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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10期|刘诗伟:叶露的南下(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0期 | 刘诗伟  2019年10月20日10:34

1

火车像一条游鱼,柔软地驶向长江大桥的钢骨涵道。玻窗隔音,呼啸只在意念里同行。

大桥飞架南北,下边是垂直东去的浩阔长江;不远处,汉江从西偏北的方向蜿蜒而至,与长江会合;由两江划割的陆地上,楼群连绵四望无际。这便是坐拥三镇的武汉,中国中部最大的江城。

火车自北向南,其实一直都使着蛮力奔跑,即使进入涵道也没有明显减速,一副不管不顾的劲头;只是没有同伴,也没有从前那种长龙似的白烟滚滚相随,显得形单影只。

火车孤独地进入江城的深部。

叶露坐在车厢中段临窗的位置。窗外,大桥的钢骨纷涌成阴影,车厢内亮起灯光。这时,窗玻璃变成一面镜子,朝里映出室内的格局,安顿在座位上的乘客倦怠而整饬,所有面目的表情被摇晃得所剩无几,全都去了各自的故事里;窗外,流淌变幻的城影扑入镜中,在一片宁静的面目之上晃移,又被交织的钢骨飞快切碎。一时间,远近重叠,仿若此时跟彼时试图贯通与和解。

叶露映在窗镜上,是一张由栗色波发勾画的姣好侧脸。她是刻意闭上眼睛的。尽管眼皮下不时有小虫蠕动,但两扇薄翼似的睫毛终究不曾忽闪。她在估摸还需要多长时间穿过大桥,及至穿过南岸的城区。她的嘴角似乎抿着一缕莫名的浅笑,天高云淡的样子,却泄露了细微的荒凉。

江城是她的故乡之城。

现在,她是要路过江城去南方,去广东的番禺。那里有一个人,一个曾经被她放弃同时也放弃了她的男人。她和他曾经好得日月同辉,一起度过无数欢悦。后来,一些状况接连生长,他们不能再睡在一起了。那些在一起的日子起初散布在江城三镇的大小租住房,直到泊于临江的一间华丽寓所。那寓所的阳台上有一钵葳蕤的月季花,雨后特别鲜艳;还有一只小花猫,突然望着月季迷惘,尝试忧伤。不久,她就去了北方,去了北京。

两天前,她得到消息:他打人一记耳光,致其终日胡说八道,公安经法医鉴定后,将他关进了广东番禺的看守所。她相信这样的事他一生至少可能干三五次,并不过分惊诧,也不用担心后果不可收拾,只是必须去见他,陪他说说话,哪怕隔着铁窗拿起话筒一句话也不说——看他仰起头,故作天高云淡的笑。

火车仍在大桥的钢骨涵道里穿行……

2

可是人生随处缺乏经验:她不知道,一旦闭上眼睛,遥远的昨天和昨天里的自己就会渐然清晰起来。

那天她第一次为自己描画柳叶眉,第一次试着用口红把嘴唇涂改得秀气一点儿,她听到了心头扑通的跳荡……

或许,那时的所有时髦的确轻浮潦草,以至于从那些时髦中过来的人们都拿它当一场慌张的手淫,永远讳于言说,可谁又能否认那些生活里的真实脉动?人总是在过往里肤浅而不长记性。

那一晚永志不忘。他带她去江城滨江夜总会,他们彼此端起对方的一只胳膊在舞池里毫无章法地摇晃。他说,你真漂亮。我的嘴唇太厚,她说。厚才好咧。她不懂。他不慎碰触了她的胸脯,让她的心口扑通得周身颤栗。当夜,在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她问他为什么嘴唇厚才好,他说他看过一本相学书,嘴唇厚说明她性感。但不久,她便跟他怄气,指摘他太有经验,譬如“不慎”碰着她的胸脯……他果然毫不磊落地王顾左右。

那是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圣诞之夜以及随后的岁月。

而今她39岁,算得上开明女人,却依然以传统美德的态度记得: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当然,她不一定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这是她之前就有的谨慎判断与小小幽怨。可她偏偏就是喜欢这家伙的花言巧语。他说他找到她整整用了19年。她愣怔一下,说19年前我才出生呢?他一本正经地瞪大眼睛:是呀,你一出生我就开始寻找,直到此刻。她问:那时你多大?14岁。他说。她便咯咯直笑,嗔怪他14岁就是一个“老膏子”(内行)。他也笑,语意犹如下跳棋一样地说:都是为迎接你做准备呀。她就偎入他的怀中。之后,他抚摸她绸缎似的头发,问他是不是她梦中的那个人?

