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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河远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炜  2019年10月28日16:58

作者:张炜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19年10月 ISBN:9787505747548

第一部

{.第一部.}

我多年来一直想把内心里藏下的故事写出来,尽管这故事留给自己回想更好。它纯粹是自己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直把这故事忍在心里,对我来说太难了。可能因为我老了,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孤单。衰老的不期而至,成了我一生中最后的一件厚礼。它常常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回首往事,有时不免生出阵阵惊诧:我竟然经历了这么一沓子杂事和怪事,还有这么多美好动人的事;特别让我惊奇的是时间的速度:仿佛刚刚一转身,五十年就过去了。

我现在够狼狈的了,走路不得不依赖拐杖,而且走不多远就要停下歇息。我越来越喜欢年轻人,特别是那些少年和儿童。他们黑白分明的眼睛、红润娇嫩的嘴唇,还有柔韧的身体、滑亮的头发,都让我入迷般地留恋。好像我自己从未有过这段岁月似的。真的,我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光,还真得从头好好想一想呢。

孩子们好奇地注视着我这个“老人”,看过了皱纹密布的脸,沉重的眼睛,又看笨重僵硬的双腿,端详这根拐杖。我说不出什么。我只是喜爱他们,把喜爱深藏心底。这些少年让我挪不动脚步,我会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有些害怕地走开。

孩子们怕我这副模样。他们如果知道我心里的喜爱就好了。我这一辈子心中涌起如此强烈的、滚烫烫的情感,并无许多。人真是奇怪啊,奇怪到连自己都费解,都害怕了。

黄昏的光色中,从很远的街道往回走。快到居所时天就黑了。这是何苦呢。这么久的散步对于我已经非常不适宜了。可是那条街上有许多孩子。每到傍晚时分,那儿就将涌过一大群孩子。他们是空中的鹂鸟。

我捕捉着心中的鹂鸟,整夜无眠。我想爬起来写点什么,可是握笔的手总是抖,而且脑子里没有连贯的句子。我早已不写那些让自己愉悦的、动人的句子了。看来由这样的句子组成的美好故事真的只能装在心中了。

也许花费了较长时间,克服了什么之后,我还会一点一点写出几张纸、几十张纸。但我知道这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老了,是心太老了;问题的结症就在这里。我不是个一般的老人。

我可算是不停地写了一辈子。从极早,从与这些孩子差不多的年纪或者更少一点的时候,我就在写、在激动、在为自己和别人的故事冲动不已。我大概因为写得太久、太累,走的路又太远、太坎坷,才弄得重病缠身。那可不是一般的磨损。那些艰辛煎熬的日子,铁人也难以消受。想想看,四十岁以前我就有过一次中风,接近五十岁简直害过不止一次重病。所以现在弄成了这副模样,连说话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听得懂了。

都这样了,还是想写、不停地写。多么可怕的念头、多么不切实际啊。

一个人如果真的有了一种癖好就难以根除。我从小,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与纸和笔打上了交道。后来简直入迷了,总要不停地写。我这样写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只是为了自己。夜晚、白天,无论什么时候,写和看常常是自己最大的乐趣,而其他任何事情都难以吸引我。

有人希望我戒掉这个毛病。试过,很难。比戒烟难。结果也就越写越多,越快,最后连自己都认为这是一种病了。我把所能找到的所有纸都写满了:先是学校发给的统一格式的作文本,尔后是家里的糊窗纸、破旧垂落的顶棚纸反面;最后是父亲的卷烟纸。卷烟纸给他裁成了一条一条,使用起来很不方便。我不得不把这些纸条编了号,写成一叠,再用线捆起来。

这样做时,我大约才十二岁。

在父亲眼里,我是个着了魔的孩子,等于小妖怪。他极不喜欢我,从样子到内心。我心里的念头太多,大概他能看得见。我从小就遇到了这个麻烦:身边这个人既让我惧怕,又要我不断地设法去对付。最麻烦的是我还得跟他叫“父亲”。这使我别扭了一辈子。

我几次想彻底抛弃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妈妈都制止了我。她的话我只得听。因为没有她,也就没有我的一切。我爱妈妈。我在纸片上无数遍地这样写过。尽管她也有错误,尽管她的错误大极了,大得不可饶恕。

她最大的错误是千里迢迢来这里,找了父亲这么个人。她自己来倒也罢了,可她把我也携来了。那时我大约刚刚一岁多一点,可能她也没有办法。就这样我有了一个新父亲,后来才从书上得知,新父亲应称为“继父”。

妈妈和继父都千方百计不让我记起原来和过去,而且一度非常不聪明地编造,说我就是他们俩生的。可惜我与别的孩子不同,我能记住一岁前的事情。尽管记不太清,可我记得。我能记起自己从别处—很远很远的地方被抱过来。有一次我对妈妈说起了一周岁生日时谁来送我玩具、谁用胡茬扎过我,她惊得大张嘴巴,长时间不能合拢。从那时起,她对我认真起来了。她偶尔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继父实在不好。他比妈妈大得多,而且有点像书上写的那些坏男人,喝酒,抽烟,说话粗鲁。我从小记得最清的就是满屋子的烟酒味儿。他对妈妈的粗暴,回想起来让我害怕。妈妈千里迢迢寻了这么一个人,真使我为她难过。我很难过。可我对妈妈不能过多地说出这难过啊。

糟糕的是,我原来的父亲什么样子,不记得了。我尽管有超人的记忆力(别人都这么说),可就是不能从脑海里搜寻出那个形像。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当一个人闭目静思时,才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点什么。他好像是个细高个子,脸有些瘦,偶尔咳嗽,头发干干的。我总是力图把他的影像弄得更清楚一些。很难。这个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淡,后来消失了。但我总算知道了,我原来的父亲死了。

可是只要妈妈不谈那个人,我是绝不去问的。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问。她能忍得住,我也能。我是靠沉思默想的方法、靠极力追忆的方法,才大致知道了我的来路。这就够了。

