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票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9期 | 刘荣书 2019年10月08日16:08
扯票:撒谎的意思。——冀东方言
小丫头喜欢扯票。
她喜欢扯票的原因,是因为能够从中得到好处。比如说馋嘴了,她便会对她的爷爷说,爷爷,我病了。这样说着的时候,她便神情委顿,蜷缩在床,或瘫靠在爷爷怀里。她天生似乎便是一个具备表演才能的小丫头。你哪里病了,哪里不舒坦?爷爷伸出骨节肿胀的手,去她的额头触探。没发烧呵,脑门瓦凉瓦凉的。爷爷自语。小丫头说,我和你一样,哪儿也不疼,就骨头缝疼。爷爷便笑了,明白了她的小心思。并不揭穿,逢场作戏说,真要是病了,我就去商店买一听水果罐头给你吃吧……买山楂的。山楂罐头败火,吃完准好。小丫头奇怪着爷爷对事物的认知,怎么会和自己如此不同?即便真的病了,她也不喜欢吃那种酸酸的山楂罐头,而喜欢吃那种甜甜的桃罐头或菠萝罐头。她开始和爷爷讨价还价,语调变得俏皮起来。爷爷,你给我钱,让我自己去买吧。买一罐“红牛”,喝完我的病就会好了……你嫌花的钱多,就买“小松鼠干脆面”,要么就买“大嘴巴辣条”。
小丫头喜欢扯票。
她喜欢扯票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能够得到别人的同情。比如她的爷爷出门做事,中午没能及时回家,饥肠辘辘的小丫头,便会在村中游荡。饭菜的香味像一根绳子,将她牵引到准备开饭的人家。倚在那人家的门口,脸上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小丫头,该吃饭了。你不回家吃饭,在这里干吗?那家的主人会问。我爷爷病了,他没力气给我做饭。小丫头蔫巴巴地说。那家的主人便会叹口气,邀请她坐上自家的饭桌。等饭吃完,好心的主人还会让小丫头带上几个馒头,捎给她病中的爷爷吃。不想吃完饭去田里干活,却会路遇她的爷爷,问:你不是病了吗!大晌午的,刚从田里回来?
小丫头的爷爷明白孙女又在扯票,只能装出一副糊涂样子。
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小丫头扯票的对象,不仅是她所能遇到的人,即便那些孤苦的白杨、沉默的垂柳、流里流气的狗、成帮结伙的公鸡母鸡,也要领受她的谎言。她会将吃完的果核抛向远处,让馋嘴的狗以为那是一块香喷喷的骨头;她会把鸡蛋从抱窝的母鸡身下偷出来,换成一块河滩里的卵石,让母鸡整个夏天一事无成;她还会对着村外的道路说,你知不知道哇!我妈今天要从城里回来了,她会给我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你晚点黑,要不她就找不到家了……道路不言。看似愚钝,实则也跟她学会了扯票。直至暮色沉降,也不见它把小丫头的妈妈给吐出来。
久之,这个村落里所有的事物,便都知道她是一个喜欢扯票的孩子。却又无不承认,她真的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小丫头五岁时,便在当过几年民办教师的爷爷的授教下,认识了好多字。小卖店里的各种零食,她能半蒙半猜,说出它们晦涩又蹩脚的名称。她还记住了她父亲的电话号码,每次去小卖店打电话,她的爷爷只会记住号码的一半,便需借助小丫头的提示,昏花着老眼,练“一指禅”似的,戳着纽扣一样“吱吱”作响的白色按键。
喂,是志国吗?我是你爸!干吗哪,吃饭了吗?在医院呐,你媳妇生了……是个孙子!嘿嘿,我当然高兴啦。算你小子有能耐,没让咱老李家绝户。没事你别老喝那猫尿,再成个家不容易,不要老和你媳妇怄气,要对人家好点。咋着,今年不回来了?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我用不着你惦记。我就是估摸着,小丫头该上幼儿园了。咱家这边附近也没幼儿园,我是想,你要是方便,还是要把小丫头接出去……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可过得再不容易,也不能耽误孩子上学。我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再带她几年虽说没啥问题,但我实在是怕耽误了孩子。
