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19年第9期|南翔:珊瑚裸尾鼠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9期 | 南翔  2019年09月20日08:12

曹金柳老师决心阻击肖家父子——本小说主人公常常这样称呼她身边的两个男人——去澳洲。

难怪这几天见肖家父子一会儿兴高采烈,像是小子在艰难的奥数比赛中拔了个头筹;一会儿又屏气敛息,像是一大一小来到了无可救药者的ICU病房。后一种情况多半是当曹老师突然出现在他俩面前时。

肖家之父肖台一是她的老公,场面上从俗称先生;肖家之子金台——在父母名中各取一字作为姓名,独生子能如此,也算家长的特立独行。人常说,女儿恋父,儿子恋母。令曹老师沮丧而不解的是,为何身为男儿身的金台偏偏恋父呢?如果此男儿的父亲像母亲一样,对儿子有求必应、百依百顺也就罢了,相反,肖台一对儿子的生活所需,常常是凡求必不应。

但凡鬼鬼祟祟的背后,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为妻为母的曹金柳日益嗅出了那么一股子诡秘的气息。身为教师,她深知大人的一举一动,都与孩子的心灵能否健康成长瓜蒂相连,于是很快放弃了“讯问”孩子的念头。有过那么一两次,她装作漫不经意地翻看过孩子的书包,尤其是日记本,事后还是忍不住自责,她曾经信誓旦旦地表示,任何时候都要呵护金台的内心,尊重他的隐私。如果在儿子面前做不到,她又何来自信在荔林学校的同学们面前做到呢?她可是荔林学校连续三年的优秀教师——这种殊荣,在主课教师那里都是凤毛麟角,在副课教师群里更是独领风骚,一时无两!

她一直克制着想查看一下老公手机的欲望,她忌惮不信任在一个和谐的家庭打开哪怕一星微小的缺口。却在下午课后,趁着年级组的同事们商量晚上聚会是吃粤菜还是客家菜时,快步到走廊尽头,先给孙菁菁打了一个电话。

之所以给孙菁菁打电话,一则她俩是闺蜜;二则她这几天发现,肖家父子在客厅里,频频查阅张挂在沙发后面的世界地图,一旦她有所关注,两人就很快闪开。那种警惕,与特务对接暗号有得一比。凭着一位美术教师不算太弱的观察力,她发现肖家父子的目光投射在南部湛蓝色海洋中的一片棕黄色的土地上,那儿分明是遥远的澳洲。

肖家父子在打澳洲什么主意呢?

若想满足一个小学生对遥远地理的渴望,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一描绘出那儿特有的动物,袋鼠、考拉、袋熊……澳大利亚的国徽上还有该国特有的红袋鼠和鸸鹋。这些天远地远的动物果然都在金台废弃的作业本上、过期的书刊上、撕下的废纸上留下了各种轮廓,那些轮廓或是完成时,或是进行时。小学美术教师一眼就能分辨,哪一笔出自犬子稚嫩如雏的涂鸦,哪一笔出自肖医生老谋深算的添加。

在不经意的思索中,脑子里猛不丁地跳出一个人来,一个身材魁伟、绰号叫方头的黑脸男子。这个男子是一个设计师,曾有一个小型设计公司开在福田保税区的桂花路。设计师本姓方,名字既不好认,也不好念,曹老师见过多次都没记住,见一面就加了微信并记牢的是方头的太太孙菁菁。不仅因为孙菁菁热情好客、喜欢表达,与沉默寡言的方头恰成对照,还因了孙菁菁与曹金柳同行,都是教师,且都教副课,孙老师在罗湖区一所学校教科学。

电话中,曹老师问方先生去澳洲半年多了吧?在那还好吗?她原本是想问“立足了吗”,灵机一动改了口;较之“立足了吗”,“还好吗”肯定更具有通用性,稳妥而亲切。一句话便引来对方的滔滔不绝,事无巨细地展列方头在袋鼠故乡的一举一动。好似方头不是与她相距万里,而是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这也难怪,孙老师与方设计师都是二婚,一般人的二婚若想将彼此的感情黏合得更牢稳,肯定要付出比初婚更多的努力。包括在亲朋好友的电话里头,也要不时洋溢出祥和、安宁与幸福的笑容。

对方终于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问道,你和肖医生什么时候有空,请你们一家吃饭啊。有几个月没见了吧?

曹老师答,是啊,好久没见了,我请你。请你是一个人,你请我们是一家三口,你亏大了啊!

孙老师沉默有顷道,我陪你们,是一陪三;你们陪我,是三陪一。到底还是咱赚了啊。不怕你笑我,一个大男人日夜在你身边纠缠,你会嫌累嫌烦,现在黄鹤一飞天地宽,你又会嫌空嫌虚。

曹老师笑了,每天百十个孩子在你耳边聒噪,还填不满你的空虚啊?

孙老师也暧昧地笑了,夫妻间的空虚,是别人填得了的吗?

