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19年第10期|晓航:为了更好的明天——M讲的故事
来源:《青年文学》2019年第10期 | 晓航 2019年10月17日08:49
认识M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后来我们又见过一次,两次见面隔了十几年。
因为种种原因,我常常听到M的名字,她是一个有故事而且非常会讲故事的女孩子。M有一颗善良而敏感的心,她热爱北京,从不适应到完全适应,她对这座城市有着独特而丰富的感受,我其实一直期待和她重聚,听听她这些年的经历与见闻。
那天晚上六点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一开始,我确实没有认出她,毕竟隔的时间太长了,她倒是一下子认出了我,也许是我依然很胖吧。
M坐下之后,很确定地告诉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二〇〇二年冬天,在一个餐厅的二楼(现在那个餐厅都倒闭了),她当时梳了一个小辫,和她同来的女孩子叫Q,她们两人穿了同样的毛衣。听了M的讲述,我不禁一笑:这大概就是女性的优势,她们能记住男人们记不住的很多细节,在她们的叙述中,很久远的事情也似乎发生在昨天。
M说,Q在二〇〇三年就回老家结婚生孩子了,现在孩子都十四岁了。这些年她们联系很少,大概二〇〇七年的时候,Q带着孩子来过北京一次,两人之间变得有些陌生。M跟我说,当年她和三个小伙伴:H、L和Q,都是黑龙江某个县的同学,四个人前后脚来闯北京。
二〇〇二年,M刚来北京的时候就在L的美容院里干,干了大概一年。L作为老板还是很好的,她原本有四五家分店,但是生意慢慢地不太好做,就把店一一兑出去了。那时上班是早九晚九,下班之后还要开会,晚上回到家基本上已经十一二点了。由于觉不够睡,有时早上来不及在家洗脸就去店里洗。后来来了一个新店长(老板一般都会雇一个店长看店),不让在店里洗脸,去商场的卫生间洗也不可以,M觉得很压抑,店长也许有自己的考虑,怕影响不好,但她那时年轻想不了那么多,加上有一次,一个客人因为退卡当场闹起来,又砸又摔,店长怕了,躲在屋里让员工出去顶,M特别看不上这种人,所以就辞职不干了。
M很健谈,擅长讲各种段子和小故事,听她讲故事就是一种享受。她讲在美容院这段经历时,插播了好几个小故事。她说,有一次她在公交车上哭了,那时候公交车是她唯一可以放松的空间,店里是不能哭的,宿舍也不能哭,所以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能在公交车上释放,她觉得这种办法很不错,反正下了车,各奔东西,谁也不认识谁。那天雨下得很大,也许是哭得太厉害了,下了车之后一群小混混一直跟着她,追着问她为什么哭,吓得她以后再也不敢在公车上哭了。还有一次,下班回到家已经十二点了,她去公共卫生间洗漱,结果拉开女厕的门看到一个男的,衣着破旧,满脸疲惫,估计就是内急实在没办法进了女厕所。M关上门,转过头一边洗脸一边哭,她想自己怎么过了这样一种日子呢?还有一次,M和Q因为在美容院洗澡被要求停职反省,按照规定美容院只能让客人洗澡,但是两人不想去公共浴池,又觉得和L是同学又是朋友,就极没有分寸地跑到一家分店洗澡。停职之后,两人没心没肺地去世界公园玩了,玩得特别高兴,还拍了好多照片,发给别人看,没想到L看到照片了,一气之下,让她们继续停职。
L很自恋,人漂亮,家庭条件也好,随随便便就穿Chanel的大衣、四五千的拖鞋。她总说,你们要交男朋友,应该去星巴克坐着,男孩子会觉得在美容院工作的女孩没文化。她曾经有个大她很多的男友。现在看起来,L其实是四个人中最成熟、最入世的,她从朋友的角度希望大家都嫁得好,只是在爱情和婚姻方面,从来不是看起来像哪个阶层就可以进入哪个阶层。不过,很肯定地说,她与当时的男友在一起是因为爱情,她喜欢比她成熟,可以给她指引的男人。
辞职之后,M一直在找工作。有一次去应聘,找不到地方,只能不断打电话给招聘方询问,结果她到了门口愣是没找对地方,于是就自己回去了。自此以后她去应聘坚决不打电话问,就自己找路,现在当了老板更理解了,如果一个来应聘的人路都找不到,谁会给他工作?M说,其实她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只是逼着自己去尝试和面对各种困难罢了。
