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家陈传兴眼中的“萤与日”:暗房与影像的从无到有
来源:澎湃新闻 | 陆林汉 2019年11月03日12:08
2019年11月1日,展览“萤与日——陈传兴摄影展”在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开幕。展览由顾铮担任策展人,展出台湾地区摄影家陈传兴珍藏了四十年、精心挑选的136件珍贵银盐原作照片,展现了称为“诸神的黄昏”的七十年代末(1976-1980年)法国、英国、爱尔兰等欧洲国家及美国城市空气与社会氛围。那些在镜头下凝结的情感与思想的冲撞,仿佛全带有生机,重现眼前。
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中,陈传兴表示自己不是摄影家,摄影是表达思想的途径之一。而对于摄影,他认为摄影是被拍摄者给予的礼物,“他们赠予我的片刻,你无法用很明白的语言去表达,那是微妙、神秘的,再以光影的方式表达出来。”
以往,摄影展都只呈现最后定格影像,视暗房工作为一个机械化工艺过程,而将之排除。陈传兴希望借助展览,启发观众思考暗房工作与影像的关系。
七十年代末,陈传兴镜头下的欧洲
陈传兴,1952年出生于台北,法国高等社会科学学院语言学博士,行人文化实验室创办人,2012年获颁法国艺术与文学勋位(军官勋章),在退休前是台湾地区清华大学副教授。他长期耕耘美学、哲学、精神分析与影像论述等领域,同时是摄影家、艺术评论学者、作家与电影创作者,曾是文学纪录片系列《他们在岛屿写作》的总监制。
陈传兴
2015年,陈传兴带着他的作品来到北京央美美术馆,个展《未有烛而后至》展现他在家乡本土自由、野生粗放、完全自学的少年时期作品。而这些照片是在被他珍藏了40年后才首次呈现给观众。
在陈传兴高中时,家人给他买了一部柯尼卡相机,随后他又买了一台尼康,开始学习胶片冲洗,走上了摄影之路。在上世纪70年代,即他的大学时代,他成为了一名文青,“拍拍实验电影,拍拍照片。那时候比较野,20来岁,觉得学校的课没什么好上的,还不如去外面看看。因为我出生在台北,所以也很少去比较偏僻的地方。那是一种好奇,一种学习。透过拍摄,也是在认识整个土地,岛屿,记忆。”陈传兴这样说道。
在那期间,陈传兴走遍了台湾地区,拍下了各个角落,包括观音山、兰屿等。其中,观音山更多的是关于葬礼。“因为我的父亲也葬在那里。我当时念书的辅仁大学离那里不远,所以经常从学校溜出去,去那里拍拍。我对死亡、哀悼一向非常感兴趣。这次展览也可以看到巴黎的一些墓园。”
陈传兴《墓园妇人》 银盐纸基 1976-1980
在拍摄台湾之后,陈传兴来到法国留学。此次的“萤与日”则是他到摄影发明地法国、经过严格训练与大师洗礼后所完成,两个时期的相互碰撞、渗透,成为这一时期的摄影。
冷战后期的西方社会种族阶级对立,裂痕日增,当时西欧正处于前卫思潮的薄暮苍茫时期。那时,在法国的亚裔留学生极为稀少,陈传兴成为了为数不多亲历70年代法国思想盛世的华人。
展览中的银盐照片按“市集”、“墓园”、“旅行”、“奥利机场”、“送货卡车之旅”、“婚礼”、“劳动者”和“影”8个主题、以七十年代末法国、英国、爱尔兰等欧洲国家及美国城市的社会现实情景为媒介,展现这位东方摄影师所见所闻的纪录瞬间。作品展现的是不同于西方摄影师的视角与观点,而是在文化思潮的冲撞中感受东方视角特有的异乡情感与思想精神。
陈传兴《铁路工人》银盐纸基 1976-1980
其中,卡车司机系列是陈传兴跟拍一天的成果,作为其自身的公路电影,而大多数作品则是随意地,随手拍摄。
陈传兴告诉记者,“展览的时间跨度是5年,这5年是我成长变化的过程。我的观看角度变了,从台湾带来的东方观看开始改变了,变成一种‘混血观看’。从法国国立装饰艺术学校念摄影后,到了巴黎第三大学学戏剧,之后学电影等,过程是激烈、紧密的,其中思想的变化很大。另外,每周都去国家图书馆看那些大师的摄影原作对我的帮助也很大。”
暗房工作
以往,摄影展都只呈现最后定格影像,视暗房工作为一个机械化工艺过程,而将之排除。随着数位化急速进展,暗房工作与影像的关系应该重新被思考。
