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8期|王威廉:退化日
来源:《草原》2019年第8期 | 王威廉 2019年10月11日07:19
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说安静可能不大准确,应该说喜欢静止。周围环境嘈杂一些对我毫无影响,只要没人上前来使劲晃着我的肩膀,非要打破我的自足状态就行了。我长时间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脑子什么也不想,对我来说是莫大的享受。在外人看起来,我八成像是患了自闭症似的。但我知道自己没问题,我的脑子会思考,会判断,会计算,跟大多数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这样说当然是自我辩护,高考落榜之后我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告诉自己不笨,只是没有花心思去学习罢了。于是我安安心心又复读了一年,结果还是以失败而告终。我只能告诉自己:你可能真不是学习的那块料,算了吧。
“算了吧,我认命了。”另一个我对我说。
我想到了自己在教室里的状态。老师讲得唾液横飞,我却望着窗外,而且一望便是半个小时以上,直到下课铃将我从那种状态中拽出。窗外其实什么都没有,教室在六楼,只能看见树顶端的一小丛叶片。
在复读班,老师才不会管你有没有认真听讲,那不是他们的责任,他们来这里只能算是一种兼职。同学们彼此之间也极为冷漠,因为大家都是失败者,在这里的每一分钟彼此之间都在提醒这一点。我知道大多数复读生顶着极大的压力,有失眠者,有脱发者,有饮泣者,可我反而喜欢这样的环境。无他,只是因为这里可以更好地静止不动罢了。没有老师也没有同学会走过来盯着我说:“喂,不要发呆了!要交作业了!”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我发呆尽可以发个够,哪怕从早发到晚,像座雕像一般,也不会有人上前来晃动一下我的身体,研究一下教室里怎么多了一具化石。
如果我再去复读班,只能还是这样的结果。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可我还是确定自己毫无问题,因为不曾发呆的时候,我学进去的知识一点也不会忘记。甚至几年前的知识点都历历在目,因此偶然之际试题正好碰对了我的知识点,我还能拿个不错的分数。我也认真想过,如果自己能控制下发呆的频率和时长,考上北大清华应该不难。
但是毫无办法,考上北大清华的喜悦还是抵不过发呆的诱惑。
人活在世上总得生存下去,如果连这点都不明白也做不到,那一定是有问题的。我确定自己没问题,自然就得保证自己生存下去。这样的职业并不难找,我决定不再复读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那就是开出租车。那一定是最适合我的职业。我可以坐在驾驶座前身体一动不动,胳膊随着道路的曲折微微滑动几下,便足以应付了。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无比英明,这个职业比我想象的还要适合我。我的眼前滑过各种各样的风景,虽然那些不是我主动去看的,但那些风景依然落到了我的视网膜上,拉着我进入它们的纵深处。那些风景丰富了我的无聊,让我在张望中获得了更加充实的安静感。
当然,也有让人不适的场景。比如一个骑着电动车在马路中间快速穿梭的外卖小哥,被一辆突然右拐的雷克萨斯撞翻在地,这时一辆庞大的公共汽车正好经过,从小哥的头上碾了过去。从那天开始我无法再吃豆腐以及酸奶等类似物质。那真是令人作呕的一天。
无论如何,我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别的职业适合我。我开出租车一开就是七八年,越来越顺手,我开始还跟客人的搭讪应付几句,到后来,即便是风骚时髦的女郎找我闲扯,我也懒得应付。跟他们多说一句话,也不会多一块钱。我知道很多出租车司机给大家留下了夸夸其谈的印象,但我显然与那种印象相距很远。
我每天会有一两个小时停止载客,那是我自己的时间。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流浪。有时候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只剩下街道、行人和高楼,我仿佛透明而消失了。那样的感觉真不错。
差不多三年前,我攒了一笔钱,终于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我辞了工作,从广州启程,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专门开车发呆,我到了上海、北京、哈尔滨,然后到了漠河。那里离北极圈已经很近了,我赶在盛夏之际来到这儿,晚上短得出奇,还看见了梦幻的北极光。我甚至不需要宾馆,我坐在自己的车里,在荒郊野外看了一晚上北极光,心中没有半点害怕。倒不是说我多有勇气,而是那种凝视不动的快乐让我来不及感到害怕。
回来之后,我又在家发了半个月的呆,整个人感觉才放松了不少。我的存款也没多少了,我开始成为一辆网约车司机。这其实丝毫没有改变我作为出租车司机的职业身份,而且这个比开出租车更简单,只要用手机下载他们的软件,就可以用自己的车载客。这太对我的脾气了,我和自己的车基本上已经合为一体。只要手机滴滴一响,我便接单了,然后导航自动导航我去往客人等待的地方。我之前说开出租车很简单,也只是不想夸大我的困难。实际上我刚入行的时候花了很多精力才搞清楚路况,城市太庞大了,比三十万只蜘蛛结成的网还要复杂多倍。整整三年,我其实没法过多享受发呆的乐趣,从第四年开始,那些道路像是生长在我心底一般,我什么也不用想自然而然就到了。每每意识到这一点,我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自信。可是现在网约车全部靠导航,刚刚来这座城市第一天的人都可以准确驾驶,我感到我作为老司机的经验完全贬值了。因此,我痛恨导航。尽管我不得不使用它。