继父有一段想掩藏对我的厌恶,没成。于是他就不再装模作样了。他开始用尖狠的眼神看我,鼻子里常常发出不满的哼哼声。他知道我也厌恶他,但不知道我有多么厌恶他。我暗里正用一种心力作用于妈妈,想让她离开他,重新携我去远方。

深夜里汽车声、各种各样的嘈杂都从窗外消失时,我就这样用心。有时太累了,就睡过去。梦中我看见妈妈牵着我的手,又把我交到了那个脸庞瘦瘦的男人手里。我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叫了一句:“父亲!”我只能看清他的眼睛,看不清其他部位。好像他在注视我的同时,用双唇碰了碰我的头发……泪水涌出眼眶。我醒来了,再也睡不着。我急躁地想写点什么。

这一夜我趴在床上写个不停。我一口气涂满了许多张纸。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紧紧咬着下唇。没有纸了,我就蹑手蹑脚走出,到中间屋里取来了继父的卷烟纸。

黎明时我又睡了,睡眠中不小心把纸片撒了一地。天大亮时我还没醒,这下糟了。继父一醒来就要抽烟,他去烟笸箩里一抓,手是空的……看到我屋内撒了一地的纸片,就把我揪了起来。

妈妈怎么劝也没用。他把我提起来,像扔一个死伤的动物一样,往角落里一扔。所有写成的纸片都被他踩、撕,毁掉了。他说:只要再看见我这样胡乱写划,看见我趴在床上弄这事儿,非把我揍死不可。

我蜷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其实最早阻止我的是妈妈。她生下我这么个孩子,却又埋怨我,为我痛惜。我不知该说些什么。那涌进心里的阵阵灼烫,让我只想面向南山大声呼喊。喊不出,像往日一样沉默。什么时候染上了写个不停的毛病?回想一下,像是刚上学不久,大约三年级左右吧—很平常的一天,突然觉得心里一热,就趴在床上写起来。我写看到的一只鸟、一只蝴蝶,写它们可爱的模样。我在纸上与它们热烈交谈……妈妈走进来,我没有发现。妈妈站在身后看了一会儿,喊了一声。我抬起头,吓了一跳,因为她脸上是很害怕的样子。她说:你不能,孩子,你不能!妈妈是说我不能在纸上写。为什么不能?她说不出。

可我需要这样。我学会了写字,越来越多的字,我渴望记下什么啊。许多许多的字,连接起来是一句话;许多许多句话,连接起来就是我心里的意思了……神奇的字组成的东西包含的奇异说也说不完。

我们家的阁楼上有一个粗糙的木箱,我爬上阁楼的那一天,就知道真正的珍宝藏在哪儿了。

这个木箱也是妈妈携来的,就像当年携我而来一样。她没有把它遗在远方,可见她仍是可爱的妈妈。就这样,我怀着对妈妈说不出的爱和感激,一点一点读完了木箱里的书。我是嚼了,咽了,世上最令人回味的美食。

感谢神灵让我走近了那个木箱。我开始了无穷无尽的幻想。我认为自己来到人间,来到继父这个小城,特别是有这样一个妈妈和死去的父亲,都是很怪的事情。我自己就很怪。到底是谁给了我这个生命呢?我开始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了。这是老师和同学告诉我的,也是我自己越来越清楚地感到的。

我长大了一岁,又长大了一岁。令我不解的是,如今简直是一天天地痴迷起来了,简直是发疯般地在纸上写。继父把我这个毛病看得极为严重。他确信我是着了魔怪。但由于他的百般阻

第一部007

挠、千方百计的折磨都未能奏效,也就自然而然地放弃了努力。他对一帮狐朋狗友说,家里有一个痴子、傻子,也许是个妖怪。

今天的人或许不能理解,一个大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少年倾注这么多的愤恨。但我理解。因为他是我的继父。我们是为了互相仇恨、互相折磨才走到一起的。我心里明白。他无论是在别人眼前,也无论是白天或黑夜,只要看见我在纸片上写,就一把扯过,团一团扔了、撕了。

他好像挺恨在纸上写字的人,因为他自己就从来不写、从来不看。他用狠毒的话骂我、咒我,说我将来一准不得好死。妈妈渐渐看不下去,劝他几句,反而惹起更大的火气。他用一根带铁钉的皮带抽打桌子,一次用力太大,桌子的一角都抽裂了。这一下抽到身上会是什么滋味。我也许会被他弄死。

他无数次对我动手脚,但从未使用那根皮带。这让我觉得奇怪。

“你为什么偏要这么发疯地写呢?可怜的孩子!”妈妈搓着眼睛,但每次不等我回答就转身做事情去了。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

不明白的是我自己。我只知道离不开纸和笔,是它们给了我一切,一切的一切,包括全部欢乐。我写下的字,只有一小部分、很少的一部分被老师和同学看过。那是写在作文本上的。有两三次,老师把我写的东西念了一遍。所有同学都转脸看我,有几道目光里还有小小的嫉妒。我的脸肯定变得彤红。高兴啊,高兴得想哭。

但我知道,他们无法懂得我写的这些。因为这是在跟自己说话,跟一些他们所不认识、或从来不曾留意的人和事说话。平时跟我说话的人太少了,我只能自己寻找一些人、动物,还有我喜欢的任何一件东西说话。我跟梦中的父亲说话,边说边记—这有点像给他写信。一只白头翁鸟每个星期都悄悄飞到我的窗前。我们也互相分享了一些秘密。我对继父的仇恨它心里也清楚。我甚至请教了解脱之方。它为我流泪,为我歌唱。在长长的时间里,我和白头翁成了最好的朋友,直到它后来一去不返。

我知道一朵花、一棵草,都有奇特的心事。一枝浆果,在它成熟发红的时候,肯定变得和蔼善良。我与它无所不谈。我真的具有与其互通心语的能力。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跟妈妈说了。她毫不觉得惊奇,只是低下头去。好像妈妈在回忆一个熟人旧友—那个人好像也具有类似的能力。