忽然醒悟,曹老师今日来电话,该不会单为关心一个闺蜜不得已的分居生活吧?现在是微信取代一切的年代,就像七八年以前,短信覆盖了电话。遂问,听你讲话精神头儿十足,你们家熊大熊二还好吧?就因在大梅沙游艇中心见过一次,肖家两个男人蜷缩在沙发上,边吃薯条边看《熊出没》,孙老师就赐给肖家俩男人一对新绰号。只不过电视里是一双兄弟,沙发上是一对父子。

总算是把一只球踢到脚下了,这回轮到曹老师倾诉了。她把肖家父子的种种不端,从根到梢捋了一遍,譬如父亲为了让儿子在后阳台上观察两只刺猬侍臣乍见两只兔子公主的表情,大人帮小人抄写作业;又如父亲为了让儿子去看周末的岭南蝶蛾展,大人“劫持”小人儿翘课——那可是每小时两百五的钢琴课;还如父亲逼着腿疾未愈的儿子冒着小雨去跑“半马(半程马拉松)”,为的是培养小人儿的体力,暑假好去青藏高原追踪马鹿和藏羚羊……总而言之,肖家父子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只要是父亲的语录,不管中听不中听,儿子一律照单全收。但凡建议建言来自母亲,即便包了糖衣、裹了缎带、镶了金边,那小子也从不会痛痛快快、不折不扣地执行。

曹老师虽然是充满抱怨地一一条陈,孙老师却听出那是一个含辛茹苦母亲的欲益反损。她佯作同情地表示,那一对父子再要这样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与伟大的母亲作对,母亲最好的办法就是撂挑子,做饭、洗衣、购物、搞卫生……一应家常琐细,都交给男人去打理。那头公熊可不能在地里撒了种、出来苗,就不管不顾了,只负责自己吃和睡,养足精神再去与其他母熊调情。

曹老师猜想闺蜜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告诉孙老师,迄今为止,肖医生还算是一个很顾家的男人,除了在医院值班,很少出去应酬。肖医生说过不止一遍,就算外面的饭店没有地沟油、陈化米,全是店家宣传的真材实料打造出来的山珍海味,他也还是喜欢吃老婆做出来的粗茶淡饭。他的爱好除了去大鹏湾海上做帆船场地赛的业余水手,便是带儿子做户外运动——游泳、跑步与登山。

是啊,肖医生就是跟我们家老方在高总那条汉斯(HANSE)帆船上拉帆认识的,他俩成了哥儿们,我俩才成了姐儿们。孙老师咯咯的笑声很是清脆,这么漂亮的笑声很容易吸引一个未婚或失婚的男人。孙与方是在各自失婚两三年之后走到一起的,方头的第一次婚姻留下了一个女儿,归了前妻;孙菁菁则尚未来得及生育,就匆匆结束了对初婚的美好憧憬。

孙老师银铃般的笑声——世人通常都是这样形容女子笑声动听的——只是她下一段演说高潮将至的过门,曹老师赶紧将这次电话的意图兜出:

最近肖医生与方设计师有无联系?

曹老师告诉孙老师,最近观察到,肖家父子频频在地图上察看天下大势,目光多半停留在澳洲那块最大的、遥远而陌生的土地上,不知有什么不良企图。曹老师想了好几天,肖医生与那个袋鼠和考拉的故乡,从国会议员到农场羊倌儿都没有一星半点的瓜葛。要想与那里搭上一丝关系,非得经过方设计师的门槛不可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有一声叹息,曹老师你真是神探狄仁杰啊!咱家方头不让我跟你说,可还是瞒不过你啊,你家熊大熊二准备去一趟澳洲耶!

是这个暑假吗?

好像不会等到暑假耶。

怎么可能?!

是耶,说是很快就会出发的。

不可能!金台小升初,正是最紧张的一年,怎么会翘那么多课去澳洲?绝不可能!

不可能的是你我,只有你我这样老实巴交的老师才会像齿轮和螺丝钉一样,钉牢在课堂上。

孙老师的话有一些悻悻然,曹老师呜里哇啦地连说几句不可能,就把电话挂断了。再不挂断她没准会大放悲声。如果说,肖家父子做出了那么重大的决定——且不说这背后有着怎样的义正词严,却包裹得严严实实,远在天边和近在眼前的朋友都知晓了,唯独瞒着为人妻为人母者,这夫妻间还有信任吗?

夫妻间不信任,等同于不忠诚,是可忍,孰不可忍?

鉴于认识孙老师两三年以来的为人处世,还有挂电话前她悻悻然的语气,曹老师没有理由怀疑她在想象与虚构,人家在外国语学校,教的可是科学课!

