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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10期|李樯:铁塔花园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10期 | 李樯  2019年10月23日09:12

由于车子的里程表坏了,所以我们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的路。平原上到处是无边的玉米地,没有村庄,没有城镇,也没有河流,头顶只有青一色的天空。玉米秆的高度正好淹没我们的车顶,庆幸的是车轮下蜿蜒的乡村公路好歹是柏油路面,虽然没有新铺的高速公路那样平展,却也没有颠簸难忍。

我们很累了,口干舌燥。遗憾的是那些一望无际的玉米秆上没有饱满多汁的玉米棒子,玉米秆也是坚硬的木质纤维,榨取不出任何可以解渴的水分。肥仔曾经大喊大叫,让开车的张北纬停下来,然后他兴冲冲地下车,钻进玉米地,趴到地上啃咬玉米秆的底部,试图吸取那里面的汁液。但我们只听到一声痛苦而又惊愕的叫声,接着就看见肥仔捂着嘴巴,须臾,他用右手从松开嘴巴的左手掌里捏起一颗牙齿。

那是一颗门牙,是被有着坚硬木质纤维的玉米秆硌掉的。

肥仔带着哭腔说,我的牙。

我们也大为惊愕,纷纷下车,仔细查看玉米的叶子和茎秆。没有什么不同,从形态上讲,这些玉米和我们通常见过的玉米稞子毫无两样。只是它们不结玉米棒子,它们的茎秆坚硬如松,这就难怪肥仔的牙齿要被硌掉了,他吃了先验的亏。

吃亏的不止肥仔,张北纬也吃了不小的亏。他让我们在车边等着,然后钻进玉米地深处,他要拉屎。我们等了许久,只听见几声痛苦的呻吟,接着张北纬就提着裤子出来了,满手是血。他想扯下玉米叶子擦屁股的,可是根本扯不动,双手都扯不动,反而被带有倒刺的玉米叶子划拉开许多伤口。

我们看着满嘴血肉模糊的肥仔和双手血肉模糊的张北纬,都沉默了,一种说不出是迷惑还是恐惧的情绪笼罩着我们。

我爬上车顶向远处张望,只有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没有山峦,没有树木,没有云彩和阳光。

我们来到了另一个星球,我对下边仰头看着我问你看到了什么的白茉莉说。

白茉莉把她的短裙下围截下一圈,为张北纬做了简单的包扎,这样白茉莉的短裙就变成超短裙了,修长直润的两腿也更加好看起来。

车子改由我来驾驶。我让白茉莉坐到副驾驶座,让张北纬坐到最后一排,这样他可以躺下来休息。他举着受伤的双手,哼哼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肥仔和欧阳菁坐中间一排,肥仔的门牙掉了一颗,另一颗也松动了。他不时用舌头或手指试探性地触动那颗残留的门牙,总是担心它也会掉下来。欧阳菁烦躁地说不要舔了,越舔越容易掉。另一颗门牙果然掉了,肥仔让白茉莉递给他一张抽纸,擦干净两颗门牙上的血迹和污垢,肥仔一手举着一颗,欣赏着它们。牙根上还连着一些肉糜,说明我的牙龈也撕裂了,肥仔带着哭腔说。欧阳菁夺过两颗牙齿,一甩手,把它们扔到车窗外的玉米地里。恶心死了,两颗破牙有什么好看的,欧阳菁说。见肥仔的牙龈还在流血,白茉莉又递给他一些抽纸,让他擦干净嘴里的血污。欧阳菁则从包里翻出一包卫生护垫,用小剪刀裁成几小片,交给肥仔说,不要用抽纸,把这个塞在牙龈里止血,还能杀菌。我和白茉莉偷偷乐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肥仔嘴里咬着一小片卫生护垫,样子十分滑稽。

车子在玉米丛中的小路上穿梭,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后边的三人都睡着了,白茉莉也有些瞌睡。我把右手放到白茉莉的大腿上,感受着她皮肤的温润和柔滑。白茉莉有所清醒,试图把我的手挪开。别动,我说,让我摸着你,这样我才能保持清醒。白茉莉照做了。

一棵孤单高大的苦楝树矗立在旷野,树冠齐刷刷地长向一侧,使得整棵树看上去像一杆插在大地上的绿色旗帜。这种造型的树冠,一般只有在崖壁上,或常年吹刮大风的山口才能形成,而这棵树的周围空无一物,四周是广袤的平原,没有风,至少现在是风平浪静。那它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呢?好像它旗杆的这一侧有一堵墙,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难道这是传说中的暗物质在起作用?