半夜,我突然听到了床边木柜的呻吟。这呻吟像老人一样凄苍。我睡不着,就一下一下抚摸这木柜。它渐渐没有声音了。我们家所有的器具之中,数这只木柜最老旧了,它也是母亲的。

我觉得这只木柜与外祖母有关。我从未见过外祖母,也很少听妈妈谈起过她。但我认定这木柜是老人家的,于是它就等于是她了。真的,我依偎在柜子上时,就觉得是在老人怀里。它有体温,有一动一动的脉搏。

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不大,西靠大海。记忆中的这座城市一直是潮湿的、到处撒满了煤灰。因为城里人做饭、生火取暖全要用煤,而煤是从码头上运来的,搬动时洒在了砖路上。码头上的大船是我心中的花瓣,我一看见它的烟囱、翘翘的船首,心里就绽开了花。我真高兴。

如果没码头、码头上的大船,这个小城就一点也没意思了。从码头上出来的人花花绿绿,什么样的都有。这些人是从船上下来的,天南地北都有。最奇怪的服装都是他们穿来的:雪白的大翻领洋装、缎子长袍、漆黑的西服、白绿两色的水兵服……我有时就为了看这些新奇,长时间地站在通往码头的大路旁。

有一天我正这样看着,突然记起了许久前的一件事。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因为它决定了我的大半生。我仿佛亲眼看到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脸色苍白,手牵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小心翼翼走下大船,登上岸。那长长的、边上系了铁索的木板一颤一颤。小男孩叫:妈妈!妈妈弯腰亲他,说有人会来接我们的。

(那一天没有人接他们母子。这个小城里有他们的远亲,但远亲没有接到电报。当时这儿的电报局十有八九要弄错点什么。不过这最终没有影响什么。他们在此地落脚,而且住了下来。)

那就是我和妈妈。

就这样,我不久就遭遇了继父。当时这个男人在城里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他倒不是什么官,而只是码头上的一个闲人。他在岸上转转,吆吆喝喝,从货仓到客运站,随便来去。所有人都敬他怕他,港长也一样。因为他是一个有过战功的人,据说战功很大,只是不小心误伤了一个人,才下放到这个码头上工作。有人说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他早就是个将军了。对于一个马马乎乎可以做将军的人,人们的敬畏之情说也说不完。比起他来,这座小城就显得太小了。关于他的故事惊天动地—一半是真,一半是出于虚荣心的小城人自己编造的。因为任何人都愿说自己那块地方如何如何了不起,出过怎样的大人物;如果没有这样的大人物,他们就会编造出一个。继父就是他们编造出的英雄。

他们忘乎所以地传颂他的功勋,其实只为了自己心里的满足。因为我渐渐发现,码头上的人,还有所有认识继父的人,他们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他们有时当面奉迎,那不过是怕他。

妈妈也多少有点像那些人,怕他。她过去爱他,但只爱一点点,而且时间很短。我这辈子搞不明白的事情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妈妈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好像妈妈来这个小城之前很久就认识继父。她说:“那时啊,那时我们幸亏有他啊!”到底是什么事,“那时”又是何时,她再不说了。

继父喝了酒格外吓人。他不刮脸,胡子又浓又长,像铁丝。他嘴里喷着酒气,摇摇晃晃走上大街。他不太上班,码头上的人也不希望看到他,因为他说不定逮住谁一顿臭骂。他硬把码头上的一辆破摩托抢来,骑上出城,到海滩林场去打猎。他共有长长短短几支枪,有打散弹的,有打独籽的,有汽枪,还有真正的钢枪—部队使用的武器。全城没有任何人可以拥有这么多武器,只对于他,谁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平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崩了他!说是说,他的枪只打一些动物。那些小鸟、狐狸和兔子,凡是遇上的,都要倒霉。每逢看到他提着血淋淋的猎物走回院子,我就恨死了他。他倒高高兴兴,一进门就大声喊妈妈,喊不应才骂,笑着骂。

我们家住在离码头围墙不远的一幢平房里,院子很大,而且长了无花果树、橡子树。这房子原来是副港长的,副港长搬了新居,这儿又被他儿子占了。因为继父来回搬摩托车、爬上爬下心烦,就对副港长的儿子说:年轻轻的,滚吧!那个年轻人哭着去求父亲,又找港长,结果全无济于事。那些人都说:你快腾房子吧。

第一部011

这幢小院成了我最喜欢的地方。只要继父不在,这里就是真正的乐园。地上有数不清的花草,有出其不意的小虫子,飞来飞去的蝴蝶和蜻蜓。秋天,橡子成熟的时候,就扑到地上来。它长得可太美了,毛茸茸的壳斗,圆圆的橡实,都让我长时间不转睛地端详。我爬上了这棵枝叶繁密的大树,让树叶把身体笼住。这样我迎来一只喜鹊、一只野鸡、一只蓝点颏。有一天我正卧在那个粗斜枝上,突然有个机灵的小动物迈着难以置信的碎步跑过来。我首先瞧见了它银色的长尾。原来是一只松鼠。

后来我又发现了五六只不同的松鼠。它们在树上跑来跑去,有时顺着树干飞快蹿下,围着树玩耍。它们与我熟了,并不怕我。我一抛出馒头渣,它们立刻就凑近了。它们像人一样,用双手捧着食物吃。

我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妈妈更为不安。她走进我的房间,一推门,我赶紧把手头的东西藏到被子下。那是我刚刚写满的一张纸。我正激动得满脸彤红。妈妈肯定发现了,没有做声。她一下下抚弄我的头发: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啊,这么一个。她说完再也不吭声了。后来她紧紧地抱住我。只一会儿我就想哭。我一这样挨近妈妈就想哭。这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太幸福了,就得哭。我想一个人到了没有妈妈搂一下的时候,又深又长的悲痛就该来了。这种悲痛躲也躲不开。妈妈搂紧了我。

