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3期|陆源:童年兽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3期 | 陆源 2019年11月06日08:12
我总算可以来谈谈自己的童年……实际上,它在以往的岁月当中一直未曾终结,反倒不断延展、拉伸,演变成一条漫长而寂静的下坡路。很久以来,我保持沉默,不是因为悔恨,不是因为羞惭,仅仅是因为找不到恰当的叙述语调。直至今年三月下旬,读完一部充斥着无数惊叹号和省略号的长篇小说,本人这才恍然大悟,才终于第一次认识到,童年是我体内灿烂的肿瘤,是我屡遭败坏的繁星万花筒,是我落往炼狱的伊甸园,是我从未消逝、永存于心的灰暗世界……它根本不可能毁灭,注定让你一次次在深夜想起,不得安宁。然而今天我写下这段往事,既无意让黑色消失于红橙蓝绿诸色之中,更不愿以黑色污染并遮盖其他颜色。要知道,在那本令我们魂摇魄荡的不朽漫画书里,阴森森、暗沉沉的噩梦上游还盛开着五彩缤纷的大片鲜花……
顶着回忆的无形重压,沿时光之河逆水行船,穿过站满了败类和畜生的低缓草甸,我们看到的第一幅画面很可能是:本人骑着个四肢爬地、傻眉愣眼的同龄小男孩,模仿西部牛仔的架势,揪紧他破破烂烂的领子或者裤头,不断摇来晃去。我这位可怜的朋友姓阮,长了颗前额暴突的马铃薯脑袋,剪了个最匹配马铃薯脑袋的短发式,他反应迟钝,终年鼻涕长流,不爱哭更不爱笑,全身总在脱皮,大片大片脱皮,不舍昼夜……真是个废柴!他永远一屁股粪疙瘩。跟阿阮这样玩其实很没意思,甚至很累人很辛苦。我极少动手揍他,更不想学那帮坏蛋把小家伙踩到烂泥里,塞到滚筒洗衣机里,丢到潲水缸里。完全没必要。拳脚的暴力过于短暂,过于肤浅,过于鸡肋。再说他几乎从不反抗,除非你阻止他疯狂挠痒痒……阿阮的智力程度太低,同白痴差不多,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自取其辱,非要跑来围棋队遭罪。两三年前,我们相继走进市体校的大门。这座苏联风格、顶上插满了红旗状水泥棱子的大门,关乎拼搏与美梦,关乎本钱与获利,也关乎人间血泪与阴暗现实。想当初,我们从事各行各业的父母各怀鬼胎,要么指望子女撞一撞狗屎运,发掘发掘所谓的潜力,要么指望子女混几年财政饭吃吃,贪图你灵光乍现的小体格小伎俩挣到一份国家津贴,要么干脆屁都不指望,全看缘分,随波逐流,流到哪儿算哪儿。何必考虑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为了进入围棋队,我们各显神通,各钻各洞。我们相聚在龙盘虎踞的市体校,身边尽是些飞毛腿、大力士和拼命三郎,还可能是些痴愚的巨汉、狡诈的小鬼或全省最狠最坏的贱坯……当然喽,这不重要,谁也没工夫多管闲事。我们又不是来参加夏令营,又不是来上作家培训班!总而言之,阿阮这辈子休想赢我哪怕一盘棋,所以他不得不当牛做马,忍受胯下之辱。愿赌服输,乃是竞技选手的入门级修养!……不过,请注意,骑在这小家伙身上你必须甘冒风险。最近几次,本人因太过投入,没留神有个瘦骨嶙峋、满嘴烂牙的汉子不声不响冲过来,挥手猛抽我后脑勺,抽得我满眼金星,不停打转,头颅嗡嗡作响。该大龄青年正是我们的主教练黄材晋。王八蛋!人渣!猪屎!无耻之尤!他气炸了,脑门直冒青烟,死命往自己的太阳穴上搽风油精。孬种!饭桶!笨卵!窝囊废!他连跪地不起的阿阮也一块儿骂。黄教练暴跳如雷,额角绽出青筋,鼻子呼哧呼哧喷着粗气,两腮的咬肌轮番鼓胀,彼此争锋。男人化身为正义的闪电,怒斥我欺软怕硬,卑鄙透顶,可是一转眼,他又要来摸我圆鼓鼓的脸蛋,用他饱受烟熏的臭嘴来亲我,扒掉我的裤子叼我尚未长毛的小麻雀。这名矮个子业余五段提拔我,训练我,让我领到每月一百三十元的伙食补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比我母亲的工资还高不少。从本人六岁时起,他就经常写些难看的隶书大字,或一两行无可辨认的狂草送给我,什么听着挺瘆人的“龟步狐手”,什么狗屁不通的“以棋索理,流思养志”,还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施定庵如大海巨浸,范西屏如崇山峻岭”……天晓得他从哪里挖出来这些个僵尸腐怪!黄教练把自己的书法作品认真装裱一番,拜托我那位混账父亲挂到客厅以及我床前霉斑点点的墙壁上。
