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需要一棵树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韦雨涓 2019年10月12日09:09
《我和树的一年》,薛涛/著,桃子/绘,青岛出版社2019年9月第一版,58.00元
绘本《我和树的一年》,是薛涛“大自然的邀请函”系列中的一本,讲述了从夏到春,“我”和一棵树的故事。
某天,“我”决定关注一棵不知站立了多少年的树,“给它关切,给它尊严。让它有一个忠诚的朋友。”——殊不知,一个内心“惶恐”,满怀“困惑”的人,除了一厢情愿的忠诚,又如何给得起其他承诺?随着季节的轮换,“我”和树的关系也发生了改变:最终被治愈的,并非看似孤零零的树,而是离不开大自然的“我”,以及自知或不自知的我们。
一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四季个性鲜明,却不张扬。“我”和树,被裹挟着前进、成长,时而跌跌撞撞。在“我”把目光投注到一棵树之前,“我”和树,几乎没有交集。由陌生到熟悉,由不解到认同,“树”打开了我的视野,也拓宽了“我”心灵的边界。
“它未必喜欢夏天。过于繁复和浓密的枝叶,不利于它的呼吸。”许是人类特有的优越感使然,一开始,“我”便忍不住对树“指手画脚”,还贩卖功利性的价值观,为万物赋予“意义”,认为只有叶子互相反射光芒点亮树冠,夏天才最有意义;蝉如果不歌唱不过是一堆躯壳,活着也没有意义……
接下来,风“带走了夏天”,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意义”暂时被搁置。“我”捕捉到树和风的微妙关系,目睹了树与叶的难舍难离,也注意到它的朴素、固执以及不声张的美。令“我”不解的是,与人类相比,树活得也“太缓慢了”,竟然甘于忍受单调冗长的日子,“我们狂奔而去,而它还在原地”。它为何死心眼地等待一只从来不曾注意到它的天鹅,恭候一只目光闪烁的小雀?要知道,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回应的等待、不被重视的希冀毫无价值。
怀揣这些疑虑,“我”打算“坐在它旁边,看它落叶,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落去”。“我”有无数个打算,但“那些打算都太弱了太轻了,很容易就死了逃了”。树自己“耐心地看着那些叶子落下去”。寒冷的冬天,“万物相互体恤,连那两只厮打了半年的小狗也挤到一块儿取暖”,它,两只狗,“用各自的体温慰藉着对方”,也温暖了旁观的“我”……
原本寂寂无闻的一棵树,因了“我”的关注,瞬间“分明”起来,与树同明的,还有“我”的心。慢慢地,“我”读懂了树。读懂了它追随小猫脚步的痴心,读懂了它留不住鸟儿的悲戚。原来,即使是静默的树,也会失落,无助。对“我”而言,它不再是互不相干的异类,而是能心意相通的知己——人本主义心理学先驱阿徳勒说,人类的一切烦恼都来自人际关系,如何看待自己和他人的关系。按照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土壤、水、植物和动物,以及大地上存在的一切,都是土地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个“他人”,还应包括与人类息息相关的自然万物,比如一棵树。
一年里,“我”不断调整着和树的关系,树的忍耐、旷达、慈悲、顽强的生命力,令“我”动容又讶异。跟着树,“我”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洗礼:“夜晚来临。它被群星包裹,被月亮温柔的目光打量。它慢慢融入夜空。好像一切都永恒了。假如觉得一切都永恒了,就会被强烈的幸福感湮没。它现在就湮没在这样的感受里面。与落叶的分别,对小猫和红腹小鸟的追逐与等待,乏味的站立……似乎都被湮没了。”大自然神秘、悠远、令人震撼的美,治愈了树,也净化了“我”,尘世的烦恼、现实的失意,统统消融在浩瀚的宇宙里。
二