这天,我赶往人民路接一位客人,我注意到客人的定位在公安局附近。他上来之后,虽然没穿制服,我却知道他肯定是警察。我喜欢发呆,但不代表我不敏感,我十几年的拉客经验让我只需用眼角的余光瞟对方一眼,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他穿着白色的衬衣和灰色的西装裤,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头往后一仰,眼睛死死闭住。看起来累得够呛。要搁平时,我喜欢这样的客人,我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但是我总觉得此人相当眼熟,不只是在哪里见过,而且是经常见到。
我曾经生活在小城市里,后来才跑到广州来开出租车。这座城市足够大,遇见熟人的概率极低。迄今,我每天载客几十个人,也没有遇见过熟人。看来这个小几率事件发生了,对此我有点儿小兴奋。
“你也是那儿人吗?”我说出了那个地名。
“什么?”那张疲惫的脸抽搐了一下,眼睛睁开了,怔怔望了我一会儿,“是的,我是那儿的人,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那儿的人。”
“我们认识?”他微微前倾身子,试图看清我。我通过后视镜倒是将他看得一清二楚,可他通过后视镜只能看到我的眉眼。我已经差不多想起他是谁了。
“认识的,班长大人。”我笑了。
“哈,”他的嗓子里喷出一声,继而说,“是哪位老同学?”他把脑袋使劲向前伸过来,像是一头扎进蚁巢的食蚁兽一般,他要看清楚我。
他报了几个名字,我都摇摇头。
“那你自己说吧,你肯定变化特别大,我已经认不出来了。”
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我变化大吗?是的,我如此喜欢静止不动,肥胖是避免不了的。我至少是过去的两倍重。
“好吧,要我把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放在一起,我估计也认不出来。我是……”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是你,遇见高中同学了,真高兴啊。”他的脸色红润起来,显然高兴是发自内心的。
“那会儿你对我帮助很多,我一直想谢谢你。”
“我帮你什么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作为班长,经常鼓励我,让我活跃起来,为此还专门拉我去爬了一次山。”
“你都记得?”
“当然。”
“我差点不记得这些了,事情太杂太忙了,来不及回忆。你现在一说,我全想起来了,我和你骑自行车去十几公里外的城郊登山,可我们登山下来之后却忘记了自行车放在哪儿了。那里全是看上去差不多的沟壑和碎石,我们怕别人偷自行车,还专门把车放倒,用荒草铺在上边,伪装了一番。
“主要那会儿天色也晚了,已经是黄昏,我们怕迷路,急着回去。”我记得当时两个人无奈又抓狂的样子。
“是啊,我们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回去了,骑车都要一个小时,我们步行走了三个多小时。脚底起泡,而且饿惨了。”
我们笑了起来,那次饿到我们都说不出话来,回到家还被父母一顿严厉训斥。过去的记忆重新浮现后,恍然觉得十几年的时间壁垒消失不见了,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少年体内。我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并不多,这便是其中的一个。
“明晚有时间吗?”班长说,“一起吃个饭,聊聊天。”
“我随时都有时间,只要把这个软件关了就成。”我指指正在导航的手机。
“真羡慕你,我可是被工作牢牢绑住了,一点也脱不开身。”
“警察?”我确认道。
“警察。没想到吧?”他自顾自说,“我自己都没想到,你知道,高中毕业后我考入重点大学,四年后毕业时,家里人觉得我有点儿政治头脑,哈,实不相瞒,在大学里也当了班长,还有学生会主席,所以家里人让我考公务员。我要留在大城市,选择招考人数较多的职位胜算会多一些。我翻看招考目录,发现警察的职位最多。别的职位极为吝啬,只招取一到两个人,但会有几千个人去拼抢,我实在没信心。那就警察吧,好歹有几十个名额。后来的一切,还算如愿。但警察这个职业跟政治头脑什么的好像相距甚远,工作压力大,晋升激烈到让人绝望。如果当初下定决心去政府部门,现在怕是会有更高的职位,至少有相对轻松的工作氛围。”
“警察挺好的,更对你的脾性。”我静静听完他的话,缓缓说。
“是吗?我是怎样的脾性?”
我正要回答,这时导航提醒目的地到了。
“那就明晚继续聊。重新见到你,觉得很亲切,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他伸过手机来,我们加了微信。
“我订好地方,到时把定位发你。”他拍拍我的肩膀,开门下车走进了一座毫无特征的玻璃幕墙大楼。他也比过去胖了一些,但他个子高大,胖一点显得更加魁梧,更加符合警察这个职业的某种特质。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感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点儿变化。我还是享受望着街景发呆的,但那街景多了一层时间的薄膜。那薄膜肯定是肉眼无法看见的,但在我的凝视中,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我已经凝视了太久,我与世界总是处在同一个时刻,因此,我几乎失去了自己的时间。我本来对此无所谓,也毫无感觉,但老班长突然出现,他在我脑中的记忆坐标可是位于二十多年前,这一下子把我的凝视往过去的方向拽了拽,时间的薄膜便出现了。
这种变化是极为微小的,就像是金属的表面产生的第一块锈斑,需要用显微镜才能看见。但是,这种变化也是致命的,那些锈斑会以几何级数的速度增长,直到覆盖完金属的整个表面。
我突然有些兴奋起来,这种情绪在我身上很少有。我开始期待第二天的饭局。这种期待像是时间流动的反映,我感到这一天格外漫长,载客人数也比平时多几倍。但晚上睡觉前统计了一下,比昨天还少了一位。我自嘲了一下,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望着街景,想到了过去无数次望着街景,我的发呆变得更加滞重了。五点整,我收到了老班长的定位,我停止接单,慢慢向那个方向开去。我停好车,走到定位那,五点五十分,比约定时间提早了十分钟。我站在一棵榕树下,盯着一排野猪鬃毛似的气根陷入了发呆。十分钟后,老班长准时出现,他拍拍我的肩膀: “还是那么喜欢发呆?”