本人无意如此不留情面地评判父亲。父亲毕竟是父亲,不是阿猫阿狗。他把我领进黑白胜负的国度应该说纯属好意。那阵子,这座偏僻的省城远未生长过度,依然小巧、宁静而清爽。许多个晚上父亲骑车送我去文化宫找人过招,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我下棋就越来越吃力,越来越颜面扫地,最终彻底投降。男人这几十年吃过不少苦头,受过不少惊吓,种种失败、种种斗争和诸多残酷事件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烙印,迫使他活得战战兢兢,整天谨小慎微且擅长精神胜利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种男人往往有个魔鬼似的父亲。可惜父亲的父亲早已谢世,假如他当时未死,大概不会允许本人去围棋队胡闹,不会放任黄教练叼我的小麻雀,不会容忍他每晚跑到运动员宿舍,掀开我或者另一些小男孩的毯子被子……无论如何,我不想多谈父亲,不想多谈父亲的父亲,他们令人胆战的悲惨故事已有别传,无须在此细述。当年的文化宫长满了粗大繁茂的枇杷树,是打野鸡的隐秘圣殿,也是热衷于乱战的茶馆老枪们吞云吐雾的乐园,这伙臭棋篓子为取胜而不择手段,罔顾天地良心,竟然毫无廉耻地往棋童脸上喷烟,使你头昏脑涨,算路出错,两眼一花败下阵来,整晚恼恨不已……
对我们来说,围棋绝不是什么益智游戏,不是什么文绉绉的无聊手谈、坐隐,或装模作样的灵魂交流。围棋是我们在一片奇异的大陆上修炼搏杀技和飞行术。那些高居顶峰的圣贤,在没法成为专业棋士的众多炮灰眼中无异于仙禽、巨兽,不可战胜。就算是尘世间名不见经传的低段职业者,要斩杀我们这帮子不入流的杂鱼也不费吹灰之力。在棋盘上跟他们较量,会让你感到极度抑郁、无助、苦涩。无从还手,更无从求胜。他妈的!这类生物的阴影何其庞大!即使他们一个个贼眉鼠眼,即使他们在现实中跟你差不多同样无能,即使他们在很多方面还远不及你!必须承认,围棋就是围棋,围棋是胜负的天下,是生和死和无尽劫争,成者王败者寇,清清楚楚,绝无半分儿戏,不开半点玩笑,没人能蒙混过关,不存在一丝一毫侥幸……
言归正传。我师兄唐克克,便是这么一名在读者诸君看来默默无闻的职业低段棋手。这个小混蛋比我大两岁,令我深为恐惧。从认识他第一天起,从我们在棉纺厂西门外第一次对局之初,本人就无法战而胜之。他结结实实教训了我,以雷霆万钧之势在我身前画下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形成绝对的压制。时至今日,偶尔想到这位师兄,头皮仍不住发麻……其实,唐克克和我一样,是八十年代聂旋风所催生的围棋幼蕾。老聂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奇迹般地九连胜,致使一股狂热、汹涌、井喷式的宏大精神力凝聚于我国疆域上空,最终化作棋运的暴雨,连我们这座蛮荒的边镇也无可逃避,从上到下浇了个透心凉。全国一盘棋!省体委划拨专款,成立围棋队、象棋队乃至国际象棋队,聘请教练,选拔队员,集中训练。从娃娃抓起!团结一致,勠力同心!我们是小鸡仔,教练和领队是身高超过三层楼的巨人饲养员!……如果生在邻省,唐克克充其量只能算一根普通瓜苗,但在本地,他必然是朗照四方、万众瞩目的超新星畜种。这狗东西棋力强横,而且一肚子坏水。他恶作剧时,眼睛灼灼放光,大嘴巴奸猾地歪到一边,几乎有一尺宽,非同小可。身为商标印刷厂工人之子,他打娘胎里钻出来就深谙囤积票据之道,坑蒙拐骗样样精通。当年,市体校的红砖围墙内流通着一套制作精良、斑驳陆离的塑料饭票,从一分两分到五元十元一应俱全。它们是合法的货币,是权力与地位的同义词,不仅可以购买食堂的饭菜,还可以在星罗棋布的许多小卖部内随意使用,有些运动员也喜欢拿饭票跟类固醇贩子交易,据说比较安全,理由则不得而知。这套票子防虫,防水,部分防火,在市体校那片多纳圈似的环形场域中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无往不利。市体校、市体委、市体工大队,它们三位一体,它们一心同体,而饭票是吾辈的圣物,是家属区的底牌,是奔流不息的聚乙烯神血,日夜给孕育英雄的巨塔输送养料,让濒临崩溃的庞然大物不至于立刻倒毙,好歹再苟延残喘一阵子,蹒跚前行……我曾亲眼见到藤球队的年轻单身汉拎着一摞饭票,走进办公大楼买电视机,那台十八英寸的日本货随即成为我们在凌晨偷偷摸摸收看《北斗神拳》并学习数百部色情片的利器。饭票的影响力越出了红砖围墙,使附近街巷的升斗小民肃然起敬。很可惜,我那份每月一百三十块的伙食补助是以人民币形式下发的。为了争夺这笔款子,母亲与我针锋相对,彼此攻防。本人尽管刚满八岁,但非常清楚那是我自己赚来的钱钞,是我自己凭真功夫过关斩将的辉煌战果,不应让她染指,而应全部换成黄灿灿的五元饭票和红彤彤的十元饭票!自然,母亲不容许大手大脚的奢侈行为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女人软硬兼施,言之凿凿要替我管账、理财,要培养我节俭的好习惯,勿忘爹娘养育恩……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必须上缴大半补助,父父子子兄兄弟弟,换来天下太平。他妈的,太平个屁啊!没天理啊!没天良啊!难不成这就是我忍受黄教练叼小麻雀的微薄利益?这就是我趁恶龙唐克克打瞌睡时勇夺全市第一名的奖赏?委屈、愤怒、仇恨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无比烦恼,无比颓丧,以致年纪轻轻脸庞上已全是皱纹……言归正传,饭票毕竟不及真钱,没法买来游戏币,供我们在电子游戏厅玩个痛快。哦,街机,坚不可摧的街机,神奇的创造发明,外壳上印满花里胡哨的图案,令人技痒难忍。好一锅鬼怪、美女、遥远星系的牛杂汤!好一盘神话传说、探秘夺宝、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什锦炒饭!那是八十年代城市小男孩的真正初恋。除了不停投币,不停搓揉机子的按键和摇杆,除了把一腔热血泼洒在打打杀杀的层层关卡之中,请问,还能怎样表达我们炽烈、深沉的爱意?这股欲望的激流长驱直入,势不可当!没错,现实严峻,现金匮乏,但我们既然已踹开鸟笼,必将破空遁去,而唐克克的囤积术正好是一双双翅膀,轻盈、坚韧的塑料翅膀,供我们飞往电子游戏的美妙应许之地……
