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坝兰河上

来源: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8期 | 秋古墨(哈尼族)  2019年10月17日16:20

01

清晨,坝兰河上的薄雾渐渐散去,平静的坝兰河传来嗒嗒的柴油机的声音,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一艘简陋的渔船正穿过薄雾,向着上游驶来。等船近了,才看清船头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身穿一件牛红色的夹克大衣,脚踏着沾满红色泥土的皮鞋,眼睛始终注视着船行驶的方向。这个男子是哪坝乡的乡长周海。周海一言不发,蓬乱的头发和充斥着血丝的眼睛显得焦虑而疲惫,他摸了摸夹克大衣,从右口袋里掏出了只剩半瓶的矿泉水,他扭开盖子,准备润一润干裂的嘴唇。但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船尾坐着的男子,把矿泉水递了过去。

“谢谢,海哥,你喝吧,你嘴唇都干了。”船尾的男子脸上露出了关怀的神色。

周海也不客气,收回手,咕咕几下就把半瓶矿泉水全部喝了。喝完了,他用衣袖抹去嘴角的水痕,环视四周都是水,他只能把空矿泉水瓶重新装回夹克衫的衣袋里,又拢了拢衣服,把衣服和身体团在一起。坝兰河的早晨确实有些冷。周海对船尾的男子道:“庆书,还好你发现得及时,不然今天一定会出大事。”坐在船尾的是周海的同事,哪坝乡文化中心的主任丁庆书。

“我可不敢忘记五年前周碧清县长的提醒。”丁庆书的脑海里又浮现起五年前,他和周海一起被调到了哪坝乡,临行前,周碧清县长语重心长地对他俩说,“哪坝乡处于本县的最西面,和另一个县的诺兰乡相连,由于历史的原因,两乡的交界没有划清楚,出现了多次两乡群众争夺林地和水源的事故,并造成了巨大伤亡。”

“扶贫任务很重,维稳任务更重。”周海目光一下子变得沉郁。就因这句话,这五年来,他在哪坝乡如履薄冰,哪坝乡和诺兰乡之间的历史矛盾积怨实在太深,两乡的土地又紧密地镶嵌着,其复杂性,就如两乡之间的这条坝兰河名字一样,分别取了哪坝乡的“坝”,与诺兰乡的“兰”,似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彼此又互不相让。

丁庆书一言不发,他注视着周海。周海为哪坝乡的发展操碎了心,他看上去清瘦,其貌不扬,但工作很有策略。这五年来,在周海主持工作下,哪坝乡的渔业取得长足的进展,成了全市的脱贫示范乡。周海当然不愿意就此止步,在扩大养殖的过程中,哪坝乡的乡民不知不觉把养殖地扩大到了和诺兰乡还没有划清的水域,导致了诺兰乡的乡民不满。为了防止诺兰乡的乡民搞事,周海出了个鬼点子,让本乡的乡民在有争议的河域立了个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周碧清县长扶贫项目示范点”。诺兰乡的乡长章琳也不是省油的灯,作为对周海的回应,也在有争议的地界上竖起了“张天寿副市长扶贫项目林业示范点”的牌子,大有用副市长来压县长的意味。

这些事已经激化了两乡的矛盾,还好周海和章琳都是强势领导,把这些矛盾压住了,两乡表面上看很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这一回,周海到县里学习两会精神走了半个月,哪坝乡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哪坝乡的三个哈尼头人都不约而同地去了坝兰集,不仅三个头人去了,乡里的青壮年都去了。丁庆书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后,立刻给周海打了电话,周海也意识到有大事要发生,给县里做了汇报之后,连夜赶回来。

周海回到乡里时,已经迟了,哪坝乡的三个哈尼头人不听丁庆书的劝告,出发去了坝兰集。丁庆书私下打听到,哪坝乡的三个哈尼头人约了诺兰乡的三个哈尼头人在坝兰集相见。头人们绕过乡长,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周海问道:“庆书,你说六个哈尼头人为什么要在坝兰集见面,这五年来,我们两乡虽然有摩擦,可从来没有六个哈尼头人聚在一起的情况。”