有一点儿不像。她说。

哪儿不像?

眼镜。

他立刻摘下眼镜让她看。

还是戴上吧,取了更不像咧。

那时他高而瘦,穿考究的深蓝色西装,眉目清晰,戴一副透亮的眼镜,光明的微笑向着眼角的鱼尾扩散,算不上英俊,但有一种清洁逸世的样子。那天,他来广告公司,她是实习生,在大堂迎宾,他突然停顿在服务台的对面看她,她也看着他愣住,两人至少互看了超长的五秒。他去经理室谈事,她莫名地等着他出来。他出来后,趴在服务台上诡秘地撩她:去我们公司吧,不用两个月,你就会证明面前的这个家伙多么了不起,否则你连遗憾都没有!然后留下一张名片。他叫吴丹青,是当年江城一家外资饮料公司的企划经理。由于那“超长的五秒”,她决定碰碰运气。她的运气不错,两个月不到便到达了圣诞之夜……

去那家外资饮料公司上班后的第一个周末,他约她去江边散步,江面有两只白色鸥鸟起起落落,阳光在那醒目的翅膀上闪烁。她细着眼睛看他。他望着江对岸的龟山大声呐喊,黄鹤楼在侧耳聆听。她觉得江水、鸥鸟、阳光以及他的激情都是她喜欢的。

她问了一个自卑的问题:为什么是我?

他说:你白。

她连连眨眼,以为听错了。他便解释:真的,像你这样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身材好的佳丽,在江城至少有三千,但像你这样白得没一点杂质、白得透亮的女孩,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白,说明从来没有被环境污染咧!她不得要领,本想嘲笑他是否有验证女孩子皮肤的爱好,他倒是先意承志地交待:我的确试探过许多女孩,结果全都不够白。白还需要试探吗?她像所有热恋中的女孩一样,欢喜而糊涂,宁愿直接拥有胜利的感觉。

江面上,那两只白色的鸥鸟在闪烁……

3

小桌板上的手机响了,她闭着眼睛伸手拿起,凭经验用食指触及图示,结果触断了信号。她晓得多半是谁打来的。一会儿,叮当一声,有信息进来。又过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查看手机,果然是马小枫:到达江城了吗?代我祈祷二老安息!

她摇头苦笑。为掩护此行,她向马小枫撒了一个谎:明天是母亲的周年祭日,她要回武汉,去父母合葬的墓前烧点纸。接着莞尔一笑,拍了拍他肉实的肩膀。深刻的马小枫不会为难她。虽然,他脑子里长着雷达,她的任何情绪异动都逃不过他的扫探,但即使敌情严重,他也佯装不察,继续保持讷然大度的姿态;有时,还会帮助她“蒋干盗书”。她也晓得他或许是晓得的,只是撒一个谎,觉得也算是尊重和爱惜……书是必须要盗的。偶尔,她为这种虐待而歉疚,便加倍儿对他好一些,择日主动邀他去四川洗脚城洗一次脚。还能怎样呢?

火车出了江城,朝东南方向的咸宁驶去。窗外顿然明朗。天高云淡之下的田畴一派秋黄,不时掠过残绿绵延的山峦;一只黑色大鸟逆向闪过,一群麻雀在远处随着火车的方向忽散忽拢地飞翔。她用目光去追逐那些小鸟。可是,鸟儿还没有隐没,火车大掉弯,带离了视线。大地在旋转流动。她的目光停泊在空茫中,直到咸宁的城景出现。

那一年,江城落雪,咸宁也覆盖在白雪中。吴丹青驾车带她来咸宁泡温泉,两人穿着大红羽绒服,像两个耀眼的火球。他们在街边吃完简餐,手拉手走进太乙温泉馆。忽然,她在大厅里看见了身板很方脸庞也很方的马小枫,她迎过去招呼他,兴高采烈地转身介绍男友吴丹青,吴丹青大方地站在远处冲他们微笑……那时,马小枫是北京B大学的大四学生,应该是放寒假了。她不晓得马小枫是追随她而来的。