此次展览标题“萤与日”指的是“黑暗”与“光线”,即影像从无到有的生产过程。同时,展览也巧妙地呈现了陈传兴与其团队利用三年时间沉淀的暗房工作,以影像装置、暗房空间与最后定格影像相对映。陈传兴表示,“我并非百分百排斥数码摄影,但相对于银盐等传统摄影工艺来说,数码影像是平板,平滑的,虽然能做到很精细,但还是缺少些什么。”出于对传统摄影工艺的喜爱,陈传兴搭建了自己的个人暗房。
在展厅入口,观众可以看到一面十公尺的触摸显像长墙,被设置成能直观感受的热蒸气显影过程生态箱装置、记录着反复无数次实验而得的最佳影像数据纪录墙;在那对面则展现了各种底片的状态与影像的比较,展现影像底片如乐谱般,透过暗房工作者诠释,释放出底片的各种可能性,产生不同的阅读感知。据了解,那是暗房工作者徐裕翔帮助陈传兴完成的。
展览现场,触摸显像长墙
那是“萤”的空间,即暗室的隐喻,而随后,藉由在暗中摸索打开感知,进入“日”的空间,即展示正相作品的“明室”。
在陈传兴看来,他的展览是一个团队的工作,从拍摄者到冲印工作者。“这个展览花了3年的时间做准备,从1000多张里慢慢筛选。展厅第一部分讲述了暗房里的工作,就是为了一张照片所做的工作。展览是我和工作室团队一起完成。所以从这一角度说,这个摄影展不是我的个展,而是一个团队的展览。特别是工作室里年轻的伙伴,这才是一种传承。”
“我就好像是一位作曲家,我的底片是我的乐谱,而我暗房的团队就是演奏家,把我的‘音乐’印出来。”
在接受采访时,陈传兴始终强调着摄影并非只关乎自己一人的功劳,“太多的摄影展都是关于自己,但在他身后帮他完成作品的人好像都被忽略了。其实不光是摄影,还有雕塑,建筑,都需要很多人来一起完成。近几年,在海外的会陆陆续续地把帮助摄影师完成暗房工作的工作室推出来。这是恢复一个团队工作应有的状态。不仅仅是所谓的延续、传承,而是打破那种所谓的艺术家,摄影家高高在上的状态。这也是我的摄影中有那么多的劳动者,阿拉伯人,黑人,对我来说他们一样地重要。”
陈传兴《机场阿拉伯人》银盐纸基 1976-1980
摄影是被拍摄者赠予我的礼物
在展览现场,陈传兴讲述了他对于摄影的理解,也讲述了何偏爱古典摄影。在他看来,摄影家以及整个时代的品味都在发生变化,“别人批评我比较保守。我自己还是偏向于古典摄影。对于一些花花草草,色彩鲜艳的作品,又或者如日本的森山大道、荒木经惟等人的作品,我很尊敬,但这不是我的品味。每个人的创作方式不一样,思考方式也不一样,观看的方式也不一样。”
陈传兴告诉记者,在他看来,摄影是被拍摄者给予的礼物,“很多人觉得拍照是占有对方的影像。我很鄙视这种说法。我讨厌布列松所说的‘决定性瞬间’。我觉得在那个情景、空气中,被拍摄对象给你的是一种礼物,你应给去以不一样的心态感受它。他们赠予我的片刻,你无法用很明白的语言去表达,那是微妙、神秘的,再以光影的方式表达出来。”
近年来,古稀之年的陈传兴整理起了40多年来积累的底片,并按时间顺序,计划了一个“十年摄影计划”,希望以5个摄影展来呈现,此次龙美术馆的展览是其个人精神史第二部曲。
之后,他将呈现其彩色照片系列,跨度上世纪70、80、90年代;随后是拍立得系列,从上世纪70年代一直到拍立得停产前;而最后的展览则计划回归家庭。陈传兴表示,“因为我很晚结婚,所以我小孩出生就一直拍他们,最后一个展览的时候,可能我的孩子二三十岁了,他们也可能有了后代。这些展览从我大学时代开始,一路走来。”
在被问及摄影之路的不同阶段时,他告诉记者,这些摄影其实是不分阶段的,阶段是为了展览而切分的产物。“摄影之路就像一条漫长的河流,河流会拍岸,然后再卷回来,用尼采的话说,这里面有永恒回转。它在平静地流动,可能在岸上,也可能在河中。”
“当你在路上走,可能看到有一片叶子或一个小场景,你会被深深地打动。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摄影最美妙的就是这个,一种神秘的共感。这不单是摄影经验,而是更深层次的。一种世界突然打开,然后又关上了。”最后,陈传兴这样说道。
展览现场 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2019,摄影:洪晓乐
展览将展至2020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