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之倾向我的姿势
来源:中国民族报 | 李山 2019年11月01日11:44
我一直把灯当作奢侈品对待。
因此屋里没人而大开其灯,有特殊用意可以,无故如此,就不敢苟同。即便除夕之夜,新年钟声敲过,为图吉利,那通红的灯笼本要通宵达旦的,睡时我也要关掉。不是怕浪费,我是怕灯光寂寞。
那一朵朵形态各异的光亮,被采火者自天空、大地撷取、收集,而以莲花的姿势倾向我,使一个个寂寞暗夜得以诗意地栖居。如果谁问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是何时,我会说那是在夜深人静时拥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光。灯下弄弄文字,想想心事,或喝杯热茶。
灯,因其年代或样貌、原材料之不同,倾向我的姿势也迥然有异。
一
我最早使用的灯是油灯。有洋油灯,也叫煤油灯;还有豆油灯。
洋油,也就是煤油,是灯的照明原料。凡是带“洋”字的,肯定是舶来品。开始时中国不会造油,要靠外国的轮船从多雾的伦敦或杉树林立的洛杉矶拉来,然后散入到中国僻远的农家。
盛洋油的灯体五花八门,可以是碗,新碗、烂碗俱可;也可以是矮瓶,大多用盛过墨水的废瓶充之;也有专用的玻璃灯,在供销社出售,但一般人不舍得花钱买。
油、灯体俱有还不成,还要有灯芯、灯捻儿才算齐配。讲究点的灯芯是用铁制的细柳笛状,上端有帽沿样挡板。用粗棉线浸了油从芯中上下穿过,棉线上露一毫米许,用火柴点燃,屋里的黑暗便顿时退潮。
古人形容这种灯时常用“一灯如豆”,因为火苗也就黄豆般大。没有洋油的时代,用的是豆油。那微弱的火苗就从豆里散射。但在“糠菜半年粮”的时代,谁家会有多余的豆油,或即使有,谁又会舍得用之点灯?不到万不得已,那灯是不点的。便常用麻秸秆替代了,点了插在那里,陪奶奶织布纺花,或握在手里去驱赶屋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是一个基本靠自然光过活的年代。
煤油灯,俨然是时代的一大进步。在漫漫长夜,它照亮了奶奶的织布机、纺花车,照亮了我的作业本和课本,也照亮了寒冷冬夜里,大人们搭夜干活或聊天的持续。
那灯就蜷缩在靠床墙壁的壁橱里,窗台上,床前的案子上,或写作业的小饭桌上。没有这些,就干脆在墙上揳个钉子,给小灯系上绳子,挂于墙上,像墙体生出的一只耳朵。不几天,那靠近“耳朵”上面的墙壁便是一片墨黑。灯亮的时间稍长些,第二天起床用手捅鼻孔,手指、鼻孔都黑油油的,咳嗽呛出的痰沫也是黑的,且满屋都是洋油味儿。
汉语词典里有“挑灯夜战”一词,此“挑”简明、逼真。我曾经无数次地“挑灯”,不过少有“夜战”。那灯亮着亮着,突突忽闪几下,算是预警,如再不挑,它再“突”几下,就真的灭了。便要把奶奶的针、剪刀找来,用针把那棉线(捻子)往上挑出一些(不能挑出太多,太多了灯亮,费油,也不能太少,太少了灯光幽暗不说,无疑增加了挑灯的次数),把那燃久了不能正常吸油的一段废捻儿,用针拨落或用剪刀剪掉,那灯才能重放光明。剪得多了,不能再剪,就要换捻儿(棉线)。把油糊糊的旧捻儿抽出,换上新的,那灯便会争气地光亮些。辛弃疾有“醉里挑灯看剑”,那个“挑灯”,我轻车熟路,却不会耍剑。
灌(买)洋油是那时的大事儿,要到离家1.5公里外的公社供销社。以前都是大人去灌,我八九岁时,首次接受了灌油任务,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母亲对淘气的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路上小心。我一路上做得都很好,谁知到家门口时,因为兴奋过度,一蹦三跳的,绊倒在自家门坎上,油瓶碎了,油当然也洒光了。尽管母亲没有打我,我却暗暗伤心了好一阵子。那一晚上,我家的屋子一直是黑乎乎的,如同我的懊悔。
二
油灯的升级版是“罩灯”。
罩灯原理同油灯,只是要在专用的哑铃形灯上罩一个葫芦形的透明玻璃罩。像人戴了副眼镜,那灯立马显得文雅、漂亮,光亮四溢。灯体上有铁架,好安玻璃罩。铁架上有螺旋开关,可以使火苗变大或减小,其控制功能近似于现在的智能台灯。在我们不足40户人家的小村庄,我家是第一个用上“罩灯”的。这着实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子,念书也比以前用功了。语文、政治成绩突飞猛进,数学仍然是“鸡蛋”(零分)。