马小枫跟她在一个厂院长大。马的父亲是厂长,她的父亲是厂里的会计,两人的母亲在一个车间上班,上辈人在轰隆咣当的工厂里像机械部件一样团结和谐。小时候,夸她漂亮的人同时夸马小枫聪明,他们被大人们夸赞到了一块儿。她不晓得马小枫怎么想的,他的方脸故作老成,有一种让人讨厌的志在必得。而她,早就晓得厂院外的公园、剧场、百货大楼,以及钢琴、舞蹈、冰淇淋、长裙、钻石项链、靓车等华丽的事物……虽然厂院是我家,但颜色乌糟声音刺耳,爸爸妈妈老是为10块钱吵嘴,借走10块钱的人一定在厂里——年少的梦想就是逃离老地方!况且马小枫比她小,到了初二,她比他高出半个头。她宁愿为初三那个高个儿男生的三步上篮鼓掌欢呼,那一闪一跳的长发在喜悦中飘扬。

但马小枫不在乎,只管把学习成绩弄好,像老谋深算的厂长一样严以修身,一直担任班长。升到高中,高考遮天蔽日,初三男生飘扬的长发瞬刻一闪,便模糊了。马小枫时常帮助困难同学解决数学难题,她不用问,他会主动把一道难题的解答过程写给她;遇上雨天,同学们站在走廊上着急,忽然一把长柄伞塞到她手里,她激灵一下,他已光着头冲向雨中。她是谨慎的,偶尔一想,脑子里闪过飘扬的长发。但马小枫的学习成绩是一道彩虹,她的虚荣免不了顺手牵羊地借助他的主动占领他,从而占有一份高中年代的荣光。有时,她和他站在操场边的法国梧桐下说话,放学后一起回家。路边的丁香一天比一天绚艳,某一刻,她会看见他的方身板和方脸盘拉长了许多。

高考是一切的结束和开始。她考得不好,除了语文,其它科目都不争气,只录了一所市属经济学院的计算机专科。马小枫不出意外地成为本校高考状元,考取北京名校B大学。上大学前的一个午后,马小枫上门约她去中山公园。公车上,马小枫抬手隔空地护在她的腰际,偶尔一碰,她感到一种愉悦的微颤;下车后,马小枫买了两支橙色冰棒……他们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吃冰棒、看景、说话,然后去看花,看鸟,看池子里的一对金鱼渐渐游到一块儿,直到天色暗下来。

马小枫的家离厂院大门近,马小枫先到家。她还没走远,听到马小枫家的大门嘎吱推开,屋里传出马小枫母亲的喊叫:要是我儿子跟叶露好了,他的B大学不就是替叶家考的?她顿了一步,迅速跑回家去。从此,再也想不起那支橙色冰棒的味道。

很难说那时没打算跟马小枫怎样,是马小枫母亲的一声喊叫让她意识到千万不要跟马小枫怎样。

然而,马小枫至少在他母亲那里是一个潜伏者,在她跟吴丹青牵手20年后的松手之际,即刻冒出来抓住了她的手。

4

此时她的身边坐着一对白发老夫妻。老太太伸出手,在老头儿的腿上抓着老头儿的手。这是两只老手,白净细腻的皮肤布满浅黄的斑块,合在一起彼此含混。

一会儿,老头儿用另一只手拿起老太太的手,送回老太太腿上,老太太不依,又伸过去抓住那只手;老头儿停顿一下,再次拿起老太太的手,这回老太太反应快,抓住那只手不放,老头儿试着拔了拔,只好由得老太太,却嘟哝着:我想让它喘口气嘛。老太太反驳:拿着就不能喘气?都喘了一辈子!一边歪头倚在老头儿肩上。

眨眼间,老太太响起呼吸声,睡着了。这时,老头儿抬手轻轻解开老太太的手,稳稳拿着,让下面那只胳膊扭了扭,手指张合几下,再将老太太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

那次在咸宁太乙温泉馆泡完温泉后,临到上车,吴丹青忽然记起马小枫,说:喂,把你那个中学同学带回去吧。她掉头去找马小枫,站在温泉池岸边,朝着一池子人喊他的名字。喊了一阵没有回应,工作人员招呼她小声点,她回来上车。吴丹青目视前方驾车而行,一边笑着:我看出这小胖子暗恋你。她快乐地笑,回敬道:总比有人招人明恋安全咧。车窗外的大雪辽阔铺展,她没有揭露他的过去。他给她讲过他的三次恋爱,她相信,那不过是他寻找理想恋人的几次草草操练。