曹老师决定放弃年级组开学之后的首次聚餐,跟年级组长、一位五十出头的男老师赧颜说,来例假了,浑身不得劲儿。组长盯着她看了两眼,关心道,你脸色是不大好,回去多躺一躺。我家那位很多年都是这样,一来就像生了一场病。直到去年再不来了,这才告别了一月一病。

到校门口,恰好驶过一辆蓝色电动的士,一招手上去了。张口蹦出“地铁益田站A出口益田大厦”,就再不想说话了。

家住益田村,私车有一辆丰田2.0。在深圳的夫妻俩一个医生一个教师,养一个孩子,其家庭收入,各配置一辆小车绰绰有余。可是肖医生却一直反对,他的理由是,中国人口多,如果像西方一些国家那样,成为轮子上的国家,会是全民的大灾难。他上班情愿乘地铁,如果出急诊就打车。曹老师赌气道,你不买就别坐!肖医生默认了。快十年了,曹老师成了这辆丰田当仁不让的主人,出乘率十之八九。今天因了曹老师有晚聚,或不免喝两口,这才早上出门前,将车钥匙递给了肖医生,让他负责接金台回来。

进得家来,门后换了鞋,把手提包往柜子上一扔,几步过去斜躺在了沙发上,对面便是一只椭圆的立镜。虽然年届四旬,曹老师依然保持着谦卑而非浮夸的身材,一身麻灰色的套装温婉却不失妩媚地勾勒出四面的曲线。每天上班前,她都会快速却依然精致地化一个简妆,那套从香港莎莎买回来的纯动物毛的脸刷、眉刷与唇刷,会把一个刚刚进入中年行列女子的面容,坦荡地保留在自信满满的起跑线上。

喝了几口温水,对着立镜正位、双侧位照照。倏忽起身,将厅堂里的大灯小灯餐灯背景灯一一打亮。

叉着腰,左右转转、走走,偶见立镜里一个与平素迥异的陌生女子,居然凶神一般的丑陋,立刻过去把镜子扭了一个身。镜子背面是曹老师和肖医生当年结婚照的孑遗,透出一股子褪了色的甜蜜。看了更让人生气,于是从衣架上扯下一件肖医生的西装,给不知趣的立镜兜头套上。

她脚步踏踏地走到前阳台,将灯光解放;旋即又来到后阳台——这里是金台的小天地,准确地说,是肖家父子合谋的领土,为人妻为人母者,则很少涉足,要过来也是搞卫生。

她将后阳台灯光打开的同时,两只蜷缩的刺猬,更加警惕地拱起了背脊,惊惶地向更深处躲避。一白一灰两只兔子以为是它们的主人带来了可口的青草与胡萝卜,一旦察觉所来非善,原本欣喜摇摆的两对耳朵很快耷拉下来,兔头也急速转过去了,留给愤怒女人的是两只高高拱起、瑟瑟发抖的兔子屁股。原本这里还陆续驻扎过猫、狗、蛙、蛇、蜘蛛……甚至一只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黄鼠狼——学名黄鼬。这些人间常见、未必家家都有的宠物,要么来自宠物市场,要么来自菜市场,要么来自路边怜悯的收留。最多的时候,有七八个不同动物家族在这里聚会、喧闹。是女主人旷日持久的反对与抗议,迫使肖家父子一步步妥协。素有洁癖的女主人不仅出示了皮肤过敏反应的各类图片与报告,还下达了搬去学校租住单身宿舍的最后通牒。熊大这才带着熊二,含泪将动物家族送人的送人、放逐的放逐。以至后阳台曾经归零,落得一片空荡荡的真干净、真安静。年初新入住的两只兔子,则是金台加入了课外兴趣小组,要写观察日记不得已留下的“备注”。紧随其后的两只刺猬,是曹老师心一软,见儿子在上学期期末考试得了语文、数学双满分之后的一份奖赏。

现在看到两只缩头刺猬和两只拱起屁股的兔子,一股子奇特的尿臊气顽强地钻进了她的鼻孔,因为混杂了肖医生每天用来苏水搞卫生之后又喷洒的芳香剂的味道,更显得不伦不类、人间少有而难以忍受。

谁让爹妈给了曹老师一只接近比格犬那样灵敏的鼻子呢!

痒!一股细若丝线、游走如蛇的瘙痒,从大腿蜿蜒上升,很快穿过了腰肌、肚腹,向四周扩散。有那么片刻,曹老师像被电击一般僵直笔立,她想体会那种很久没有过的感觉,是大脑幻觉还是身临其境?很快,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妈耶,迅速退出,砰一声关严玻璃大门,空留一片璀璨的灯火,照得四只不招女主人待见的动物无处遁形。

她甚至也不去厨房做饭,厅堂、卧室、阳台到处都大放异彩,唯独那个通向肖家父子幸福肠胃的厨房一片黑暗。

她要令赌气的氛围四处弥漫,充溢原本和睦的空间。

女主人就在这种郁闷与愤怒的情绪中走来走去。后来也真是累了,吃了两块饼干,再喝了几口温水,退到沙发上去看电视频道换来换去,她一个句子也没听明白,矫揉造作的播音员都在扯些什么?

昏昏沉沉地睡了,忽觉身上悄悄搭了一条毛巾被。

她一把扯开覆盖,倏然起坐,这才见肖家父子,一前一后。两人大概刚从商场回来,肖医生手里提着盛满物品的大袋子——那是他每次出门必带的一只印有“环保购物,其责在我”的购物袋。金台双手反在后面,怯生生地拖着一只新买的拉杆箱,棕色的箱套上印着方方正正的“古思图”三个白字。

曹老师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们俩在“思图”干什么样的勾当!