爷爷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让小丫头去上幼儿园。他觉得他的孙女,绝非等闲之辈。
他同别人吹牛,把自己的孙女夸到天上,却又非要把别人家的孩子踩在脚底。他问贵生的奶奶:你孙子上二年级了吧?贵生奶奶说,歇完伏就该上二年级了。小丫头的爷爷喊贵生:贵生贵生,你过来,爷爷给你出道题。15+6等于几呀?贵生掰完手指,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掰脚趾。掰来掰去,也没能把数学题算个清楚。爷爷卷根烟,用舌头一下一下舔着烟纸说,好嘛,我看再出道难点的题,你得跟那哪吒似的,长出三头六臂。贵生奶奶在一旁生气,说,他还是小孩子嘛!哪能算出这么难的题。爷爷便将小丫头喊过来。15+6等于几呀?小丫头转转眼珠,答得像爆豆子:等于21。15+16呢?等于31。她咋算出来的?心眼儿忒多。贵生的奶奶张口结舌。爷爷说,我们家小丫头,要能像城里人家的孩子那样,早点上幼儿园,绝非等闲之辈。
闲来无事,爷爷便会当着小丫头的面,念叨藏在他心里的打算。
最近的幼儿园,在亮甲店。过了油盘庄,还要过多余屯。少说也要三十公里,骑三马子,也要赶大半天的时间。每天接送,得把爷爷的腿遛细喽。让你在那儿住校,你年纪小,爷爷也花不起那笔费用。那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能上得起的,不光要缴一笔学费,听说,花插(间隔)着,还得给老师送礼。
小丫头在一旁插话:三十公里?爷爷,那又是多远?
爷爷解释:三十公里,就是六十里。你绕着咱们庄子,从贵生他奶奶家,再到甜枣她姥姥家,来来回回,也不到半里地,你算算,这要兜多少圈?
小丫头眨巴着眼睛,觉得根本就没法算。她只是觉得奇怪,便问爷爷:鸡有公母,人分男女,爷爷,咋这个“里数”,也分公的母的?
爷爷被她的话逗笑了。无从解释,只继续念叨:你爹能把你接到城里就好了。城里虽离咱家上千公里,可坐火车,也就一天一宿的道。我听说城里农民工子弟学校不少,收费也不贵。你爹日子过得紧巴,肯定掏不起。等我卖了苞米,两头猪再卖了,加上以前攒下的那些钱,也够你读几年的……可去了城里,钱落你爹手里,人落你后娘手里,得不到啥好儿,我又怕你受了委屈……
爷爷念叨来念叨去,最后只能自寻解脱说,也是呵!即便我孙女上不了幼儿园,也比别人家小孩聪明。我孙女扯票,鬼都能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小丫头没有在意爷爷的话,是对她的贬损还是褒扬。她只在心里默念着爷爷方才的提到——从他们的庄子去城里的路,上千公里。从贵生他奶奶家,再到甜枣她姥姥家,来来回回,又要走多少个来回?
等小丫头真的走过这上千公里的路程,便已是第二年春天了。
啥时候能到哇?
坐在火车上,小丫头一刻也不安生,不是在车厢过道跑来跑去,便是和陌生人“自来熟”地混在一起。等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她便偎在父亲身边,一刻不停地这样问着。
她的父亲说,你睡吧,睡一觉就到了。你一睡着,火车就跑得老快了,“嗖”一下,比宇宙飞船还快。
小丫头在火车上睡了。她开始做梦。梦到火车真的变成一艘飞船。她还梦到了她的爷爷。梦到爷爷的时候,乡村里的事物,不知怎么,竟全然发生了改变。她的爷爷变成了一头耕牛。贵生的奶奶,变成一只爱打瞌睡的老猫。甜枣的姥姥,则变成一只爱唠叨的长尾巴喜鹊。那些鸡呀狗呀猪呀,全都变成了人的模样,只是面孔模糊。就连那条通往村外的路,也变成一位哀怨的寡妇,听到她在连连地叹气……那天早上,爷爷没有起床,而是抠索着从褥子底下翻出十块钱来,对小丫头说,爷爷太累了,没力气起来给你做饭,爷爷睡会儿,你去小卖店买点东西吃吧。第二天早上,爷爷仍躺在床上。小丫头不忍将他惊动,替爷爷掖掖被角,自作主张,再次从褥子底下翻出十块钱。准备出门之际,爷爷醒来,攥住她的手。