那年四月,太阳黑子爆发,夏季咣当一声降临人间,潲水缸的馊臭一天比一天浓烈。这时候,挥汗如雨的诸位食堂大师傅发现,小面额饭票日益稀少,竟不得不频繁动用可爱的人民币找零。他们并没有账面损失,因此毫不在意。在唐克克的带领下,棋队的孩童持续积攒小票子,不断收获真票子。我们在电子游戏厅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遭到偷窃、围抢,更挨过几顿拳脚。于是唐克克拉上藤球队的单身汉及其搭档,我说动两名摔跤队的同学,再招呼三五个只会瞎嚷嚷的武术队小冠军助阵,扑向电子游戏厅大显神威,报仇雪耻。实际战况证明,流传于跑马场内部的一份武力排行榜所言不虚,终究还是藤球队的壮小伙最剽悍。他们徒手将体校流氓的凶名狠狠地敲进了街边痞子的脑壳。他们的双脚是两根杀人铁拐,踢到小混混身上如狂风扫落叶,摧枯拉朽,所向披靡。而我原本寄予厚望的摔跤队少年却根本放不开,畏首畏尾,更像是跑来劝架的。事后这两个家伙十分难为情,跟我解释说什么自己的腰劲太足,伤人的技术太精湛,怕下手过重把对方弄残。哼,全是些死变态!成天鬼鬼祟祟跑到你身后,拿他们硬似铝合金的手指头,抹上清凉油的龌龊手指,捅你毫无防备的屁眼!难道屁眼也是铝合金做的?什么货色呀!臭不要脸的东西!……接下来,唐克克用敌人的污血给他钟爱的两台游戏机画上标记,宣扬自己征伐的功绩。他以公道的价格补偿了游戏厅老板的损失,将门旁看不顺眼的涂鸦统统刷掉。那一天唐克克豪爽得出奇,亦大胆得出奇。快活啊!他比我们伙食更好,补助和奖金更多,拥有真正的私人户头,完完全全自己掌控。他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我则同样沉醉于酣畅淋漓的胜利、异彩纷呈的游戏以及纵情挥霍的无限快感,没去提醒唐克克第二天还有训练赛,结果他玩到深夜,把钱花了个精光。
写检讨势所难免,我们也满不在乎。倒是街头的局面越发微妙而棘手,难以察觉的骚动和纷扰如层层涟漪,不断向周边城区扩散,让许多放学回家的小孩子惨遭洗劫。鉴于这次打群架纯粹是一边倒,落败的一方深感耻辱,因此围墙内外的两拨人马旧怨再添新仇,足以催生任何不测的灾祸。又或许山雨欲来仅仅是假象?可能实际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纵观市体校每年为世人奉献的百十来场斗殴盛宴,我们横扫游戏厅只不过是当中比较清淡、简朴乃至乏味的一顿工作餐,基本上看不到什么浓汤辣油。然而,关键在于,围棋队的小家伙竟也参与其间,这确乎惊动了领队盛大伦及某某老屁股主任。黄教练和另一位吴姓教练迅速挥舞大棒,名曰加强生活管理,严格限制队员的外出活动,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俩还受命查清我们的大量现金到底从何而来。唐克克是领导的心肝宝贝,是今后冲击全省第一个职业段位的希望之星,所以教练们从不为难他。出于无法公开的原因,黄教练也从不为难我。但其余的孩子极易攻破,甚至,他们一想到主谋者要倒霉就禁不住暗自窃喜,他们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卖友求荣……不到五分钟,真相大白于天下,成捆成捆藏在唐克克衣柜深处的零票子被收缴一空。财源断绝,血本无归!……我们立即认定,是傻瓜苗裕投降变节,把秘密捅给了吴教练。好你个马屁精苗裕,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叛徒苗裕,好你个吃粪长大的狗杂种苗裕!唐克克阴险的歪嘴又豁成一尺宽,三角眼火光一闪,完美的报复计划在他漆黑一团的心底形成……
清晨五点四十五分,盛领队准时跑来咚咚咚敲门。男人早睡早起,撒完尿,拉完屎,刷好牙,洗好脸,再将头发仔细地梳到一边,往胡须里喷些花露水,随即撇下他还在呼呼大睡的老婆和孩子,步入温柔的黎明一路疾行。他分秒不差地赶到宿舍楼,以低沉的吆唤把我们吵醒,领着围棋队、象棋队老老少少几十号人去主体育场跑步。如在冬季,我们脑袋上还撒满了星辰,幸灾乐祸的星辰,黑乎乎的空气冰冷、滞重而不失甜蜜,无论男孩女孩,谁都不说话,昏昏沉沉紧跟前面的人影移动,像一列松松垮垮且直冒白烟的火车。我们腹内空空,各自拖着夜梦的尾巴低头迈步,吟味着安谧的低潮。盛领队穿了条七十年代紧窄、褪色的运动裤,路灯下他雄壮男根的轮廓清晰可见。这男人是我们伟大执政党丢在臭水沟旁又捡回来吐点儿唾沫揩光擦亮的螺丝钉。他每隔一阵子就毫无必要地喊上两句号子,升高八度的嗓音多少有些凄凉。时至今日,当我再度回想起盛大伦坚毅的面容,重现他无比深邃的目光和轻微凹陷的腮帮子,才猛然发觉,男人长得颇像中学语文课本里蓄着八字胡的大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
