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篾匠的来路与归途 ——国家级非遗“渠县刘氏竹编”传人刘嘉峰
来源:《花城》 | 南翔 2019年10月29日08:58
一
在结识四川渠县籍朋友吴平之前,我对位于川东、面积比深圳略大一些的渠县的认识,仅限于:存留了不少汉阙,被誉为“中国汉阙之乡”。真正诱发我对渠县向往并于炎炎夏日成行的,并非暮气沉沉、古意森森的汉阙,而是吴平自微信发给我的不少渠县竹编的精美图片。吴平得知这两三年我都在采集一个“中国手艺人”系列,已经结集为《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媒体不吝评价之后,遐迩闻名,便极力撺掇我去他老家看竹编,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你只要看了我老家渠县刘大师手工编织的那些实物,就绝对不会失望。感觉他就差一句话没有脱口而出:教授看了我们渠县的竹编,一定不会觉得比以前你采访过的各类非遗差!
竹编画 | 《虢国夫人游春图》
一则,吴平发的那些竹编图片确实打动了我,那些竹编字画、提花瓷胎竹编、双面竹丝编都有很强的视觉美学效果;二则,无论我打小生活的赣西,抑或现在居住的深圳,都常见街市有竹编卖品:竹盆、竹筐、竹簸箕……一个人的生活过往,总会给他的审美趣味刻下不可磨灭的路径记忆。远观竹山、近穿竹林、俯挖竹笋,皆是少儿眼中泛黄的底片,到了“渠县刘氏”手里,何以便成就了一件件引人遐思的艺术品,也包括了兼有把玩效果的实用品?
便在一个芒种节气随吴平自深圳直飞达州,随行的还有我几年前毕业的研究生、青年作家欧阳德彬。达州乃四川人口大市,上古属巴地,出机场之后顾不得去瞻仰一下凤凰山唐代大诗人元稹的纪念馆,很快上了高速公路,直趋七八十公里之外的渠县。一路上目之所及,加上来接机的吴平朋友的介绍,留下这么几个印象,一是漫山遍野植被丰沃,满目翠绿生生;二是当地盛产黄花和花椒,路边也能远观万亩花椒山林;三是渠县骚人墨客众多,已于2015年秋,由中国诗歌学会授牌“中国诗歌之乡”。当晚见到的年轻的县文联主席张世东,佐证了诗歌在渠县的兴盛,他发给我一篇自撰的《黄花记》,一骈到底,词韵交辉。我信口说,也要与之和一篇《花椒记》。惜乎来去匆匆,诗情与生活两相阙如,至今未提笔写斯文,早已食言而肥。
二
当晚在一个僻静之地的饭庄见到了刘嘉峰——吴平极力向我推荐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遗“渠县刘氏竹编”的创始人与传承人。兴许是一圈儿人多嘴杂,刘嘉峰除了埋头吃饭、偶尔应答,话语不多。初次接触,约次日去他的工坊采访。
渠县刘氏竹编传人刘嘉峰(右)与南翔(左)
次日上午顶着烈日,被朋友带着一一寻觅、拜谒在玉米拔节的田野里散落的7座汉阙,中午稍事休憩,便驱车前往渠光路651号的“刘氏竹编”工坊。这是一个凹形院落,迎面及两侧遍植细长的黄竹,一座三层楼的厂房阒寂无声。刘嘉峰带着我上楼看过去,这才见工匠们正在各道工序上专心工作:批丝、描绘、编织……之后来到二楼作品陈列馆,这里陈列了各类竹编工艺珍品百十件,一幅竹编字画挂轴《东篱赏菊图》,松林丘壑之间,两位高士逸兴遄飞,工笔写实,不输高手的水墨笔韵。一件瓷胎竹编的《龙纹梅瓶》,瓶高88cm,器型庄严的瓷瓶包裹了一身色彩斑斓的吉祥图案,更显得典雅厚重。一只双面竹丝编《天女散花》台屏,高59cm,宽32cm,画面直径20cm,宛如散花之天女,被不经意间摄入其间,风姿撩人,若隐若现,尤令人称奇者,从不同侧面看过去均有不同表达。至于那轴置于玻璃长柜中的竹编手卷《清明上河图》或称镇馆之宝了,总长560cm,宽52cm,大至屋宇、拱桥,细到贩夫、牛车,皆在“一丝不苟”的演绎下,惟妙惟肖;至若河中波纹,酒肆旗幡,莫不“逸笔”草草,却形象生动,呼之欲出。