她跨一大步过去,一把夺过儿子身后的拉杆箱,比脱衣服更利索地扯去箱套,打平箱子,左右咔哒了两声启开箱盖。暴露在一个愤怒的母亲面前的是:一副蓝色的面镜,一对绿色的脚蹼,一身藏青色的潜水衣,还有一些零碎小物件,总归都与大海有关。

她质问儿子,你放学以后不及时回家做作业,跑去买这些东西做什么?不会是想去深圳湾大桥跳海吧?!

大概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母亲如此这般光火、这般恶毒,金台脸色煞白,嘴唇如风中芦苇簌簌发抖,转向一旁不知所措的父亲求援。

父亲尴尬搓手,上前道,不就是买一点儿东西嘛,准备带他去……学游泳和潜水的,发那么大脾气多不好。前不久谁还跟我讲来着,我们家曹老师是荔林学校最温和的老师。

曹老师啐了一口道,我才不要听你的甜言蜜语呢……

忽然听见门边鞋盒旁有几声唧唧,瞪眼发现那是一团白色的东西,在一个房形铁丝笼子里窜动。曹老师顿时浑身坟起疹子,连肠子都痒起来了,发抖问道,那、那是哪里来的老鼠?

金台奓着胆子道,妈妈,那不是老鼠,那是仓鼠,叫雪球仓鼠。

曹老师一弯腰,抄起两只拖鞋就朝鼠笼子砸过去。那只一身白毛如霜雪、两眼殷红似玛瑙的仓鼠,大概自出生以来,从没见过如此恼怒的女主人,吓得“抱头鼠窜”。女主人犹不解气,恨声连连,转身抄起了一只楠木凳子,作势要乘胜追击。

肖医生赶紧双手擎住。

金台哇的一声吓哭了。

夫妻俩在空中僵持的四只手愣了一会儿,一道垂下了。爸爸松开双手,抚着儿子的头道,不怕不怕,咱不惹妈妈生气,儿子进里屋做作业了。肖医生一边把拉杆箱合拢,归立一旁;一边蹑手蹑脚过去,轻轻提起仓鼠笼子,欲往后阳台去。回头的那一刻,才发现儿子蒙住双眼在那里偷看,哭是演戏哪。

曹老师的胸脯仍如山峦起伏,气息难平道,站住!你们今天不把这只老鼠扔了,就别想进我的家门。

正要进小房间的金台嘴巴一咧,又做哭相。爸爸竖起左手食指,挡在鼻嘴之间道,好好好,我们金台买这只仓鼠,也是为跟同班同学一道做科学课观察用的,阿福家养了两条狗,一条萨摩耶,一条泰迪。他们六(二)班四十多个同学,每个人家里养的动物都不大一样,这是老师布置的,希望多多观察,互相交流。

说着,肖医生已经把仓鼠笼子放到门外去了,进门时,还与仓鼠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那意思大概是,别急,我跟你兄弟金台很快就会来看你的。

见儿子进到自己的小房间做作业了,肖医生过去悄悄带上门。瞥一眼黑漆漆的厨房,进去开了灯,取下围裙腰间一拦,打开冰箱看看道,今晚本医生客串厨娘,菜单是清炒丝瓜、肉末四季豆、香菇菜心、清蒸黄花鱼,外加一个紫菜番茄蛋花汤。随着油锅爆香,医生的嘴里哼出来不成调调的小曲,厨房门也被关上了。

待得肖医生将四菜一汤做好,已经半小时过去了。曹老师换了一身便装,从卧室拖了一只玫瑰红的新秀丽箱包出来,径直朝门外走去。双手端着饭碗的肖医生一惊,赶紧迎上去拦住道,你这是干吗呢?

曹老师立定问,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带金台去一趟澳洲?

肖医生尴尬道,是的,不是,准确地说,是去澳大利亚,本想今晚……想跟你商量的嘛。

曹老师气愤道,你跟别人都商量过了,还用得着跟我商量!你是想不到暑假就去?

是的,肖医生自知理亏,嘟囔道,有些事情,太晚了就来不及了。原本不想带金台去的,他知道了,吵着要去。我想去一趟也好,让儿子长长见识。

他都六年级了,下学期就小升初了,你可以旷工,他还能旷课吗?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你疯了吧?上学重要还是旅游重要?!

这不纯粹是旅游,是考察……

哪里他妈的不可以考察!她骂了一句粗口。

肖医生一愣,沉下脸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无礼?像是一个……

我无礼还是你无礼?你们俩都要出国了,别人都知道了,你老婆我还蒙在鼓里。我无礼还是你无礼?你们想跟老鼠、兔子、刺猬、乌龟王八蛋过,你们过去!我走……说着,曹老师跨出门去,砰一声关上门。她的怒不可遏都在那一声巨响之中释放了。

结婚以来,肖医生已能从曹老师胸口的起伏弧度,判断出她生气的等级。老婆摔门而去的刹那,他冒过上去拦截的念头,但为不吓着孩子与惊扰邻里,终于止步。

他身后有一只小手拽衣襟,回头看是金台。他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满脸写着担心问,妈妈要去哪里?