树荫下是一个卖榨汁的小摊子,摊主像那棵苦楝树一样守候在旷野里。周围仍然什么都没有,没有牛羊、没有庄稼,也没有村庄。

摊主身后立着一些去掉了叶子的玉米秆,身前是一个木案,木案上有一台榨汁机,一摞塑料杯子。木案下的地上散落着许多玉米叶子和玉米秆皮,有的还是新鲜的,有的已经枯萎发黄,或者干掉了。

我们下车,每人要了一杯玉米秆榨汁,一饮而尽。榨汁有一股清凉而特殊的微臭,微臭中也有一丝甜意,所以并不难喝。我们太渴了,要求摊主每人再来一杯。摊主麻利地举起一根玉米秆,用刮刀去皮,动作娴熟,看上去丝毫不费力气。张北纬瞪大眼睛,绕着那堆玉米杆看了三圈,又捡起地上的玉米叶子,用手轻轻一撕,玉米叶子就被撕成了两条。

醒来的时候,我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商务车里,我的脑袋枕在白茉莉的大腿上,双脚则压在肥仔的脖子下,已经完全麻木了,失去了知觉。我艰难地爬起来,一一拍打他们,将他们唤醒。我扶起白茉莉,抹去她嘴角的涎水。白茉莉揉搓着眼睛,打着哈欠问,我们怎么了?这是哪里呀?

我们拉开车门,下车。眼前的景象完全变了。到处是灰白色的水泥地、水泥台阶、水泥柱、水泥花坛、水泥建筑。花坛里有一些无名花草,看上去如此的不真实。水泥建筑也是没有窗户的那种,有圆形、方形的,也有梯形结构的,一律没有窗户。一架高耸入云的铁塔,是唯一异质结构的物体。

铁塔上方的蓝天蓝得完美,白云也白得完美。

这是从前的蓝天和白云。欧阳菁有些兴奋,钻到车子里去拿相机。她想把这高塔和白云拍下来,做成明信片,寄给远方的朋友。但欧阳菁很快发出尖叫。她的相机不见了,背包也不见了。我们纷纷钻进车里,所有人的物品都不见了,行李箱、换洗的衣物、钱包、墨镜、零食,都不见了。白茉莉哭着说,我的卫生巾也不见了,人家就要来例假了,这可怎么办?

我们又来到车下,一溜排开,依着车门站立。我们四处观察着偌大而安静的铁塔花园。天上没有太阳,花园里却明亮似有永恒的光照。

一个人慢悠悠地路过,他看也不看我们一眼,说在这里你用不着卫生巾。这话显然是对白茉莉说的,似乎又不是。他说完仍然慢悠悠地踱向前方。白茉莉想上前拉住他,但被我拉住了。再观察观察,我说。

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又一个人形僵尸慢悠悠地走到我们近前,说这里也用不着墨镜、钱币、食物和洗澡水,这里用不着。他也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慢悠悠地踱向别处。我们诧异地看着他们,几乎无法分辨他们的性别,甚至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同类。

张北纬噌地蹿到驾驶座上,试图发动车子。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你们上来,我们走。他大声喊叫着,一边踩压离合一边拧钥匙。可是车子无论如何也发动不起来了。

我们被劫持并幽禁了。这一点,几乎没人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是明白无误的。最初的几天里,我们曾一起顺着那条百米宽的水泥路向北走。可是不管我们如何奔走,走了多久,周围的景物从来没有变化,铁塔仍然高高矗立在我们身后几里路开外的地方,花坛、没有窗户的方形建筑,光秃秃的墙壁和路面。我们好像走在一台跑步机上,两边的风景永远不变。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这里是逃不出去的,谁也逃不出去。不再有人商量如何逃跑的事情。