“恐怕改不了了。”
他哈哈笑着,声音中有种坚硬的东西,那是警察的笑声吗?我跟着他走进商场,来到二楼,他指着一家名为“老班长”的餐馆说:
“就在这里吃吧?”
“再好不过了,看来老班长早有准备。”
这是个很简单的餐馆,主食只有三样,猪肉、牛肉和三鲜馅包子,然后便是八宝粥和几份凉菜。简单是治疗选择困难症的最佳良方,我们每样都点了一份,然后面对面静静坐着,喝着淡淡的大麦茶。他的国字脸极为方正,还有浓密的眉毛,都是警察的标配,但是中学的时候没有觉得,那会儿觉得他就像个优秀班长的样子。
“那次登山我也很开心,”他接续昨天的话题说,“高中三年太压抑,我都想不起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事情了,那次对你的印象很深。”
“是吗?我在你记忆里的印象是怎样的人?我以为你不会记得我的。”我一直觉得他的朋友很多,快乐也很多。
“那次爬山之前,我觉得你是个非常内向的人,”他说,“我曾经也有过自卑而内向的时候,所以我想帮帮你。但我们一起登山,乱七八糟聊了好多,发现你不是一个自卑的人,你相当平和。”
“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很好奇。”
“我也不记得具体的话,只是记得你很平和。你告诉我你喜欢发呆,但是你好像不会因此而焦虑,就算它让你学习成绩不好或是人际关系一般,你都没有怎么焦虑。你只是告诉我,仅此而已。”
“的确,我是个很少焦虑的人。当我一下人静下来的时候,本来打算好好想想事情,结果脑海里一片空白,而那种空白让我极为舒服,便继续发呆了。在我这儿,焦虑根本没什么机会。”
“我是个容易焦虑的人,尽管外表看不出来。”他这样说的时候微微一笑,仿佛对自己的控制能力还是相当有自信,“尤其是警察这个行当,完全就是在焦虑的泥潭里打滚。一个案件还没破,又有一个来了。要是普通机关,一件事做不完可以明天做,晚上睡觉的时候你还是会很踏实。但是你白天看到了凶案现场,三十岁的母亲被人在客厅砍了头,而十岁的孩子藏在床下在凌晨三点零五分看到了这一切,你便没办法把这件事从自己脑海中赶走,享受下班后的个人生活了。你被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给震惊了,你不可能再恢复平静。”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无论语调还是表情跟刚才谈论登山一模一样,没有起伏变化。但很显然,这些话语像沾满泥土的石头掉进池塘里,我的心绪立刻波动起来。我想到了曾经目睹的车祸,路面上的脑浆,但我不想说这个。
“那个案子破了吗?”我喝了口茶。三笼包子此时端了上来,蒸腾的热气仿佛有条垂直的河流在我和他面前流淌。
“当然破了,上周三发生的事,昨天破了,所以今天才能跟你坐在这里吃饭。不然我哪有时间。”
“应该算是挺快的吧。”
“现在都快,你知道的,有了很多新技术,要搁以前逼着我们要当福尔摩斯,很多时候绞尽脑汁也一无所获。”
“有时我也看新闻,”我说,“知道几十年前的案子因为DNA比对找到了真凶,这要在古代肯定就是永远的悬案了。”
“只要凶犯在现场留下一点生物痕迹,基本上迟早都会破的,只是时间问题。现在人脸识别出现后,更是多了一记绝杀,不再跟他们斗智斗勇———说老实话,有些罪犯的智商比我们高多了,你没法斗得赢。现在好了,你只要出现在地球表面,暴露在摄像头下,就可以瞬间锁定你,让你无地可逃。”
我们大口吃着包子,像是回到了无忧的学生时代。我抬眼,门口就有一个摄像头对着我。那摄像头的中央跟人眼一样,也是颜色更黑,显得极为幽深。被它那样打量着,我有些不自在,只得扭头摆脱它。
“那个大学生弑母案不就是通过人脸识别破获的。”我曾被那个案件所吸引,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将自己的母亲冷静杀死,并用活性炭和塑料布裹好,再问母亲的亲友借了一百多万后开始逃亡……比我知道的文艺作品更加惊悚。
“他只潜逃了三年,我们不久前还破获了一个命案,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
“那么久?”