在刘嘉峰的工作间,煮茶品茗,比照昨晚,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旦话头拉开,竟至滔滔不绝。
距今73年前的1946年春上,刘嘉峰出生在渠县静边乡的大梨村。父亲从爷爷手里分家来到了大梨村一隅的乔家坝,在此处安家落户,建房置地。几年之后的“土改”不期而至,地从何处而来,姑且不论,有地且达“标”,则地主的帽子便被牢牢戴上了。
“我小时候一直很孤独,因为没有小伙伴肯同我玩耍。”
出身被深深烙印入了另册,包括孩童都爱憎分明。自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不难回想。自小敏感且孤独的孩子,往往是两岔分支,一支走向自卑与自闭,一支走向倔强与好学。刘嘉峰属于后一种。没人玩,没处去,他就经常跑去村里的篾匠师傅跟前,看他们断竹划篾,编箩织席,一看就是半天,不禁手痒难熬。一个知了聒噪的夏日,他在舅父家做客,三个舅父分头在编织竹扇。他便蹲下去,让舅父手把手示范如何编织。回到家里,他很快找来几根竹子,从剖开竹片,划开一根一根篾条开始,学做篾匠。
篾匠活儿,看似无斤两,提起重千钧。就说划篾吧,一刀下去,每每不走直线,一路歪斜,宽窄失衡,厚薄不匀。不是竹子划破了手背,就是刀子割伤了手指,鲜血涌流,裹了几层草纸都禁不住。他气得擎起砍刀四下里一顿乱剁,剁得竹子碎片纷飞,眼泪也情不自禁流了出来。恼羞成怒之后,面对一地残骸,又得一件件收拾干净,忍着手痛,继续一手握竹,一手举刀,从头来过。所谓“廊庙之材,非一木之枝;狐白之裘,非一狐之腋”,篾匠这活儿就是从一枝一腋开始积攒、起步的。只不过刘嘉峰要编织的东西,远远超过了我们日常生活所习见的簸箩筐席,此枝此腋,终要精细到令人叹为观止。
他在一篇自叙中写道:我通过反复练习,终于冲破了划篾这道技术难关,竹丝越划越细,越划越精,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根竹丝在我手中反复刮削,变得纯白透明,如绸似缎,拿着机械师傅的游标卡尺,也无法精确量出它的厚度。若把它抛向空中,竹丝会像蒲公英一样自由飞翔,经久不落。
不出几年——这几年当然也是心慕手追,包括手伤、手痛难以计数,竹编扇面的功底日渐深厚。至小学二年级,刘嘉峰同学就可以在扇面上编织自己的名字;逾二年,扇面上已能编织二十个汉字左右,文字内容皆可根据用户要求订制。那两三年,周边的学校、银行、粮站、商店都有人来找一个小学生订制竹扇,自幼因出身不好受到伤害且自卑的心,宛若一棵沙地上的枯柳,此时得到沛然而降的甘霖浇灌,顿时昂扬而挺拔。
刘嘉峰进入静边中学读初中不久,饥馑蔓延,即便天府之国也不能免灾,眼目所及,终生难忘。得了一门竹编技艺,兑换温饱,与饿殍擦肩而过,刘嘉峰觉得这真是上苍对刘家的青眼眷顾。一方面是兴趣使然,另一方面是期求精进。那年端午,几个舅父在他家饭后闲聊谈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有一个教书先生李开文,有一手编织类似芭蕉扇的独门绝技,要点在于别出心裁的锁边技术,人见人喜。扇子待价而沽,一把扇子可以换一斗米,连川籍大军阀刘湘、杨森等人,也喜欢他手编的扇子。教书先生李开文果断辞别教坛,专事编扇售卖。几个舅父同发一声喟叹:多次旁窥求教,终还是功亏一篑,未能将人家的绝活学到手。