淹留在这座铁塔花园,像每个人心知肚明的宿命。

若干高大坚固的水泥建筑群中,只有一座梯形建筑给我带来好感,它是这片社区的图书馆。图书馆南边马路对过的圆形建筑,西侧的Z型建筑和再西边的T形建筑,它们是干什么用的,里面有什么人,没人关心这些。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图书馆里。

但这里没有书,没有书架,也没有图书管理员,只有一个挨着一个的太空床,跟宇宙飞船上宇航员睡觉的那种太空床没什么两样。最底下的一层太空床铺在地上,上面还有一层又一层,一律悬浮在空中。层高无限延伸,仿佛到了宇宙尽头,让人不禁疑惑从外部看这个高不过百米的建筑的高度。

这些都无从解释,也没人给你答案。

躺到太空床上,戴上头盔,床罩自动关合,我很快就睡着了。一旦进入睡梦,才算真正进入阅读状态。你可以自由选择文学、物理、医学等各种学科中的一个门类,比如拉美文学,或者欧洲中世纪文艺复兴名作名家,于是所有指定的信息便直接输送到大脑的神经元上,在那上面落下来,像一只只小鸟扑棱着翅膀,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由于没有选择的经验,第一次阅读文学时,我选择了人类史上所有的文学作品,于是各个历史时期、国家、语种的信息传送过来,只见小鸟铺天盖地,望不到尽头。从太空床里爬出来后,我不禁两腿发软,气喘吁吁。走出图书馆后,我就跌倒了,趴在地上一个劲地空呕。白茉莉跑过来,见我面色苍白,不得不叫来肥仔把我拖走。

一个僵尸走过来安慰说,人类的大脑普遍只使用了百分之一,你的阅读量超出了这个极限,有生理反应是正常的,不过这是好事儿。说完他就走了,的确像个僵尸。

我又去阅读未知的学科领域,比如宇宙的奥秘。这次没有大片的飞鸟栖息到我的神经元上,而是被太空床装着,在宇宙中遨游了一圈。这一圈有多少光年的距离,用了多少个以万年为时间单位的时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是个没有任何先验概念的问题。从太空床上下来后,我脑子里只有“五”这样一个数字。

我们原来知道的宇宙形态,是星球与星球之间通过万有引力相互吸引,你绕我转,我绕他转,星球们忙乱而有序。但我们不知道的是,星球自身的这点引力,远远不够维持一个个完整的星系。如果星系、星球之间仅仅只有现有质量的万有引力,宇宙其实是一盘散沙。而宇宙之所以没成为一盘散沙,是因为神的存在。在铁塔花园的图书馆里,神不叫神,而是一种被称为暗物质的东西。

神的质量恰好是宇宙中所有物体质量的五倍。这五倍的力量,能使光线在经过某处时发生偏转,能让时间在某一特定空间重合。这一重合点,有可能是五维空间,也可能是七维空间。在七维空间,我们就能遇见很多个自己了,遇见有各种性格、身份、性别和命运的自己。

从图书馆出来后,我不禁热泪盈眶。我紧紧抓着白茉莉的手说,原来,你就是我。我又抓住肥仔的手说,我就是你。他们都说我疯了。一个僵尸走过来说,他没疯,他说的是对的,你们看到的世界,仅仅是整个宇宙的百分之五。我跟僵尸对望了一眼,眼神不禁有些亲切。但我很快就收回了这种亲切,我说你滚,我永远也不要成为你这样的家伙。

在铁塔花园,我忘记了我爱白茉莉这件事情,甚至对她几乎没有了好感。她的超短裙和直润的美腿不再吸引我,她黑牡丹一样娇俏的脸蛋,现在看上去就像木雕,不再有丰富得令人心动的表情。