“大约为了《牛皮鼓舞》的事情。”丁庆书说。

周海定了定神,这个事情还需要从一年前说起。一年前,省里给各县下了通知,要各县申报本民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县里又通知到乡里,周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本乡的《牛皮鼓舞》,他组织人力物力,把这个文化项目报了上去,并通过专家的审定,立项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让他没想到的是,诺兰乡同样申报了《牛皮鼓舞》的项目,后来他仔细思索了一番,其实这结果也是情理之中的,毕竟《牛皮鼓舞》发源在坝兰河上,既属于诺兰乡,也属于哪坝乡。两乡同时申请一个项目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本没有问题,问题在于项目的扶持资金该给谁,还有以后到各地演出时,该哪个乡去?这些问题估计连上级领导都犯难了,《牛皮鼓舞》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都三个月了,其他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资金和项目都启动了,唯有《牛皮鼓舞》的资金和政策迟迟未动。

“我感觉不仅仅是这个事情,你还记得一年前修路的事情吗?”丁庆书打断了周海的思绪,他望着幽蓝的坝兰河,此时坝兰河上的晨雾已经完全散去,两岸的青山露出了挺拔的身姿,倒映在如镜子一般的坝兰河里,他们所乘渔舟经过的地方,荡起的涟漪向两岸扩散开去。

周海又想起一年前,他为了渔业的发展,准备修一条更加便捷的路,他甚至把修路资金都筹备好了,当万事俱备时,他发现这便捷的路有一段需要通过诺兰乡已经种植上橘子的林地,这一次他可不敢像搞渔业开发一样,先修完路,再弄一个“某县长扶贫示范路”来解决问题,他只能和诺兰乡的乡长章琳商议,章琳本着“顾全大局”的考虑,同意周海修路。但章琳也绝对不做亏本的买卖,作为交换条件,诺兰乡准备修一条灌溉果园的沟渠,这条沟渠的水源来自哪坝乡。两个乡长的这桩买卖一拍即合,可两乡的乡民都不干,都想自己占便宜,为难对方。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后来闹到县里,修路和建渠的事情只能不了了之。周海每次想起这件事就来气。

“矛盾不是一天积累的,我们需要想得更周全点。”丁庆书提醒着。

“没错,《牛皮鼓舞》只是导火索。”周海也觉得这件事他和丁庆书想到一处了。现在问题分析清楚了,思路捋顺了,新的问题也随之出现了,如何化解彼此的矛盾呢?难不成还像以前一样,为了争夺水源和林地大打出手?他又想应该是不会的,毕竟以前闹事,主要原因是大家都很穷,现在两乡经过扶贫和发展,都脱贫了,没有必要为了一点经济利益出手了。想是这么想,周海还是没法彻底说服自己,毕竟矛盾积累得太深,如果情绪失控,失去理性,说不准真会出事,他忍不住又催促开船的渔民,“老兄,你再开快点。”

“已经最快了!比起平时,你这是坐飞机了。”开船的渔民尴尬地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又劝道,“乡长,你也别急嘛,你看坝兰河的风景这么好,你就看看风景咯,这时间吧,你越急越慢,你不急,几下就到坝兰集了。”

“这位老兄说得有道理啊!”丁庆书也附和着,为了缓和周海紧张的情绪,他故作轻松的样子。

在开船的渔民和丁庆书的劝说下,周海焦躁的心稍微平静了点,他重新镇定了下心神,船已经到了坝兰河的中心,他举目望着坝兰河。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坝兰河两岸的山色已经染成了浓密的绿色,碧蓝的天空中飘着零星的白云,这些色彩全部画在了坝兰河如镜的水面上。不远处避风的河湾中,密集地飘着红色的鱼标,那里是乡民网箱养鱼的地点,一叶叶扁舟荡在网箱的周围,乡民们正站在扁舟之上,给网箱中的鱼撒饲料。

