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红纱》:自然史诗中的生命寓言 ——评瑞娴的长篇童话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崔昕平 2019年10月29日09:15
瑞娴,对儿童文学创作领域而言,是较陌生的名字。而她的创作履历,则颇令人咋舌,她已出版的、受到高度评价的文学作品,包括小说集《布什与我们的生活》《哑女的草原》,散文集《做一只蜻蜓飞过》,散文诗集《肋骨》等十多部,还创作影视剧、舞台剧剧本多部,是著名剧作家沈默君的关门弟子。她的创作涉猎广泛,除小说、散文、诗歌、剧本外,她的评论、杂文、名人专访等也卓有影响,她的美文作品被很多名家朗诵,流传很广,还曾为很多歌手创作歌曲,被称为跨文体创作的多面手。
长篇童话《绿野红纱》是瑞娴初涉儿童文学的探索之作。事实上,她与童话已结缘日久。她的案头,始终放着《安徒生童话》,它伴随她度过了苦闷迷惘的少年时代,至今重读还会激动不已。她也曾以散文诗的形式,表达对安徒生的遥遥敬意。凡常的世相百态下,循规蹈矩的生存步履中,瑞娴的心从未遗失过童真,那是一个纯净美好、阳光善意的世界,与成人世界格格不入。这就注定了总有一天,在创作了大量成熟作品后,瑞娴会重返童话世界,以切近她心性的、返璞归真的梦幻之笔,书写生灵之间相爱相杀、唯美震撼的故事。
《绿野红纱》字数高达十余万字,这与普遍可见的三、五万字的长篇童话相比,体量可谓“庞大”。显然,从少年时代就开始文学创作的瑞娴,并未打算仅仅创作一部以童言写就的、儿童态的童话,而是欲以童话的方式,童话的精神,抽离对“人”个体的描摹,以别样的文学手段描写生命,描写万物生灵相依同在的状态。这个颇为宏大的构思,显示了抒写人与自然的史诗意愿。
对于我们身处的生灵世界,作家的角色设置可谓“上天入地”。众多的出场角色,依能力高低,排布为四大种群:第一种群,是居住在高山王国的自然生灵,如:红纱女、女王、飞龙等。那里的高度,对地球来说等同于天外和神话,连飞得最高的大天鹅也无法抵达;她们超越于人类之上,接近仙界,她们生有奇异的红纱翅膀,能自由飞翔上天入地;第二种群,是地球上与天界通灵的人或物,如脾气暴躁忠于职守的山神爷爷,碌碌河的主宰——哲人似的千年龟王;第三种群,是人类,形态最为复杂,既有善良美好的牧羊少年吉儿,菩萨心肠的老奶奶,也有粗暴野蛮的猎户豹胆——他与憨厚的双胞胎弟弟小木匠互为人性的两个面;既有德高望重的老族长,淳朴本分的山民,也有科技发达但利欲熏心的山外“文明人”;第四种群,是惧怕人类的小动物:森林活化石和百科全书老绿虫,爱唱小戏爱苦中作乐的老田鼠,爱到处传播消息的嘀咕鸟儿,爱学人话的话皮子……
《绿野红纱》以相对独立又紧密关联的四个章节,讲述人类文明与神秘空间的共存,人与动物间的恩怨,人与人之间的相爱相杀。故事时常荡得很远,展得很开,但又若即若离不可分割。故事的场景,则主要以“山里”与“山外”构成两处转换,形成完全对立的两种生存状态。山里、山外,原始、文明,形成对比性的描写,又通过红纱女的梦境与现实的轮回穿插,包罗了多重内容。然而,和谐共生的状态最终被打破,各界的生灵们都将面临生存的危机,家园的陷落。灾难的源头,来自贪欲的蔓延,对自然的无尽索取与粗暴破坏。
来自高山王国的红纱女卷入地球的灾难,源自一个情绪动力点——孤独。像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一样,只拥有短暂记忆的红纱女不知自己来自哪里,去往何方,她渴望融入人类的世界,向往亲情的温暖。为了引起人类的关注,她顽皮任性地制造着恶作剧,为世间留下许多的鬼魅传说;后来,她遇到了爱吹笛子的美少年吉儿,吉儿是菩萨奶奶收养的一个孤儿,同样身世不明,两颗孤独的心灵瞬间找到了认同感,他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看似简单的情感线,借助四个种群的角色设置,使我们得以从不同角度看待事件的走向。从人类的视角来看,红纱女是诡异而危险的,山民们并不能接纳这样的异类,于是行巫作法,驱逐“妖孽”。敌意的举动,激怒了野性未改但本无恶意的红纱女。作品籍此,通过一个神秘生灵误入人类领域,检视人类对待外来物种的态度。如很多科幻片中出现的,人类对“另类”的假想往往是充满敌意的、排斥的。不同物种间,因为不熟悉而相互惧怕,互生莫名的敌意,导致了许多不必要的纷争。这重冲突,颇具启示意义。