我们五人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要去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个地球上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地方,为白茉莉拍一套写真集。我是出资方,因为我爱白茉莉,在她身上花钱我是乐意的。摄影师欧阳菁本来不愿意带上我,但一定要带上她的助理肥仔。她说你就等着瞧好吧,我说那不行,肥仔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还要照顾白茉莉呢。说这话时我觉得我就像白茉莉的爸爸,不舍得她一个人远行。但现在我已经完全找不到白茉莉爸爸的感觉了,甚至会认为,在某一个未知的空间,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欧阳菁的摄影设备都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被谁没收的。但我们都意识到了,铁塔花园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充当着管理者,甚至可以说是统治者,是他没收了欧阳菁的设备,没收了我们所有的东西,包括油箱里的汽油。这里没有执法人员,没有社区工作者,也没有洒水工和花匠,但一切都井然有序。我们能感觉到,那个管理者是一个神秘的隐形人,或者他只是一团有着人形的暗物质,像神的使者被派驻到这个地方。

经过最初几天的惶恐和失败逃亡,大家开始慢慢平静下来,好像是被花园里那些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到处瞎逛的僵尸感染了。它们的游走的确漫无目的,就像电脑屏保上的气球,碰到花园的墙壁,便自动呈一定角度弹向另一方向,直到再次遇到墙壁或障碍物。有时它们也会集中到阳光广场上跳舞,不是那种有序的广场舞,就是瞎跳,各有各的动作,也不是什么像样的舞蹈动作。一些不愿意加入的僵尸散落在周围,仍然漫无目的地游荡,接着被反弹出去。

我很担心那些奇异而夸张的动作,会令舞蹈者们折断双腿或者上肢。太危险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令人不安,担心随时会听到“咔吧”一声,某个家伙的腿骨便断掉了的声音。但我的担心明显多余,没有人断腿断胳膊,因此没有“咔吧、咔吧”的断裂声。相反,无论看上去多么危险,其实这里都没有危险、没有忧惧、没有折磨人的疾病和死亡。

我是不喜欢加入舞蹈者那种群体活动的,便游荡到游泳池边。游泳池的水很浅,只没到小腿肚上边一点,还没过膝。池底铺的是白色和蓝色的瓷砖,长十七公分宽十二公分左右,在清澈得不含丝毫杂质的水面下有些变形,变得不规则了。

欧阳菁和白茉莉正坐在水里,她们的衣服已经湿透,头发也湿了。她们的乳房曲线尽显,欧阳菁的乳房硕大,相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白茉莉那种小巧可爱、盈盈可握的乳房,乳头也小小的,从湿透的白色T恤里拱出两个凸起。一股冲动掠过我的周身,但它很细微,一闪而过。她们低着头,相信她们即便抬头看见我,也丝毫不会介意。

她们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说到开心处,还仰头大笑,乳房随之颤动不止。拍摄写真的计划被无限期搁置,好在白茉莉和欧阳菁都没因此感到焦虑。然而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完全听不到,清澈的水底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我觉得索然无味,便转身离开了。没走多久,便被圆形建筑的墙壁反弹出去,呈一百二十二点八度角向广场东侧漫游。张北纬正躺在七座商务车的驾驶座上发呆。车子是他的,这次出行,我花重金连人带车雇佣了他,他也乐于承担起司机的职责。我们来到铁塔花园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车子,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我得看着点,他这样说。

但现在他的车子已成了一堆废铁。

高高的铁塔,白色的铁塔,偶尔有大朵的白云从塔顶飘过。天永远是蓝的,即便在夜晚,那种彻骨的蓝也能洗去黑暗中的不安和寂寞。

无所事事的肥仔成了铁塔的守护者,或者是白云的瞭望者。他白天黑夜地守在塔下。自从我们试图走出铁塔花园无果后,他就没再去过任何地方,永远坐在塔下白色建筑二楼楼梯口的墙沿上。他守候的位置离地面还有五六米高,地面是坚硬的水泥地,有好几次我都担心肥仔会因为困顿、打盹或走神从墙沿上掉下去,重重摔到水泥地上。

这种基于某种危险感和胁迫感的担心,其实大无必要,因此我并没有提醒肥仔当心。当心,别掉下去。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在铁塔花园,到处都是这种危险感和胁迫感,但从来没有危险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人威胁你。这种感觉就像铁塔花园的戒律,甚至替代了执法者和刑狱典司,它有效地维持着花园社区的秩序,并保护着我们自己。