主体育场破旧的观众席黑白斑驳,好像环状的宏伟棋局,又仿佛坐满了交头接耳的幽灵。我逐渐清醒,逐渐激动,继而欣喜若狂,因为住我们楼下的女子举重队正在湿漉漉的草坪上列队蛙跳。哦,粗短强劲的大腿,能将你冥顽不灵的脑瓜子生生夹爆!哦,结实有若铁打的青春肉身,令人涕泗横流!她们的主教练是个大冷天仍穿短衫短裤的怪物,他向来不讲情面,不容讨价还价,火气极旺,偶尔打一两个哈欠。无论刮风下雨,他一贯严厉督促女队员不折不扣地完成训练内容。她们在主席台上蛙跳,转眼又在观众席的台阶上蛙跳,并很快穿过布满了脚印、踩着嘁喳作响的灰渣跑道,重新回到草坪上蛙跳。显然,女子举重队队员是一伙力大如牛的蛙跳女神,她们的蛙跳使地球自转加速,使我激情勃发,体内涌起一股匪夷所思的冲动,助长发育的冲动,而发育学的知识你掌握再多也嫌不够。那个嘴里咬着个铜哨子的男教练让我非常非常忌妒。他背着双手,叉开双腿,站姿傲岸,在他捏得碎老核桃的魔掌之下,任他予取予求!我第一眼看见这家伙,便不由恶向胆边生,想往他饭盒里投些唐克克独门秘制的穿肠毒药,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真希望能取代他,占据女子举重队主教练的宝座啊。我喜欢那帮四肢发达的女大力士,尤其喜欢当中最丑的韦鲜花,因为她笑得最狂野,每每张开大嘴露出牙龈,相当性感……整个晨练期间,柴棍似的女子跳高运动员、肉山似的女子链球运动员、身形说不出为何诡异的女子体操运动员,还有长颈鹿般成群结队从男童头顶跨过的女子篮球运动员……我瞧都懒得瞧一眼。如果不是英姿勃勃的短跑女将从身边掠过,如果不是她们突然造成一阵不大不小的冰凉旋风,那么我饥肠辘辘的注意力肯定全放在举重姑娘身上。你要明白,两腿光光的女飞人是唯一可以跟女大力士媲美的高贵团体。而我,至为崇尚力量的瘦小战士,这时已彻底无法自持,于是频频冲刺,企图超过盛领队,超过黄教练,超过所有师哥师姐,包括该死的唐克克。后来尹秋琳和国际象棋队的柏芸承认,她俩正是因为本人晨练的疯魔表现,方才展开竞逐,想看看谁能够抢先把我摧残到发狂发癫。
然而,举重队的姑娘们念头很单纯,目标就一个,即全国冠军,亦即奥运冠军,世界赛场上与之争锋的朝鲜姑娘和泰国姑娘不过是小菜一碟,无足挂齿,她们的劲敌只有湖南姑娘和湖北姑娘,兴许还包括一部分福建姑娘。那群天生伟力的少女不愧为体工大队的王牌,堪称明星中的明星,其伙食简直是运动员的满汉全席,令我们这些小屁孩目瞪口呆。光想一想也会消化不良!但举重运动员不得不像我控制大小便一样控制她们的体重。此外,为提高训练强度,韦鲜花和与她情同姐妹的一众队友竞相服食超量的兴奋剂,在训练馆里成千上万次提起杠铃,将锁骨压得乌黑,将脚下极其耐磨的硬垫子砸得哐哐哐直响。有时候,即使一天已经结束,即使已经吃过晚饭,洗过澡,药力却未消退,举重少女仍无法回到正常人的天地,跟我们耍闹嬉戏,只好返回昼间挥洒汗水的铁疙瘩巢穴,给自己加练,练到亢奋的感觉消失殆尽,体内的狂躁归于沉寂。这伙新时代的神力孟四娘!把偷瓜的男子汉们殴得抱头鼠窜的一品勇猛夫人陶三春英灵附体!下半夜,我想象全身汗津津的韦鲜花也睡不着,还在黑灯瞎火的浴房里做举杠练习。这一连串动作不仅烙在她大脑深处,更铭刻在肌腱和筋骨深处,甚至进入细胞核,进入线粒体……为了驯服地心引力,姑娘一千次一万次把杠铃举过头顶!哦,女子举重队,她们的汁液里蕴满大火。她们的深呼吸,她们结实的胸脯、精华的腹肋,她们用布条和护腰带紧紧扎住、充盈到近乎爆炸的肉身,她们沾满镁粉的双腿和双手,她们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英勇气概……长久以来一直是本人的性幻想当中不可或缺的剧毒物质。
我渴望混进女子举重队的宿舍一窥究竟,那儿肯定是一座另类天堂,力大无穷的天使们在其间洗衣服,把毛巾和床单拧得粉碎。但我始终不敢行动,担心遇上终年穿短袖的恐怖教头,被他一掌拍到脑浆迸裂。九月底,连续几个早上没看见韦鲜花出操,我不免挂念,起初以为她请假回家了,或者经痛难支卧床休息了……不对,我意识到,举重队队员从不回家,从不生病,举重姑娘从不痛经,连月经都少之又少,几乎与男子无异。这是公开的秘密。找人一问,才得知韦鲜花训练时不慎伤到腰胯,让队友们抬回了宿舍。那天我恍恍惚惚地上课、打谱、做死活题……好不容易挨到晚餐时间,去食堂的路上,我凑近尹秋琳,想跟她单独说句话。“陆小风,”白胖如猪的王媛媛在一旁嚷道,“你快滚蛋。”本人不加理睬,反而使劲冲我们棋队的黑美人挤眼。王媛媛大惊失色,不肯相信一个才读三年级的小王八蛋,竟敢勾搭读五年级的师姐尹秋琳。
