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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10期|石舒清:情事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10期 | 石舒清  2019年10月12日08:59

也想,记这些干什么呢?但是,记下来吧,人生也没有多少可记下来的事情。

那时候是2000年,我们去云南出差,之后就报了一个团去旅游。那时候还不像现在,管得这么严,那时候只要完成出差任务,然后旅游自行掏钱,请假说明后,是可以迟回来几天的。带团的有两个导游,我没有想到,后来那个白族导游竟好像被我看上了。她大概还不到二十岁,圆脸,麦色皮肤,绝对谈不上多么漂亮,应该是那种有着某种独特味道的人。旅游期三天,要去丽江泸沽湖等,我头一天对她还没有什么感觉,到第二天,不知什么时段,不知因着一个什么原由,忽然我对她有感觉了。这份感觉,使我既痛苦又享受,像是把我锁在笼子里,又给了一碗蜜让我吃一样。我的性格,无论喜欢上哪个女的,无论多么喜欢,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而已,对方是感觉不到什么的,或者说,我不会让对方感觉到多少。我会把它弄成一个秘密搁在心里,独自品味。但是,有时候,这滋味是很受不了的。总之原本我对旅游兴趣不大,纯粹是遂同事之意,既然大家一起出来,一起回去好了,让我单独回去总有些不好吧,大家要旅游,我就跟去了,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们看什么我就看什么,当然在大家跑来跑去看这看那时,我也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什么也不看,但是后来我觉得我有可看的了,觉得我要看的比他们看的都要好,什么丽江古城啊玉龙雪山啊等等,都没什么看头,都不如我偷偷地看那个白族姑娘。她穿上白族服装,走路那么轻巧,像踩莲而来一样啊,她的帽饰的流苏在她立住不动时也好像因我的情绪而微微晃动,她举着小旗子走在前面的样子让我觉得稀罕极了,愿意永远这样子跟着她走下去,她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走到哪里都可以啊。我觉得自己的魂被这个白族小姑娘勾去了。晚上睡下了心事重重,满脑子都是这姑娘的身影。偷偷喜欢着一个人是很苦累的事情,我觉得走路都有些头重脚轻。也许是在云南那样地方的缘故吧,我觉得她好像是我从未见过的一朵野花变成的。每次只要她的小旗子一举,我就会像最规矩的小学生一样出现在她身边。只要她带队,我是最不容易掉队的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块森林里潮湿过多次的木头,得着了机会似的,拚命地燃烧着。身体热得发烫,心像兔子那样要从憋屈的窝里跑出去。好比自己是一个火炉,始终炉火熊熊,把炉盖都烧透了,然而是在一个无人住着的空屋子里烧着而已。

人生如梦,交臂不见,我下了决心得有所作为,反复地自我劝勉和自我激励后,我干了两件事情,一是终于提出来和她照了一张相;还有就是,在某一景点,游人都看各自想看的去了,她坐在一个景点的长椅上休息,她带些倦怠的模样让人心疼,我买了一袋橘子。景点的橘子太贵了,但是你有了某个心思的时候再贵的橘子就不会觉得贵是不是?我就觉得这橘子贵得值。要是拿钱买不上橘子才坏了呢。我想着我要送几个橘子给她吃。我这样想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就出现在她面前,撑开塑料袋口让她拿几个橘子吃,她就拿了一个橘子,而且是橘子里最小的一只,她拿了那只小橘子并没有吃,而是在手里把玩着,在两手里倒来倒去。我和她的缘分就这么多,那天下午我们旅游结束,返回昆明,在车上时,我发现我们的导游换了,不是那个白族小姑娘了,而是带我们从昆明过来的那个女孩。我的心像被掏了一个大洞,感到累极了,头靠向后面,我闭了眼睛,感到有泪水流下来,这真是太说不清了,从丽江到昆明一路,我就那样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过,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好像在一个很大的梦里。

时间到2018年,都过去十八年了,好像又经历了这样一次,导演刘苗苗,在银川写剧本,忽然一天打电话过来,说她的朋友某某,要来银川看她,约我过去陪同坐坐。老实讲我不是太想去,我对见人方面总是兴趣不大,但苗苗导演叫了,不去不好,就去了。某某是个很有名的女演员,《大众电影》的封面上有过她的肖像。某某住在银川文化城很有特点的一个宾馆里,我穿过一个公园就到了,那天天气极热,我穿着短裤,公园里的树像被晒得昏过去了那样,那么大的一个公园,就我一个人走着,晨暮之际成群飞着的喜鹊也不见一只,我觉得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