肥仔似乎从未感到无聊。他的坐姿相当悠闲,但并不慵懒。他会每隔三秒五秒望一眼塔顶,即便不刻意抬头,眼角的余光也能接受到来自塔顶的信息。一只鸟落在塔顶,并将粪便排泄到肥仔所在墙沿下的地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一朵白云或青云飘过塔顶,接着是大片的蓝天,这些都逃不过肥仔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在守候什么,一天又一天,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我也懒得去问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自己的守候,铁塔花园隐秘的戒律中似乎就有这么一条,不用去打探别人的隐私。

我又看见两个陌生的女士坐在铁塔花园的水泥地上聊天了。可喜的是,这一回我听懂了她们的对话。那是一个晴朗的晌午,阳光通透,但并不灼热。这里似乎永远没有冷暖,没有饥饿,也没有眼泪和哭泣。

我站在旁边,听她们聊了一会儿。至于她们聊天的内容,对不起,我无法表达,目前人类的语言都还无法翻译。我只是听懂了。你可以说我是骗人的,但我只能解释说,我听懂了,在铁塔花园。

张北纬不再那么焦虑。他从花圃里移植了一些盆栽,在车子周围摆了一圈。各种颜色的小花簇拥开放,饱满而盛大,使他的车子看上去像一具特制的棺椁。白茉莉扶着双膝笑弯了腰。她腾出一只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指着躺在放倒的驾驶座上双手交叉拇指不停绕圈的张北纬说,你,你个死人。

张北纬置之不理,两根拇指依然不紧不慢地绕着圈儿。

下来走走吧,没人偷你的车子,就是想偷也开不走。白茉莉说。

张北纬仍然置之不理。但他对白茉莉关于棺材、挺尸的说法还是有所介意。他又从花圃挖出一棵茎秆高约两米的幸福树,爬上车顶,把根部从天窗塞进车里,树冠留在天窗外,然后再把树根种进一只很大的陶土盆里。干完这些,张北纬叉着腰,绕车行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仰头欣赏着他的杰作,表情煞是满意。

铁塔花园里还有许多别的车辆和司机。车辆有各种各样的,德国产的奔驰消防车,让人很容易想起《变形金刚》里的擎天柱,还有超跑、越野车、普通的三厢轿车等等,不一而足。有的停在墙根下,有的停在台阶上,有的长在一丛弱不禁风的青草上,有的干脆悬浮在半空中。司机师傅一般都守护在车辆旁边,与张北纬不同的是,许多司机无时无刻不在维护着车辆,冲洗、打蜡、清理轮胎槽沟里的碎石子,或掀起发动机盖板检查线路、发动机。

他们好像随时准备着离开。

对此我有些着急,想冲上去责问躺在驾驶座上挺尸的张北纬,你为什么不做好准备。但看见他双目微闭,两根拇指惬意地绕着圈儿的样子,我又有些不忍了。

欧阳菁的摄影展在那幢圆形建筑里开幕。展馆空阔无比,一幅画与另一幅画的距离,足够一个僵尸移动一生的时间。但这个展馆里的时间与我们来自的那个世界不是对等的,与图书馆里的时间也不尽同步。这里的时间好像被无限放慢,或者很大程度地拉长了。至此我才明白,铁塔花园的每一幢建筑,都代表一个不同的空间,有的是原始二维空间,所有进入这个空间的事物都会被压缩成一个平面,没有规则的边线,没有长度和厚度。所以那里的时间是零,或者说那里没有时间。时间起源于三维空间的人类,缔造出第四维,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很明显,圆形建筑里的空间属于第五维。我的这个判断很快得到证实。步入展馆的时候,我们看到展览的介绍,说这次共展出了欧阳菁女士十一组以白茉莉小姐为模特的主题摄影作品,每组十一幅,共一百二十一幅。我看到的第一幅作品是名为《九维空间里的白茉莉》这组作品里的第七幅,作品名字叫《第七维》。画面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白茉莉,数百个白茉莉。从穿着打扮上,有的比较容易判断出白茉莉的身份,护士、模特、学生妹、战地记者、检察官、乐手、妓女、宇航员、航空小姐、驯兽师、舞者、佣人……有的就无从判断了。关键是这一组的其他作品呢?从零维到第十维,十一幅作品的间隔太远了,一幅画似乎隔着几光年的距离,而且与其他组的作品参差排列,貌似完全无序的状态。