“真是一幅美丽的画卷啊!”周海忍不住感叹着,他想到自己在坝兰河上工作了五年,这五年来,为了扶贫工作,忙得焦头烂额,他一直身处坝兰河的画卷中,但他并没有认真欣赏过坝兰河的风光,这真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他突然觉得自己对这美丽的坝兰河的风光是有所亏欠的。这一念头刚出,另一个念头像一缕星火又冒出来,“庆书,坝兰河这么好的风光,我们可以发展下旅游观光业,你看怎么样?”

“有什么想法?”丁庆书又笑了,周海一门心思想着扶贫和发展产业,他从欣赏坝兰河风光的角色,瞬间变成了一个创业者的角色,这职业病确实不轻啊。

周海意气风发地站在船头,指着坝兰河的下游说:“下游是坝兰河的河坝,我们可以在河坝周围建个小型码头,弄些观光船,租给游客。中游是河湾,那里坡平水深,视野开阔,我们可以搞个垂钓处,供大家野钓。只要有了观光和野钓的人,周边的生意就容易发展起来了,我们网箱养的鱼也可以自产自销,打造旅游、观光、服务、美食一条龙的产业。”周海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美好的愿景,这才是他需要的坝兰河。

“想法很好!”丁庆书忍不住给周海鼓起掌来,接着又问,“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打算准备在坝兰河再干几年?你都三十老几的人了,不考虑下其他的。”

“十年、二十年!”周海眼神中突然有了些茫然,他已经在坝兰河待了五年,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坝兰河。五年前,由于工作突出,本应该留在县里工作,他却选择来到了当时全县最穷的哪坝乡。有人说他傻,如果在县里工作,他早就成家了,说不定还有了孩子,工作压力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大,有人问他当初为何选择哪坝乡时,他只是笑而不语,有些事情是无法去解释的,话说得再多,也没有干出一件事有分量。而现在他确实在哪坝乡干了几件事,可他越发感到离曾经的理想还很遥远。

“不要想这些,马上到坝兰集了!”丁庆书又安抚着周海,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河岸,“你看坝兰集,三年前,你和章琳联手打造的坝兰集。”河岸拐角的平坡上,出现了一个集市,远远看去,坝兰集上冒着淡淡的炊烟,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坝兰集。

周海望着蓝白相间的坝兰集,丁庆书说得没错,坝兰集是他和章琳联手打造的,原因就是他和章琳都意识到两乡乡民之间的矛盾很深,为了化解矛盾,加强两乡乡民的交流,便在这两乡的交界处打造了坝兰集,每周六赶一集。当然,赶集不是说赶就赶的,还要看乡亲们愿不愿意来,如果乡亲们不愿意来,那么这个集就算硬件设施建好了,也是不行的。为此,哪坝乡根据自己的产业特点,在坝兰集建了家禽和渔产收购中心,以稳定的价格收购渔产和家禽,乡民为出售商品,不得不到坝兰集。而诺兰乡也根据自己的产业,建了水果收购中心。有了收购市场,再加上配套的硬件,这个集市慢慢就热闹了起来,它不仅促进了两乡乡民的交流,也带动了当地经济的发展,可以说,坝兰集是他和章琳合作的点睛之笔。

周海遐想间,慢吞吞的渔船总算靠了岸,渔民停好船,将船固定住后,笑着对周海说:“乡长,我说得怎么样,你不着急,我们几下就到了坝兰集了。”

“哈哈,没错,我这急性子得改一改。”周海打趣着回答,并和丁庆书一起跳上了岸,他伸手摸了摸了内衣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五块钱,他回头对丁庆书说,“庆书,昨天回来得太着急,钱包忘记了。”