当红纱女与山野的小动物们在一起时,作品又从动物的视角,揭示了人类善恶相间的本性,也道出了生存法则的残酷。“动物们的控诉”一节,形象诉说了这个世界各物种间的互为天敌,环环相扣。如果一众生灵都能节制在有限的欲望之内,生态便是平衡的;而当欲望超出了限度,灾难就来临了。对山外文明的描述,恰恰构成了这一重冲突。
与山里人相比,山外“文明人”的生活节奏很快,每天既像被抽打的陀螺,又像抽陀螺的人,抽打着地球更快地旋转。人类开矿、通路、爆破,试验核武器,发射火箭……在山里人与动物们眼中,他们贪婪、疯狂而又可怕。作品直接指向了山外世界的危险性与病入膏肓:科技高度发达的所谓文明世界中,欲望正带着人类走向一条不归路。为逐利益,人类陷入了“互害模式”,“人人都是受害者,人人都是肇事者”。各种问题层出不穷,科学“只能被动地应付,却无法预防即将发生的灾难”。作品借老龟王做出寓言:“当人类的科学文明发展到违背自然的程度时,注定会灭亡的”。无节制的开发破坏,打乱了地球自身的规律,加速着地球的毁灭,作品预演了地球的暴怒:“禽畜乱逃自投网,人如蝼蚁丧黄泉”,世界再次回到天地鸿蒙,宇宙洪荒。
由此我们发现,瑞娴显然并不打算仅仅去写一个童话,而是在为大自然的万物生灵书写生命寓言。
《绿野红纱》中,所有的命名都有寓意:一条“碌碌河”,一个“桑田村”,正所谓生灵忙忙碌碌,世界沧海桑田,还有:蹉跎树、洪荒山、陀陀洲、风火鸟、牛头马面村、昼伏夜出村……作家警示人类,在自然威力之下,被人类顶礼膜拜的高科技是多么的束手无策。灾难来临时,“科学”并不能行使“拯救”,而是由一个具有异能力的、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角色——红纱女,或者说,仍是以一种中国远古神话中神力英雄的自我牺牲,来承担了拯救的重任,充当了人类的诺亚舟。高度迷恋、崇拜科技的当下,这样的结局,引人深思。
与此同时,作家并没有止步于毁灭与拯救,而是更加深切的向“人性”的纵深探去。当各种灾难轮番上演完毕,世界再次风平浪静时,崭新的太阳升起,坚韧的生命们再次在狼藉中重建家园。这仿佛是一场人类的或者说地球生灵的灾难史与顽强的生存史。但作家想强调的重心是,“昨日的灾难,像梦境一样,人们甚至都有些糊涂了,不知它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作品疾呼,人类应铭记贪婪的教训,挣脱急功近利的短见,珍视和谐共生。收束处一段话,仿似画外音,直入人心:“幸福将在多少年后失去,灾难会在多少年后降临;或者灾难会在多少年后结束,幸福会在多少年后降临……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迥然不同的答案,迥然不同的结局,统统都掌握在人类自己的手里。”
瑞娴的写作,具有一种可以自我调试的角色性。当她定义自己为“我”时,她会深深钻入心底,剖出带着心灵脉动的文字,莫言曾评价瑞娴的作品是“让疼痛唤醒麻木的神经”;而当她有了儿童读者的受众定位时,她又可以舒展想象,以一种抽离现实的轻灵,从天空俯视大地。《绿野红纱》呈现着多重幻想相互交织的语体风格。因为对儿童文学创作的无定势,所以常能跳出儿童文学想象的惯常套路,跨越文体限制而别出新意。
《绿野红纱》中,多种幻想并存。作品首先融入了“科幻”的成分。贯穿全篇的关键人物红纱女,是超越于人类的高等生命,灾难降临时,她拒绝了女王的召唤,与地球古村的人们同生共死。作品中还出现了科技怪兽,如山外科学家精心研发的半鸟半机器的怪物——风火鸟。作品最后,是科幻作品中常常演绎的世界末日。然而,有些想象,又超出了科幻的领域,带有了玄幻的味道。比如红纱女那充满魔力的红纱,并不是她的衣服,而是从她肉里长出来的翅膀,并最终无限延展,成为拯救地球的异能力。同时,作品中还有本土“志怪传奇”意味的想象,桑田村里关于红纱女的神秘传说,就颇有些《聊斋》的味道。
虽有如此多重的幻想参与,但整部作品的人物塑造是童话式的,生动鲜活,善恶分明;纸间传递的温度也是童话独有的,无比的善意和美好。对红纱女与乡野小动物的描写,最是生机勃勃,妙趣横生。作品中出现的仙人异兽,也都充满了人间气息,甚至是孩子气的。对山外高科技的人造大鸟的“逼供”,是靠小猴子坚持不懈的挠痒痒,童心童趣的方法,还真奏效了,令人忍俊不禁!