“为了验证人脸识别的效果,我们把历年来在逃的疑犯照片都输入系统,然后再接入证件照的大数据库进行比对,有好几个案件都得到了破获。只是我跟你说的这件完全匪夷所思,当时系统锁定了一名寺庙的方丈,我们觉得这肯定属于那千分之一的差错率。我同事说不妨去实地调查一下,也不算远。我们便开车去了,没想到方丈见到我们瞬间变得极为慌乱,我靠直觉立刻便知道他是了。果然,我们只是例行询问一下,他便什么都说了。”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位方丈修行了二十五年,应该是悔过了。”我刚刚吃完一个肉包子,觉得有些发腻,拼命喝了几口大麦茶。
“我当时也想过这个问题。我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里边充满了平和,除了我们刚刚出现的一刹那,那种平和被打破之外,其余的全部时间里,那种平和都在。包括他带着我们指认案发现场的时候,好像在说着另外一个人的事情。说实话,这让我有些同情他。我本来是从不同情这些罪犯的,他们曾犯下滔天大罪,法律的惩罚怎么也弥补不了他们的伤害。但是对这个出家二十五年的和尚,我却有了一点儿同情。他努力把自己修炼成了另外一个好人。随着我们调查的深入,发现他在这些年里边做过太多的好事,帮过太多的人,他在尽力赎罪。要是在古代,比如鲁智深、武松,也许这事就过去了,可如今,他依然要为自己之前的恶我埋单。”
“他犯了什么罪?”
“抢劫的时候跟对方厮打起来,他一时冲动,把手中的匕首插进人家心脏了。”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对那样的时刻我无话可说。世界上时不时就会出现那样的时刻:快递小哥的脑袋被公交车压爆,抢劫犯的匕首刺穿了路人的心脏,因为受到母亲的压抑便杀死母亲……还有各种各样的死法,比如把人切成肉片丢弃在饭店门口的,简直令人无法安然坐着。人类以各种各样的原因杀死对方,也杀死自己。
“蛮可惜的,一时犯错,弥补了几十年,到头来还是得拿命来偿。”
“没有将功赎罪之类的?”
“抢劫杀人是重罪,难。”
“他如果真悟到佛性,也能看透了?”
“也许他能看透,可我们还是觉得怪怪的。”
“那是———”我沉吟一下,问,“时间过去了几十年,他做和尚后面容肯定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机器怎么还能识别出来?匪夷所思。”
“这就是机器的优势,”他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却并不妨碍他说话,“机器看人跟我们人类看人是不一样的。它会抓住人最本质的特点,比如你颅骨的尺寸,五官的位置,都不会因为衰老或化妆而改变的。”
“毁容了呢?”
“那恐怕不行了。但毁容对很多人来说不亚于自杀吧,或是比自杀还要痛苦。”
他的腮帮子收紧,咽喉蠕动,晚餐全部进入肚腹。他盯着我,因为吃饱那眼神有些发愣。他审问犯人累了一定是这副样子吧。我想,各自回家的时刻到了,他够疲惫了。我也是,我很少和人这么持续交流。我们更不会去找个酒馆把自己灌醉。我们都不是那种人。但我还想再问他一件事。
“你做警察这么多年了,”我说,“目前还有没破的案子吗?”
他笑了,那笑容很诡异,仿佛他隐藏的秘密被我突然偷窥到了似的。
“以后再告诉你,现在得回去了,想孩子了。”他站起身来,抢着去买单。我争不过他,他力气很大,居然把我按回了座位上。
“只想孩子,不想老婆?”我调侃道。
“你先解决好自己的问题吧,单身汉。”他拍拍我的肩膀,“用我给你介绍个女人吗?”
“不用,谢谢。我那么爱发呆,我怕女人以为我是个痴呆。”
“我看你很健谈。”
“不,我马上要回家去发呆了。”
“傻瓜!”他叹口气。
我回到家,继续发呆。与老班长的重逢总让我无端想起过去,但我的过去贫乏得可怜,也没什么好想的。好玩的事情已经被温故了太多遍,剩下的无非是那个时候的发呆罢了。我居然能在现在发呆的时刻忆起曾经发呆的时刻,比如我六岁时面对着一窝蚂蚁发呆,十岁的时候面对着铅笔盒发呆,十五岁的时候面对着前方女生的头发发呆,十九岁的时候面对着窗外的树梢发呆……我就像乘坐着一个透明的气泡,靠记忆的魔力,一点点挤进过去的透明气泡当中。尽管有了两层的时间薄膜,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过去。慌张的蚂蚁如何拖动一片树叶,铅笔盒上印着的阿童木的图像,女生那发层之下毛茸茸的细发,树梢在微微晃动时犹如绵羊的脑袋……总之,一切都清晰地如同在场一般。
等到我惊觉需要睡觉的时候,发现已经凌晨三点半了。沉浸在那样的状态中竟然不知不觉过去了五个小时,创下了我单次发呆时间的最长值。以往我最长只有三个小时,就会被各种事情打断,比如吃饭、小便、疲倦,但今天我的主观感受只有两个小时。我的发呆不仅仅是对世界的注视了,我开始向内注视,时间之内和记忆之内。
临睡前,闪过一个念头:那没破的案子会是怎样的呢?