王媛媛,白胖如猪的王媛媛,四年级数学不及格还好意思仗着个大爸爸挤进围棋队瞎混的蠢货王媛媛,老子有空再收拾你。她当然不会知道,我找尹秋琳是想借条裙子穿穿。黑美人沉默寡言,不该管的事情从来不管,然而,她唇边那颗大乌痣暴露了少女的风骚本性,这恰恰是尹秋琳将来的男友小白狼的看法。不过,我问黑美人借裙子那天,令她委身的英俊大流氓还没有出现,他眼下只是个嘴叼香烟的路人某,十年如一日从围棋队的宿舍前低着头成百上千次走过。
我主动向尹秋琳坦白了自己的计划:穿上女裙,挎上女包,混进女子举重队的宿舍,去看看韦鲜花。我打算在男卫生间换裙子,但尹秋琳不同意。“如果让谁撞见,”黑美人说,“就麻烦了。”其实她是害怕裙子在又脏又臭的粪坑上沾到屎尿。我只好听从尹秋琳的建议,在她房间里换装。尽管王媛媛和另一名女队员不在屋子里,我脱衣服时还是格外紧张。室内空气充满了细沙似的暗影。姑娘们枕边的布偶玩具似有灵性,黑眸子闪闪发亮,通过一张字形梳妆台的镜面朝我眨眼。外头传来唐克克的笑声,他难听的公鸭嗓极具穿透力。说不定正在殴打阿阮。希望是正在殴打苗裕。当然,这不太可能,因为那小子的父亲是个体毛浓重的游泳健将,更是市公安局的刑侦大队队长。“你怎么跟王媛媛一样白,”尹秋琳伸手弹了弹我瘦不拉几的胸膛,没弹出什么动静,“你比她还白。”我讨厌王媛媛,更讨厌跟王媛媛比白,那个蠢货玷污了白色。我提醒尹秋琳,虽然她比我大两岁,却并不是我师姐,相反应该是我师妹,这一点必须讲清楚。行,脱裤子吧,黑美人说。
我男扮女装,穿上蝶领短袖连衣裙,顺利潜入举重姑娘们居住的楼层。市体校的运动员宿舍是一片人为分隔成很多区域的巨大建筑群,它们彼此嵌合,或以空中走廊互相连接,结构错综复杂。如今,我回忆这些飘荡着种种清新或丑恶气息的通道、晒台和屋舍,眼前会浮现一个环形牢狱。但是跟英国人边沁的设计不同,这儿并没有一栋可用于监视囚犯的中央塔楼,而代之以一座主体育场,它简陋的观众席下方依然是一圈朝外开门的房间、仓库、公共厕所,天花板呈四十五度倾斜,特别压抑。当年盛大伦领队搬入新居之前,在里面住了两年,权当过渡,他儿子的身体发育却因此受到严重影响,不仅平衡感极差,脑袋还长成了一个不等腰梯形。
套上裙子,我跟女孩没什么两样。不过尹秋琳为慎重起见,又或者是贪图好玩,翻出女鞋女袜给我穿上,女帽也戴上,更帮我抹了点儿口红,扑了点儿香粉,涂了些指甲油。唉,画蛇添足,不伦不类,活像个失败的人妖。我无意再讲述尹秋琳其余不堪入目的举动。没关系,要欺骗老眼昏花的管理员大妈已经足够。走进女子举重队的神秘楼层,看到神秘长廊上晾晒的各色胸罩、裤衩,以及诸多用途不明的神秘物件,我万分惊奇,感动不已,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女大力士们赤裸的幻象。闭上眼睛,将这些美不胜收的影子统统吸入双肺,吸入灵魂!我太过陶醉,不禁淌下泪水,整个人晕晕乎乎,搞不清是应该继续前进,还是立马掉头为妙。幸好有个姑娘认出了我。她大概跟韦鲜花同姓,来自本省最穷也最狂暴的革命老区,是女子举重队里有名的假小子,极能吃苦。尽管她唇髭浓黑,颧骨粗硕,浑身肌肉坚硬如铁,尽管她比我更像个爷们儿,可是姑娘心很细,脑子很活。看见我这副怪样,她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旋即领着本人走向韦鲜花的房间……那天傍晚,下过一场阵雨,暖烘烘的地面腾起一团团白色怪魂,拥有成百上千扇窗户的宿舍楼变成了一座大蒸笼。许多精壮的汉子仅穿一条三角内裤,把他们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手脚搭在阳台和走廊的围栏上接引凉风,但一无所获,反倒是寡廉鲜耻的姿势让他们越发燥热,越发不耐烦,如果不去训练场自找苦吃,如果不干点儿作奸犯科的勾当,生活就毫无欢乐,毫无指望,连泡屎都不如。他们连声怪叫,捶胸发吼,想象自己是冲进圆形竞技场的猛虎雄狮。可惜我们徒有竞技场,却没有提盾执斧的角斗士,夕阳下只剩了一个掷铅球的大胖子还在独自训练。女运动员对于男队友粗野的兽嗥充耳不闻,对于他们露肉的行径熟视无睹。你拿不出成绩,抢不到奖牌,穿不上国字号比赛服,光喊顶个屁用?这番无声的责难,令市体校的少年郎无地自容。
实际上,我并不是第一次来韦鲜花的宿舍。与跳水队姑娘不同,举重队姑娘喜欢把房间装点成一个香喷喷的小天地,在其中她们可以暂时做一名普通少女。节日清晨,阳光穿过韦鲜花精心挑选的玻璃坠饰,将闪闪烁烁的金色星点洒满四壁和天花板。墙上贴着港台明星的海报,郭富城、吴奇隆等人青春正盛,丝毫未现今时之老态。韦鲜花的床铺紧挨窗台——姑娘在举重队的地位可见一斑——此刻她正望着楼旁叶子快掉光的高大木棉树,神色很平静。看到我发红的眼睛以及脸上冲掉了脂粉的泪痕,似乎为她哭过,韦鲜花立即想哭,我见她要哭,也准备跟着哭,谁料她居然就此打住了。他妈的,倔强到可憎的女大力士!庸俗的假象绝对无法使她动摇。“你怎么样?”我问韦鲜花。“肌腱断裂,要休息半年,七运会是泡汤了……”当时本人还从没参加过全国比赛,注意力仍放在省内的敌手身上,所以,她这番话让我感到眩晕。
“接下来,怎么办?”