罩灯与我面对时,平视,且温蕴,还带点朦胧的温馨,像一个戴眼镜的小伙伴。当然,我最希望她是我们班的杨改霞或靳巧云。
三
马灯。马厩之灯。
马厩太文雅诗意了,我村称之为“牛(ōu)屋”,也就是村队里集中养马驴骡牛的地方。一排十来间:一边喂的是牲畜,牲口槽一溜儿排开,一牲一槽;一边盛草料,也怪威整的。在当时,牛屋一般是村里最阔气的房子,坐落于村子空地正中。
牛屋有时兼具了大队部的职能,村里的高级会议大都在那里召开,伴着马牛的响鼻声和反刍声。不开会的时候,特别是无聊的冬季,那里又是大人小孩的另一个家。原因是那里热闹,人欢马叫,烟气腾腾。在没有电视机、电脑、手机的当年,聚在一起聊一些陈年旧事就是最奢侈的享受。善说故事、博古通今的大队长田斌爷,常常能把我们说到沉沉睡去,有时刹不住车,会说个通宵。再就是挤在一起暖和。喂牲口的干草贮了满满一房子,挨着干草或坐或躺就热乎乎的。有时还会在中间空地燃起一堆火取暖,在冰天雪地的北方陋屋,这已是天大的享受了。
这时候会有一个重要的主角出场,那就是马灯。它时代象征般地挂在房屋中间的梁上或墙壁上,在沉沉黑夜给满屋兴趣盎然而又无所事事的人们带来莫名的温暖和慰藉。
小小的我当时就是那里的常客。在马灯明亮而朦胧的光亮下,我的文学之梦开始启程。此后,那马灯就像若隐若现的星星,成为一种表征,一个符号,一直悬在我的头顶,导引着我思想和行动的走向。像《红灯记》中李铁梅高举着从奶奶手里接过的那盏红灯一样,照亮了我的夜路。
那马灯可以手提,可以悬挂,可以放在室内,也可以露天,风吹雨打灯不灭。其造型像一个茶瓶,有座有顶,做工较精,简单一点儿的,手工也可制作。
现在不少收藏者收藏马灯,那马灯里有特有的时代气息。前几天到滑县老城蹓跶,见一门前一拉溜儿有各式马灯排列。一问价格,高得惊人。那是把马灯当古董、当艺术品出售。
四
汽灯。
大如圆月,全班学生共用之。白而亮,几如电灯。反正是以前未见过的光亮,有点像贼星(慧星)从天上初坠时的白亮,或雪在阳光下发的光。
高考前夕,上晚自习时,专司汽灯、家里贫寒的同学蔡营挑着汽灯远远地过来,后边跟着一大溜男女同学,十分风光。汽灯顿时把教室照得透亮,用功或不用功者均享。蔡营的知名度由此在全校大增。
点汽灯是一项技术活儿,也辛苦。那汽灯有时不听话,蔡营和一帮盼光明如大旱之望云霓的用功学生们趴地上吹半天,汽灯就是不吭声。更换了多种思路、设想和可能后,它才会懒洋洋地开始工作,这算是幸运的;有时鼓捣半天,月亮都西斜了,蔡营也会无奈地宣布:汽灯坏了,还有就是没有油,汽升不上来之类,反正是点不着了。同学们便情绪低落,只得用自己带的剩蜡烛或小油灯之类凑合着夜战。
由此,那汽灯从教室房梁上向下俯视时往往让我心虚:一光难求啊,考不上大学第一个对不住的就是蔡营。那时汽灯给我的感觉就像乌云中的月亮,总是那样地飘浮不定。
汽灯,在洋油的基础上,增添了汽,靠汽体发光发热。牺牲自己,照亮别人,像我的同学蔡营。
五
最后,电灯。过程从略。
只是我家通电灯的那几天,我不知把电灯的开关绳子拉了多少下,拉断了多少根。我把它郑重其事地记入我的“光辉”历史和时间简史。
问题是电灯是通了,但经常停电,有时还得用油灯、罩灯替代。那是一个各种灯混用,且各竞风骚的灯之“战国时代”。
随着时间的推移,霓虹灯、装饰灯、离子灯、激光灯、吸顶灯、壁灯、床头灯、台灯、地灯、警示灯……铺天盖地、五颜六色的灯扑朔迷离,让人眼花缭乱,甚至于无所适从。许多灯“大白于天下”,以至于泛滥成灾。想睡好觉,必须拉严窗帘,遮住外面的灯光;散步时,想避开灯光都难——那些高高在上的灯彻夜常明,不留死角,让你不能有一点点隐私。
小时候听说,光线太强,会让人得夜盲症,这是物极必反的道理。由此想起一个诗人写的几句诗来:
“我对一位欧洲女诗人/诉说了我的苦闷和希望/她告诉我/在她那个寒冷的国家/许多人因为漫长的光明/不是精神失常/就是自杀”
灯光太亮,亮到照彻五脏六腑,亮到连自己的背影也看不到。这时人们便开始焦躁、心虚,因此便开始怀念、追求朦胧的灯光和情调,像咖啡馆或情人生日聚会常点油灯似的红烛,就是灯火贴近心灵本源的一种回归,甚至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