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德克和托卡尔丘克:十个关键词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康慨 2019年10月18日18:18
五十七岁的波兰小说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Tokarczuk)与七十六岁的奥地利小说家、戏剧家、翻译家、诗人和电影导演彼得·汉德克(PeterHandke)同时但分别获得了2018年和201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颁奖典礼将于12月10日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举行,托卡尔丘克和汉德克将各得奖金九百万瑞典克朗,约合人民币六百五十一万元。
像往年一样,我们透过十个关键词,看一眼他们的作品和人生。
【老瑞典啊】
相信汉德克能得诺贝尔奖的人并不多。他今年五十岁的艺术家女儿阿米娜也不信。
“他现在是博士了,克拉根福大学的荣誉博士。”阿米娜·汉德克在2017年告诉奥地利《旗帜报》,“后来克恩滕州想给他授勋,只是个银质勋章,有人说,乌多·于尔根斯都得了个金的呀,你这个是什么破玩意?他们就把提议收回去了,现在我觉得他们又在讨论这件事。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克恩滕州所有的前州长都能自动获得金质勋章,那他心里肯定为这个银的不高兴,再说了,他还没得诺贝尔奖呢!我觉得对他来说这个奖肯定比州里的金奖更重要,尤其是在耶利内克得了以后,但这也表明:有这个可能!奥地利人也有这个可能。可是在耶利内克之后实际上又变得不可能了。因为他们是不会那么快再接受奥地利人的。”
瑞典学院宣布汉德克获奖后,阿米娜在其面簿账号上写道:“我了个老瑞典啊!”(AlterSchwede!)
这是德语习语,早已脱离了“瑞典人”的本意,纯粹表示惊讶(《新德汉词典》:老朋友![用于幽默的友好的警告]),相当于汉语里的“哎呀妈呀”。阿米娜·汉德克让它再度双关,用得恰到好处。
【勇敢】
“瑞典学院非常勇敢。”汉德克在巴黎自家院子里告诉到访的众多记者。
“勇敢”也是挪威大作家卡尔·奥韦·克瑙斯高对今年诺贝尔奖的评价。
“我原来不认为他能得奖,因为他在政治上太有争议了。这是个勇敢的授奖决定,他受之无愧。”克瑙斯高告诉挪威《世界之路报》,“从六十年代起的每个时期,汉德克一直在以不同的方式写出一部部杰作。他是个令人敬畏的绝不妥协的作家,他完全是他自己。”
汉德克参加米洛舍维奇葬礼的行为和他在《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与德里纳河的冬日之旅:或塞尔维亚之公义》一书中的某些结论,让你没有办法为他辩护。用克瑙斯高的话说,汉德克从此“自绝于一切所谓的文化多数”。
瑞典学院当然也属于这个文化多数,但他们还是给了他应得的表彰。从政治上来说这是不正确的,但从文学上来看没有问题。也许学院下定决心,要借汉德克和托卡尔丘克重新扶正文学的地位,并修复学院一度濒临破产的声誉。
此前,一位美国歌手的获奖动摇了文坛对诺贝尔奖的信心,院士家属大规模性骚扰和连环强奸的丑闻,加上学院激烈的内部斗争导致的行政停摆,一度使外界开始猜测诺贝尔文学奖的存废可能。
【别古尼】
这是托卡尔丘克的小说书名,即《逃亡者》(Bieguni,英译本易名《航班》),意指十七世纪东正教旧礼仪派(官称分裂派)内反教堂派信徒里的云游派(斯特拉尼基)或逃亡派(别古尼),他们认为大牧首尼康进行宗教改革后的世界是敌基督的统治,信徒应处于不断的运动,要跑,不跑就会被魔鬼抓住。除了逃亡派,在斯拉夫诸语言中,“别古尼”也有奔跑之意。
《逃亡者》由一百一十六个短篇组成,从十七世纪一直写到二十一世纪,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女叙事者,以关于旅行的哲学思考为主题,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纯属想象,有的基于史实。比如《肖邦的心》,描写卢德维卡·延德热耶维奇把弟弟肖邦的心脏藏在衬裙下,偷越国境,秘密地从巴黎运回华沙下葬。又比如《沙皇的收藏》,写彼得一世有一批人体解剖学的藏品,要从荷兰海运回国,各种各样的尸体泡在高度白兰地里,以利防腐,可水手们在途中喝起这些酒来了!