就是在那一刻,小丫头发现,她的爷爷变成了一头耕牛。从那耕牛的眼睛里,淌出一滴老泪。她中午照旧在别人家混饭吃,没有扯票,而是实话实说:我爷爷病了,没力气给我做饭。等回到家,天就快黑了。小丫头喊一声:爷爷。爷爷没有搭腔,仍在床上睡着。小丫头伏在爷爷身前,心疼地说,爷爷,你两天不吃饭,不饿呀?此时,一条跟进来的黑狗开了腔:你爷爷都快死了,你咋还不快点喊人来救他。小丫头这才醒悟。她在黑暗的村街上奔跑,敲开一户人家的房门,乌鸦一样叫着说,我爷爷病了,说不定快要死了,你们快去救救他吧!那疲累至极的一家人,以为她又在扯票,没有理会。小丫头敲开两三户人家的房门,所有的人都没有理会。直到跑到小卖部,她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哭着说出爷爷快要死去的消息。父亲让别人接听电话,求那小卖部的主人去他家里看看。
看到的结果,验证了小丫头并未扯票——这竟是她长这么大,唯一的一次没有扯票。
小丫头的父亲回家奔丧,无人照料的情况下,只能将小丫头带在身边。自此,小丫头便离开村庄,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说是城市,在小丫头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嘈杂的大庄子而已。
从落脚的那一刻起,天空便开始落雨。时而零星阵雨,时而牛毛细雨。看不到传说中的那些高楼。往远处看,只见一层隐隐的雾气。雾气中传出的声音,让小丫头觉得,有一匹身形庞大的动物,蹲伏在雾气里喘息。喘息声时有轻重,像居心叵测地窥视着她,又像气势汹汹地逼近了她。等雾气散尽,这才看清一道架设在道路中间的桥梁,像一条被人抛向空中的蛇,忽地就僵直了身子。而那些歪歪扭扭的房屋商铺,则像家禽随意排泄的粪便,紧凑而密集。道路上移动的车辆行人,全都变成虫子的模样。人如蚂蚁,车像甲虫。那些她万般熟悉的事物不见了,那些猪呀鸡呀鸭呀,再也不见了。只看到一些狗,乔装改扮,变得更加流里流气……她随着她的父亲,穿过暮色中一条嘈杂的街道,拐入一条迷宫般的巷子。潮湿像一声叹息,从巷子深处飘散过来,间杂着男人女人的吵骂声、小孩的哭叫声、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她攥着父亲的手,偷瞟一眼他高大的身形,恍惚间,发现父亲瞬时变成了一匹马。一匹疲惫不堪的马。
到家了……她的父亲说。推了她一把,将手足无措的小丫头,置身在一间昏暗的陋室。 小丫头只见过坐在床上的女人一面。后来从别人嘴里,得知她便是她的“后妈”。不由分说,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妈——那其实是父亲一路上对她的叮嘱。她的叫声令女人有些错愕。女人尴尬一笑,随之叹了口气,冲着男人说,到底还是把她带来了……
小丫头的父亲怔怔站着,成了一匹困顿的马。他耸一耸肩背,振作精神,拨弄一下小丫头枯黄的发辫,故意支开话题说,快去,看看那个小孩,他是你弟弟。
小丫头这才发现,女人怀抱着的,是一个婴儿。怯生生走近,见婴儿肥白粉嫩,小嘴咂吸,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那声音听来异常地解渴。女人前胸半敞,浅黑色乳晕似要被咂出血来。她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在婴儿的脸上触碰了一下。不想那女人掩了衣襟,强行将乳头从婴儿嘴里抻拽出来,迅速放在床上。起身,嘴里生硬说道,你们还没吃饭吧,我该去做饭了。
小丫头仰头,呆呆看着她的继母,觉得她的继母非常高大。没错,从最初见到她,她便觉得她像一只鹅,一只高傲的大鹅。昂着长颈,每一声嘶叫都像喝令。此刻婴儿哭啼起来,在床上抓挠着四肢,在小丫头的眼里,慢慢变成一只粉嫩的小猪崽。
小丫头独自睡在一张临时搭就的床上,好像仍躺在火车座椅上。火车变成了一挂马车,轻缓摇动。听不到蟋蟀的鸣叫,听不到夜鸟的啼啾,此时所有的生灵都已睡了。恍惚中,只听到父亲和继母的低语。
到底还是把她带来了,往后这日子咋过呀!