他毕业于大学哲学系。哲学是个没有捞摸的学科,分配去向倒是大有调剂空间。他被分配到M市统计局写统计报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局长拿着他写好的报告找他,让他把GDP增长率12%改为13%,其它数字按调整后的百分比加加减减弄团圆,他问为什么,局长说F市的GDP增长是12.5%,不能比我们高呀。他瞪大了眼睛结巴:局长,我是哲学系毕业的,尊重马克思和柏拉图呢!局长晓得马克思,不知道柏拉图,但一律耸起酒糟鼻一哂,转身去找一个女科员动手术。

事后,局长出于慈爱,亲自出面撮合他跟女科员谈情说爱,并且交待女科员,帮助他在工作上学会变通,莫让人才变成了蠢材。他说,当年的那个女科员跟她长得有几分相像,只是左脸上有七八颗雀斑——他因为同情局长,又觉得在统计局丢了哲学,能捡到一个生活伴侣也算值得,就跟女科员交往起来。

他们的交往似乎并不拖拉。他讲到那个女科员“帮助”他时,不小心说到天亮时两人仍在争论,她即刻问在哪儿呢,他更不小心地说出在他的宿舍……大约由于她太过明显的气喘吁吁,他忽然惶恐,耷下头许久不吭声。她觉得不该让他的诚实难堪。在他长吁一口气时,她便抚拍他的胳膊,绵绵地倚过去,以现实的占有安慰他也安慰了自己。

那个女科员的失败是注定的。因为他对统计报告仍不死心,独自搜集真实数据,又写出一份更为“缩水”的报告呈交给局长,并恬不知耻地进谏:就像企业做假账,除了给税务局看假的,也要留一份真的供内部掌握和分析吧。局长只好对他采取温和的人事措施——调离。

他陈述这段往事时,二人坐在汉江出口的右岸。时值初冬,天空净朗,汉江水清澈宁静,汇入浑黄的长江后形成一片泾渭分明的水域。那时丹青依然书生意气,像汉江水不改其志……他们依偎着,面对长江,一点儿不觉得冷。

另外两桩恋情是后来分别在两处讲述的。当时彼此正密不透缝地缠绵,对于有损情绪的话,怎么忍心去问去说呢?

他说,如果离开统计局还属于调离,后来离开法院就是逃跑。统计局对他“采取人事措施”时,他努力争取调到了法院。因为法是尊重事实恪守公正的。他恶补法律,很快担任助理审判员。但是,他发现法院常常要服从“上边的招呼”。他跟院长一样苦恼,有时在街头看到张贴在墙上的布告,觉得自己是那个城市的另一个被告。

阴郁的日子,他追求一位女律师,希望律师对审判进行矫正和制衡。他以爱律师的激情爱着女律师,他们的恋爱在关于案件与法律的讨论中进行。令人沮丧的是,他看出女律师的眸中有一层叠影。女律师有一项业务,逢年过节给法官送礼和请人吃饭(让他作陪)。他问何必这样?女律师说:还不是为了让“天平”向着律师倾斜一点点。他劝女律师以后不要这样,女律师摇头:你不能让我失业的嘛。为了不让女律师失业,他一并逃离了女律师和法院。

逃往报社是最后一搏。不料失败得更加稀里糊涂:他当记者写揭露的报道,编辑不用,他骂编辑;转而当编辑,不发吹牛的新闻,主编骂他。他呵呵傻笑,开始打麻将,同时跟两个女人逢场作戏,其中一个居然是社长的情况,据说早就进过社长的被窝,他也懒得管是不是社长派来的卧底。有一次,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在他面前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眼看就要得手,但房门砰的一声,另一个闯了进来……

5

他真可恶!

她想。

那时我在干什么呢?

她又想。

那时她才14岁……

6

是不是可以说,马小枫是相对纯洁的呢?马小枫最初的爱是她,是她让他失恋了;他有过一次婚姻,一切不过是外在的物理运动。他说他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了16年。作为女人,只要不是亲眼所见,在她的逻辑里,“有”和“没有”是指非身体即非物质的那个叫做情感的东西。自从马小枫跟她商议两人应当重修旧情后,她便不时妥帖地安抚自己。

火车在奔跑,窗外流淌着绵延的山峰。

此时她脱离了他和他,独自一人,是难得的好处境。何必站在这座山头眺望那座山上的风景,或者站在那座山头回顾这座山上的荒凉?她希望这火车向着无限的远方奔去!