一旁的刘嘉峰听得两眼灼灼发亮,芭蕉扇,一斗米,锁边技术……句句走心,暗思要么不做,要做必做最好的竹编。舅父回家以后,他马上去山上砍来竹子。白天去学堂,夜晚习竹编,那时节的农村尚未通电,借着一灯如豆的煤油灯,边破竹起蔑,边比画思考。毕竟舅父们并未将李开文的锁边技术缕述其详,手边又无可资参照的实物,都待重新琢磨、设计、试编。最后他还真试制出了一把芭蕉扇形状的细蔑竹丝扇,此扇的锁边是与李开文的暗合,还是一种新的创造?杳然不可考,但得到所见者包括舅父们夸赞,不能不令他心花怒放。
渠县刘氏竹编传人刘嘉峰在工作室
第一把精致、漂亮、新式锁边的“芭蕉扇”做出来,身边一拨儿艳羡的目光里,也夹杂了观望与期待,想看看这个玲珑少年的举动,是自用呢还是送人?如果送人,又是送给谁呢?少年惜学重教,他将这把扇子送给了班主任王德兴老师。此时其他老师和同学一拥而上,都以不同方式提出了索求。他却把第二把扇子送给了一位女同学,回想起来,并非当时掺杂了别样的因素,乃是这位女同学的缠绕劲与迫切感,实在令人难以推辞。一时间,议论蜂起,虽说少男少女的心思,上帝也琢磨不透,天可怜见,自小拔节生长于农家的刘嘉峰,身心还真慢半拍,昧于男女情感。“至于那位女同学向我射来的,是不是丘比特之神箭,我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鬓生华发的刘嘉峰回忆过往这一幕,不禁莞尔。
三
四五十年代生人的学历大都是支离破碎的。
刘嘉峰的初中恰好撞上史称“三年困难时期”,全民为吃饭发愁,学校因之停办两年。那两年他就在家里编竹扇、织竹席,也做农家用的戽斗。宋代诗人陆游《村舍》诗云:“山高正对烧畲火,溪近时闻戽水声。”到1963年大势驰缓,又去补读完两年,到得1965年才走出初中校门。此前一年的“社教运动”已经庄严提出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即便读高中,也强调出身。刘嘉峰以每科高出录取线10多分的成绩,被渠县中学“破格”录取,所谓破格,破的是出身不好之格。侥幸与感激之情交织,可惜好景未长,“文革”之火燎原,无论城乡皆不能置身度外,停课了。
刘嘉峰既无书可读,又不能厕身组织,还不能擅自行动,离开学校,于是重操旧业,去砍竹子,编织扇子、席子、篮子等竹制品。运动中革命文艺如山花烂漫,“风景这边独好”,既缺乐器,也缺乐师。刘嘉峰再显身手的机会到了,在编织日用竹制品的过程中,他同时开始琢磨制作乐器,举凡竹笛、二胡、京胡……什么都做,其主要材料都是竹子,拿过现成的乐器来打样,仿制并不难。一边试做,一边试吹、试拉,既为检验乐器的音效,也为掌握一门或几门民乐演奏技能。于是,侥幸或荣幸,再一次翩然降临到他头上,他不仅被破格吸收进入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而且被推举担任了乐队的“首席乐师”。自此,一道灿然的金色护身符,将一袭令人压抑的黑纱遮掩,响遏行云的音符将一个青年高亢的梦想驮向云端。
可惜,美好的鼓点,常常不走节奏,来去倏忽。
1969年宣传队解散了,只有回乡务农一途。刘嘉峰从小没有做过农活,在田地里耗时一天也挣不了几个工分。方圆百十里,青黄不接,口粮的短缺又出现了,他白天随集体出工,夜间做篾匠活儿贴补家用。他曾在高一染了肺结核的毛病,没钱,草草治疗,体质很弱。起意锻炼,一是跑步、二是早操、三是游泳。因家里到河边有一段距离,天未亮即起,跑步过去,在河边做一套早操,再跳入河中游泳。那时候的锻炼远不及现在的普遍,天气不热一个人跳进河里游泳,犹如湛蓝的天空出现一架来路不明的飞机,不能不引起瞭望者的高度警觉,更何况那原本就是一个杯弓蛇影的时代。
“革委会”主任喊话了:地主的儿子刘嘉峰天天在河边练武,他把身体练得那么好想做啥子嘛?是想打革命群众吗?!一时间压力很大,刘嘉峰依然我行我素,持续锻炼,秋去冬来,大雁南飞,河面上雾气笼罩,田野里白露为霜。堤坝上,河水中,依然活跃着他的身影。既然找不到整治刘嘉峰的借口,随意揪斗他的父母则无须任何理由。批斗父母亲的大会上,儿子必须到场,举拳头,喊口号,否则就是立场不坚定。见此人表面配合,心中不服,生产队奉命扣下他的口粮,理由似是而非:搞运动的时候,你有一段时间不在家里,吃的却是生产队的定量,现在要一笔笔扣下以作偿还……