“孩子,你整天不说话,为什么?整天写、写,这会得病的……能告诉我你怎么了吗?告诉妈妈。”

我直盯盯地看着。我没有可说的,因为我不爱说话是天生的,这并不为什么。平时,我最感动最喜悦,想大声嚷叫的时刻,也是缄默,最多只不过是找一张纸,飞快地写划一阵。这才给我欢乐,让我痛快。妈妈说老写会得病,她错了。我的笔和手给缚住,才会得病。

妈妈离开后,我长时间什么也没做。我在想妈妈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不说话呢?真的,在家里,我常常一整天不吭一声;还有时时间更长,可能是一个星期不吭一声。有一次,最长的一次,我大概一个月没怎么说话。为此继父暴跳如雷,说要把这个哑巴的嘴用铁棒撬开。幸好他没有那样做。那次妈妈把我领到一边,一个劲催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像没有听见,两眼发直看着。她急哭了。我的心软下来了。我爱妈妈。凭着这爱,我用小得只有她和我两人才听得清的声音说了一句:

“我的喉咙疼。”

后来当然有医生来家里,用竹板压我的舌头,又翻我的眼皮,脱去我的衣服仔细看。结果医生摇着头走开。医生留下的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药片,不是维生素就是钙片,我一粒也没动。医生第二次离去时对妈妈说了语重心长的一句话:性格啊。

妈妈有时坐在我面前,摸摸我的额头,表示着她的欢欣。她还多次吻我的额头,不过那是以前了。现在她用手代替了嘴唇。我暗暗观察过自己的额头,我得说它不算难看。不过它让妈妈喜欢成那样,总还是不解。她说:你爸不大声喝斥就好了,你呀,就不会这样闷着了。

她的叹息是我最熟悉的声音。直到我长大了,长得比一般人都要大一些时,还是常常记起妈妈的叹息。有时偶尔听到人群中有谁发出一声长叹,我立刻会想起妈妈。善良无奈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出这长长一叹了。

妈妈从来无法阻止继父的狂躁。他有颗帝王心,当不成,就在家里撒野使威。他发火是随时随地的,大瞪双眼看妈妈,看我,动不动就嫌我妨碍了他。我也只能躲着他。我更不敢吭声;从刚有记忆的时候就是这样—那时还没有这个继父。奇怪,我怎么那时也不敢吭声?

我一想起这些就暗暗吃惊,有时真想大声问一句妈妈:是谁吓着了我啊?是什么时候?是在娘胎里、或更早更早的时候?有人说一个人投生之前只是游动在空中的无形颗粒,它的名字叫“灵魂”。大概我的“灵魂”被什么给惊吓了,一定是这样。所以,尽管妈妈把一切罪过都推到了继父身上,我却不以为然。我宁可相信那个医生留下的格言般的短句:性格啊!

继父的枪一支一支罗列在那个黑色的木架上。那是在他的卧室,一架大床对面。我有一次从门口走过,不经意地往里一瞥发现了。继父自己睡在一间屋里,那是全家最神秘最阴暗的一角。

我随时都能嗅到从那儿散出的硝药气味。他的屋子除了这些枪支,还有几把陈旧的刀剑。一把老式马刀带着豁牙挂在床边,妈妈说那是他亲手从一个外国将军手中夺下的。传说中他只身一人逮住了将军,是吗?妈妈说不知道。

继父不在家时,我总想遛进他的屋子。除了看看那些刀剑之类,还想偷一点纸。他有集聚各种吸烟纸的癖好,又白又薄的、粗糙发黄的,他都要。大概这些纸堆在一起,放在某个角落了。它们在那儿诱惑我。我相信全城再也找不到这么漂亮的纸张了。那时我对纸有一种渴念,就像馋一种甜食,饥饿感阵阵袭来。那时的这种感觉一生都忘不掉。白天,当我从窗上发现他提着一叠纸走进院时,立刻因饥饿、因突发的一阵攫取欲不能实现,难受得闭上眼睛。

终于有两次,我进入了他的房间。当时妈妈也不在。我竟然来不及去看那一排枪,一进门就蹲下看床底。我想这些纸会整整齐齐码在床下的一个纸箱里。床下果然有三个纸箱,我一个一个打开。让人失望。一个装了破鞋子,一个装了废弃不用的螺帽、钉子、枪上卸下来的什么部件;最后的一个则盛满了火药。这些火药竟不全是黑的,而是五颜六色,像彩虹。它的旁边是铜弹壳:他有时一个人蹲在那儿吭吭哧哧喘,就是往空弹壳里装火药。听人说城里有一个猎人自装火药时被炸伤了。可是我们家里一直没有那种可怕的事情发生……

找不到纸,回身仔细看架上的枪。它们都给他的汗手浸得黑红,滑腻腻的,连枪管也是这样。有两支枪口还堵了棉花,我取下棉花嗅了嗅,闻到了比烟末更呛人的气味。我往枪管里瞄了瞄,里面装满了黑夜。那儿有无数惨死的生灵在呼叫,它们哀哀的眼神、绝望悲愤和垂死的面孔,都在一刹时看到了。

环顾了一下这间陌生的、悬挂了蛛网的屋子,就要离去。可就在这时,我从那张大得可怕的床上发现了什么:一点纸角从铺开的军大衣领子下伸出。掀开军大衣、褥子,我一下子呆住了。

原来这个贪婪的人用一叠叠纸铺在床板上。这么多,大约有几千张!每一张纸都漂亮得不可思议,有的是糊窗纸,有的是红蓝彩色纸,还有码头上用的货单。我想起继父在阴雨天里叼着彩纸卷成的喇叭烟,明白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抽烟了,就伸手到褥子下一抽。