怎么会想到那个?太莫名其妙了。我在枕头上摇晃脑袋,里边如同装满了沉重的泥沙,扯着我迅速朝黑暗的沼泽陷落。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后,老班长才重新和我联系。他发来了一段微信语音,说那次分别后的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个案子,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在学校门口对着一群小学生挥刀乱砍……我打断了他的话,让他别说了,我不想知道细节,我无法承受,告诉我凶犯抓到了没有就好。
他说:“当场击毙。”
我感慨道:“人是最残忍的动物。”
“不要侮辱动物,”他说,“就算社会待你不公,就算老婆跟人跑了,也不能对孩子下手。”
“鲁迅先生早都说过,弱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
“这话都说了一百年了吧?怎么还这么正确。”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后来话题又到了那个没破的案件上,我是个很淡漠的人,却总对那件事充满兴趣,这让我自己都难以理解。
“这样吧,你来我们警局一趟。”
“听上去我好像被捕了。”
他笑道:“希望你没犯过什么事,否则就是自投罗网了。”
我早早停止接单,在市区随意跑了几圈,然后开到他的警局附近,停好车,向警局走去。我一边走一边当真琢磨起自己犯过什么罪没有。想到自己大多数时间如树懒一般在发呆中度过,似乎不具备犯案的能力,心下有些坦然。
老班长在门口接我,拿我的身份证在门卫的机器上刷了下。
“来访的人必须登记,请理解。”
我点点头,打量起警局的院子,四四方方的,除了停着的几辆警车,什么也没有。还能有什么呢?难道会停着几辆坦克吗?这又不是作战部。
“先吃饭吧。”他说,然后顺着我的眼光扫了好几眼。
他领着我去单位的饭堂,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警察。我们端着铁饭盒,在一个角落坐下来,每个警察的目光都会从我身上扫过。警察的伙食还是不错的,有八九种菜可以选择,还有水果酸奶之类的。我对这个倒不羡慕,只是对警察生活充满了好奇。
“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当你看到之后,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不同。”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完这番话,然后笑笑,拿起一只勺子开始吃饭。他不需要筷子,用勺子迅速将食物输送进嘴巴里,十分钟后,他已经打着饱嗝在剔牙了。而我才吃了三分之一。
“你真是个怪人。”他盯着我说。
他的那种眼神让我不舒服,好像我真的是个怪物似的。
“不好意思,做什么都比别人慢……”
“没关系,你慢慢吃,千万别着急,我是习惯了。对饭堂的饭菜,我已经没有任何胃口。”他放下牙签,去拿了墙边的纸巾擦擦嘴,“我说你是怪人,没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我只是无法把握你。”
“你把握我干什么?我又没有犯罪。”我咽下饭菜,必须反驳了。
“哦,你误会了,我不是想主动把握你,只是作为老同学重逢后,我觉得你这个人跟我认识的其他人很不一样。”
“我知道。”我继续吃饭了。
“你想过为什么没有?”
“这是天生的,我想不出来,你帮我想想?”
“我会想的。”
我只是开个玩笑,可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仿佛面对的是一个特殊的案件。我对他怀有的那种亲密的好感开始遭到腐蚀。他才是个我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
“等你吃完饭,去我办公室坐坐。你会有惊喜的。”他眯着眼睛,微微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让我勉强能认出那个过去的他。
他的办公室在七楼,从窗口望下去,正好是街道。晚高峰还没过去,汽车拥堵在一起,像是蝗虫占领了稻田。
“不能带你去看真实的东西,只能让你看看照片和视频了。”他朝我挥挥手,让我坐在他旁边带着滚轮的椅子上,他有点儿自豪地说:“都是我拍的,保证第一手材料。”
我探过脑袋,刚准备看,他又特意嘱咐我一句:“可能会有点恐怖,你做好心理准备。”
他这么一说,我挺直了脖颈,深呼吸一口,身体不自觉离屏幕远了十厘米。
那是一个待在透明密封罐里的头颅,确实吓我一跳。不过,我的发呆本能忽然出现了,我望着那头颅有些无法挪开目光了。它皮肤呈黑褐色,仿佛久经风霜。它的眼睛微睁,望着斜下方的某处。脸上的表情说不上痛苦,当然更说不上开心,不妨说是迷惘。好像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的那种样子。这样看久后,我心中的恐怖一点点减轻了,它被当作一个事实而接受了下来。
“他的四肢已经不见了,完完全全找不到,只剩下这么一颗有些萎缩、变形的脑袋。”老班长轻声说,仿佛怕惊扰到那头颅。
他的语调让恐惧重新降临,我无法再将面前这个脑袋作为一个正常的事实,它的胳膊、身子和腿都去哪了?怎么会完全没影了呢?我颤抖了起来,几乎喘不上气。
“在哪发现的?”我使尽力气,才问出这么一句。
“一所学校的仓库里。”他把手放在桌沿上,像是作为支撑一般,又补充说,“不是我发现的,是卷宗里写的。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二十年算什么,那个杀人犯出家的案子不是过了二十五年也破了?”我简直叫喊了起来。
“不一样。”他冷冷地说。
“怎么不一样?”
