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名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裘帕·拉希莉 2019年10月28日16:51
作者:[美] 裘帕·拉希莉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5月 ISBN:9787533956912
“美国梦”是个相当模糊的概念
——裘帕·拉希莉访谈
译者: 刚刚完成你的两部作品的翻译,又阅读了新闻评论和网络上许多有关你的小说的介绍和讨论,想同你聊聊有关你的写作。读你的作品,时有读自传体小说的感觉。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同名人》里的主人公果戈理是第二代印裔美国移民,与你自己的个人经验颇为相似;小说里的许多情节出自你的或你周围人的生活。你的人生经历和你笔下的果戈理有何相似相同之处?
拉希莉: 有些基本的东西是共同的。但是我并不认为小说是自传性的。果戈理是我的虚构,果戈理的人生也是我的虚构。我的创作是基于我对生活的体验和理解,果戈理有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他的言行举止都是我文学创作所赋予的,我并没有与我的小说主人公分享他的经历。当然主人公在这个国家出生成长的时代与我的相似;父母来自印度,移居美国,也与我的相似。
译者: 我听说写《同名人》时,你曾试图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第三人称叙述手法?
拉希莉: 刚开始动笔写时,我试着用第一人称,写出了一些章节,结果不甚满意,没有达到我所期望的效果,很快地就撕了重写,改用了第三人称。
译者: 《同名人》里,作为印度移民第二代的果戈理和毛舒米,他们成长的背景颇为相似,他们面临的困惑也十分相似。但他们所采取的行为却是很不一样:果戈理具有被动、落寞的一面,而毛舒米却选择了逃遁,把自己流放在了巴黎。我们能不能把他们俩看成是同一个人的两个相互矛盾的侧面呢?
拉希莉: 我想我没有把果戈理和毛舒米作为一个人的两个侧面来写。不,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两个不同的存在,两种不同的性格,对人生有着不同的态度。你说得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毛舒米成功地从根本上再塑造了自我;而果戈理尽管历经生活之中的不顺和落魄,挣扎着试图改变自我,他改名字的努力便是其中一例,但他终究还是失败了,他最终没有能够像毛舒米那样重新塑造自我。毛舒米看似脱胎换骨地改变了自己,但她其实是比果戈理更不愉快的人。
译者: 他们的婚姻是否注定了要走上绝路?
拉希莉: 是。是由于她的性格、她的处境、她的环境……那些内在的力量推着她。她是不自觉的。
译者: 在你的小说里,你是如何反映所谓的“美国梦”的?与其他许多移民文学相比,你的作品是否在这个方面也有所侧重?
拉希莉: 毋庸讳言,对大部分的移民而言,来到美国这个地方,就是要安身立命,要获得成就,要得到承认,这是他们心里相当明白的。寻找更明媚的机会,本来就是大多数移民的一大目的。他们关注自己的成功,他们努力创立家业,他们重视好的教育,他们弄得清楚做什么,想什么,要什么。他们携此梦而来,我对此是有所感受的。《同名人》里也是如此。果戈理的父亲一无所有地来到美国,建立事业,白手起家。至于其他的,我没有怎么考虑。
译者: 除了《同名人》以外,在《第三块大陆,最后的家园》和《森太太》两个短篇小说里,我都可以感觉到你的这种创作意图。
拉希莉: 是的。
译者: 在你的小说中,“美国梦”是移民们的唯一目的还是目的之一?
拉希莉: “美国梦”是个相当模糊的概念。可以说是一个人一无所有,浪迹到一个地方,通过他的努力勤奋,挣得一份富足的日子。但其实“美国梦”应是很广义的。我以为人的一辈子会有许多追求,其中之一就是得到承认,获得美好的生活。
译者: 刚读了你新近在《纽约客》上发表的小说《一个天,一个地》,很感动。请你谈谈创作的感想。
拉希莉: 小说讲的是一个第二代移民,一个年轻女孩,从她年幼的眼睛里观察父母辈的生活、他们在异乡的情感历程,是一个母亲和女儿的故事——一个永恒的话题。母亲由于包办婚姻,远嫁美国,她在命定的婚姻和邂逅的爱情之间挣扎着。构成她的恋情的一大要素是由于她在异域的无法消释的孤独和思乡,以及印度包办婚姻的局限。小说着重于母亲与女儿之间的理解。母女间的这种理解超越民族、肤色和文化。
译者: 你的两篇新小说《一个天,一个地》和《与你无干》都是以年轻的印度女子为主角,从不同角度写婚姻。《一个天,一个地》写包办婚姻之下的年轻女子尚未泯灭的恋情,《与你无干》叙述的是浪漫爱情背后的伤心故事。两篇小说都花了大量笔墨叙述爱情婚姻。请问在你的小说里,你是如何看待印度式的包办婚姻的?