我满怀敬意地看着这些纸。它们像我一样沉默。我似乎明白了它们此刻火热的、急切的心情。

为了不让继父发现,我只取走了很小一叠。我那么兴奋,一回到自己的屋子就关上了门,不顾一切地写起来。

没有人能够理解那个年头的我,我和纸,我的心情,我莫名其妙就要涌出眼眶的泪水。我在心里呼唤着妈妈、未曾谋面的外祖母,以及那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他就是我真正的父亲啊。我的思绪最终停留在他身上。我好像在一瞬间看清了他的全部,也明白了一切。我于是急忙伏在了纸上,记下来,全记下来。由于用力很大,笔迹都刺破了纸页:

我的父亲是个诗人。

我紧紧盯着自己刚刚写下的这一行字,直到双眼发酸。几粒泪珠从眼睑渗出。但我敛住了声息。接着右手又动起来,像是被一种未知之力推动着一样,又添上了一些字。于是就变成了这样一句话:

我的父亲是一个身遭不幸的诗人。

我这一生过得不易。今天的孩子能否经历我这般变故、这多苦难,我还不敢肯定。从小到大,到接近衰老,我常常短缺人的生存所需的最基本的东西。真的,我和我的同时代人时不时地短缺这些东西,有时快要过不下去,快要死了。

比如说,我刚刚学会写字就缺纸。今天的孩子会说:笑话!纸还没有吗?没有。真的没有。国家到了特殊时期,就是没有纸。许多报刊停办了,印书的纸黑得没法读,连课本也是劣得不能再劣的纸印出的。要找一块未写上字的、比手掌大点的纸片,那是多么难哪!因为缺纸,窗子黑洞洞,因为只能用旧报纸糊窗。

我发痴地搜寻纸张,从一切可能搞到的地方下手。我踏着木凳,把屋里的顶棚纸撕下了好多,因为它的反面可以写字;后来我又从角落里找到了许多年前的一卷日历,它的反面也可以写字。当时我看到谁有一张格子信笺或稿纸,会羡慕得流出口水。我无意间读到了一本书,上面讲中国的四大发明,其中一项是造纸。我神往地看着,好多次萌动一个念头:动手造纸。

想想看吧,想想我的继父在城里是个多么厉害的角色,他居然可以在当时拥有这么多纸、各式各样的纸!书上对拥有许多土地的人叫“土豪”,那么依此类推,可以毫不含糊地讲,继父是一个“纸豪”。

打倒“纸豪”!

可是很不幸,我没有办法更多地分享他那骇人的拥有。我那些写不完的字迹,都划在了各种寒酸、琐碎的纸头上。在学校里用的作文本虽略好一点,但它太薄太薄了,而且也是黑纸做的,如果我放开手去写,只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反正面就可以写完。

关于缺少食物、以至于饿死成千上万的人,这方面的记载多极了,用不着我去饶舌。记得那是我长得更大一点的事儿,那时突然就没吃的东西了,哪里也找不到。当然了,全城的人都饿得喊起来,接着人瘦了,再接着不少人就饿死了……没有饿死的都是幸运者,所以说我们全家都是幸运者。

与别人不同的是,我这一生,别人短缺过的,我也无一例外地短缺;别人曾经拥有过的,我却照样短缺。比如说因为我要不停地写,所以缺纸的记忆对我来说是铭心刻骨的(也因为这个,我这一辈子,每逢看到那些糟踏纸的人,就会觉得是罪犯中的罪犯,坏到了不该饶恕)。除了这些,我缺少的、人生必该拥有而我却全然没有的,还有许多。我生下不久就缺少了父亲,后来尽管有了一个,但我已说过,他算不上。我大半生还缺少说话的场合和机缘。为此我苦了好久,苦苦不能如愿。我不能张嘴,总是有什么如哽在喉。这可怕的感觉是我的生父、也是我的继父、是看不见的什么造成的。如果依了妈妈的判定,我是被暴烈的继父吓走了魂,那么以后呢?我离开他以后呢?我又是被什么吓走了魂?

我正在壮年时就害了大病,以后大病不断,几次死去活来。这都是因为不能及时把心中的郁积吐出造成的。它们在心里结成了硬块,把我害了。

还有许多年,我缺少爱情。人到了一个时候总是很需要爱情,它的重要性并不亚于食物。在长达十年或更多年里,我缺少它。想想看我多么悲哀。至于这些,不是我们现在所要讨论的,那也就罢了。

接着说我那天从“纸豪”处得到战利品不久的事。出于兴奋,我写了许多,特别是写下了那句致命的、连我也不解的关于父亲的话。

这句话被母亲发现的情景,值得我记下来。

本来那些写满了字的纸片都被藏了,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被子里。因为继父从来不翻动被子。那天下午我从学校回来,进门后觉得屋里安静极了。往常不是这样。继父在时不用说,他总是弄得到处乱响;就是母亲一个人在家,也要忙着做家务,里里外外忙。门虚掩着,屋里肯定有人。可是到处没有一点声音。我推开自己的房间时吓了一跳:妈妈伏在被子上,肩膀一抽一抽。

她抬起头时我才明白,她已经哭了很久。

那被子正换过了新套子,不用说她整被子时看见了那张纸。妈妈很少流泪,更不用说哭成这个样子。我害怕了。写了那句话的纸就捏在她的手中,此刻已被泪水打湿。

“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写呢?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你写的—你听谁这样说了?”