“难啊,那时节真是难啊。”沉浸在往事回忆之中的刘嘉峰,眉峰时而蹙起,时而舒展。
只有回到竹编这个小世界,刘嘉峰才能心无罣碍,物我两忘。况且竹编虽是小工艺,却是老百姓日常生活所需,可以换钱啊。他又去山上砍来竹子,回到家里削竹划篾,做竹扇、竹席、竹篓、竹筐……一旁还带了一个小徒弟,小他四岁的弟弟刘嘉瑞。
当两兄弟偷偷将一应自制的竹编制品带到街上或上门去兜售,这才发现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即便想用自己一丝一篾编织出来的劳动产品,去兑换日常必需的柴米油盐,也触犯了时代所允许的底线,此之谓:资本主义的尾巴。既然经典理论认定,小生产者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资本主义,那么对于自留地里的一把韭菜、鸡笼里的一只鸡,乃至篾匠手里的一只竹筐,想兑换成块儿八角的钱财,都应引起百倍的警惕,便是理所当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顺理成章,资本主义亦可能从一条小小的尾巴,成长为一个庞然怪兽,必须毫不留情地予以割除。
其结果,就是刘嘉峰这条“尾巴”与一群形形色色的“尾巴”一道,被押送进了大队的“学习班”。
此类特定年代的 “学习班”后来有了一个专属称谓:牛棚。此牛棚非彼牛棚,如果翻译成外文,得配一个长长的历史注解。在牛棚里除了念念有词的“学习”,更多的是没完没了的坦白交代、深刻检讨、无限上纲、唾面自干。至于被训话、被批斗、罚站、挨骂、挨打,几乎是每一个“学员”的日课。在这样的环境里经受改造,不留下心理阴影那是不可能的。
从牛棚出来的很长时间,他见到竹子和竹编,都有一种莫名的心悸。再也不敢去编织,更不敢去售卖竹制品了。
空虚无聊的时日最是难熬,同样难熬的还有“技痒”。
在街边、店铺乃至人家,看到各色日用竹制品,他就情不自禁地勾画,要在哪里加几笔或减几笔,才能使眼前的这件用品更称手,更好看。他终于说服自己:只编不卖,那就算不上“资本主义尾巴”吧?做了送人,也算是那个时代大力提倡的“好人好事”啊!闲下来的一年,他做了大小一二十把扇子,经队长恩准请假五天,自静边出发,经清溪,到鲜渡,停渠县,绕三汇,落土溪,回到静边。一大圈走过来,扇子全送给了相熟的同学与初识的朋友。印象最深的是在三汇镇,位于渠县北部的该镇不仅是四川三大文化古镇之一,还有一些央企落户在此。譬如铁道部下属的川东水泥厂,从全国各地陆续找来不少青春男女,南腔北调,热情洋溢。
川东水泥厂的青工们,首先看到的是刘嘉峰手中漂亮的扇子,不由得对这样一位穿着土气、普通话带着浓厚川音的后生刮目相看。所剩不多的几把扇子瞬间被瓜分完毕,手中落空的青工颇不甘心,更有几位姑娘缠绕着问这问那……他原本想是不是可以住下来,找到工具和竹子给她们加做几把扇子,也可以与她们多交流一会儿。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马想到自己的身份不对,及时找了一个理由,逃之夭夭了。
回到家后,他心中依然荡漾着情感的涟漪。毕竟他已经是二十啷当的后生了,在外面被一群少艾簇拥,迷离有之,憧憬有之,幸福有之。可他明白,一旦她们得知了他的胎记上打着无法洗刷的“红A”烙印,那一定会跑得远远的。谁愿意用自己阳光一般炽烈的青春,去兑换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深隧道里的黑暗呢!