L后来兑了店去英国留学了,回来后把别墅卖了,现在在一个国企供职。虽然她没直说,但是能看出来,她总想接触上层社会。她从英国回来之后,姐妹几个见了一次,大概二〇〇五或者二〇〇六年,那会儿L挺颓丧的,此后再也没见。
这么多年过去,M确实也不想跟L见了,她觉得两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L看不上M的男朋友,M可不这么想,她就想找门当户对的。
M离职之后,有段时间没钱没工作,一份盒饭能吃一天,中午吃一半,晚上吃一半,她这么过了一个月也没觉得苦。她的第二份工作是L开车带着她去面试的,M至今感激。那是一个代理商公司,代理美容仪器和美容产品。因为跟老板吵架,那份工作她也只干了一年。那家公司有两个老板,一男一女,女老板很喜欢M,招聘时问M为什么来应聘,M直接说我喜欢北京呀,可能女老板喜欢M的单纯,就把她留下了。男老板与女老板是同居关系,男老板在台湾有家庭,他这个人脾气不好,经常侮辱谩骂员工,还逼着员工承认他骂得对。M刚到店里的时候,没人对接也没人带,就扔给她一个册子(类似于产品说明书)让她自己看。有一次,她被派去一个美容店讲课,讲到一半,美容师就说,老师你讲错产品了,结果她人还没回去,投诉电话就打到店里了,不过女老板人很好,也没批评她。春节期间,她回家了。假期还没结束,店里就叫她回来培训,她买了站票回来,站了十八到二十个小时,没想到落下毛病了,现在只要一站久了她就肚子疼。下火车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她一个人拎了一个大箱子回到住处,住的地下室里冷得如冰窖一般。M在那里又干了半年。有一次,店里有个女孩子痛经,M关心了她几句,男老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高兴了,他把M叫进办公室,两人开始争吵,男老板很惊讶,估计没人对他这么说过话。吵完,M就收拾东西走了,其实她走出门时相当迷惘,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去哪里。
特别有意思的是,后来M还见过那个男老板。当时她有了新工作,阴差阳错成了男老板商品的买家,男老板对她很恭敬,他角色转换意识还是很强的。
辞职之后,M去找了在烟台一个学校做计算机老师的闺密。其实,她一直犹豫要不要去,怕去了把那段最美好的关系破坏了。去之前,M给自己买了一套衣服。她拎了一个小包,怀着无限的迷惘踏上了那列夜间的火车,车上的她泪水肆意流淌。她说,天地虽大,能无拘无束释放自己的地方却不多。她真是一个喜欢在交通工具上流眼泪的女孩子啊。
M在烟台待了二十天,白天看《狼图腾》,午夜时分等老师们都下班了,她就溜到闺密的办公室看韩剧《巴黎恋人》。现在想起来,她还十分感激闺密能那么包容她。有时,白天闲得无聊,她就在足球场边看人踢球。M本来想让闺密带着她学计算机,但闺密是没有权力私自让她听课的。她觉得年轻时自己就是不懂事,不知道体谅人,但是闺密很够意思,她一共只攒了三万块钱,打算都拿出来给M投资,在二〇〇五年,三万块还是很值钱的。
M说到这儿又插播了一下,她说,记得小时候,闺密的妈妈总是整晚整晚地抽烟、织毛衣,闺密的爸爸很帅,在外面有了人,镇子很小,什么事儿大家都知道,闺密应该是很想逃离这样的家庭氛围,所以后来去了烟台就业。M从未问过闺密这些,闺密也从来不提,闺密的沉默让她很心疼。
M不太喜欢烟台,那里太清静,她觉得自己这么年轻,不能待在这种“适合养老”的地方。M后来回了北京,又去找工作,遇到一个店在天通苑的老板。这个老板本来在外企工作,混得很好,可得了红斑狼疮,就辞职出来做美容院。老板上学时就是学霸,非常优秀,就是太能干,所以把身体累坏了。M曾经帮她看过店,两人就此认识。后来老板邀请她去做店长,M说没干过,但是老板给了她很高的底薪,大约两千六,M就答应了。美容院准备了四五个月才开张,主要是给美容师做各种培训,而且管理流程也做得很细,这得益于老板是外企出身。M在那里干了一年后,老板的妹妹来做店长,M升为主管,两人渐渐因为管理权限的问题产生了矛盾。后来M辞职了,辞职的主要原因跟老板的妹妹没什么关系,M认为自己当时就是个莽撞无知又野心勃勃的丫头,一门心思想自己开店,虽然没多少钱,总想着以小博大,实际上,她这次跟老板学了很多东西,心中还是很感激的。