肖医生牵着金台的手到餐桌边,故作轻松道,你老爸是如来佛,她哪儿也跑不了。

吃了几口饭,金台抬脸问道,老爸,如果你是如来佛,我妈她是谁?是孙悟空吗?有人讲孙悟空是男的,网上也有把他叫“空姐”的。

男孩到了十二三岁,正是百事奇的年龄。肖医生吃不住这么一设问、一铺陈,只有敷衍道,你看她是谁就是谁,空姐也好,的哥也罢,正如你看老爸是谁就是谁一样。

好在百花小学的小学生,对眼前这位深圳医院的医学博士、消化内科的副主任医师从不刨根问底、穷追猛打,倏忽放下筷子,跑到他自己的小房间去,很快取出一沓纸片来。上面是用铅笔、圆珠笔和各色蜡笔画的鼠相。

趁着老爸看图片的当儿,小学生惊呼道,我的仓鼠乖乖也饿了吧,还只在车上喂过一次。说着就跑后阳台去了。原来,趁老爸老妈一个在厨房里炒菜,一个在卧室里收拾东西,小子把门外的仓鼠拎去了后阳台,此刻又拎回了客厅。

老爸一边吃饭,一边翻看,儿子把不同署名的田鼠、冠鼠、仓鼠、竹鼠、非洲刺鼠、琉球刺鼠、澳大利亚珊瑚裸尾鼠……画得大同小异,只不过颜色异彩纷呈而已。想想也是,世界上哺乳动物有四千余种,而以鼠为代表的啮齿类动物就多达两千八百余种,这就意味着,世界上每两个哺乳动物中至少有一个甚至一个半是鼠类。就算是啮齿类动物学家,也未必能画出个个不同的鼠来,何况一个小学生!

最后一张画,是一个葬礼,荒郊野岭,一群叉手叉脚的大人和孩子,围成一圈儿,中间是一个坟冢,边上放置两个硕大的缀满白花的花圈,挽联上写着:

地球上最后一只珊瑚裸尾鼠逝世

珊瑚裸尾鼠千古

后面的两棵大树上有猴子、兔子、刺猬、公鸡……还有几只鼠,一并在那上面看热闹。肖医生问,儿子你这树上画的什么啊?老鼠还是松鼠?

金台不屑地答道,松鼠是一条大尾巴啊,这一看就是珊瑚裸尾鼠!

你不是给地球上最后一只珊瑚裸尾鼠都举行葬礼了吗,怎么还会跑到树上去?

给它举行葬礼的时候,它又活了啊。重生就是从天上来到人间,先落在树上,再到地上,最后才到布兰布尔礁石上的……

不错,还记住了布兰布尔礁。

肖医生觉得这几天给金台讲的“珊瑚裸尾鼠”的来龙去脉,已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叫儿子洗手过来继续吃饭,心里却惦记着,曹金柳老师现在会在哪儿。

儿子匆匆洗手后,回到餐桌边,面有得色地诵道,布兰布尔礁在澳大利亚昆士兰州东北部的托雷斯海峡、大堡礁的最北边,面积约为五万平方米,上面覆盖大面积草地,最高点海拔不到三米。

肖医生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问,你妈妈是不是去孙老师家了?

儿子迷迷糊糊地答,或许是吧,她俩玩得可好呢,穿一条裤子还嫌肥。老爸,你说我们这次澳洲行,能成吗?

儿子的关注点高度集中在能不能如意跟老爸飞去澳洲,对母亲的愤然出走,并没有伤心或挂念的意思。肖医生伸出一根食指,几乎要戳到儿子额头上道,曹老师要是知道她出走了,儿子并不难过,她肯定会难过的。平日里,你要耐克买耐克,要阿迪达斯买阿迪达斯,她事事依着你。她时时刻刻把你学习的发条上紧,我时时刻刻把你学习的发条放松,看来,这次你是不能去了啊。

儿子抗议道,我要去!你没有把我放松,你带我去哪里回家都写了观察笔记的。我们老师也讲了,走进大自然就是最好的不功利的学习。

为了收拾回来一点儿对母亲的挂牵,他起身拢拢菜盘子道,我们给妈妈留点儿菜吧。

吃饭间,肖医生已经给他猜想到的曹老师的去处,用不同的语态发去几条微信。

收到的有效回复,果然来自孙老师那里,她的微信说,熊大熊二不用给曹老师留剩饭剩菜了,我们在海鲜城吃大龙虾呢。

曹老师出门之后,很快就后悔了,为肖家父子一次尚未启动的澳洲之旅就大动肝火、弃家出走,似乎用力过猛了。原以为肖医生会不顾一切冲出来,将她连哄带抱地拉回去,却未料他装模作样拦了一下,就没了后续动作,这才令她自怜与绝望。

站在楼下路边,连过两辆蓝的向她示好,她都不耐烦地挥挥手。她要想一想,“娜拉”如果真的出走,应该去哪里过夜才好。此刻想到去姐姐家,但姐姐家在龙岗太远,外甥女今年中考,复习正紧张不说,扰乱人家思绪是其一,明天回学校上班不便是其二。学校的单身宿舍有一拨儿年轻的同事,倒可以去挤一挤。本校年过三旬未嫁的大龄女教师有好几个呢,从来都是你跟人家阐发女大当嫁的好处,这下好,摔门而出,灰头土脸,正好给你平时苦口婆心劝嫁戳了一个反例!