我正在发懵,欧阳菁走过来,双臂环抱胸前,托举着她硕大的乳房。

想看看你家白茉莉每个空间里的样子?她问我。

我点点头。

欧阳菁打开平板电脑,屏幕上是一片浩瀚的星空,星光璀璨。她调出作品菜单,将这组作品的十一幅照片编码全部选中,然后点选“折叠”按钮。这时我眼前的情景出现了变化,只见十一幅作品迅速划过无数光年般遥远的距离,瞬间呈现在我的面前。

在这个空间里,时间是可以折叠的,你想从A点到达B点,只要把B点折叠过来就可以了,否则就是搭乘光速飞船,也能把你活活走死。欧阳菁不无骄傲地说。

我耸耸肩,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可是你的相机不是不见了吗?

欧阳菁莞尔一笑,亏你在图书馆里泡了那么久,居然没发现图书馆里的一个功能区,那就是图像输出。当然了,在那里打印照片是不需要胶片或者数码文件的,你只需要戴上脑电波头套,将大脑和打印设备连接上,就可以点选输出任何一张在你脑海里出现的画面了。

这些作品的排列为什么又是无序的呢?

这是由图像在我脑海里分布的位置决定的,我们每个人的脑海和宇宙一样大。也就是说,你看到的这些摄影作品并非实物,而是我脑电波的图像化呈现。

明白了,我正站在你的脑海里呢。

是的,但也不全是。欧阳菁把平板电脑递给我说,你自己看吧,我要走了。说完,她又环抱起上肢,托举着两只摇摇欲坠的乳房转身离开了。

我很快看完了白茉莉的十一组照片,有的水平一般,令我有点后悔聘请欧阳菁作为此行的摄影师。但第八组的十一幅作品令我大为愕然,这是一组白茉莉从受孕到生产的照片。第一幅照片是一个黄泥色皮肤的僵尸正在把无数红色花瓣射向白茉莉的情景,第十一幅作品里,白茉莉正在生产。她躺在产床上,白色床单上淌满草绿色的羊水。她的额头布满产妇努力过后的汗珠,表情已呈痛苦过后的满足和欣慰。她似乎看见我了,转动眼珠看向我,眼里充满母性的柔情和小妻子般的骄傲。接着她又转动脑袋,看向怀里搂着的婴儿。她搂着的其实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枚婴儿般大小的空投炸弹,襁褓下摆露出炸弹四只黑铁色的尾翼。

我对白茉莉尴尬地笑了笑。

铁塔下,肥仔的守望终于有了意义。

那天晌午,花园里有着比任何一天都祥和的安静、舒适。唯独肥仔显得紧张,他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铁塔顶端的瞭望台,像一只圈养的白猪,忽然被放逐到有狼群出没的乱石冈。

这时,一个人出现在铁塔顶端,站到护栏边。只见他探头向下看了看,然后绷直身体,平举起双臂,是个标准的预备跳水动作。他果然纵身一跃,从铁塔上跳下来。

肥仔紧绷的身体弹簧般弹跳了一下。他迅速爬上二楼阳台的护墙,也纵身一跃,同时伸出右手。就在肥仔开始下落的瞬间,他接住了那个同样肥胖的跳塔者,分毫不差。奇怪的事情再次出现了。当肥仔用双臂抱住跳塔者,铁塔花园里的重力好像突然减轻了十倍,两人像一片巨大的树叶,缓缓旋转着,一边旋转一边慢慢下坠。两人安全着地,轻得没有一点声音。

肥仔扶正跳塔者,仔细看他的样子,不禁大为惊讶。那是另一个肥仔,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身高、体重、样貌,没什么两样。