我呆望着妈妈,还没有从惊骇中醒来。天哪,我不过是无意中写出了这样一句话。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消瘦的男人。这时我敢肯定的是,我一准见过他。而且,我爱他,从心里深深地爱。这种爱今生也不会变了。我扑进了妈妈怀里。

但我自始自终未说一句话。

老师是个大辫子姑娘,有点胖,无论是人多还是人少的场合,总是喜欢颂扬我的继父,讲一些他的故事。那些故事我都听过一千遍了,什么单枪匹马生擒外国将军的事儿。她讲的时候紧盯着我,两眼闪着光泽,后来还流了泪水。

她最后总是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对她的目光有些胆怯。我唯一喜欢她的时刻,是她对同学捧读我写的东西。她说:“真是什么父亲什么儿子啊,真是啊!”每逢听到这句话,我就气得要哭。这是一种特别的恼怒,顶得我脑门发胀。她不知道那个人只是我的继父。(同学中有两个也是继父,看着他们被继父手扯手送到学校的情景,我心里羡慕到了极点。)老师说:我有机会一定去看看你的父亲。她说她这辈子就是崇拜英雄。

我想你去吧,去看看那个“英雄”吧。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身边的人没有几个能读懂我写下的这些纸片。他们有时只不过装出很懂的样子。其实他们即便赞扬,也离我很远。只要有一点可能,我总是把一切写上了字的纸片都藏起来。我并不希望别人看到,包括妈妈。一想到妈妈我的心里就难过,我知道这辈子再不会有谁比她对我更痛怜、更悉心照料的了。她差不多算是一个完美的人,仅仅在继父的问题上犯了一个错误而已。她一开始对我写个不停的毛病有些害怕,大声喊:孩子,不能啊,千万不能啊!因为这呼喊的声音来自她,所以我也就有了隐隐的犯罪感。

胖老师在小城里是个受欢迎的人。码头工人穿着脏破的工作服走在大街上,见了她就笑。她只轻微地点点头。有时我看到她与年纪较大的头面人物争论问题:一对眉稍拧起来,噘着嘴。我觉得有许多人喜欢让她顶撞,顶撞得越厉害越好。但我明白,继父不会满意她这副样子。

她到我们家时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家。妈妈欢迎了她,她扑在妈妈怀中。后来两人又紧紧握手。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退到自己屋里去了。心扑扑跳,我有点害怕。

院门响了,继父回来了。很大的皮靴声让我的耳朵受不了。每逢此刻我就紧倚在那个老旧的柜子上,这样心里才踏实。

仅仅过了一两分钟,我就听到了胖老师的喧哗。后来一阵冷场。我仿佛看到了胖老师此刻那对拧起来的眉稍。我在心里说:你算了吧,你可千万不要顶撞那个人啊,他与别人不一样,他吞食了很多火药。

正这样想着,突然传来了继父炸雷似的声音。正巧顶棚上落下了一点屑末,我浑身一抖。他吼叫什么我听不清,但很快就听到了老师的抽泣。

一串细碎的脚步,院门砰一声响了。她跑开了。

继父又骂了几句。屋里平息下来。

深夜,继父睡了,妈妈来到我的床边。她说老师在他面前赞扬了你,说你真能写啊,如何如何好,什么父亲什么儿子……他听着就火了,就差没伸手揍她了。

妈妈抚摸我,一声不吭了。她的手移动到我的嘴边,我就轻轻地咬住了。我用力地咬了一下。妈妈抱起了我。

在学校,胖老师对我河水一般的赞颂突然就终止了。她甚至变得不再正眼看我。负责发放作文本的同学是她的心肝,她走到我面前,把本子猛地扔在脚边。我拣起来,弹去上面的土。

胖老师说所有人,只要是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涂抹我这样一堆鬼话。我是一个头脑混乱、不着边际、不可救药的少年。我的将来一片漆黑。

最后一句可怕的咒语我倒非常喜欢。我当时欣喜地看着她,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知音。

“傻子,说你呢!”

我还是欣喜地看着她。

她气得大张嘴巴,急急喘气。但我已无心理她了。接下去她说了什么我都充耳不闻,只想自己的事情。我的心又飞到了远方。在那些陌生又神奇的角落,在过去和未来,都似乎有过我的声音。这就是我不停地在纸上划下的痕迹。我这样想像,直想得心里发烫,血全涌到脸上—这时候我如果是在街道上,是我一个人,我就会奔跑起来。

“一片漆黑”就是夜晚。我怎么能不喜欢夜晚:温暖、安静、有趣。我的将来全剩下夜晚了,我的外祖母,我未曾谋面的慈祥老人,我要在夜晚随上您了,让您扯紧我的手。

{.第二部.}

如果真有个神灵,那就祈求你了,求你快些把我们身边这个舞枪弄棒的男人领走吧,无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神灵无所不能;而在这个城市,看来没有人能对他做点什么……这一天,他好像是醉酒了,摩托车把街上的什么撞了,麻烦不少。他回家就骂,不过我和妈妈都听出他在骂自己,而且口气里有些胆怯。港长亲自来了,两人关在屋里。继父偶尔骂一声,不过声音比平时低多了。我想他肯定遇到了大麻烦。

第三天我和妈妈才知道,我们家里真出了大事了。继父把街上一个人撞成了重伤,正是腰椎部位,医院断言这个人要下肢瘫痪。天哪!妈妈哭着:这个人是个男孩,才刚刚十五岁,那一天正背着书包走在人行道上……

我不敢想一个十五岁的截瘫少年。恐惧、震惊,还有深长的犯罪感和愧疚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后来的十几个夜晚我都吓得大气不出,几乎没有好好睡过。我常在半夜倚紧了那个老式木柜,轻轻呻吟。

妈妈不让我出门,也不让我上学。我不问为什么,但我知道全家都因为继父遭遇了危险。这危险很大,我朦胧间觉得这危险会伴我很久。

当时我只发现有穿便服的人在四周游动,后来才明白那是港上派来保护我们的。原来那个孩子的父亲几次找继父拼命;有人威吓他,他就发誓说,总有一天要把我的下肢也弄残。

这是多么可怕的消息。那个模模糊糊的预感终于被证实了。可奇怪的是我反而一点都不害怕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不害怕了。

这事儿直闹了半年多。港上包赔了致残者一笔很大的钱,据说市里的头儿也亲自出面帮继父说情,这事才算稳定下来。

那个招灾的家伙自己倒能沉沉入睡。他粗重的呼吸透过墙壁传来,让我恨得牙痛。他这之前早就自由出入,仿佛压根就不把那个人的威胁放在眼里。但我发现,他出门时总要把什么掖在腰里。那是一支短枪。我过去从来没见他的短枪。