“该试的新技术手段全上了,可还是一无所获。”他看了我一眼,“我们只是用染色体鉴定出这是个男人,但他的DNA没有任何比对信息,对他脸部的复原图输入在大数据库,在里边持续比对数年,也是一无所获。”
他把头颅的一张特写照片最大化,我赶紧挪开目光,望向窗外,听着那里传来的汽车行驶的杂音,有了些许的安全感。
“关于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没发现?”
老班长摇摇头:“相关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比如衣物,鞋袜……发现的时候就只有这个脑袋,而且脖子和身体的切痕非常平整,脑袋稳稳放在鞍马的一端,估计看上去跟人头马一样。”
我脑补了那个荒诞的场景,滑稽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我失语。
“你有什么想法吗?”他忽然问我。
“什么意思?”
“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总有些与众不同的想法吧?”
我迟疑了一会儿,但我的脑海里的确什么也没有。
“以后别老发呆了,要不跟他一样了。”他朝那孤独的脑袋努努嘴。
这是黑色幽默吗?我愣了下。
可他没有笑意,紧绷着脸部的肌肉,双眼凝视我的一举一动,严肃如精神科医生一般,想要钻进我的脑壳修整我的意识。
我的发呆确实被干扰了。有时发呆的时候冷不丁浮现那个没有身子的脑袋,而且恍然间觉得那个脑袋的长相酷似自己,全身不由汗毛直立,冷汗流出。我开始揣测老班长的动机,这不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他是想以此来改变我身上的什么,但我还一时想不清楚。尤其是他怀有的是恶意还是善意,我更是无法分辨。
原本没有什么可以困扰我,但现在这件事对我的困扰一点点增强了,那块锈斑在潮湿中迅速生长,光滑的表面已经变成了粗糙肮脏的质地。
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我不知道它将来自何处、落到何处。
当我一个人开车的时候,想到那个脑袋的时候更多。因为我隔着透明的车窗望向外边,就像那个脑袋隔着透明的防尘罩望向外边一样。怪不得老班长说我和那个脑袋像,我自己都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但这种相像是如此令我恶心,那可是一个死人,一个没有任何身份、任何来路的被人肢解的头颅……
因此,我应该感到庆幸?毕竟我还活着,我随时可以开车去我想去的地方。我随时可以打开车门,走出去,走到陌生的街道上,找到一个漂亮的姑娘跟她说话,说什么都好。尽管我永远不会这么做,但我有这么做的能力,这么做的可能性,这就是我和那个干枯的脑袋之间的区别。
不过我的想法还是太幼稚。我以为自己拥有了用之不尽的自由,但很快,好日子就到头了,我的自由成了虚无缥缈的幻觉。
我知道人工智能发展得很快,尤其是会关注跟自动驾驶技术有关的信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我觉得距离真正投入社会使用,还需要不少时间。但是,技术的实现往往不是迅速前进的,有停滞,也有弹跳,忽然间———自动驾驶技术实现了关键性突破,成本也大为降低。这样一来,传统的汽车行业遭到了致命的打击。尤其是像我这样的职业,正是可以直接替代的对象。而且网约车公司为了节省成本,最先采用无人驾驶车。
千言万语一句话:我失业了。
除了开车之外,我没有任何技能,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幸好我平时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积攒下来的那些钱如果省着花估计能撑个两年。两年,我应该能找到新的机会吧?甚至能够学会一项新的技能。我这样一想,心里似乎有点儿着落了,再次坠入发呆。
三个多月后,准确地说,是一百天后,我的胃部出现了问题。我的胃里像积了密度极大的液体,沉沉向下坠去,然后持续的隐痛逐渐增强。这一百天,我除了发呆、吃饭和睡觉几乎什么也没做,但生存的焦虑显然以这样的方式显现了出来。我将一个废旧的轮胎挂在墙上,呼叫着狂打一通,直到筋疲力尽为止。我把脑袋挂在轮胎上,想到了那个头颅,想到了死亡。只剩下一个不死的头颅放在这轮胎上,那将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存在?
我意识到在钱花光之前,我的精神一定早都崩溃了。
老班长终于联系我了。其实我在和他的交往中一直都处于被动的地位,我从未主动联系过他。即便我失业后,也从没联系过他。我的生存原则便是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老同学,最近怎么样?这段时间我太忙了,很久没联系了。我听说网约车公司都采用了无人驾驶车辆,你没受什么影响吧?”他发来微信语音。
“我失业了。”我将自己的情况简要说了下。
“真没想到,我以为有个替换的过程,怎么一下子全都替换了?”他的语气透露出某种歉意,但我知道此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些传统汽车都拉回厂里改装了,很快就可以自动行驶。这多好啊,不用给我们发工资,他们可以赚更多的钱。”
“可这不仅仅是钱的事情,这涉及多少人的生计啊。”
“你最近都好?”我不想再聊这个,随口一问。
“今晚请你喝酒吧。”
“好。”
我毫不迟疑便答应了。因为他并不喜欢喝酒,看来要么有喜事,要么有烦心事。可他能有什么烦心事呢?难道出现了更可怕的案子?