这本书不仅为托卡尔丘克赢得了2018年的布克国际奖,也是她国际声望急升并最终获得诺贝尔奖的垫脚石。当瑞典学院以“带有百科全书般热情的叙事想象,将跨越界限表现为一种生活的形式”为由,授予她诺贝尔奖的时候,还没有看到《雅各书》的读者很容易先想到别古尼。
【越界】
2014年,托卡尔丘克又出版了厚近千页的《雅各书》,主人公名叫雅各布·弗兰克,在历史上实有其人,是十八世纪极具争议的犹太宗教领袖,历代假弥赛亚中最声名狼藉的一位。他自称人间救主沙巴塔伊·泽维的转世,与拉比院公开辩论,致力于打破教派规范,宣称犹太教徒有义务越界,乃至改宗,从精神到仪式上与伊斯兰教或天主教结合,其信徒一度高达五十万人,他本人亦率众受洗。
托卡尔丘克自如运用多种文学形式,融想象、推测、史料、书证和心理分析于一体,描写弗兰克复杂的一生:跨越七条国界、五种语言、三大宗教,加上无数心理与精神的界限,真是不折不扣的跨界之作,也表现出作者高超的技巧和深厚的功力。此书瑞典文版在2015迅速而及时的问世,使她最终赢得了院士们的芳心,为她清除了通往诺贝尔奖殿堂的一切障碍。
【山羊和猴子】
1968年5月,汉德克的首部长剧《卡斯帕》在法兰克福和奥伯豪森上演,大大地轰动了世界,并成为德语戏剧中排演次数最多的作品之一,在现代戏剧史上的地位常与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相提并论。“它要展示的是,一个人如何通过说话而学会说话。它也可被称为《说话刑讯》。”主人公是只会说一个句子的自闭少年,不断被幕后提词人(导师)用语句反复拷问,压制,教导,呵哄,威吓,饱受权威意识形态通过语言施行的操控、折磨与规训,以使其成为符合社会要求的“正常”一员,最终他却连仅有的一点点自我也被剥夺殆尽。“随着我的第一句话,我便落入了陷阱。”卡斯帕说,“我说话了,我便被带进了现实。”原有的那句话被摧毁,他的人格完全陷入了混乱、绝望与羞耻,最后连续说出了奥赛罗“神经错乱”时的那句“山羊和猴子!”:
“什么都不是敞开的:疼痛为期不远:时间要停止:思想变得渺小:我还经历了我自己:我从未看到过自己:我没有进行过值得一提的抵抗:鞋子合适得就像浇注上一样:我不会惊慌地逃跑:皮肤脱落:脚变得麻木不仁:蜡烛和蚂蟥:寒冷和蚊子:马儿和脓包:白霜和老鼠:鳗鱼和油煎馅饼:山羊和猴子:山羊和猴子:山羊和猴子:山羊和猴子:山羊和猴子:山羊和猴子:山羊和猴子:山羊和猴子:山羊和猴子。”(付天海译文)
瑞典学院认定他“用精于语言的传世之作探讨人类经验的外缘与特殊”,因此以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学奖相授。
【塔尔戈维恰宁】
塔尔戈维恰宁(targowiczanin)即塔尔戈维察分子,波奸的代名词。出自十八世纪末第二次瓜分波兰期间的卖国同盟。在很多波兰人眼中,诺贝尔奖不会改变托卡尔丘克在他们心目中塔尔戈维恰宁的定位。她对波兰多民族混居史的描写,对移民和同性恋公开的同情,对波兰粉饰历史的批评,对上上下下掩盖波兰人曾作为压迫者、蓄奴者和犹太人谋杀者的揭露,无不与国民的民族主义情绪形成鲜明的抵触,因此沦为极端分子的眼中钉。《雅各书》出版那一年也是最危险的时期,出版商一度为她雇请了保镖。
【蘑菇头】
汉德克迈向诺贝尔领奖台的长路,是从1966年四七社在美国举办的德国作家与评论家大会开始的。作为最年轻的与会者,二十四岁的汉德克“留着奇怪的长发,看上去像个年轻姑娘”,却处心积虑地登台,抢了所有人的风头。他用一篇字字匕首与投枪的发言,猛烈抨击作家同行,指责他们“谁都没有一点点文学能力和创造性”,整个文坛弥漫着愚蠢的文风,“笼罩着一种描述的失能”,除了白痴化与装饰性的文字外,一无是处,使“德国文学开始了一个完完全全缺乏创造力的时代”,也让读者对德国的现实产生了错误的观感。
汉德克的发言和他带动的关于德语文学向何处去的大辩论,一方面标志着他的成名,另一方面也预告了四七社的解体。赫尔穆特·伯蒂格写道:
“汉德克在普林斯顿的登场象征了德语流行文学从四七社精神中的诞生。两三分钟的时间内,汉德克就变成了标志人物。他激进的发言与其外表之间的张力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效果:他看上去确实像有些拘谨的修道院学生,结结巴巴,大口喘气,还想让别人注意自己。他从披头士那里学来的蘑菇头发型在那个时代对所有人来说都代表着一种对生活的渴望。对当时的德国文学界来说,这种蘑菇头还是来自完全不同的领域的一种主题。效果还不错。人们在随后几周、几个月的报纸杂志上,只要看见一个梳着半长的蘑菇头、戴着眼镜的剪影,就知道那是彼得·汉德克。他毫不隐讳地接受了安迪·沃霍尔的审美,而且就跟这位在美国一样,成了德国引领潮流的人物。”(张晏和马剑译文)