拉希莉: 我不想在此对包办婚姻妄加评论,我只是陈述事实。包办婚姻在现代印度社会里依然是相当普遍地延续着,是习惯。如果回避不写,那是不真实也不忠实于生活的,因为这构成我笔下人物生活中的一部分。写的时候,我对这两种婚姻都持同样的态度。包办婚姻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其他婚姻方式也可能导致相同的结局。
译者: 请你讲讲为何把你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题名为《解说疾病的人》?
拉希莉: 因为《解说疾病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了这一组小说。集子里收的许多小说试图道出为了交流沟通,人们所付出的努力,以及这些努力的徒劳、困惑与艰难。人与人之间沟通的艰难,不仅仅是由于文化的、审美的、不同价值观等等的差异,即便是父母和孩子,丈夫和妻子……他们之间的语言交流,情感交流,都是艰难苦涩、谬误横生的。我觉得这个题名恰恰道出了人的这种困惑和尴尬。写书之前,这个题目在我心里已经酝酿了几年了。
译者: 你的小说里融入了大量的与印度文化习俗相关的内容,传统的食物、音乐、宗教、礼仪、文学、历史等等。这使你的文字有了一份沉郁的怀乡之情。作为第二代移民,你是否觉得印度文化和你有距离?
拉希莉: 是的。我觉得印度文化于我是相当远的,尽管我在小说里努力写了许多印度文化的东西。我从来没有在印度长期生活过,从本质上来说,我和印度是相当分离的。我和印度文化的所有维系只是定期的访问,以及从小接受的家庭、父母和他们的朋友们坚持不懈地保持着的印度传统的生活习惯。我长在一个印度家庭,讲印度话,吃印度饭,我所接受的印度文化环境只此而已。说到印度文学、音乐、其他广泛的艺术形式,它们于我,还是十分生疏的,它们不像西方艺术那样是我的一部分。我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所以影响我更多的还是西方艺术。
译者: 你觉得第一代移民和第二代移民所面临的困境是否相同?你在作品里是如何分别来描述的呢?
拉希莉: 两代人所面临的问题相去甚远。我很注意写这种差异。一个是移民;一个不是移民。一个生在他自己的国家,迁徙到另一个国家,失去了原来的生活,重建新的生活,经历了相当的变化,伴随着的是隔膜、孤独;一个生在这个国家,长在这个国家,没有生活的失落和再创,只是在他们的背景里隐隐约约有那些异域文化的影子罢了,然而,面对“你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他们充满困惑。这两代人的归属感是不同的。后辈对祖辈们的文化传统有多少认同,能接受多少,受多少影响,是很难说清的。这种不同导致了两代人之间的矛盾和互不理解。这也是我写小说的用意之处。
译者: 在你的长篇小说里,多次出现了俄国作家尼古拉·果戈理。这位作家不仅赋予了小说主人公他的名字,且又如此深受主人公父亲的仰慕。你在小说里讲到了作家的“分裂的灵魂”,他的生平经历,他异常的死亡方式,等等。你的写作是否受作家果戈理特别的影响?你喜欢他的作品吗?
拉希莉: 我很推崇他的作品,非常敬仰他。但他的写作手法和我的不太一样,在写作方面他没有像其他作家那样影响过我。他的作品文字嘲讽,人物荒诞,而我的基本不这样。我喜欢他的《外套》,不亚于《同名人》里的艾修克的程度。我喜欢他的写作,但我没有追随他。我认为每个我所推崇的作家都以某种方式或多或少给予我某种启发。
译者: 读你的文字时,我发现你似乎越来越偏好叙述描绘,而少用对话。这是否是你的一种艺术追求?
拉希莉: 我只是觉得需要。用什么方式来写效果最好,就用什么方式。或白描叙述,或对话,没有刻意。
译者: 恰巧得知你和中国作家哈金是波士顿大学文学创作班的同窗。你是如何看哈金的《等待》的?
拉希莉: 哈金是我的朋友。我读过他的《等待》。我很敬仰并喜欢他的创作。这部作品是我近年来所读到的几部震撼人心的作品中的一部。是高手之作,很有力度。他勤奋努力,又才情恣肆。他具有了这两种优点,这样的作家,当今文坛上并不多见的。
译者: 你还读过其他中国作家的作品没有?
拉希莉: 不幸的是还没有。
译者: 你多大时开始初试文笔?记得写了什么?
拉希莉: 我小时候害羞,不太合群,一个人悄悄躲着看小书。我当时只有七岁,写了一个称为“小说”的东西,讲一个女孩离家出走的故事。
译者: 是吗?你七岁时心里已经编起离家出走的故事了?
拉希莉: 是。不过那些故事不是我编的,是我拷贝的。我那时读了许多探险小说,讲女孩逃离家庭,或者被送进寄宿学校的故事。那时不是创作,而是模仿。
译者: 能不能谈谈你未来的写作计划?你会继续着力于印度文化和移民经历的创作,还是有其他考虑?
拉希莉: 我正在写一个短篇,主角是个有印度背景的人物。小说将收在我的下一个短篇集子里。
二〇〇四年七月十八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