这应该说是我们进入铁塔花园这么长时间(到底是多长时间,没人有概念)以来,最为惊悚的一幕了。好在肥仔和他接住的另一个自己都有惊无险。然而肥仔还是对着另一个自己哭了,并责问他为什么要跳塔,你要是摔死了,我怎么办?跳塔的肥仔并不理会,他根本就不认识接住自己的这个人,更不懂得感激。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向楼梯口的暗处,转眼就不见了。我上前拍拍肥仔的肩膀,他指着楼梯口的暗处哭着对我说,他还会跳的,他还会跳的。

肥仔只好又爬到二楼的墙沿上,继续昂头盯着,眼睛一眨不眨。即使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肥仔也从未离开。他本来就没离开过那里,只是现在变得更为紧张不安了。

花园里骚乱的一刻,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骚动的一天终于到来。那天本来也没什么征兆,在广场上人们跳舞的跳舞,游荡的游荡。一个女人扯着长长的线,把她的男人放飞到空中。两人咯咯笑着,一个在地上跑,一个在天上飞,像两个快乐的天使。

这时,只见很多车辆涌上那条我们曾经走过,但永远也没走到尽头的大道。消防车、超跑、越野车,更多的是普通三厢轿车,从铁塔花园未知的角落里涌出来,鳞次栉比地涌上大道。马路上一时显得拥挤,鸣笛声、汽车的尾气,还有的乘客干脆爬到车顶,手搭凉棚看向前方。

我一把拉出正坐在水池中央聊天的白茉莉和欧阳菁,别聊了,人家都走了,我们也赶紧走。

我们一溜小跑,穿过很多车辆和拥挤的人群,终于找到张北纬和他的车子。好在他的车子并不难找。张北纬的幸福树已经长大了,枝叶茂盛,完全笼罩了车顶,洒下一片树荫。而车辆内部,树根早已盘根错节,从碗口粗的主根到毛发般的根须,几乎快要塞满了车厢。这些树根铺满厢底,漫过车座,有的甚至伸出了车窗,试图去收集空气里的养分。张北纬已经被一圈树根包缠起来,但他对此似乎无动于衷,丝毫也不觉得慌张。他躺在树根丛中的驾驶座上,仍然双目微闭,两根拇指绕着圈儿,显得悠闲自得。

张北纬扒开树根坐起来,看了看我们仨说,去哪里?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呀。

好什么呀,反正我要走了。白茉莉往上托了下怀里的婴儿炸弹说,你要是不走,就赶紧滚下来,让东民开车。

张北纬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白茉莉。那好吧,我也走,我们都走。

欧阳菁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说肥仔变成石像了,怕是走不了啦。

我们都慌了,看了看铁塔的方向。白茉莉把婴儿炸弹塞到副驾驶座上的树根丛中,交代了张北纬一句,也跟我们一起去看肥仔。

肥仔并没有变成石像。他还在呼吸,他的皮肉还有温度。他只是怔在那里,定定地昂头看着铁塔顶端的瞭望台。我们仨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肥仔说着该走了的话,大家都走了,我们也该走了。但肥仔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似乎不再听得懂我们的语言。白茉莉上前拉他,肥仔却纹丝不动,好像他真的变成一尊和楼梯相连的石像了。

欧阳菁说,我就说嘛,他已经变成石像了,你们还不信。

不管我们如何费尽口舌,肥仔都不可能回应了。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心里跟明镜似的。唯一能让肥仔作出反应的,只有瞭望台上落下的事物。

我对欧阳菁说,要不你爬上去试试?放心,摔不死的。

欧阳菁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不去,或者让她(白茉莉)去。

我们只好放弃派一个人爬上铁塔纵身跳下的想法,也决定放弃劝说肥仔。他已成为铁塔的终极守望者,没什么好再游说的了。

我们回到车子旁,一起动手掰扯车厢里的树根,好歹腾出两个人的位置。欧阳菁和白茉莉爬到树根上,半躺下来,像躺在密林间的两张吊床上。

那你呢?白茉莉不放心地看看了副驾驶座,好像担心我去挤占婴儿炸弹的位置似的。我叉着腰,左右看了看,便看到车厢顶部五六米高的树杈。我爬上车顶,又顺着树干爬了上去。

我站在树桩上,双手扶着树杈,透过树叶的缝隙看了看远方,然后低头对着下面喊道,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