在宾馆的大堂里见到了苗苗导演和某某,某某的头发白了很多,但是脸却显得很年轻很生动很有朝气,像能驯服劣马的骑手,尤其眼睛,有着某种疗效似的。她独自驾车旅游,已去过西藏,刚从甘肃敦煌过来到宁夏。她是那种很容易就让你消除拘谨的人,好像你是她的一个远方亲戚,多日不见,忽然又见了那样。我们三个坐在宾馆后面的走廊里,看着很多的阳光吃了一顿便饭,期间她说了很多关于养生的知识,尤其针对我的血脂高,提了一些建议,比如就建议我少吃米饭。回到家里,慢慢地,我好像感到坏了,我好像很容易就沉浸到什么里面,而且难以自拔似的。这又怎么了?都五十岁了还这样,而且某某的头发都白成了那样,但这是说不清楚的,我有些怅然若失,有些手摹心追,有些魂牵梦系,有些情丝缠缠绕绕剪不断理还乱。在网上找她的照片和信息来看,和曾经见过的人好像并不是同一个人,网上的某某并没有一根白头发,网上的她要比我见到的她好看,但好像网上这个人我没有见过,更不会喜欢上似的。她在一篇文章里说过的一句话我却是记住了,那句话是整个文章的题目,说是“我享受我并不怎么红”。之后大概有一周时间,我一直沉湎在一种情绪里,像个黑蜘蛛一样,独自在角落里默默地品味着一些什么。我拒绝吃米饭近一个月,好像是信守了一份承诺。萍水相逢,吃了一顿便饭,相也没照一张,电话也没有留,微信也不曾加,却给了我这么深的一个烙印,我给老婆说,人心是多么容易被打动啊,老婆笑着说,想吃天鹅肉么?说真的没想过要吃天鹅肉。然而同样也可以说,人心是非常地不容易被打动,人心有时候比石头还要硬啊。我是爱去文化城的,看看字画什么的,每去文化城,看到那个宾馆,都会有所思有所感,对那黑乌乌的建筑也好似有了某种情愫。但是在不停流逝的时间里,慢慢地一些痕迹也就浅淡了。

一个很好的朋友也给我说过他的事。这个朋友,比我还要不善于和女性打交道,在女性面前,他就是个正人君子而已,总是脸红,总是要逃开去。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有一天他忽然有些难为情地说,他看上单位新来的一个小媳妇了,他就如同得了一种特殊的无药可医的疾病,除非这病自己好,再没有法子的。他说奇怪,那么大的一个单位,好多次他二人都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比如说一个上楼时,正碰上一个下楼,而且楼道里静静地再没有别人;比如他刚出了单位大门去发信,忽然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下来一个人,先行下来的一只脚就让他心跳了,果不其然,不是别人,不是别人啊。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像上大学的时候了,他心里翻腾着不知多少想法,后来还是忍不住,就在一次偶然地碰到时,他觉得这是个机会,觉得这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就再也鼓不起勇气了,豁出去了。他在编辑部工作,他就说,她如果有好的稿子,可以给他。朋友的单位是个学术单位,多少人想在刊物上发作品啊,多少人想巴结朋友都觉得朋友太肃重了不好接近啊,但是那女的听了朋友的话,好像没明白朋友说什么。朋友说,她吃惊的没大明白的样子给他的印象真是太深了,他甚至觉得他是唐突了她,应该有个更好的方式告诉她的。朋友知道她是学民族学专业的,就费心为她开了长长的书单,把自己有关民族学的书挑选出来一些,打算送给她,但朋友说穿了只是自我折腾而已。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一天和朋友说起这个事,他忽然笑着说,嗨,人家的孩子都要中考了。岁月如斯。没有问朋友是否对那女的还有意思,像朋友这种人,喜欢上一个女的不容易,这就导致他要忘掉一个他喜欢的人同样不容易,甚至更难忘怀。但是朋友的女儿也要考大学了,女儿刷牙的时候,他甚至预先把牙膏都挤到女儿的牙刷上。朋友的老婆有病住院时,病房里没有空床,朋友就在老婆床头坐一只小凳子,头搁在床边上睡一夜。忽然也会想,如果朋友喜欢的那女人对朋友也有意思,反过来要和朋友碰个火星四溅,朋友会怎么样呢?会把原本秩序着的日子搞得怎样地乱糟糟啊。