可是,谁是“那座山”谁是“这座山”?谁是“风景”谁是“荒凉”?现在我是马小枫的妻子咧。她的胃提示一下。提袋里有出门时马小枫塞给她的几支香蕉,她取出来,剥开,一边吃着,一边看窗外。景色里的秋黄开始变得青翠,一片紫红闪过,又一片飞来……那些是花朵吗?哦,火车已进入南国。她拿着香蕉愣住:如果回到从前,回到江城,如果让吴丹青和马小枫站在一起,难道我不会脸颊潮热地向着吴丹青微笑吗?吴丹青之前的不可知似乎兆示着他的未来亦不可知,可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那东西是青春的毒药。

唯一的问题是年龄比她大了太多。

爸爸曾经问:晓得他的过去吗?

她点点头。爸爸从此没再过问。

爸爸临终时,吴丹青在飞回武汉的飞机上。

十年前,她闲在家中带儿子小宝,有一天姆妈对她说:丹青一个人在外面这么拼,你要学会照顾他咧。母亲本是反对过这桩婚姻的。当时她抓住姆妈的手,喜悦得眼泪汪汪。

可是,一年前姆妈弥留世上的最后时刻,眼前出现的是马小枫的方脸盘,姆妈诧异地瞪大眼睛,带着疑惑走了。

爸爸和姆妈合葬在江城西郊的玉笋山上。

两年之前,每逢清明和鬼节,吴丹青都跟她一起上山为父亲烧纸。面对悠悠火苗,他是寂寞而忧伤的。看得出,他对于把自己的女儿给了他的逝者深怀情谊。她还闭眼合十地站在坟前,他已坐在荒坡上寂寞抽烟。那时他们还没有扯皮,她去牵他站起来,他突兀地说:阿露,我一定让你这一生不为钱发愁!她顿然泪如泉涌。

今年的清明不同,马小枫牵着她的手离开父母的墓地下山去,半道遇上了他,他捧着两束玉兰花,冲他们礼貌地点头微笑,擦身而过;快到山脚,她猛然掉头向山上飞奔。他跪在爸妈的坟前,她站在他的身后,他起身回头看她,她默然无语。他迟疑一下,挤着脸皮笑了笑,说你先走吧,他在山下咧……

那一刻,我怎么就循规蹈矩地走了呢?

20年前跟他认识时,他已在江城闯荡了五个年头。他离开M市那家报社时内地还没有发生“春天的故事”。本来他是要逃往鄂西山区的,听说那里的人生活在桃花源,到处山青水秀,美丽的姑娘在山泉之畔唱山歌……他撇着浅笑,眼前浮现出自己朝鄂西方向进发的行影。

可就在这时,一位省报的记者朋友打去长途电话,请他速来武汉解围。原来,那朋友的一个香港亲戚在武汉投资一家饮料企业,因为事业蓬勃,希望“能写会说”的朋友离职去公司做事,并许诺以高薪,但朋友不愿舍弃公职,又晓得他处境不佳,就向亲戚推荐了他。朋友的亲戚就是后来的万老板万总。万总见他时,用广东普通话跟他聊天,不到一刻钟就邀请他次日来公司上班。他觉得万总的作风和速度很对胃口,诧然一顿,点了头。那时也没有“下海”一说,他于次日逃脱报社,抛弃了搁在体制的柜子里的人事关系……母亲哭泣着追赶到江城,他含泪搀扶母亲搭上返回的客车。

五年后他仍是一脸忧伤地说,我必须摆脱,必须投奔自由,否则宁愿死。但他马上笑嘻嘻地向她敬军礼:其实我是为寻找你而来的。而今,虽说彼此已劳燕分飞,她却从来不曾怀疑他的真实与真诚……他有一双目光深长而忧郁的眼睛,他是那个时代屈指可数的不计后果的冒险者,他在所有庸俗和伪善面前闪光!