不把她带来咋整!总不能像个小牲口,把她给卖了吧。我毕竟是她爸,我不管她谁管她。
可你当初骗我,从没说过还有一个鼻涕虫闺女。早知这样,我才不会嫁给你这个穷鬼。
你不也一样,咱俩混一起的时候,你都离两次婚了。
你放屁!
好,我放屁……算我求你,给孩子一条活路吧。况且她已经大了,等小子再大点,身边不总得有个人照看嘛……咱俩一块出去打工,挣双份工资,才能慢慢攒俩钱,也好在城里买得起房子。
做你的白日梦吧!继母的声音弱下去。别说买房,就是喂饱这几张嘴,咱俩都得累得尿血……
男人女人的对话,在小丫头的意识里渐渐模糊。她的父亲和继母,变成了两只静卧在黑夜里的动物。那啼呜的婴儿,变成树顶巢穴里的一只雏鸟。那我又是什么呢?小丫头在昏沉睡意中发挥着想象。在她的想象中,起初她是一只蜗牛,缓慢爬行在路上。一公里,两公里,从贵生他奶奶家,再到甜枣她姥姥家,来来回回,不知要走多少个来回……后来,她又变成了一只羊。一只长着独角的山羊。看上去更像一只骄傲的独角兽。皮毛好似白锦缎,鼻唇鲜红,眼神晶亮,踏着灵活碎步,奔踏在一段不知出处的路上。
小丫头的继母,并不能和所有童话故事里的继母划等号。
她并非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只是生性粗疏。或许日子的困顿,让她少了些母亲的慈爱,而多了些女人的刻薄。该做饭时,她会照样做好热腾腾的饭菜;该睡觉时,她会吩咐小丫头早点上床。偶尔出门,她会让小丫头帮忙照看一下睡着的弟弟,从外面回来,见小丫头双膝跪着,安静守在弟弟身边,她便不由心存了感激,一张苍白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只是好心情总是不愿与她为伴,不到半天时间,她便又会因一件琐事而心烦起来。因为老是心烦,她便成了一个阴晴不定的女人。
她不怎么搭理小丫头。仿佛小丫头只是一只流浪到此的小猫,死皮赖脸缠在她的膝下,舍它一口饭吃就不错了。至于小丫头的父亲,毕竟是男人,生性粗疏不说,还有一点麻木。他是一个泥瓦匠,每天从建筑工地回来,身上脸上都挂着灰迹,疲沓地坐在饭桌边,像一匹从泥泞中跋涉过来的马。他喜欢喝酒,散装白酒能帮他祛除困乏,却又很快,使他人仰马翻睡倒在床上。
没有人搭理小丫头。所以说,身在城市的小丫头,是孤苦的。大多数时候,她只能顾影自怜。在屋子里待烦了,她便自作主张,独自出门溜达。她的继母也从来不会管她。
小丫头小心翼翼摸出巷口。巷口的日杂店、理发店、馒头铺、五金店,和老家庄子里的房屋差不多类同,抱团取暖一般,密匝匝挤在一起,仿佛挤得喘不上气来。站在一面斜坡上,能看到他们家租住的两间平房,淹没在高低错落的屋宇之间。这里是一个很大的庄子,因外来打工者麇集,显得人满为患。一架高高的电讯塔,像一棵信号树,提醒着人们出工收工的时间。太阳挂上电讯塔的时候,城中村便会悄寂下来。市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小丫头起初不敢走远,唯恐找不到回家的路。走至巷口,她会在一棵银杏树下玩一会,便会顺原路折返。她像一条凭借气味标记地盘的狗,手拿一根捡来的滑石笔,隔不多远,便会在途经的墙上,画出一些不规则图案。那些图案看上去像动物,却又长着一张人脸。在这样一种抽象表达中,小丫头并未有过太多想法。她没有想画出她的爷爷,虽然她是那么样地想他;她没有想画出她的妈妈,她已将她的模样忘得差不多了;她没有想画出那些熟悉的鸡呀猪呀猫呀狗呀——她胡乱地涂抹,只是一种百无聊赖时的习惯使然。有时走着走着,她便会对路径的认知模糊起来,等看到这些图画,心里便会豁然开朗。这才知道,那或许是自己给自己有意留下的路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