有了“学习班”的教训,也因为穿一件新衣服都会招惹警惕与咒骂,他有意将自己的打扮混同于乞丐。那年冬天他穿了一件破棉袄,棉絮从烂布面里绽露,腰间拴的是一根草绳,正蹲在街头展示竹编,一位彼此有意的姑娘忽然出现在面前,他的脸倏然涨得通红,恨不能扭头就跑。
“这位暗恋我的姑娘从不嫌我穿得破烂,总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总是因为自己的衣不蔽体、穷困潦倒的形象,顿觉无地自容。”
这位姑娘后来去师范读书了,且谈了一个现役军人。一段未了情缘,很快就戛然而止。
1972年小平同志复出,出现了一个政治气候的“小阳春”,多年淹蹇停滞的外贸出口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达县(现为达州)地区特意筹办一个工艺品展览会,通知下属各县呈交特色工艺品。那时节,口粮尚且不敷吃用,各地充其量也只有一些围绕农耕的手工业,领导们个个愁眉锁眼。渠县忽然想到了有一个手艺人刘嘉峰,炎炎夏日,他正在田里打谷子,被人叫上去,原来是县二轻局来人,叫他赶紧做几件竹编送去地区参展,免得全县剃光头。
有人求来,且是做自己的拿手好戏,刘嘉峰当然兴兴头头。夜以继日,很快编织了几把芭蕉扇,均织入时代流行的语录或诗词。送上去之后,扇子得到好评,但需改进,因为扇子是出口产品,要迎合“资本主义”用户的时尚,红色元素改为山水田园、花鸟虫鱼……这个又有何难呢,一个从小生活在农村的青年,眼中心里最不陌生的就是故乡物事。
想象的轻巧,很快遭遇了动手的沉重。画面的编织与字体的编织,完全是两个思路,两条路径。编汉字是一字一格,长宽合度,有规律可循,编画则不然,构图变化多端,留白亦需处理。一个结打不开,便觉关隘重重。一天他在百货商店转悠,柜台里的两种被面顿时吸引了他的瞩目:两种都是丝绸被面,一种图案凹凸有致,色泽分明;另一种要么全红,要么全绿,图案若隐若现。他几乎将鼻尖贴在了玻璃柜上,细细察看,猝然得到启发,艺同此理,竹编的技法也可以千变万化,凸与凹,显与隐,昂与藏……原本可以多彩多姿。竹丝与丝线不同质,宽窄韧脆,各不相同,编织原理却可以打通。于是他尝试借鉴丝绸被面的“提花织物”的工艺方法,结合竹丝的性能及特点,经过反复推演、试编,一举发明了竹编“提花编织法”。
简单地说,此方法是将一半竹丝染成黑色,可对应丝绸被面的金线和银线,编出的字画便是现在竹编字画的黑白图案。那种对应一片单色被面的编织,就全用不经染色的天然白色竹丝,借用光线折射原理来呈现竹编的各式构图。这种编织方法,与他后来考察学习的龚扇技法,这一些技法堪称曲径通幽。
四
1972年底的工艺品展览,刘嘉峰送展的不仅有十几把扇子,还有枕席和提篮,造型、花色及技法均让人耳目一新,地区领导也颇感惊讶,于是传令他从乡里赶去现场表演。所有展品在展会结束之后,被抢购一空。展览会后,经达县地区二轻局推荐,并经省工艺美术公司开具介绍信,他得以被派去自贡学习遐迩闻名的龚扇技艺。
竹丝扇始于自贡龚氏,故俗称“龚扇”。龚扇在中国竹编艺术中,代表了最高技术水平,至今已逾百多年历史,是自贡著名的“小三绝”之一(自贡“大三绝”指千年盐业、彩灯文化和恐龙化石;“小三绝”指龚扇、扎染和剪纸)。清光绪年间,由民间艺术家龚玉璋在继承其父龚爵五技艺基础上创制而成。龚扇在1886年四川劝业道道台周孝怀创办的宝川局“赛宝”会上一举夺魁,得以被选送进皇宫,光绪皇帝喜之,赐名“宫扇”。此扇用数千根薄如蝉翼、雪白如绸的竹丝精巧编织,内容则以名家画卷为本。正面对光看,扇面现白色,花鸟人物若隐若现;向左侧看,花纹闪露青色,树叶现出白色;向右侧看,花纹现出白色,树叶闪露青色,更为难得的是,轻叩扇柄,有悦耳鼓声,令人玩味不已。
刘嘉峰初来乍到,当地工艺美术公司的领导例行接待,但告知只能参观,不能教授。当年龚扇传人已经到了第三代,龚长荣、龚玉文两兄弟对他非常客气,不仅领着参观,而且不时讲解。杜甫有句:“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看了龚扇实物珍品,刘嘉峰真是服气!此行眼界大开,真是天外有天啊。在自贡一住十来天,一方面是震惊,一方面是学习——尽管没有人给他讲解、演示具体的工艺过程,可明眼人一看、再看、多看,便能逐渐参透个中奥妙。
回到渠县,领导指示他编织出像龚扇那样的竹丝扇,经过一个月的努力,一把外行几乎看不出与龚扇有何区别的熊猫图案竹丝扇呱呱坠地。省地两级工艺品进出口公司都大加赞赏,当即签下订购20把出口任务的合约。听闻这种扇子出口,一把可以换回一辆小轿车,渠县为之轰动了。
我问刘嘉峰,当时一把竹丝扇可以兑换一辆小轿车的传闻,确否?