M离职之后果然自己开了店,合作伙伴Z和X是M在培训期间认识的,她们邀请她一起做店,她就答应了。三个人共同出资,但是做的过程中总是吵架,比如XX局来了一个人说店里哪里不合格,让她们去局里一趟,Z和X就无法应对,M总能顺利解决。三个人做事风格、消费观念都不同,一年后借房东卖房子的机会就拆伙了。二〇〇六年把店转让之后,Z和X就回了老家,M虽然赔钱了,却很高兴,觉得自己解脱了。
M讲这一段故事时,插播了很多细节。她说,她们从别人手里兑店时,M特别努力地讲价,可是Z说,对方是女人怪可怜的,M不该讲价讲得那么狠,没想到那个女人把店脱手之后,又去别的地方开了店,Z在某些方面是很单纯的。
店还没转手那段时间,M最穷的时候兜里只剩五百块,她站在过街天桥上跟男朋友商量,店里再要钱怎么办?男友听了说,没事儿,我帮你去借。
把店兑了之后,M休息了半年:在北京两个月,回家待了两个月,找工作花了两个月。这段时间反而成了最逍遥的时光,她和男友租了一间平房,虽然很破,但是过得很开心。有一次和男友晚上出去遛弯,两人逗着玩,他使坏,把她的鞋踢远了,她只好蹦着去捡拖鞋,两人哈哈大笑,她记得旁边有个老人很羡慕地看着他们。
后来她又找到一份工作,在那里一下子做了十年,她对这十年工作的评价是,打下了物质基础,解决了温饱问题。
她的职位是美容顾问,就是给客人介绍美容产品和美容项目。刚入职时M是被排斥的,店里也没什么客人。M每天主要就是做做卫生,洗洗杯子,她是抱着寻找合作机会的态度去的,因为招聘的时候老板有过类似的许诺。一开始,M做得并不爽,有一回店里断电,物业一直不来,老板下来就骂人;还有一次,有的美容师在前台看报纸,姿势不雅,老板就说,怎么顾问不管事儿呢?M做到第十七天就去辞职,老板让她等一个礼拜,想让招聘她的店长看看自己招的是什么人。没承想,店长却挽留M,M就要求跟老板谈谈。在谈话时,M直言不讳地指出店里的管理问题,老板被打动了,她把M派到楼下做美甲部的店长助理(老板的两个店都在一个商厦里)。美甲部的店长一个月后回家生孩子,店里的事情就都由M来打理。
M在楼下做了四个半月,卡卖得很多,拓客也很厉害,招聘来的美甲师也很不错,于是老板就让她回到楼上。自此,M一个人管楼上楼下,从二〇〇七年十一月一直干到二〇〇九年五月。后来,老板让M入股,M想,穷人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于是就借钱入了股,入股合同她看都没看就签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份非常不合理的合同。
第一年(二〇〇九年)分红大概有七万多,扣除各种费用后,M只拿了四百。二〇一〇年M的业绩特别好,店里的纯利润八十万,她一个人就挣了三十万。二〇一一年店里纯利润一百七十万,她拿到了六十多万。可到了二〇一二年,老板开始有些微词,她说M之前都是装的,不好好干,等到自己入股之后才好好干。她又派M去双井做一个新店,同时也管着老店。那一年业绩不好,老板给店里重新装修时故意报花账。那一年除了工资,M只分了十一万。
二〇一三年是M的本命年。老板给双井店找来一个新店长,新人干了一年,也没挣钱。M自己去上课进修,课程是那种针对美容师的培训,讲自我成长之类的。M记得有一门课,表面上讲的都是儒学的东西,但是M并不太认可,她觉得从某些方面讲老师在教美容师们学着服从管理。另一门叫《传承》的课就很好,它一开始是给“二战”退伍军人开的,是他们的心理重建课。
双井的新店长后来辞职了,老板说是M打压她。不久,公司来了一个运营总监,M觉得这人就是一个大骗子,很会吹嘘,但是具体的业务一点也不会。八月份的时候他让M走,没想到十月份他自己就被开除了。M插播说,运营总监倒是有一个收获,他把老板的妹妹拿下了,两人现在还在一起。
M此时已经是经理,做到管理层了,经理一般分管好几个店,但是老板要求她回亚运村,只管一个店。她从双井离开之前还跟美容师们聊天,鼓励她们,可美容师们早就知道她要被调走,只有她不知道,这让她有很受伤的感觉。那一年生意不错,店里的纯利润有三百万,可是M分红却少了,因为其他股东的加入,她的股份被稀释,这件事老板完全没有告诉她。