还有一个朋友的事情是这样的。

这朋友是一个书法家,他去文化城裱字时把一家店里的老板娘看上了,同时他又看不上那老板,常常感慨说真是鲜花一朵插牛粪上了。

我好多次就被他约着去裱字,其实是去看老板娘。那老板娘年龄有我们的一半大,身材很好,很性感。有一次我们去她店里,盛夏,她穿了裙子舒坦地躺在一把竹椅上,那样子让我觉得朋友的动心是有道理的。然而也只是动动心而已,还能怎么样呢?不能怎么样的。但是能乐此不疲地往人家的店里跑跑,也不失人生难得的乐趣一桩。一次我们去那店里,店门开着,只有老板,不见老板娘,朋友即意兴阑珊,字都不想裱了,但是忽然听到动静,动静来自头顶,原来这画店为了利用空间,仗着屋顶高,在上面又搭了一层,下面出售字画笔墨纸砚等,上面用来装裱字画,好像是厚厚的茶色玻璃搭就,隐隐能看见有人在上面活动,传来咳嗽声,果然是老板娘在上面忙活。朋友精神大振,眼睛亮亮地向上面看着,问上面在裱字画么?老板说在裱字画。我这个朋友是有魄力的,他说我上去看看裱得怎么样,说着就夹着自己的一卷字踩着简易楼梯上去了。为了成全朋友我只好卖力地和老板说话周旋,老板听说我的一些字画也要拿到他的店里来装裱,乐呵呵地笑着。我不敢抬头看头顶,头顶也没有什么声音传下来。过后我问朋友在上面干什么,他说看装裱字画啊,感慨说,装裱字画也很辛苦的,尤其女人,朋友流露出怜香惜玉的意思来。还有一次我们去那店里,正碰上老板不在,只有老板娘和她的狗,那狗有个婴儿的枕头大小,眼睛都让额上垂下来的毛给遮住了,但是它好像认识朋友,绕过我,在朋友的脚上嗅几嗅,就顺势在朋友的脚边卧下来,朋友得意地笑起来,说这个狗啊这个狗啊,它真的通人性呢。老板娘穿着一身牛仔衣,有一种逼人的青春气息和成熟味道,她看我们来裱字画,立即要给丈夫打电话让他回来,朋友忙忙阻止了,不让她打电话。朋友说正好我们都闲着,没有任何事情,老板出门肯定有事,不要催,我们可以等等,结果那天下午,我们在那店里待了足足五个小时,朋友还兴味不减。朋友对自己的书法是很看重的,空手套白狼在他这里是困难的,但是那天下午,到后来,不知怎么着一来,宣纸就铺开了,蘸墨吮毫,朋友就写起来了,这几乎吓了我一跳,须知他到我家里都矜持着不写字的。结果是朋友慷慨地给老板娘写了两幅字,隶书楷书各一份。这还没完,慢慢地闲扯出来女老板除了装裱字画,还开着个网店。一说网店老板娘来了精神,明显地话多起来,结果是,朋友买了老板娘的十双袜子,不说根本不知道的,原来袜子就在店里,就在一摞宣纸边的纸箱里,一双袜子三十,十双袜子弄去了朋友的三百元。

从店里出来,朋友好像独自回味着什么,我幸灾乐祸忍不住笑,朋友说来来来给你几双袜子,我也穿不了这么多。我说我才不要呢,街上十块钱三双。朋友说就那女人装裱字画那辛苦样子,一双袜子三十,他觉得他可以买,他就是要买这一双三十块钱的袜子,不买那三双十块的袜子。我说得收不住闸,我说还有两幅字呢,一幅三千,两幅多少,朋友一愣,好像才记起来还有两幅字,很快他就释然地笑了,笑着说,美得很美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