正犹豫间,手机响了,料得是肖医生打来的,一惊一喜,却跟了一股气猛然上蹿,赌气不看、不接。响了一会儿停了,再次响起,掏出来一看,一前一后两个电话竟然都是孙老师打来的,对方问,在吃饭吗?一个朋友给送来两三条好大的海鱼,说是给河马超市送的也是这种,我一个人在家哪里吃得完!等会儿你叫肖医生过来取,还是我给你们送去?

还没吃……一句话卡了半句在喉咙里,便哽咽了。

怎么了?是学生欺负咱家的优秀教师,还是熊大熊二欺负咱家的优秀家长?过来告诉我,我帮你出头论理去!

一个小时之后,曹老师已经在孙老师家里吃罢饭,也将一肚子苦水倒了个一干二净。孙老师给闺蜜煎了一份银鳕鱼、一块七成熟的牛扒,外带一份青葱的蒜蓉芥兰。曹老师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道,吃了你家的饭菜,任是什么饭店都再诱惑不了我了!

孙老师不以为然道,要是男人也像你这么单纯就好了。张爱玲女士讲,通往男人心的路是胃。那倒要看通往什么样男人的心,喏,比今日更好的饭菜也没拢住那个人的心,还不是跑到天远地远的澳洲去了!

方设计师吗?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爱人,从平面设计走向人生设计,为开辟一个新的天地打前站去了!有多少人想走还走不了呢!

这话孙老师听了显然受用。半道夫妻中的女人,最怕的就是明明看清了眼前的一片绿洲,转瞬间变成戈壁滩上的一道幻影。

孙老师不避隐私地跟闺蜜絮叨了自己的过往,第一段婚姻的失败及其大致的因由,听起来跟其他离异女子的理由大同小异。与方头结婚之后,原本他想再生一个,她不想,年纪大了嫌累;后来她想要,他又不想了,他的理由跟大多数人不一样——认为地球坏得太厉害了。方头是跟你们家肖医生在高总那条帆船上认识的,受他的影响,才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生态主义者。方头认为按照现在这种地球气温上升的速度,不用等到子孙后代,到子这一代就够呛了。他想找一个生态环境相对较好的地方去安顿后半生,所以大半年前去了遥远的澳洲。

大概知道曹老师肚里有疑问,不大好问,孙老师代她发问并作答了。你或许想问,为什么他口口声声认识了我之后,才知道真有不可须臾离开的男女情感,现在却一个人先走了?一个他是自由职业,且搞设计是通用货币,走到哪里都吃得开;二个是他要过去边做边看,才弄得清如何才能好办移民。

曹老师幽幽道,人家办移民首先考虑到的是经济条件,你们家有个财神,不必担心这个,谁能跟你们家比啊!什么时候你们家的火车头安置好了,第一节车厢里有你,第二节或者三四节能不能有我啊?

是真的吗?你真想出去,就要早做盘算。孙老师与曹老师相向击掌道,第二节车厢就是你和我,熊大熊二让他俩乘坐第三节车厢。其实啊,方头与肖医生两人更像熊大熊二,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女人说到亲密处,身心完全释放。孙老师原本就只穿一件无袖短衫,曹老师也将外衣脱了,露出圆滚滚的两筒雪白的胳膊,自惭道,也不知道这每天在忙什么,任凭肥肉到处疯长,两年前能穿的衣服,现在很多都穿不了了,捐的捐了,送的送了。

孙老师开了一瓶二○○五年的波尔多红葡萄酒,边倒酒边叹气道,认识方头之后,很少买衣服了,不是不想买,是买多了方头皱眉头。她不喜欢看老公皱眉头,喜欢看他眉头舒展的样子,就像大鹏湾一年四季灿烂的阳光。方头给她分析,她年幼丧母,后来又经历婚姻失败,买买买其实是在不断填补心灵的空虚,说到底是一种心理疾病。有些男人的分析就像绣花针一样尖利,针针戳到痛点。

曹老师当然听得出眼前这位盛情款待她的女友,心里往外溢出的都是对远在南太平洋那个国家打拼的男人的爱慕,过于外向的性格与过于寂寞的日常,构成了一种鲜明的反差。她声声附和,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常常都经历了无可置疑的改变,这种改变就包括身边和枕边的男人带来的。你看看,就一个儿子,既不随父姓,又不跟母姓,除了他肖医生,谁能这么想得开?她以前洗洗洗,大人小孩的外衣,几乎每天都要换洗。肖医生每次听到阳台上那台西门子滚筒洗衣机转动,就眉头紧锁,正告她,每洗一件衣服都要产生一千九百条微塑料。见到她将卧室里清扫出来的头发、碎屑顺手倒进抽水马桶,更是大惊小怪,说每一样冲进水里的垃圾,经过各种循环,最后都会以不同方式回到我们的餐桌上。