“我来!”丁庆书从怀中掏出钱包,摸出五十元钱递给开船的渔民。

“不,不,乡长坐我的破渔船是我的荣幸,这钱我可不能要。”渔民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他怕丁庆书执意要给,又跳回小船上,掀开了渔舟角落的帆布,帆布下露出两只水桶,水桶中装着数条胳膊粗的红尾鲤鱼,渔民把两只水桶提上岸说,“要不是你们这些年来的工作,我这些鱼也养不成,你们的钱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收,再说我也是要到坝兰集卖鱼的,顺路载一程而已,只是希望乡长不要怪我船太慢,耽误了你们的事情。”

“哪有,谢谢啊!”周海知道这是对方的心意,示意丁庆书收起钱,这份心意他必须领,他上前和对方握手后,大踏步朝着坝兰集而去。渔民的船确实有点慢,只希望六位哈尼头人暂时不要捅出大娄子,好让他这个救火队长有些回旋的余地。

“等会儿到了坝兰集,你打算怎么办?”丁庆书紧跟在周海身后问。

“昨天我已经向县领导做了汇报,县领导觉得这是大事,也给市里做了汇报,市里做了安排,周碧清县长会亲自前来,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稳住六个头人,尽量避免发生群体事件。”周海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单靠他的力量化解两乡之间多年的矛盾,那是不现实的。

“没想到这件事会引起市里的高度重视。”丁庆书也吃了一惊。

“当然了,我们两个乡都是两个县的脱贫示范乡,从省里到市里都盯得紧紧的,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周海愈感身上的责任重大,又加快了些步伐。

此时,坝兰集上,太阳刚刚翻过了山顶,阳光温暖地把坝兰集拥在了怀中。坝兰集位于坝兰河的河湾处,她像大山伸出的舌头,舔在了宽阔的坝兰河上,远远看去,坝兰集中白色的墙和蓝色塑料瓦浑然一体,如镶嵌在坝兰河上的一颗美丽珍珠。等近了,只见坝兰集上人头攒动,街道上传来嘈杂的交谈声,小摊贩正不紧不慢地在街道两边摆上货物,烧烤的、卖米干的、卖牛肉汤锅的乡民早在土灶上架了锅,燃起了火,锅中的热汤滚动着,烤架上的猪肉冒着淡淡的青烟,还没有靠近坝兰集,就闻到一股诱人的肉香味。

周海站在坝兰集入口时,望着偌大的集市,一下子仿佛失去了方向,他问丁庆书:“头人在哪里碰头呢?”

丁庆书扫了一眼街口的摊铺,看到街头的小摊前,站着一位身材矮小,如猴精一般的中年男子,他一眼认出了这男子是哪坝乡的猴三哥,丁庆书抬起眼睛说:“问猴三哥,他一定知道。”

周海和丁庆书走到猴三哥的摊铺前,猴三哥已在摊铺前的炭炉上架起了直径一米的平底锅,平底锅冒着香油的青烟,一块紫色的糯米饼在锅内散发着糯米的香味,丁庆书笑着问:“三哥,生意开张没有?”

猴三听到有人喊他,停下煎糯米饼的手,抬起头来,停了数秒,才用有些吃惊的语气道:“乡长、丁主任,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吗?”周海皱着眉。

“不……不是!”猴三一时语塞,他眼珠快速一转,打哈哈道,“乡长,我的意思是你好久没到坝兰集了,真是稀客啊。”为了避免尴尬,他话锋一转,“乡长,来个糯米饼吧。”猴三用锅铲铲了一个糯米饼,放在一块绿色的芭蕉叶上,打了一个卷,递给周海,“还没有吃过我家的糯米饼吧,快尝尝。我这可是用当年皇家贡米做的糯米饼,再配上独家手艺烤制而成的。”猴三一边吹嘘着,一边把糯米饼塞到了周海手中。

周海走了一夜,颗粒未进,他看到紫色的糯米饼,感觉有些饿,他也不客气,接过糯米饼,打开包裹的芭蕉叶,发现芭蕉叶夺去了饼面上的油腻,糯米饼表面一层薄薄的糖已融化到了饼中,他一口下去,有股甜丝丝、软糯糯、香喷喷的味道。味道确实很好,就是有点烫,他也不管烫不烫,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问:“味道还不错,多少钱一个?”