在《绿野红纱》中,即便是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也仍然并不令人窒息。当红纱女要孤身去救吉儿时,戴老花镜的老绿虫坚定地拄着拐棍站在她的肩头上,指挥着豁上性命来陪她的小动物们。当吉儿在家中款待小动物们时,小猴子、小野兔、狐狸姐妹、话皮子、蜗牛、青蛙“一个个学人的样子坐到板凳上,端着一只小碗,等待着吉儿给他们倒茶喝”……
万物平等,众生相亲,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温馨场景,让我们确信,这是一个何等温暖的童话世界!
瑞娴对自己的创作有这样的预期,一方面,作品要承载“人与自然”这一关乎全人类命运的、国际化的命题;另一方面,对这一命题的阐发中,又应饱含东方文化的内核。《绿野红纱》即是一部饱含东方文化内核的、桃花源般的史诗童话。
瑞娴并非专事儿童文学创作的作家,此番显然是拿出了自己非常珍视的、深藏和深植于记忆的“童年味道”。在儿童文学没有完全走向自觉的古中国,许多孩子都是依靠民间文化获得文学滋养的。瑞娴的童话中,在一派乡间野趣里,穿插了大量奇幻的民间传说和“瞎话儿”,俚俗而诙谐的民间童谣,乡土气息十足的民间戏文,使作品呈现出植根于本土的、充盈民间气息的东方童话的特质。
同时,作品呈现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重归“桃花源”的情结。作品中那个美好的、散发着田园牧歌气息的桑田村里,人们生活在一种近乎原始的状态中,民风淳朴,路不拾遗。人们与自然相依共生,相亲相爱。
桑田村里的碌碌河,村里人知道哪儿深哪儿浅,连老牛也从来不会走错。村里有好多百岁“老神仙”,村里的动物,也像老神仙们一样,活得开心有趣, “村前散落着金黄的麦秸垛,古树下卧着安详的牛羊,公鸡和母鸡在吵吵闹闹地觅食,不时有一只长腿的‘光腚鸡’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地招摇过市。”野狸子偷了七奶奶的母鸡,被七奶奶骂得不好意思了,逮了只野鸡,忍着口水奉上,将功补过。万物和谐、万类大同的视野中,温情而欢趣。一切如老子的小国寡民,恬淡自然,随性从容。借菩萨奶奶“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劝君莫食三春蛙,百千生命在腹中”的叮咛,借说书瞎子“在座各位听一句:天地谐和是正路”的规劝,也道出了中华民族自商汤“网开一面”以来的、朴素的天人合一观。
读瑞娴的童话,脑中闪过汪曾祺的一句话:“写小说不比写散文诗,语言不必那样精致。但是好的小说里总要有一点散文诗。”瑞娴的语言,既有女性作家特有的唯美细腻,又有对文字精炼性的完美追求,多取活泼的短句,简洁清爽。作品中对情感的描写,尤其是吉儿与红纱女的朦胧情愫,寥寥几笔,含蓄流畅,沁人心脾。作品富于强烈的画面感,许多具有大片质感、神秘气息的场景描写穿行其间,使人在阅读时体验到强烈的视觉震撼。
崔昕平,儿童文学博士,著有《出版传播视域中的儿童文学》、《儿童文学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