“养好伤,继续练,”姑娘说,“我家在农村,没退路。”随即又补了一句:“不像你。”
末尾这三个字纯粹多余。韦鲜花,你完全不了解我难以启齿的忧伤!众多的忧伤对八岁小男孩而言过于浩大!那一刻我真恨她啊,真想转身就走!但我不敢。如果我敢,则可以跨越一切深沟巨壑,终结一切苦恼。后来我又去找过韦鲜花几回,直到姑娘能自己下床。尹秋琳嫌那条裙子被本人穿过好多次,让她起鸡皮疙瘩,索性把它送给我,作为变身的常备道具。真烦呀,真想一抬手扔到楼下!但我不敢。我不敢招惹尹秋琳,即使她爸爸不是警察,只是酒店经理。而韦鲜花再也没有大笑露龈,再也没有跟围棋队的孩子打打闹闹,乃至再也没有与我们同桌吃饭。她一刀斩断了往日情谊,我忘了她究竟去没去成七运会。
韦鲜花的伤病挫折促使我想到自己的处境,事实上,本人的脑袋瓜已经冻伤……或者应该说,无论何时,我们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是非常清楚,虽然每位选手的天灵盖上都竖着一台三百六十度不停转圈的灵敏雷达。战场极其广大、深远、纷繁。劲敌来自北边,主要来自底蕴深厚的旧省城。那儿有一伙小坏蛋,智力早发,说另一种语言,跟我们格格不入,又永远压我们半头。新省城想胜过旧省城,全仗唐克克奋力拼杀,顶多再指望指望大师兄关卫海,我本人遇到北边的老对手往往凶多吉少,苗裕、阿阮这类蠢材上阵则等于送死,可以忽略不计。至于全国的情况,根本无从想象,我满头雾水,仅仅在棋队订阅的报刊里零星瞥见一帮神人魔兽的朦胧身影,他们如此强大,却也如此不真实。再往上,图景又一次变得清晰。当时韩国的李昌镐已初露锋芒,日本的超一流棋手挨了聂旋风的九连斩而稍现颓势,不过小林光一先生依旧是我心摹手追的大师,他那些跨海传来的棋谱看似浅白,可你连皮毛都学不到……唉,更多时候,几乎无暇细思!因为胜负太残酷,而本人的性格又太软弱,成天患得患失,顶不住排山倒海的巨大压力。我不止一回在赛场里抱头痛哭。我放声号啕,我悄声抽泣,咸丝丝的眼泪滴到木头棋盘上,青菜粥似的鼻涕淌到塑料棋盒上,泛滥失控的涎液将白底绿线的对局记录纸打湿。我一次次阵前饮恨,仆倒于强敌脚下,四仰八叉,七窍流血,面目全非而难以辨认……反正死状惨不忍睹。我深陷泥潭!要么形势大好却阴沟翻船,要么力竭毙命,完败收场……多少个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失败苦涩啊。我饱尝这份活见鬼的沉重苦涩,耗尽了下棋的乐趣,备受煎熬。
但不管怎样,本人也有过光荣的时刻,难以磨灭、永志不忘的光荣时刻:我打败过邹骏捷。这位如今毫无名气的棋手,泯然众人的职业五段,当年比唐克克更令我生畏,是个体内潜藏着庞大未知能量的怪胎,然而,根据圈子里秘不外传的颅相学,他非比寻常的头部形状从一开始便昭示了命运。对邹骏捷来说,那场失利算不上什么挫败,几年后他凭着自己千锤百炼的头部形状直升国家少年队,我则于同一时期离开棋界,告别修罗场,真正重返校园。各偿所愿,皆大欢喜!不过本人将记住那么一两次光辉战绩,因为这样的光辉战绩寥寥无几……那个下午,那一局棋,那一秒钟,我让小天才邹骏捷领教了兔子蹬鹰的绝技,让他尝到了孤立无援的难受滋味,并最终使他失去一轮全省少年冠军的光环,令唐克克白捡一个便宜,捧回金杯。我当然记得邹骏捷的冷汗热汗从鬓角淌下的种种细节,记得他双眼仿佛已化为两泡糖浆,十分之灵动,景象特别精彩。他嘴巴因缺氧而大大张开,脸颊通红,身体一点一点俯向棋盘,似乎想纯凭目光把生了根的棋子抠出几颗来,绞个粉碎。邹骏捷,今天你休想骑在老子头上耀武扬威!我尽情享受着千载难逢的良辰美景,不肯轻易放过。假如它要扩展为无限,侵占我人生之书的其余篇章,假如它仍保存于时间当铺深处,可以拿我三十多年在世光阴的无用下水和边角料来兑换,本人将毫不介意,且将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任何一日、任何一周、任何一年抵押掉而毫不吝惜。快来吧,让胜利的蜜汁好好浇灌我黑白横斜、昼夜灼烧的焦肠渴肺!哇哈!金角银边草肚皮!哇哈!无事自补,必有侵袭之意!……观战的大人小孩越来越多,各队的教练们纷纷走过又摇头走开。邹骏捷很心烦,输给我比输给唐克克更让他丢脸,更让他咬牙切齿,他不断进化的头部形状为此停滞生长了几分钟,苦苦挣扎,困兽犹斗,死也找不到解决办法,唯有建议他投子认负,然后躲进厕所偷偷哭一场——太丢脸时,你绝不能当众哀号,这么做只会招来更多耻笑。
唐克克果然夺下冠军。他对我并无谢意,他真正的目标是职业初段,是广阔的王者之路。邹骏捷也绝没有一蹶不振,这家伙的头部形状注定要把我,把唐克克,再把他自己的师兄刘青霖统统击垮,远远甩开,从此一骑绝尘……