“乡长您觉得不错,我就开心了,这小小一个糯米饼,怎么能收您的钱呢,再来一个怎么样?”猴三准备再做一个糯米饼。

丁庆书掏出钱包,把十块钱放在了炭炉台上问:“三哥,向你打听点事情,你看到头人罗噶大叔、哲木大叔,还有普鲁大叔没有?”

“呃……”猴三眼珠转动,迟疑了数秒,直起腰杆,左手插着腰笑着说,“没有见到啊,他们来了吗?”

“没有来吗?”周海紧紧盯着猴三的眼睛,两人目光相遇的刹那,猴三的目光立刻收了回去,他又低下头,故作镇定地往平底锅里倒入一勺香油。

“来了呢!”猴三临铺传来一位温和的妇女的声音,说话的是哪坝乡卖玉米饼的顾大姐,顾大姐身材高胖,脸圆得像中秋的月亮,和猴三寡瘦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她提高嗓门,满脸笑容地指着坝兰集汤锅铺的方向,用肥厚的声音说,“我看到罗噶大哥进了马家汤锅铺,哲木大哥、普鲁大哥估计也在那里。”顾大姐还没说完,猴三压低声音咳了两声。

“似乎诺兰乡三个头人也在那里……”顾大姐听到猴三的咳嗽,发现猴三正向她使眼色。她像做错事一般,声音越变越小,最后几个字是咬着嘴唇说的。

周海听出了猴三在制止顾大姐,他心中有种莫名的火蹿起,不冷不热地警告猴三:“猴三哥,你这生意是越来越会做了啊!”他并不是迁怒两位乡民,他只是觉得三位头人为和诺兰乡的头人相聚,对乡政府的保密工作做得也真够到位的。

猴三哥和顾大姐从周海的话中听到了冷芒,他俩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周海自然也不会和两位乡民计较,既然已经知道头人的位置,他和丁庆书准备就走。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两声短促的喇叭声,周海转头看,一辆灰色的越野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路口,车内驾驶室内,坐着一位女子,她正摆着手,向周海和丁庆书打招呼。周海定睛细看,女子剪着齐肩的短发,戴着黑框的眼镜。丁庆书压低声音在周海身后道:“你的老对手来了!”这年轻的女子正是诺兰乡的乡长章琳。

章琳停好车,很优雅地从驾驶室下来,她快步走到周海和丁庆书跟前,和周海握手。周海紧紧地握着章琳的手,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穿着一套黑色的笔挺的西服,内配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裤让纤瘦的腿显得更加修长,脚踏一双黑色的高跟鞋,走起路来,仿佛带着一串清脆的音符。章琳面容很清秀,眼睛中却布满了血丝,眼帘周围隐约可以看到黑眼圈。周海已经猜到了,大概章琳也和他一样,到县里学习两会重要精神,昨晚接到六个头人碰面的消息,急匆匆地赶回来,所以精神状态不是太好。周海故意问:“章琳乡长怎么有时间来坝兰集啊?”