他照常到远处打猎,照常驮回一串血淋淋的猎物。我和妈妈不吃他打来的东西,他就自己炖了吃,还送给港上的朋友。院子的铁丝上悬挂了不少动物毛皮,它们在风中诅咒那个人。

妈妈总是叮嘱我出门小心。只要我回家晚了,她一定会在街上等我。有一天她站在离我们家两道街口的路边等到我,扯着我的手就走。走了一会儿,我发现并没有朝自己家方向走。妈妈背了一个大包裹,这也奇怪。

我们走在一条又深又窄的小巷里,妈妈正细细看门牌号。在一个土灰色小木门前,妈妈轻轻敲着。许久,里边没有一点声音。妈妈又敲,敲敲停停。

门开了。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目光像锥子一样。妈妈声音很小,很艰涩地说了什么。

男人肩膀一抖,胸膛中间凹了一下,使劲一咬自己的嘴唇。

妈妈乞求他让我们进去。他没吱声,闪开身子。小院铺了青石板,屋子小得让人想起田野上的草铺子,黑黑的。黑影里有个童声在唱歌,不停地唱,一句也听不清。一股刺鼻的气味扑来。我愣了一下,妈妈扯了扯我。

窗子那儿有一团光亮,坐着一个苍白的少年。他的两眼黑得要命。他平静地看人,眼里的泪还没有干。原来他刚才是一边哭一边唱。

他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我如果不是被妈妈扯住,会立刻逃开。我心里承认,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身旁这个中年人发誓要把我弄残。我不敢看他的脸。

妈妈伏身去摸少年的脸。少年僵了一样。

截瘫少年叫“永立”。我知道“立”就是站着的意思。这真是个让人流泪的名字。妈妈那一天哭了,我想她就是为这个名字而哭的。回到家里,我忍不住心口的烫痛,一直伏在床上。

这天我在心里对那个梦中才看得清的清瘦的男子说:这儿发生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它就在眼前,是我亲眼所见。我不知该怎样做、做点什么?

我总觉得那个目光刺人的中年男子必定会做点什么。他不会就此罢手。那一天他没有对我们说一个字,一声未吭。妈妈从大包裹中取出了许多东西,有衣服、糕点、书籍,一一放在炕上,那个少年眼中射出感谢的光。可是他的父亲一声不吭。

妈妈擦着眼睛,一下下抚摸孩子,流着泪走开了。

我在心里说:当那个可怕的报复临头的时候,这儿的任何人都不要害怕。要迎上去,因为这是应该的,因为它应该发生。这个结果落在谁身上都行,就是不能落在妈妈身上。只有妈妈才是无辜的。

那个只能坐卧的少年怎么走出屋子?怎么去看码头上的大船、白色的沙子、满天飞舞的柳絮?街上有多少人、跟在人身后的狗和猫,还有各种各样的……我永远为永立难过。

他的不幸被我遇到了,并且离我这么近。我不明白那个作孽的人还怎么活下去。我一连多少天观察他的脸色,发现他还像以往一样。原先我估计他身上的一部分活气儿会因那个少年的伤残而消散。没有。铁石心肠。我只有诅咒他了。我把诅咒的话写了满满一张纸;我为这无头无尾的语言的河流而惊讶。

那个少年比我大几岁,应该是我的哥哥。

有两次我悄悄来到那个陈旧的小门边。没敢伸手敲门。我倾听着,希望听到他流泪的歌唱,没有。

第三次我终于敲门了。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头发乱得像鸦鹊窝。她把我当成了儿子的同学,点点头就放我进去了。

永立像一只大猫一样伏在窗前。他听到声音转头,费力地爬过来。这时他母亲从角落里推出一辆木制四轮车,上面有一个壳斗。我认出这是老式童车。永立装进那个壳斗里,没有知觉的两腿搭在斗外……

后来的日子里,我就用这辆车推他走出院子。在细长的小巷上,他轻轻唱起。我忍住了眼泪,低头推车。还是我原来听过的歌。不过这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像自语。

我们去了码头。白色的大船在轻轻移动。码头工人看我们几眼,就忙自己的去了。起重机的绞盘发出沉重的磨损声,永立捂上耳朵。我把车子推开。从东西大街上走过,到了十字路口又往南。路口东侧有一个修鞋的摊子,我们看了一会儿。

天黑前我们又去了码头围墙北边的杂树林子。这是我经常光顾之地。我在这里常常一个人呆上半天。这里最适合自己。当我盯着一株蒲公英或是马尾蒿沉默时,心里的话语正像滔滔的河水……

现在我们一块儿沉默着。

每到阴雨连绵的天气,继父就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这样的天气他不能出去打猎,也做不了自己想做的其他事情。妈妈对我说:这样的天气他身上不好受。他的肋骨有伤,后背也有伤。这些伤怕坏天气。这话让我很快想起了卧在窗前的永立,心中立刻被悲愤和忧愁填满。

他坐在门口喝酒,旁边是烟笸箩、一点下酒的花生米。他搬弄起枪支,仔细地擦起来。我从侧屋的窗户往外看,生怕被他发现。我想起了几年前在动物园看到的那头熊。它弄伤了前爪。他的背像它一样厚,可是抓枪、捏弄花生米的模样,又显得无比灵巧。

小雨无声无息。一点风也没有。院子和屋内一样,声息皆无。妈妈不在身旁,她到一边忙去了。

这时我突然发现有几只灵巧的动物在橡树上奔跑:三只或四

第二部027

只松鼠从树冠上下来,在草地上双手抱起什么,细细地啃。我被它们吸引住了。

它们吃东西的样子有点像人,可是我敢说它们比人的举止更为优雅洒脱。在这个阴雨天里,它们多么快乐。如果不是门口那个人,我会不顾一切地奔到院里。

正看着,突然离橡树远一点的那只松鼠头一歪倒在地上,四蹄抽搐起来。我懵了,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当我一回头看到继父在端着枪,就发出一声大叫。已经晚了—第二只正在吃东西的松鼠也倒地抽搐。没有枪声,他使用的是那支汽枪。