刘嘉峰答,当年是外贸人员告诉他的。那时一辆小轿车多少钱老百姓哪里晓得,小轿车在七八十年代的中国都是稀罕物,说能换小轿车,他就惊到了。
他告诉我:浙江东阳的中国木雕博物馆里,有一个竹编馆,收藏了他的两件珍品,一件是双面竹丝编《天女散花》,一件是提花瓷胎竹编《国宝》。如斯藏品,见者认为非市价可以估量。
顺便说一句,刘嘉峰编织的竹丝扇,也是当年渠县有史以来第一宗出口商品。
渠县端赖刘氏一柄轻盈的竹丝扇,出口任务持续增加。为了让一个农村青年更便捷、更集中、更守时地完成出口的政治任务,渠县向地区专呈一份报告,内容很简单:将刘嘉峰招回城市。地区革委会经研讨做出一致决定,破格将刘嘉峰招收到渠县二轻局。于是,一个在刘嘉峰人生之旅中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事件发生了:逆着知识青年滚滚如潮的上山下乡洪流,他收拾行装,办理关系,抽调回到县城,由农业户口转为城镇户口,由拿工分转为领工资。
这一个改变,不仅改变了一个青年的身份,也改变了一个艺人的命运,为刘嘉峰从一个业余的竹编爱好者,向竹编手艺人乃至工艺美术大师的过渡,铺设了路径。
尽管,此路径并非坦途,弯曲且坎坷:1973年他回到县城落户,渠县特意为他成立了一个工艺美术小组。此小组好小啊!小到只有一个户口本,一个粮油证,一个人——刘嘉峰。一则招工指标难批,二则他也没时间带徒弟,一门心思在编织等待出口创汇的扇子。连续两年的编织,他精工巧制了20把扇子,题材有山水亭台、国宝熊猫、宫廷侍女、喜鹊登枝……1975年的四川省工艺美展上,他的《剑舞》和《虎》两把扇子,与自贡龚扇的两把扇子在同一展柜亮相,无论从构图还是编织技艺上,渠县刘氏与自贡龚氏两家的作品难分轩轾。好景不长,很快地“四人帮”极左路线的干扰再起波澜,扫除“封资修”的大棒重新抡圆了,出口的时钟又一次停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刘嘉峰也面临何去何从的困境。
此后他先后被调去两家县级企业。先在印刷厂担任保管员,一年后塑料厂筹建,二轻局又将他调去塑料厂。其间他自学了机械制图及钳工等技术,在塑料厂正式成立之时,负责设计室和钳工组,兼管生产技术。
尽管可以干一行,专一行,此之谓:敬业。心中寄托,犹是竹编。业余时间他仍在寻找与阅读一些美术书刊,琢磨竹编技法的精进之道。1976年刘嘉峰借着出差重庆的机会,带着一把竹扇去四川美术学院投石问路,希望能够继续深造。川美工艺美术系的教授看到这么精致的扇子,赞不绝口。系主任幽默道:“可惜我们学校没有竹编专业,你这样的学生若是进来,我也教不来啊!”没能进大学,固然遗憾,得到大学教授的嘉许,心亦欣然。
五
迨至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形势大变。一年后,原本只剩一个躯壳的渠县工美小组,摇身一变成为工艺美术厂,刘嘉峰身边瞬间聚拢了5名学徒。八十年代值得回忆的物事太多,国门打开,然后大开,才是国运昌盛的主要标识。对于川东渠县小小工美厂的师徒而言,有出口,接订单,是为福祉,先是日本,港台,新加坡,及至东南亚……出口的是竹编,换回的是口中食,身上衣,是一沓沓脆响的外汇。1988年企业迅速扩张到200多人,至九十年代中期,翻番为400多人。
此期间出现一个插曲,终致一个陡转。
渠县的竹丝扇出口之后,自贡龚扇的两个老师挨了领导的批评。交代过任何人过来参观也就止于参观,不能教人家技术。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下好了,人家做的扇子都出口了,你们的呢?两个老师将此话转达给刘嘉峰。虽然两个老师也很委屈,他们实在没有透露、更没有现场演示龚扇编织技艺的一枝一叶,刘嘉峰观摩之后得到启发,这一点却不能否认。他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任何时候,不会抹杀竹编工艺路上所获得的涓滴沾溉。
可是一批竹丝扇的出口合同早已签约,违约将承担责任。刘嘉峰心里纠结,思忖再三,我完成这一批20把扇子的出口任务以后,这一辈子都不再编织扇子了!“工匠之子莫不继事”,这不仅是向龚扇第三代师傅的承诺,也是向他们第四代、第五代后人的庄严承诺。