比赛一结束,全体队员便登上车船,从几百公里开外的陌生城镇回到市体校,立即投入紧张的训练。做不完死活题,就不许吃饭,不许睡觉,甚至更吓人:不许玩耍。懒驴!笨鸟!胆小如鼠!软绵绵的羊驼!菜狗!猪猡!黄材晋狂骂我们。围棋队一时间变幻为笼罩着失败阴霾的凄凉动物园,唐克克是唯一仍保持人类形态的游客。他顾盼自雄,他优哉游哉,因为两位教练也拿他没辙,不是他的对手。这家伙暗中指指点点,帮队友应付困局,既怜悯又鄙视我们的简单头脑。唐克克已经看明白,某些难题只有他自己能攻下来,我们这些个朽木粪土根本没指望找到正解。生死有命啊!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的岁数是在一次次不讲情面的严酷竞逐中计算并增长的。对于指望跻身职业圈的棋童来说,最初的六七年光阴事关重大。在这段无果而终、渐渐加速流逝的日子里,我追随各式选拔或集训的信风洋流到处狂奔……在哈尔滨道外区,我遇到窃贼,不幸失去了证件,导致那天下午没进入赛场,被判弃权;在太湖鼋头渚,我不慎落水,差点儿淹死,事后肠道内多出几百亿个寄生菌,终日拉稀不止;在昆明老城,主场作战的云南棋手让我们吃尽苦头,这些坚韧不拔的高原小男孩相当厉害,五官长得相当简明扼要,妄图轻易从他们身上捞分数,不啻是异想天开……在甘肃兰州,本人亲眼见过一个北京大胖子晋升九段的辉煌时刻。他收获了很多鲜花和掌声,处于职业生涯的巅峰期,力量之浑厚,堪可击败风头正劲的大国手马晓春。但是,我等始料未及,这位孩子们眼中的传奇英雄竟从此堕落,不再投身于赛事的洪流,去争夺围棋神殿的闪光荣誉,他掉转船头,欣然接受一纸某著名学府历史系寄出的录取通知书,驶入一条安安稳稳、平庸乏味的航道。我母亲这类无知无识的小市民惯把“急流勇退”挂在嘴边,对北京大胖子的做法倍加赞赏。在他们看来,铁饭碗才是人生的真义,蘸了墨水的铁饭碗更是无与伦比,因此我外公的五个女儿之中有四个嫁给老师,有一个没嫁掉,自己当了老师,外公家几乎是教育局的招待所和诸多学校永不关闭的食堂,这也成为他立足省城的秘密武器……言归正传,北京大胖子的做法让人沮丧,不仅白白浪费了上天的眷顾,还贬低了我们极度珍视的价值。如果将棋力转换为武力,他可以一掌轰死七百八十八个叽叽喳喳的业余三段。此等绝顶高手去吃学者这行饭,在我们看来,与吃屎无异。我母亲只懂得眼前的蝇头小利,巨人的世界又岂是她所能理解?或许,那个原本野心勃勃的男子在某个晚上突然傻掉了呆掉了也未可知?没准儿他已经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已经沦为一具行尸走肉?总之我母亲把北京大胖子的可悲故事当成她蝼蚁人生观的又一次胜利,四处宣传,还故意让亲戚朋友误以为她认识一名围棋九段。
六七个寒暑间,我揣着全国粮票在各地乱跑,时而郑州,时而杭州,不过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旧省城,经常一待四五个月,那儿阴冷的冬雨让我骨头阵阵发痛。孤身在外使我丧失了自制力,早早染上手淫的恶习。几年后,有位姑娘怀揣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崇高信念,允许我搂搂抱抱,但我不想搂搂抱抱,只想回家手淫,姑娘又暗示我可以吻她,但我不想跟她亲嘴,只想回家手淫……当初,正是在郑州强者如云的棋队里,我遇到了自渎界的宗师李一凡,这个白白净净、双唇肥厚的冬瓜脸河南少年不到十五岁,只比我大两三岁,可他已是职业初段,更在许多隐秘的领域堪称老手。李一凡瞧不上唐克克,对我却脾气颇好,不仅为我打开了自娱自乐的神妙大门,还附送一部刚出版还热乎的《白鹿原》,以及一部书页间印满方格子、看上去满目疮痍的《废都》充当辅助材料。起初我不明白李一凡那张冬瓜脸为何时时流露出忧郁的神色。按理说,他前景大好,应该没什么可担忧的……那阵子唐克克近乎失踪,我一个人住在宽敞如仓库的杂物房内,因食物匮乏而整天饥饿难忍。如今回想往事,那间屋子是多么温馨啊!广袤的冬夜在高楼外呼啸,在门窗上拍打,妄图撞进来,将我活活吞噬。抵御黑暗的床头灯脑袋低垂,照亮一小片椭圆形区域。漏斗般延展的阴影逐渐加深,变厚,覆盖四周,落在其中的大衣柜里爬满了蟑螂臭虫,翻卷的墙皮状似一层封冻的黄昙花,角落堆放着灯管、旧书、卫生纸、空床架、军大衣、穿烂的足球鞋、生锈的自行车、脏兮兮的棉手套,外加大大小小的袋子箱子。也许每件物品皆蕴含一段往事,暗藏一个秘密,并且散发特殊的气息……只可惜,我无暇探究它们的隐情,我吃过太多冲鼻的土芹菜,吃过太多可怕的肥猪肉和动物肝脏,以致瞳子发黑,嗓子眼发紧,天天处在食欲不振与营养不良的水火交攻之下。我日复一日上街买酸奶和火腿肠,又羞于写信回家向我那勤俭到近乎冷血的母亲伸手要钱。在郑州大半年,我吃掉了这辈子该吃或不该吃的所有火腿肠,各种风味、各种包装、各种形制的火腿肠,连同大量防腐剂与人工色素……直到今天,我看见、闻见火腿肠依然想呕,我如果恨谁,会把他比喻成火腿肠,跟火腿肠做爱仍是我脑海中最阴森最恐怖的噩梦,简直不堪言状。