“火烧眉毛了,你也不要和我客套了!”章琳直爽地说,“六个哈尼头人今天在坝兰集聚会,我们来的目的是一样的吧。”

“对,可能是为了《牛皮鼓舞》的事情。”周海也不和章琳客套。

“我倒是想问你,在你的心目中,这《牛皮鼓舞》属于你们哪坝乡,还是我们诺兰乡?”章琳直视着周海的眼睛。

周海皱着眉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两乡为归属权的问题,已经争得不可开交,如果他和章琳再为这个问题纠结的话,那两乡的纠纷就不要想着化解了。他也不闪避章琳的眼睛,他发现章琳的眼睛很透彻,并没有因为问这个问题而有一丝的疑惑,这说明章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其实,他也早有了答案,他一字一顿地回答:“我俩当以大局为重。”

“好,就要你这句话。”章琳莞尔一笑。

“好!”丁庆书在一旁忍不住鼓起了掌,他做梦也想不到,曾经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乡长,竟然可以在短短几句话间就达成共识,他仿佛看到了解决两乡矛盾的一些希望。接着,三人一边互通彼此掌握的头人聚会消息,一边大踏步朝头人聚会的地点马家汤锅铺走去。

02

马家牛肉汤锅铺外,两乡的乡民在门口围了半个圈,他们伸着头,望着汤锅铺内。这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骚动,两个乡民情绪过于激动,不小心推搡了对方。这个动作像导火索,人群蠕动起来,几个人又和两个乡民扯在了一起,分辨不出是在劝架,还是动手,外围的乡民见情况不妙,纷纷扭头抄起了挑货物的扁担。

眼看事态就要进一步恶化,人群里传来一声低语:“乡长来了!”这个声音很小,但投在人群里,像一颗深水炸弹,轰然爆炸后,时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所有人僵在了原地,他们扭过头,看到周海、章琳和丁庆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的身后,两位乡长表情凝重,像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人群,眼光所到之处,持扁担的乡民都垂下了手,几位帮衬拉扯的乡民也闪到了一边。这情形就如一群做错事的孩子,被老师抓了个现行。

“那几个闹事的,把你们的名字报上来,我帮你们记着。”丁庆书一步向前,逼近了人群,人群在丁庆书的身前分开了一条道,丁庆书走到了两个推搡闹事的乡民面前,“牛二!”丁庆书上下打量着闹事的牛二,牛二理了个平头,穿着蓝色短袖上衣,胳膊上文着个牛形图案,他本来比丁庆书高了一个头,但在丁庆书的面前,他缩着头,刚才激动的情绪早已不知了踪影,丁庆书再看和牛二撕扯的另一位诺兰乡的乡民,对方像条会钻洞的黄鳝,狡猾地钻到人群里,无法辨别出是谁了。丁庆书只能回过头说,“牛二,这个账我给你记着啊!”牛二悻悻地有点笨拙地退到了人群里。丁庆书又向前走了几步,门口的乡民纷纷向两边分开,为两个乡长让出了一条进牛肉汤锅铺的路。

周海和章琳穿过人群,到了汤锅铺的门口。汤锅铺内的六个头人也发现了汤锅铺外的异动,当他们见两个乡长出现在门口时,都吃了一惊,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周海扫视了一眼汤锅铺,诺兰乡的三位头人坐在门口的左手边,哪坝乡的另三位头人相对坐在了右手边,除了六个头人外,左下首还站着汤锅铺的马老板。周海和章琳向汤锅铺的正堂走去,正堂方向,离门最近的是头人普鲁,他五十多岁,身材高瘦,因常年抽烟,他的脸被烟熏得有些发黄,哪怕是站着,他的左手始终持着竹烟筒,右手捏着打火机,蓝色的烟袋挂在了小拇指上,他手中的烟筒不时传来咕嘟嘟的水声,随之冒出一阵白色的青烟。坐在中间的是头人罗噶,他六十多岁,面容黑亮,身材粗壮,据传,他年轻时候,能扭倒一头大黄牛,他穿着蓝布哈尼族上衣,头戴黑色圆筒状的帽子,帽子下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坐在最里面的是头人哲木,五十岁的模样,身形很瘦小,他穿着哈尼黑色小褂,头戴着一顶土黄色的牛毡帽,见到周海出现时,他皱了皱眉,当周海走向他时,他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满面笑容地向周海点头打招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