龚扇千百年以降,早已蜚声海内外。即便你刘氏的竹丝扇做得再精美,人家一看也难脱龚扇的影子。换一个思路,绝处开凿,才能豁然现出一片新天地。
刘嘉峰埋首收集、辨析省内外的各种竹编产品及技法,扬长避短,刻意求新,重点在竹编字画上选择突破口,兼收瓷胎竹编和双面竹丝编的艺术开创。
竹编龙纹梅瓶
具体说来,一方面将竹编字画的编织、技法、色彩及表现形式继续拓展,不断完善,力求异彩纷呈,另一方面,将竹编字画的编织技术挪移到瓷胎竹编上,借以改变它的装饰效果。传统的瓷胎编织方法,“挑一压一”,过于简略,颇受局限,图案效果尤显呆板。他琢磨着将竹编字画的技术融汇其中,可前者的“提花编织法”只适合在平面竹编上运用,瓷胎则是立体的,圆柱形,椭圆形,扁形乃至各种变形都有。在此问题上他费了不少脑筋,终于成功地创造出了“提花瓷胎竹编”,一举颠覆了传统瓷胎竹编百年不变的编织技术,令瓷胎竹编焕然一新。
在我采访过程中,间或有隔壁工坊里的工人抱着细如发丝的竹丝过来,向刘嘉峰请教一些细节。
我得以进一步了解到,刘氏竹编所用竹子,并非我后来采访泸州毕六福油纸伞所用的楠竹,亦非我在赣西山区常见的毛竹,而是中国西南地区如湖北、湖南、广西、四川、贵州、云南等地多见的慈竹。资料云:慈竹(学名:Neosinocalamus affinis),禾本科,主干高5~10米,顶端细长,弧形,弯曲下垂如钓丝状,粗3-6厘米。可用于治痨伤吐血以及制作竹编工艺品。慈竹的长处是柔软,韧性好,批竹丝能划得很细,起得很薄。
却也要挑选,不是所有的慈竹都能够适用。
“我们以前用的是渠县的慈竹,现在都不用本地慈竹了。渠县的慈竹是丛生的,一簇一簇,日照时间长,故而竹节短,脆性也大。它的一面朝阳,一面向阴,颜色也就不一样。我找阴山里的竹子,生长在山沟里面,成片成片那种的,阳光照不进来。这样的竹子为了吸收阳光雨露,就会拼命拔节生长。这样的竹子的特点是竹节特别长。竹编最好是用一节长长的竹子,譬如编一只杯子,竹丝太短了,就会有接头,接头碍眼,费事,所以一根竹丝,总是越长越好啊。”
谈到慈竹生长的土壤,刘嘉峰认为渠县多为黏性土质,生长的竹子是虚底,竹子也不够挺直;川西南一带的慈竹是黄沙土养育,材质较佳。
依照竹编种类的不同,竹子选取的老和嫩也有讲究。
双面竹丝编和竹编字画,竹丝皆须划得很薄,多半用一年竹;瓷胎竹编相当于给瓷杯或瓷瓶编织一个小背篼,多半用两年竹。识别竹子的年龄主要看表皮,慈竹多为夏天发笋,次年夏天即为一年生,以此类推。
以做竹编字画为例:
先是选竹,选那种一眼看过去长得很正的,即便下面弯上面直也不好,要的是从头到梢的一竿笔直;然后挑竹节长的,这与选甘蔗是一个道理,谁挑甘蔗会挑节短结多的呢!一根慈竹砍倒,去其两头,留下中间一长段,最堪用的是中间六七节。
再是备料,看下来之后就要锯节,锯成一节一节之后,去青——用篾刀将竹子表面的青皮刮掉,留下青下之黄。原本刮青之后并不大黄,经太阳晒那么两三天就留下了漂亮的黄,可称之为晒色。
其三剖竹,把一节节竹子全部剖开,一分为二。
其四开条,开成一厘米的条子。
其五起层,将竹丝起薄。起层批薄又有几道工序,用的时候再刮削,刮得很薄很薄才行。
其六分丝,一厘米的原料批分成14丝,或者32丝。
其七染色,一般是黑色用量大,再配一点红色,编织印章必用红色。
其八绘图,绘图先是选题材,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绘图为底,然后编织。
其九编织,一般字画是经线用本色,纬线用黑色,根据下面的图案一丝一丝编织,用眼,用心,也用脑。
为什么这么讲呢?有一些难编的地方是要动脑子的,譬如有的地方需要很细的线条,就需用针把竹丝挑开,一丝为两丝,将一根竹丝穿过去。有的地方甚至需要一分为三,一根变三根,两边不剖开,中间切一极细的口子,像微创手术,另一根竹丝从中穿过,这样才能天衣无缝,彰显效果。
大致编完了,还需整理。整理之后才算完成了一件作品,然后装裱,包装,贴标签,一件作品便成了待发运的商品。
上面只是做竹编字画的大致工序,如若细分,有几十道之多。
做瓷胎竹编则工序更多,更复杂。
与做字画相比,选竹的方式相同,划丝方法有所不同,瓷胎竹编的竹丝起薄之后,要加上冲头、揉丝等等,要紧的是,揉丝之后,还要过匀刀。除了晒色,还有烤色——涂上化学原料的竹丝,下面用焦炭烤,烤出来的合格颜色是古铜色的。概而言之,晒色是黄色,烤色是古铜色,五彩则是通过染色获得。