事实证明,即便是他,也会有烦心事,而且事不关他人,完全纯粹是自己的。
———他要离婚了。
啤酒一瓶接一瓶地被我们打开,喝掉,他沉默,我也沉默。直到喝到第十瓶,他才冷不丁说了自己的婚姻危机。
“其实分居已经半年了,”他冲我苦笑了下,“这就是为什么我这半年都没找你的原因。现在,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眼皮浮肿,鼻毛凌乱,看上去是地道的油腻大叔了。那个跟我一起爬山的小伙子,跟他不像一个人了,那像是他的儿子。
“她提的?”我对这种事也没什么安慰经验。
“是的。上六年级的儿子也归她,总归女人照顾孩子还是心细些。”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这也是我问她最多的问题。”
“可有答案?”
“她说她不仅不爱我了,还厌恶我。我说我做什么了让你如此厌恶,她摇摇头,对我说,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你带给我的感觉,让我一天比一天觉得压抑,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你让她压抑。”我把重音放在“压抑”上,“也许这是你的职业的副产品。”
“你也觉得我带给人压抑?”
“肯定有的。”我坦率地说。
“其实你这样说,我反而好受一些,觉得更加能够理解她。”
“你也应该理解下自己。”我很少与人针锋相对地说话。
“说得好,理解自己是全部人生哲学的开端。我曾经可是个读书人,可现在太忙了,压根没有时间读书,有点时间只想睡觉。那你理解自己吗?你为啥还单身?”
“不是特别理解自己。我爱过,可是我无法跟她一起过夜,我无法想象在我睡着的时候有另一双眼睛盯着我看,我无法忍受。”
他大声笑了起来:“人家为什么要盯着你看?人家也要睡觉的。”
“但不可能同时睡着,或同时醒来,总会有那样的情况。”
“怪人。”
“是的,所以我真的无法理解自己。”
“你爱过谁?怎么爱的?”他的眼神露出了狡黠的色彩。
“不告诉你。”我也有我的隐私,即便很少,但也就愈加珍贵。
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倒了杯啤酒,没有跟他碰杯,而是自己一饮而尽。我说:“你现在这种盯人的眼神,就让人感到压抑。”
他没有退缩,而是用一种很自然的语调说:“你知道吗?你们所有的人,其实都在我们的盯视之下。”
这句话让我不寒而栗。
他笑了下,向我举举酒杯:“看来警察的冷幽默是没法让人发笑的。唉,算了,说个正事吧。你的发呆凝视和我们的盯视其实差不多,所以我想给你介绍一份工作。我跟你说过吧?我们警力严重不够,需要有很多协警、辅警,还有治安联防队。现在我所在辖区在招募联防队员,来不来?工资不高,但好在稳定。”
“需要什么技能吗?”
“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需要每天坐在那里,时不时走走看看,发现异常情报赶紧向我们汇报就可以了。”
“不是有摄像头吗?还需要这么笨拙的方式吗?”我已经被新技术吓破了胆。
“摄像头自然是密布的,但我们还是需要有行动者,可以第一时间到达案发现场。”
“抓捕犯人?”
“必要的时候。”
“我可以吗?”我是一个虚弱到走两百米就会喘气的胖子。
“当然可以,因为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的。”
“其实跟你曾经的出租车司机工作没有特别大的不同,都是坐在某个地方。你与其坐在家里,不如坐在外面,还可以挣钱。”
他这么一说,我便答应了下来。
临散前,我们又聊了聊那个头颅的案子。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大数据库中所比对的照片已经达到了数亿张,但还是没能识别出他是谁。
“也许那会成为唯一的悬案,但也是最后的悬案。”他的嘴角挂着啤酒泡沫,眼角血红,瞳孔幽深,又一次阴冷地盯着我。
职业最终会构造出一个人的精神框架,并与其灵魂无缝生长在一起。这是置身其中的人无法逃避的命运。
难道我自己不是如此吗?
这个工作确实比出租车司机更加适合我。开车的时候,虽然轻车熟路,但还是得打起精神以防突发状况。现在我坐在公交车站旁的一把木椅子上,左臂戴红袖章,右手持警棍,完全可以成为雕塑化的存在。所谓的巡逻,除非特殊时期有特殊命令,否则趁着去吃饭、上厕所的路上左右看看就差不多算是巡逻了。我长时间坐着,腹部比之前增大了三倍,因为伙食也不错,有专门的就餐点,饭菜尽管粗糙,但任吃管饱。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脂肪肝,我一样不少。
“放警觉点!”