肖医生曾给太太看了一则国外的报道,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环境健康工程方面的专家呼吁:别把隐形眼镜扔进马桶。他们经过调查与研究,美国有四千五百万人戴隐形眼镜,污水处理厂每年会收到六到十吨的一次性塑料镜片,这些镜片进入大海之后,细菌能把它们分解成无数的微塑料,成为海洋垃圾中的一员,不仅损伤珊瑚及海洋环境,最终会进入各类海洋生物体,通过流动的生物链,转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人类的餐桌上。

曹老师放下刚喝一口的汤碗道,想到人家废弃的眼镜片成了自己的盘中餐,是什么味道?听多了他的唠叨,真的是洗脑了。原来我是天天洗洗洗,每到晾晒一阳台的衣物,就好有成就感。现在呢,懒散多了,外衣一周或两周才洗一次。原来几勺洗衣粉才洗两件衣服,看到洗衣机玻璃门内满屏的白泡泡,才觉得清爽;现在基本不放或者放半勺洗衣粉洗一缸,搁多了,就觉得菜汤里都是洗衣粉的味道。物质不灭,轻松甩出去的,都会不依不饶地跑回来……你看我是不是中了肖医生的蛊了?

俩女人且谈且饮,谈得放恣,饮得尽兴。

吃罢饭孙老师带她过去看卧室的衣柜,原本一个大大的衣柜装不下,还在边上晾了一根金属杆子,足有两三百件之多,现在的衣柜三分之二都是空的。她的衣物大都送给亲戚朋友了,父亲患病那年请一个阿姨照顾了半年,几乎每月送阿姨一大包衣物,弄得人家后两个月的工钱都不好意思要了。

曹老师一旁感慨道,要改变一个女人,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我跟儿子以前都有牛仔衣裤,自从听肖医生讲了几遍,做牛仔衣费水,洗牛仔衣也费水,我就再不买了,也不穿了。金台小小年纪,受他影响更快更深,不肯让我洗衣服,还常常把穿过的衣物藏起来,或者自己搓两把就晾出去。他哪里洗得干净,我一闻还是像醋缸里捞出来的!

看完了衣橱,再看阳台,曹老师心嘴如一地赞叹,孙老师的几间房子包括阳台,跟她的衣橱是一个风格:极简。

孙老师见她眼神犹疑,问道,要不你今晚就在这儿睡吧?反正换洗衣服都带出来了。人都出来了,就别放心不下了。

曹老师不好意思道,除了挂记金台,她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又加了一句,如果这时候他要带金台出国,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女人的心思,还是闺蜜能解。孙老师明白,这会儿她要回去,也得有个台阶下咯。便不管不顾地打开免提,与肖医生通话。她告诉肖医生,闺蜜俩已从海鲜城吃饱了大龙虾,回到她的小窝里了,他是来接她呢,还是让她在孙家留宿,由他决定。作为一个男人,千万不该的,还不是假期,有一个带儿子飞去澳洲的决定,而是做出这样的决定,居然瞒着孩子他妈!

那边啊了一声道,还不是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吗?

还惊喜呢……曹老师一听他的狡辩就叫了起来。

孙老师赶紧关了免提,在唇边竖起一根噤声的食指。她走过去走过来,声音忽高忽低,大意都是在讲曹老师如何如何的好。

那边唯唯。

孙老师下指令了,既然你讲了曹老师嫁给你之后,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不管你是无心之失也好,有心之过也罢,总归是你不对……你就不要给她叫网约车了,违反一次环保原则,开车过来接她吧。万一网约车司机是一个钓鱼的,把一条美人鱼钓走了怎么办?我可担责不起哟!

肖医生唯唯。

孙老师跟踪着闺蜜的夫妻情感,虽然平地起了一道波澜,却也很快和好如初。

至于肖家父子是否如愿以偿去了澳洲,她所知晓的结果是,金台没去,他老爸于四月中独自飞往,并保证去后,每天发视频回来给妻儿欣赏。

这一应信息,孙老师都是从她老公方头那儿得到的,令她对闺蜜曹老师咬牙切齿,难怪人家说了,再好的姐妹,也抵不过“啥啥啥”的男人。

却是由衷的开心。

其实,方头去了澳洲之后,总要在就寝前与孙老师视频通话近一个钟头,悉尼与深圳的时差也不过正负两小时,肖医生在那边的活动,点点滴滴,她都了如指掌,一点儿不比曹老师滞后。

方头是在悉尼机场接到肖医生之后,住了一个晚上就一起飞往昆士兰州最北边约克角半岛的凯恩斯——一个堪称袖珍的小机场。之后乘了几个钟头的汽车,驶抵大堡礁的最北端,与东北部托雷斯海峡隔海相望的是威尔士亲王岛。一百七十四年前的一八四五年,英国海员们就是在布兰布尔礁进行饮用水和食物补给时,发现了一只体型庞大且不寻常的老鼠,它有着古怪的、隆起的鼻子和棕红色的毛——这是人们第一次发现珊瑚裸尾鼠的存在。十年前珊瑚裸尾鼠最后一次被人类看到;二○一九年二月,澳大利亚环境和能源部在官网公布了该国濒危物种名录的最新修订版,珊瑚裸尾鼠被从濒危物种类别挪到了灭绝物种类别。

