略了身边细致的风景。这样急促的脚步声正越来越密集地响起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小小的地球已被带入超快节奏的现代化轨道中,全球的公民都希望能够尽快吃到悬于工作计划和奋斗目标之上的那颗人参果。但我总是担心到时候人参果吃是吃到肚子中了,然而到底是什么滋味,却有点说不上来。所以我总是对自己说:慢一点,从容点。要知道人参果固然好吃, 去摘人参果的路上,那才是风景万千,有滋有味。

法相如岩雨打林

岩在城东南一公里处,与武冈二中相互辉映。原来唤作宝方山,上有法相寺,又有二邓先生祠,为祭祀清朝名士邓辅纶、邓绎兄弟而建。到如今寺与祠均化入虚空,只余七十多处摩崖石刻,尚替宋、明、清、民国的文人雅士存得了一点感叹,让千年的时光印下了一些微痕。

我喜欢法相岩,但不是因了这些人工的点缀,就像我真心恋着一个人,却不是冲着她本人之外的某些东西。

像所有的公园一样,法相岩有一座还过得去的亭子,有一方水池,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游乐场。这些,都可以删掉,只留满山的石头和林木, 还有随处可见的小小的安静的石凳石桌,就像一个幽寂的佳人洗去了脂粉、卸下了首饰,展露出的本色风姿更显得韵味悠长。

有多少公园拥有这么多的石头?不会太多。有多少园子的全部石头不是移来的而是实实在在从地上长出的?更少。法相岩的石头大多挺拔,风骨兀兀。没有太湖石那种过分的雕琢,浑然天成,又姿态各异。像什么?如龙?似虎?都不对。且这些比喻跟氛围不协调。法相岩的气氛, 清,幽,林木间还飘动着一种禅意。

喜欢在这些石头穿行,走走,看看。曲径通幽,转个弯又是另一片石头翠枝构筑的天地。有些硕大的石头上有血迹还粘着鸡毛,石根处的土中插着香。在几棵格外秀出的树上我还发现了缠绕的红布。这种行为我并不赞同,但它印证了我的感受:这石,这树,都是蕴含灵性的。我凝视着它们,它们也凝视着我,或许还有看不见的微笑。这微笑或许是给我的,或许是它们彼此间会心的暗示。哦,并且还泄露了些微于我这个纠缠于红尘的青年。它们在某一刻参透了天机,而且并不排斥我,因为,有种契合无碍的感觉。

幽迹清景,并不是仅仅用眼睛去看的,更重要的是,要将身与心融入其中,领受那微妙的感动,把握那如丝的天趣。

常常拿本书来看。当然不是功利性的阅读, 而是由衷地想看的一卷诗文,或一册小说。石凳清凉,书摊于桌上,有鸟鸣起落,如珍珠在碧水中弹跳。看进去了,就无知觉了。不但忽略了天籁悦耳,且忘了时光流逝了多少。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不外如是。偶尔一叶从枝头飘落,贴于书上,才惊觉是不是坐累了。于是起身,背着手在林间绕行,慢慢地兜个大圈。在这样落满了树叶的小径上,是不可能快起来的。脚步声也变得柔软,绝无走在水泥路上的生硬。饶是如此,仍惊动了树上的鸟,扑棱棱地翔动, 表演着令我羡慕万分的轻身术。很多时候,林石间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或许还会听到隐约的低语。是有呢,还是无?何必听清。回到原处, 书仍在那儿,只是风已替我翻过了一页。

有天看了半个下午,枝叶间突然淅淅沥沥地响了起来。卷起书,走进亭中。雨势不小,凉意袭人。林石间蒙蒙然起了许多雾气,一切都变得半明半暗。站在栏边静静地凝视,恍惚中我看到了许多灰衣僧人或坐或立,双手结印,在雨中参禅。他们是那样专注,仿佛宇宙的风雨并不能动摇他们的禅心半寸。我终于明白这满山的林石像什么,不,是什么了。这些安静的禅者,隐身于石木,用千年的时光来锻炼半寸心意,以求突破三维的限制,晋入真如之境。此刻一齐现身,是不是在向我提示着什么?是不是让我看到了自己某一世的“相”?

也许我就是千年前凡心初动悄悄逃离的那一个。也许我就是尘缘未了遁入十丈软红辗转了几生几世的那一个。佛法无边,佛心悲悯,佛相万万千。即使是对于一个执迷的顽劣的开了小差的小弟子,佛仍是无处不在地关照着他,处处予以微妙的暗示,期待着他的豁然开悟……

再一定神,树还是树,石还是石,雨水还是雨水,落在林中,落于石上,也溅落在我心上, 敲打出天籁,激发出佛音。

默立良久,心头空朗。我隐隐窥见了一个无限广大的空间,它隐藏于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当然,也隐藏于每一颗心。

若有一天能彻悟,也许,我会化作这山上的一块石,或一棵树。

马笑泉,湖南隆回人,1978年生。著有长篇小说《迷城》《银行档案》《巫地传说》,小说集《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散文集《宝庆印记》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法文、英文。现居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