蘑菇头很快变成了大背头,但一些更重要的时代特征已深入汉德克的脊髓,从来没有消退。他常常是激烈的,也常常显得幼稚和不合时宜。
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是德国的头号评论家,人称“文学教皇”,但很多小说家希望他死。因为一想到他们正在写的书将来会被他看到,他们就如坐针毡,身心俱乱,痛不欲生。这种愿望的顶峰是2002年马丁·瓦尔泽《批评家之死》的出版。在这本轰动一时的小说里,瓦尔泽直接写死了他。
不过,在回忆录中,赖希-拉尼茨基追溯道:
“彼得·汉德克也祝愿我死,而且不会对此遗憾。在他1980年出的书《圣维克多的教训》中他把我描写成正在狂吠的愤怒诽谤着的‘领头犬’,‘在他身上犹如卑鄙的东西一样在折腾来折腾去’,并说‘犹太人隔离区的“杀人欲”被他强化了’。”(余匡复译文)
【八仙过海】
汉德克在巴黎的家中,有一幅中国画,画的是八仙过海。2016年他访问中国时,汉德克文集的责任编辑陈欢欢问起这幅画。他告诉她,画原来挂在一家中餐馆,他和妻子索菲·塞曼常去那里吃饭,餐馆后来倒闭了,索菲对中国和中国文化比较有好感,索性买下这幅画送给他。
陈欢欢告诉中华读书报,汉德克当时对她说,这八个人既不是兄弟,也不是姐妹,只是要一起上天堂。八仙过海的意象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独木舟之行》——另一部曾引起广泛争议、并让苏珊·桑塔格和他决裂的剧作。
【不美】
克瑙斯高的鹈鹕出版社已出版了汉德克的数种著作。“我们出他的书是因为我们极其喜欢他,也因为他写得太好了。我也得说,成为诺贝尔奖得主的出版商很有趣,这种事我原以为不会发生。”他说。
在所著一千一百二十页(挪威语版)的小说《我的奋斗·第六卷》中,克瑙斯高明确地说,汉德克“是世界上三位最优秀的当代作家之一,如果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位的话”。他还用了十页的篇幅,集中谈了汉德克对美的竭力回避。克瑙斯高写道:
“我读了彼得·汉德克的一部短小说,名叫《无欲的悲歌》,写的是他母亲的自杀,因而也是自传性的。与我不断诉诸感情、着力引发共鸣的文风不同,汉德克的文字干涩而冷静。我初事写作时也曾追求类似的风格,如果不叫干涩,那便是粗砺,也就是不加工,直接,没有隐喻或更多语言学上的修饰。后者固然会给语言带来美,但在描述现实,尤其是我意图描述的现实时,便造成虚假的感觉。美是可疑的,因为它激起了一种希望。美,也可以说文学,是一种借以观看世界的过滤器,给无望的以希望,给无价值的以价值,给无意义的以意义。这种情况不可避免。孤独写得美,可以将灵魂提升到巨大的高度。但这样一来它也就不再真实,因为孤独不美,绝望不美,即便渴望也不美。这不真实,却是好事。这是一种安慰,一种慰藉,也许文学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就在于此?但如果是这样,文学就成了别的东西,某种自足和自主的东西,本身便有了价值,而不是对现实的描述。这正是彼得·汉德克在小说中试图摆脱的。”
【欧洲中心主义】
瑞典学院院士和诺贝尔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松10月初利用视频网站优土伯发表讲话,公开承认,“以前我们有过以欧洲为中心的文学视野,现在我们将放眼全世界”。外界普遍把这番话视作今年的诺贝尔奖准备表彰至少一位亚非拉作家的事先吹风。
我们猜错了。两个得主都是欧洲人。都是白色的欧洲人。
上周在斯德哥尔摩证交所大楼历数两位欧洲获奖者如何优秀的人,正是奥尔松。
托卡尔丘克是波兰的第六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第十五位女得主。汉德克是第十四位用德语写作的得主、第二位奥地利得主和第一百零一位男得主。
此外,在所有的一百一十六位得主中,只有八位使用非欧洲语言写作,其中汉语和日语各两人,阿拉伯语、孟加拉语、希伯来语和土耳其语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