得益于大自然的滋养,作者以书写“大自然的笔墨志”为己任。这本书实际呈现的状态,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动、植物志书,亦非自然科普绘本。尽管如此,却丝毫无损于它作为一本自然题材的、优秀的儿童文学的审美价值。它传递出的温情,给予人心灵的触动,远远超越了志书、科普读物。
自然,是文学的母题之一。在世界儿童文学园地里,出现了很多以植物和爱为主题的经典之作,已经被译介到国内的主要有《去年的树》《一片叶子落下来》《花婆婆》《彩虹色的花》《园丁》《雪人和花儿》等,深受读者喜爱。相比之下,同类型的原创儿童文学则显得捉襟见肘:除《有一棵植物叫龙葵》《五月木棉飞》(凌拂,2009,著有散文随笔《台湾草木记》)、《看见台湾大树》(陈月文,2015,此书与前两本的绘图均出自台湾生态画家黄崑谋之手)、《花娘谷》(保冬妮,2015,此书被誉为中国“《花婆婆》”)外,鲜有佳作。2015年,一直关注儿童文学、被誉为“当代大自然文学之父”的刘先平,面对如此现状,忍不住慨叹:“儿童文学对自然的书写越来越少。”
《我和树的一年》的出现,打破了多年沉寂,惟其如此,更显弥足珍贵。这是一本温情脉脉的书,氤氲着大自然宁静淡泊、欣欣向荣的气息。作者自幼便与树木、虫鸟生活在一起,离不开它们,也最懂它们。书中的文字是他与自然万物的对话,是从心底流淌出的柔情。这棵“树”,是自然万物的代表,也是他精神的图腾柱。
文字天然、质朴,既不故作小儿腔,也没有刻意说教,含蓄隽永又浑然天成。随着书页的掀动,清浅的文字、淡彩的画面仿佛自然的使者,引领人走进一个充满情感魅力的世界,“与河流、树木毗邻而居,听鸟的闲言碎语,……学树的样子,把生命的根系扎在土壤里。”
除了质朴的一面,还有不少或诗意盎然、或富有哲思的语句,似清晨的露珠,闪着智慧的光芒,散在书页各处:
蝉鸣增加了夏日的长度/季节肯定是风带来的/时间在它面前变成一个慢性子的画家,一年才能画完一个年轮/我们去森林是希望时间慢下来,却要用马不停蹄的奔跑去换取……
三
每个人都需要一棵树,靠它寄托无法传达的情思,遮蔽现实的风风雨雨。
每个人都需要一棵树,尤其是孩童。五岁男孩泽泽的甜橙树,是逃离悲惨生活的避难所;十二岁的少年柯希莫爬上圣栎树,得以“诗意地栖居”;安迪的苹果树上,住着那十分“另类”的外婆;托尼诺去了天堂的外公,变成一棵樱桃树……
每个人都需要一棵树,即使是大人。“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是亡妻留给归有光的念想;席慕容念念不忘的那棵白花油桐,被定格成一首凄美的诗;“那棵龙爪槐是我一个人的。”成年后的汪曾祺,回忆童年花园时,不无自豪地宣布。
作者也需要一棵树,他把它变成一本书。这本书很薄,总共不过六千字,这本书又很厚,似乎总也读不尽——它的主题是什么呢?是亲情,友情,生命的意义?还是爱与被爱,奉献与索取,离别与相遇?抑或是人际关系的错位,自我心理的失衡?……好像都有,却又不全是。
诗无达诂,反而更有余味,吸引人反复重读。淡淡的文字背后,有不易察觉的深情、对天地万物的体恤、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义无反顾,以及洞察世事却不世故的风骨……
行文并不高深莫测,配图也不见得精美绝伦。但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总会在不经意间,被跳出的某些字句拨动,瞬间泪目——
那些叶子说走就走了,从此流离失所。之后住哪条街、哪条胡同,谁能说得清呢。 这些年,这样的分别发生过无数次。它只管在原地等着它们。当又一片新叶子冒出来,那便是它们的久别重逢。
读了多遍后,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诗——“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我想,我大概读懂了诗人,也读懂了这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