黄钟大吕轰然响起,绝大多数人却毫无察觉。

澳大利亚科学家认为,这是史上第一种因全球变暖而灭绝的哺乳动物。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只要全球气温上升势不可挡,这就是一支披着死神的黑色大氅所向披靡的锋利箭头。

曹老师和金台陆续在视频里看到了如下的画面:

尽管是深秋,约克角半岛依然炎热如夏,肖医生和方头身着T恤,依然一头一脸都是汗。这或许与他俩不停地奔走有关,再就是心情的焦虑与起伏。

此东北角不仅没有游人,连居民也不多,即便是威尔士亲王岛都无人居住,更不用说布兰布尔礁了——随着海平面上升,早已开始日渐缩小。找不到舟楫可渡,就去不了当年英国海员发现珊瑚裸尾鼠的地方了。近一周的盘桓与寻找出海的船只,几乎消磨掉了两个男人的体力,也一点点地销蚀掉了两个男人的自信与耐心。干粮与补充电源几乎消耗殆尽,消耗殆尽的还有一辆租来的雪佛兰越野车的油缸。第七天早上,正当他俩准备回撤之时,但见一只帆船漂浮在海滩边,原来是两个来自新西兰南岛的小伙子,因大风骤然而起,偏离了固定方向,发动机出了状况漂到此处,正面对不能启动的帆船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肖医生和方头上船之后,凭着在深圳汉斯帆船上做业余水手的经验,进到驾驶舱鼓捣了个把小时,终于将船发动了。

俩小伙子高兴地跳了起来,明白了他俩想去布兰布尔礁,他们表示了极大的回报热情,测定风向,定位之后直接向目的地驶去。

上了布兰布尔礁,两个皮肤晒得有如风干的山楂的帆船手,对两个中国人不远万里,特意赶来寻找与凭吊刚刚灭绝的哺乳动物珊瑚裸尾鼠大感惊诧。在他们的印象中,中国人很勤劳、很能干、很能吃苦、很能挣钱,也很喜欢去Casino(赌场)赌钱,同时也很克制、很少动感情,怎么会为生态环境的变化这么伤痛?竟不远万里,来到布兰布尔!两人的拉帆、依据风向与浪潮转向都那么老到,尤令他俩啧啧称奇。

放眼望去是一片灰白色的突兀的礁石,海潮不断涌动的灰白之上,间杂着不知名的低矮的灌木,点点深绿。更远处,还有一小块一小块起伏的草地,黄绿相间。再远,便是湛蓝的大海,与天际一色,浩瀚而庄严。新西兰帆船手奇怪地看着两个中国男人烧纸——烧的是肖医生儿子画的各种鼠类,也包括珊瑚裸尾鼠。医生和设计师解释了半天中国传统的祭祀方式,最后也不知道俩帆船手听懂了没有。烧纸之后点燃两根红烛,双手合十,朝天地及大海,拜了三拜。

最后,他俩在礁石缝隙里,戳了一块带过来的石牌,白底之上镌刻着一行黑字:

珊瑚裸尾鼠发现与终焉之地(1845—2019)

告别新西兰帆船手之后,肖医生与方头驾车返回。

很长时间两人都默默无语。直到即将进入一个小镇,开车的方头才问,你想什么呢?

肖医生答,我应该坚持带儿子来一趟的,收获会比他坐在教室里大太多太多。俄顷又问,你呢?

车进小镇,方头猛踩一脚刹车,车身前后剧烈震荡了一下,停住了。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失态地叫道,那么一个天远地荒、绿草如茵的岛礁上,地球上第一例因气温上升而灭绝的哺乳动物,偏偏就在那里,这是天意吗?!

回到悉尼,因为赶上班,肖医生一天没敢耽误,持着事先改签好的机票去了机场。在登机口,方头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却什么也没说。

登机之后,肖医生收到方头发来的一条微信,只有八个字:普天之下,同此凉热。

孙老师当晚得知,老公即将启程回国……方头在视频通话中连连摇头道,没有挪亚方舟。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竟然呜呜地哭了。

肖医生回到深圳,将澳洲此行做了一个视频文件,给金台做了一个详细的解读,聊补对儿子违约的歉疚。

在荔林学校的美术课堂上,曹老师布置同学们“五一”期间任意做的家庭作业,就是观察身边的各种小动物,勾画出它们的生活百态。或许一段时间以来,在家里耳濡目染,她在课堂上给学生讲了、画了太多的珊瑚裸尾鼠,同学们看了老师展示的图片与视频之后,大都希望画出这种已然在地球上消失的小生灵。

周末,金台在睡梦中忽然大声叫道,快来看啊,我们的笼子里进来了一只珊瑚裸尾鼠!

隔壁听到儿子梦呓的父母赶紧起来,一个去安抚梦魇的儿子,一个到后阳台去查看。肖医生刚走到阳台边就惊住了:笼子里那只雪白一团的仓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体型庞大且不寻常的老鼠,它有着古怪的、隆起的鼻子和棕红色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