瓷胎是立体编织,难度大多了。起头编的时候,就要找到生根的地方,通常在瓶底,起头就用黏胶粘在瓶底。生了根才能往下走。依胎成型,瓷胎是母体,竹编是胞衣,一旦编好,水乳交融,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我们的竹编工艺,有继承,有创新,更多的是创新。即便是一个斜纹,我们都跟传统的不一样。竹编与瓷瓶紧紧箍在了一起,把它放在水里煮开都不会掉,即便瓶子打烂了,它也不容易取下来。只有一种盖碗,上大下小,分节编织,靠的是胶黏,使用不当就会脱掉。”
最后,还是谈到了传承问题。
企业经过早年的转制,眼下已是刘嘉峰独资的民企。若论全套竹编工序的技术,从头至尾能够熟练掌握的,也仅限他一人而已。现在的工作方法是分段制作与管理,搞原材料的,搞竹编字画的,搞瓷胎竹编的,各领一行,也各有其师徒。现在渠县刘氏竹编的国家级传承人是刘嘉峰,省级传人则有他太太、儿子和徒弟。
刘嘉峰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本单位还有5个四川省工艺美术大师。
这个领头羊不无骄傲道:“周围没有哪个单位有我们这里的大师多,还有很多具备参评条件的,我们慢慢来。我们走的是精品路线,作品只要拿出去参评、参赛,一定获奖,拿到的各种奖本奖杯真是太多了。国内以及亚太地区的,各条线的评比,我们都满载而归,人家讲我们是得了大满贯。”
六
我希望他谈谈忧虑。
他告诉我,最大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人才的问题。年轻人喜欢做竹编的不多,他们坐不住啊。现在厂门口树了一块牌子,常年招聘。不像八十年代,随便一声召唤,来应聘的要都要不完。现在招来的人,你费心教了好久,没有任何原因的,不知什么时候不想做了,就不辞而别了。
我把话题推到尽头,问道,你想过没有,假如哪一天你不在了,一去不复返了,有谁能接你这个盘呢?
他略一思考道:“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也是一个难题。现在我不仅是传给我的家人,也传给外姓徒弟,能不能都掌握,甚至超过我呢?工艺的事情很难讲的,我们不讲各种工匠,就讲画家吧,非常出名的画家很多,但能超过先人的并不多啊。任何手艺,勤奋很重要,悟性也很重要。”
“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刘嘉峰眼中的聪明人是,师傅教你一,你学会了一,不叫聪明,你要学会二,才是聪明;如果师傅教你一,你学会了三,那就相当于天才了。
他特别强调在传统之上的创新,死守未必守得下去。他举例,从龚扇到竹丝扇,就是一个创新。正因创新,便可反徒为师。
能够继承传统,又不断图谋创新者,方有未来。个人如此,行当亦然。
告别刘嘉峰及其竹编工坊出来,我想起他儿时的理想,要做必做最好的竹编——这是他的赌气与发愿,也是他的梦想与归途。宋代周邦彦的《满庭芳》:“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期盼更多的雏莺栉风沐雨,练硬羽翼,从这里飞出来。
其实,期盼的又岂止是竹编啊。
【全文刊载于《花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特刊】
作者简介
南翔,教授,作家,著有《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绿皮车》《抄家》《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等十余种;小说在北京、上海、广东等地两度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获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鲁迅文艺奖等20余个,短篇小说《绿皮车》《老桂家的鱼》《特工》《檀香插》分别登上2012年、2013年、2015年和2017年“中国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