二〇一四年M挣了四十万,下半年的时候她怀孕了。二〇一五、二〇一六年光景都不太好,M干脆回家生孩子。她说,她有些产后抑郁,特别想倾诉,但是她妈不想听,现在做了母亲很能理解妈妈那时的心情,父母都不爱听孩子的难处,尤其是解决不了的时候。她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深深体会到母亲的爱、艰辛与无私。她三十八岁时生的孩子,生下来之后自己不大会抱,弄得孩子吃不上奶,妈妈心疼外孙,急得满头的汗。她那时跟老公关系也不好,两人形同陌路。二人世界过了十年,突然有了宝宝,两个人之间产生了很多过去没有的矛盾。二〇一七年M最终离开了她奋斗十年的地方,她总结说,这主要是因为与老板价值观不同。她评价老板:接受新鲜事物快,但是执行力差、韧性差。M认为,做人要有诚信,不要给员工洗脑,不要培养他们的奴性;要做到真的关心员工,要创造好的生活、好的价值给员工,给其他人。M接着又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她说,想要多少人跟着你,要看你心里装了多少人,这话是她在书上看到的。
M离职的具体原因,还是职位变动,老板给她安排了好几个职位,她都没答应,甚至让她当总经理,她也没干。她在公司里被架空了两个月,那种情形之下只好离职。后来她也想过,为什么她就不能用更舒服的方式让老板接受自己的意见呢?她的态度是不是给她的一路付出的形象减分了呢?我有点奇怪,问M为什么不当总经理,她的回答是,我不想过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想试着做点别的,虽然放弃总经理这个职位,等于放弃一年七八十万的收入,但我还是想为孩子多挣一点。
二〇一八年M终于自己开店了,这半年她一边工作一边反思自己,主要是检讨自己与别人相处的方式。她发现自己经过这十年,已经从一个谦卑谨慎的人变得无知、傲慢,让人不舒服了,她很后怕,如果一直在那个环境里,她会变成一个多么固执狭隘的人?让她变成这样的不是别人,也不是环境,是自己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成绩。不过,当她失去了这个稳定收入的平台后,她反而可以找回过去的自己,于人生难道不是幸事?她又为此开心。
那天晚上,我们分手的时候餐厅已经打烊,我们聊得意犹未尽,M走之前,特别坚定地重复了一句:晓航哥,我们穷人没什么不能失去的!
出了大厦的门,外面在下雨,雨不大,但是很绵延。我们在雨中打车,车到了,M打着伞,冲我招招手一下子就钻进了车里。
那辆黑色的车,瞬间远去。周围依然有很多人在打车,看着M的车在车流中迅疾离开,我的心中有着无限的感慨,听着M讲述那些艰苦的奋斗经历时,我总是下意识地想,那一刻我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整个晚上的谈话,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M告诉我一个发生在身边的、特别励志的人生故事,她来到这座城市,并爱上这座城市,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在这座城市努力奋斗,一开始为了自己,后来也学会为了别人。
在我修改这篇采访稿的时候,M又告诉我:晓航哥,我从来不是主动要独立坚强的女子,我只是被动地去抗争,这些年大多数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我不能欺骗自己,不想接受命运的摆布。如果当年我有退路可以回家,我想我比谁跑得都快,哈哈,感谢命运中的所有际遇……
晓 航:小说家,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现从事贸易工作。出版有小说集《有谁为我哭泣》《送你一棵凤凰树》、长篇小说《游戏是不能忘记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