我浑身打颤。继父提着枪隔窗咆哮,把烟蒂吐在地上。我跑出去,跑到倒地的松鼠跟前。它们没有希望了,眼里最后的一点活气也在消失。扑鼻的血腥味儿淹没了一切。

(我觉得是自己被两颗子弹击穿了。) 他提着枪,跺地有声,只一抡就把我摔到了一边。他继续骂。他说要不是因为我这个倒霉鬼,四只松鼠都是他的了。妈妈一直没有出现。她正在屋里擦洗什么。就像过去一样,天大的事儿在她不知不觉中全发生了。雨下着,无声无息。我知道每年都要有几次沉默的雨,而每一次,都要发生点什么极坏的事情。

那一叠叠纸片,有的就记载了那些伤心的事。两只松鼠的亡灵在湿淋淋的雨中向我哀f,声音尖亮逼人。我是全家唯一听到这悲声的人。

大约用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写满了六张白纸。为了节省可爱的、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纸,我已经习惯于把字写得小而又小。妈妈的眼睛不花,可是她也要费力地看。继父那双空洞粗疏的眼睛压根就看不懂这些字迹,他是个真正的睁眼瞎。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别人不知道的奥秘,可是我记下来了。这些隐秘分属于逝去的人、未曾谋面的人,还有那些无言的花草、小蝶、鸟儿、小溪、河水、大树、各式家俱……这是真实的。它们和他们有奇怪的、对我来说却是易懂的语言。我们的种种交谈都悉数记下。我不能停息。

妈妈,她该读得懂啊。

可是妈妈胆小、害怕、善良、美丽。

这个嘈杂的人世啊,有谁能配得上妈妈?我一次次想望那个消瘦的中年男子。我早在心里认定他是真正的父亲,而且是一位诗人。

到底什么才是“诗人”?妈妈能清清楚楚告诉我吗?妈妈当然知道,她不知道,就不会和他一道生下我。可是妈妈无论如何不会告诉我。那是她自己的秘密。

我现在有了最重要的朋友,他就是那个坐在儿童木斗车里的永立。

我恨那个寒酸的、搁不下他一双长腿的儿童木斗车。我总琢磨着为他买回一辆光闪闪的轮椅。我在海港东路的商店里见过这样的轮椅。

我趴在床上那会儿,那个可恶的家伙已剥去了两只松鼠的皮,亲手熬了一锅汤。他好像把阴雨天里的煎熬全部忘却了,得意地在桌上摆好了碗筷,把汤分盛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唤起来。

三个人坐在桌前。我站起来,妈妈又把我按下。他喝了一口松鼠汤,大声赞叹。又喝酒。他接连喝了两碗,脸色红红的。他已经喝了一天酒。这会儿他才发现我和妈妈一口汤也没有喝。

“喝!”他喊了一声。妈妈说:他不喜欢这气味,你就别硬让他硬让他。他盯住我。我还他同样的目光。我极少有这样的勇气。我觉得在阴雨天里格外有力。真的,他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后来他把我的一碗汤也挪到了妈妈面前。白汽飘在妈妈脸前,她把头转开(我差不多又看到了那两只可爱的、一蹿一跳的松鼠)。他声音低低、却是格外凶蛮:喝。妈妈抬头看着他。我从昏暗的光线中却看到了她鬓上有几根

白发。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妈妈端起碗,手有些颤。碗刚沾上嘴边妈妈就呕吐起来。她吐得吓人,眼泪呛得挂了满脸。我抱住了妈妈。他的骂声像风声一样在屋内呼啸。我扶着妈妈回到房间。我跪在床上,这样我的眼睛与妈妈的一般高。我看到她挂了泪珠的睫毛又浓又长,鬓上是那几丝白发。

这个夜晚妈妈一直搂着我。没有说多少话。这回她该知道那个人有多么可恶、多么卑劣了。她什么都知道。我想告诉她:我们走吧。去哪儿?哪儿都成。当然,最好我们去远方,去我们手牵手开始走路的地方。

黎明时我醒来,看见妈妈正在等我。我说:妈妈,我要买一辆轮椅,很漂亮的轮椅。妈妈说那需要很多钱的。

可是我一定要买那样一辆轮椅。

我曾把积在心里的一个疑问提出来—这是我一直害怕的一个话题:港上不是给了他们家很多钱吗?为什么他们就舍不得买一辆轮椅?

妈妈叹气:没有太多的钱,不是别人传那么多。这一家人实在太穷了,这笔钱的大部分抵了债。

我再也不问了。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妈妈要和我一起攒钱了。

那个人不注意时,我偷卖了他悬在铁丝上的几张毛皮。我还卖掉了院子角落里的废旧铁块、铜丝之类。学校勤工俭学时我熟悉了三种以上的草药,只要一有时间,我就去海滩杂树林里采药。

这期间我几次去那个商店,这轮椅啊,它锃光瓦亮,是我的至宝。

我忘不了这个中午:妈妈从衣兜里掬出一个纸包交给我。五十元钱。我的心扑扑跳。我已经有了五元。五十五元,正好可以买回那辆宝贝车子!

怀揣这笔“巨款”,双眼迷蒙。我看到妈妈满脸都是喜气。她在用目光催促我。她不愿与我一起去那个商店,不想分享我的快乐。妈妈。

直到后来我都忘记问一句,她这五十元钱是怎么来的。当时这不是个小数目,而她在家里又不管钱。

不敢回想那幸福的一天,那每一个细节。反正这辆锃光瓦亮的轮椅推到低矮的小屋里时,那儿的一切都变了。小屋再不像过去那么昏暗。永立在木斗车里发怔,直到被抱上轮椅还怔着。他母亲感激的话语反而让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