7

万总的饮料企业即万事公司。初到公司那些年他是万总的助理,又单身着,除了吃饭睡觉,全心都耗在工作上。当时中国市场经济犹抱琵琶,万事公司的万士祺蓝罐饮料作为快速消费品,经营重心在营销环节,但先进的营销策略在财大气粗的洋公司那里,万总和他,一个有眼光缺人才,一个有才华没经验,面对市场望洋兴叹。好在万总是老板不是局长院长社长什么的,不会无聊地为难干臣,由得他毛着胆子闯。

那些做法今天看来也平常,无非是放下“哲学”的臭架子,去商场(那时还没有超市)站柜台,亲自卖饮料,向同场竞技的敌人(竞争对手)学习,向上帝(消费者)学习,凡事急用现学。不久,他明白了一些道道,着手对万士祺饮料进行策划:将产品卖点定为“败火”(因为国人普遍火气大);将产品概念定为“本草”,把包装罐改为黄绿色(以五千年食草文化为背书);将多层代理改为向商场“直供”(缩短营销通路);向商场“让利”(赢得“堆码”支持);采取“高价策略”(产品零售价比竞品高出三毛,暗示品质更优);把电视广告改为“终端促销”,用“堆码”和广告牌产生视觉冲击,不定期开展抽奖、买赠、折让等酬宾活动(拦截顾客)。他说:面对洋货只能“三元里抗英”。果然,“巷战”立竿见影,大江南北接连掀起黄绿色风暴。后来当其它品牌纷纷效尤时,万士祺已成为知名品牌岿然屹立在中国市场。

那年圣诞节前一天的下午,万事在江城丽江饭店召开一年一度的营销大会,除了全国各地的经理和业务骨干,总部促销小姐作为营销战略的奇兵也参加了会议。她是被他蛊惑来做促销小姐的新兵蛋子,坐在会场倒数第一排左首靠边的位置。他在台上走来走去讲了三个小时。他的记性怎么就那么好,所有数据有整有零。他赞扬成功的促销案例,也批评瞎搞的促销。说某商场某一天销售13222元,促销花去13001元,剩下221元,当个“二百五”都不够咧。全场哄堂大笑。他讲“巷战”的意义,号令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憧憬全国胜利。他笑了,笑过后即刻目光犀利地接着讲;大家也笑,笑过后马上屏息敛气地听。他的样子不太像战场上的将军,瘦高、白净、穿西装、戴眼镜,别着普通话,让促销小姐们听着听着就变成了看着……当时,她特别理解“红色”电视剧里那些女生的浪漫爱情。

会后是自助餐,经理们围着他敬酒,她在远处看着一堆人,看不见他。晚上,全体返回会议厅唱歌跳舞。他成了一朵花,女孩们像蝴蝶往他那边飞。他应接无暇,一直应接无暇。她讨厌那些同伴,一个个恨不得贴到他的身上去。也讨厌他:莫非你就是这样让我来证明你了不起的呀?讨厌讨厌!讨厌死了!她在明亮的地方坐着,等他看见,他就是没有看过来。她一个人去了昏暗的角落。舞会还没结束,她提前离去,出门时扑通摔了一跤。

午夜时分,CALL机响了,打开看,是他的短信:在哪儿呢,急!她即刻从家里溜出来,一瘸一拐地奔到厂院的门房给他回电话。他嗔怪她走的时候没跟他招呼,半夜里一个人回家也不怕不安全。她说见他忙免得打扰。他说,傻瓜,我求你打扰咧!她不吱声,就想听他这么说。他说他那样都是为了工作,责备自己为了工作疏忽了她。她不忍心他继续自责,连忙打断:今天你讲得真好!他笑:不,时间过了零点,已经是昨天。她说:你知道促销小姐们怎么夸你吗?他笑:说我像希特勒还是蒋介石?她咯咯地笑……后来,她指出他的普通话不行,把所有H和F的发音都调换了。他连忙说:是飞(Fei)机起飞(Hui)了吗?两人就在电话里呵呵大笑。突然,她看见一辆的士在窗外停下,他举着手机出现在她面前……

一连几天,她心神不宁,当那些促销小姐动不动就搔首弄姿时,她幻想只有她和他在一起……她的心口怦怦直跳,脸颊发热。在实习结束回学校之前,她必须比同伴们更骚!

……

 

刘诗伟,现居武汉,长江丛刊杂志社社长、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南民族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19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曾供职外资企业和从事企管咨询。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在时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中篇小说《不知去向的别先生》,散文《种田的祖父》,理论与批评《创作主体的“内在自由”》《追求有深度的文学》。曾获湖北文学(长篇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