每次去开会的时候,领导都这么说。可我明白,我再警觉,也警觉不过摄像头,警觉不过人脸识别。
这样说,似乎我会是一个极度不负责任的人。其实并不是。跟我开车一样,我尽管陷入凝视,但我依然会完成自己的工作,现在也一样。在我凝视的范围内,那些小偷小摸的不法分子凡是被我发现的,我都会拖着笨重的身体缓慢上前,趁其不备,将他们压倒在地面上。我没有什么擒拿技巧,我只是把自己当成一堆会动的沙袋。
老班长从摄像头里看到了我的英勇行为,竟然发来语音,对我大加赞赏。
我应付了几句,心中愈加强烈地感到不快。没想到他真的会通过摄像头盯视我,这样等于我时时刻刻都得置于他的盯视之下。我想到他盯视人的样子,浑身发麻。如果我不认识他也许还好受一些,恰恰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老同学,还那样被他盯视,我无法接受。这比光着屁股站在陌生的大街上还要让人难受。我越来越能体会他前妻的感受和心情。在那次喝酒之后,我们时不时还会聚会,但再也没有喝过酒。即便他升职的时候也没有。他现在已经成为副局长,在他所说的残酷竞争中成为赢家。我现在见面已经不再叫他老班长,而是叫他局长。他的表情自然,没有任何异样。但我在心里还是叫他老班长。面对他的时候,我常常会忘记自己是个爱发呆的人,我会忍不住观察他。我怎么也会观察人了?想到这点我有点儿诧异,我摇摇脑袋,努力陷入呆滞。
有一天我凝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看到了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除了我们的衣服不一样,他的长相、身高以及姿态完完全全跟我毫无二致,那简直就是另一个我。那不是说谁和谁长得相似,而就是一模一样,就跟同卵双胞胎似的。我从呆滞的状态中惊醒,赶紧去追他,但是他上了一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之后消失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脑子里全是这件事。我守株待兔,期望又能看见他,但徒劳无功。世界太大了,他也许是路过这里。我把这件事跟老班长说了,他居然嘲笑我说,你是不是发呆做梦了。他明明知道我的发呆跟打瞌睡有着本质区别,竟然仗着自己是领导这样胡说八道。我也顾不上跟他吵了,我请求他帮助我,帮我调取那天的监控视频。我想再确认一下那个人的样子,也是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眼花。他让我等等。等了两天后,我追问他,他竟然说:“不巧啊,那个时间点正好设备出故障了,没有相关的视频资料。”
设备怎么会无端端地出故障呢?我无法相信。他解释说故障时间只有一分钟左右,也许是供电的问题。可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出现只有十秒钟。
“你不会骗我吧?”我只得说了这么一句有气无力的话。我压制着语气。因为我只是个联防队员,我的级别低到尘埃里,我没有资格要求去查看视频设备。
“喂,你个呆子!我骗你这个做什么?如果真的发现世上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我肯定会惊得下巴掉下来,向上级汇报了。”
他说的似乎有道理,无懈可击。
“那你相信我说的吗?”我还抱有最后一点希望。
“做这行的,我有时都无法相信自己所说的,我们只能相信物证。你现在也做这行了,应该已经懂得的了。”
我极度失望,没有再回复他的语音。我的懊丧如同雪崩,让我坐在那里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我被他时时刻刻盯视着,可我需要看见我想看到的事物时,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受够了。我打定了主意。
周一开会时,我向他递交了辞职报告,他跳起身来喊道:“什么鬼,为什么?”
“我想去找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也许那个人是我的同卵兄弟,也许那个人是我的克隆人或复制人。”
“你不会出毛病了吧?就算要找,你也得用人脸识别啊,在大数据库中找。你自己去找岂不是大海捞针!”
“你的数据库找不到他的,我想像他一样,活得自由自在。”
“呆子!傻瓜!”他使劲骂道,恶狠狠盯着我,好像我刚刚杀掉了一家人。
“我想清楚了,同意吧。”
“你真的想好了?”他的语气愈发凌厉,“你可不要后悔,做过安全工作的人辞职后还得继续接受我们的监视和管理。”
我立刻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开玩笑的,谁让你不帮我调取视频资料。你做了领导后架子也忒大了,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老同学了?一点小忙都不肯帮。”
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不是告诉你了,设备坏了,你不信的话散会后我带你去看。”
会后他当然没有带我去看。他在主席台上满面春风,说得口干舌燥,会后自然而然忘记了这件芝麻小事,匆匆忙忙坐进警车去忙了。
但我真的想好了。
我刚才只是权宜之计,以求蒙混过关。确实还不到时候。我深刻反省了自己,自己还是太幼稚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出租车司机。现在我可是个治安联防队员了。我得想个万全之策,摆脱他的监控才行。辞职之后还要被他时刻监控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毁容?确实没有那样的勇气。应该总会有别的办法吧,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等逃脱之后,我应该会去森林。在一片广袤无边的大森林里,我住在大树的树冠上,像大猩猩那样采摘果实和收集鸟蛋为生。原生态的环境一定会让我返祖,毛发会逐渐覆盖我的身体和脸庞,阳光会烤焦我的皮肤,树枝的勾划会让我疤痕交错,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宽阔树叶,会遮住阳光和卫星上的摄像头。我最终会退化成某种灵长类,成为一头不折不扣的原始动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样一来,就没有任何人和任何机器可以认出我来了,我就像那个玻璃罩里的脑袋一样安全。
我不会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因为我坚信,自己所看到的那另一个我绝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他会替我在人类社会好好活着,为人类贡献一点儿可有可无的能力,然后踏踏实实地接受机器的监控和识别。而我,则可以完全放下心来,做到真正彻底的无忧无虑,那将创造出无边无际的发呆,就连树懒和考拉也无法企及。
【作者简介】 王威廉,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等。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创意写作专业导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