我十二岁那年,在一个刚下过大雪的深夜,坐火车抵达郑州。黄材晋教练、唐克克还有我,三人来到一间空荡荡的围棋训练室,将椅子拼成床,凑合着挨了一个晚上。唐克克迷糊中不时干咳,暖气片不时呜咽,远处的锅炉隆隆低吟,让人无法入睡。窗外是一轮圆月,照得放晴不久的世界莹莹发白。我步向屋外,在松软的积雪上踩来踩去,欣喜于冰冷、轻盈的新鲜体验。日后我千百次走过北方冬季银装素裹的城区和郊野,年复一年脚下嘎吱嘎吱作响,恍惚全是那一晚踏雪的悠远回音。河南围棋队的总教练冯先进六段跟我们是同乡,他心系老家的围棋事业,促成两个遥遥相隔的省份签署协议,让我和唐克克来郑州学习。黄材晋旋即南归,留下我们接受锤炼,时有时无、落自九天的锤炼……伙食的粗劣不必再提,反正食堂管理员大叔因为我屡屡将吃不完的馒头夹在桌板底下,几乎要动手揍我……还是先谈谈李一凡的忧郁,这哥们儿暗恋同队的大师姐。小伙子想女人已经想到饥不择食的地步!不过,他真正的焦虑更为严肃,更为深重。三四个星期后,跟李一凡混熟了,我才总算明白他为什么整日愁眉不展,晚上频繁失眠。“你注意姓王的小家伙,”冬瓜脸少年说,“他天赋极佳……”确实,那孩子天赋极佳。他来自开封,虽比我小三岁,棋力已胜我一筹,似可轻易地踏上职业棋手的神圣台阶……当时我显然不太相信,姓王的小家伙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尝尽艰难困苦。这名玉面神童再三受挫,多年来沮丧地游走于自己魂牵梦绕的竞技场外围,几近万念俱灰,最终在淘汰线的锋刃上豁然开窍。绝处逢生啊!他从此一飞冲天,高歌猛进,直至击败李昌镐夺得世界冠军,这才合情合理地迅速凋谢,退出第一线竞争……他那样的小怪兽正躲在各个省份暗中发育,悄悄成长,无论是唐克克还是李一凡均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等着他们弯道超车,头也不回地把你抛下,离你一日比一日更远,绝无可能追上。我等情何以堪!十五岁的河南少年李一凡相信,各人的根器和悟性实有差异……然而,很遗憾,谁都搞不懂根器和悟性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谁都猜不透彼此的根器和悟性孰深孰浅,孰高孰低,孰优孰劣,我们不得不累死累活折腾一轮,乱滚乱爬搅攘一番,类似于花上七八年天天练剑去杀一伙你完全打不过的仇家……或者换个平实的说法,去豪赌一场!正可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啊!没办法从头再来啊!……鉴于我们是奇迹化身的概率极低,是庸才愚夫的概率极高,因此难免失败、悲伤、彷徨、绝望,难免手淫、犯困、白日做梦……冬瓜脸少年问我要不要抽支烟。他漫无边际的愁绪必须抽支烟才有望缓解。这股愁绪或许不会一眨眼就把人染黑,但是,不难感觉到,它正缓缓向我五脏六腑的末梢渗透,情势无以逆转……
春节临近,游荡于行人稀少的街头,我经常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如同闯进了一出听不太懂的新编豫剧。我缩在从南方大老远穿来的羽绒太空衣里,缩在瘦小的躯壳内,哆哆嗦嗦,走过暂停营业的烩面馆,走过无精打采的西餐厅,走过酸奶和火腿肠栖身的杂货商店,去训练室独自打谱。说不定到了七月份根本没有人来接我,根本没有什么定段赛、升段赛,因为时间被神秘地绊住了,周而复始,我似乎并未休学一年,我不停往前迈步,实质上在不停绕圈子,棋力无半点提高,体重也无半点增加,只有袜子越来越短,裤裆越来越窄……每逢周六,我获准去冯先进老师家吃顿饱饭,过节还可以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睡一晚。整个星期七天七夜一百六十八个小时我就指望这场大餐,相比之下,食堂的饭菜无异于猪食,是比猪食还差劲的劣等猪食……去死吧,肩上搭着块臭抹布的食堂管理员大叔!在冯老师家可以吃到白米饭,可以吃到煸炒得油亮油亮的四季豆,可以吃到精致的各色小菜,而不用再吞食大锅水煮的烂茄子老南瓜……有一次,我不得不换个地方,去宋领队家吃一顿饭,男人长得好像一只鸻形目的孤傲水禽,他满脸雀斑的老婆弄了整整一盆旱芹菜炒肉末……旱芹菜!永生难忘!它能让你堆笑的面孔发蓝发紫,让你失灵的舌头发僵发硬,让你想跳楼自杀!宋领队的老婆拼命给小客人夹菜,我则拼命忍耐,直至忍无可忍,耐无可耐,才触电般从椅子上弹开,冲入卫生间狂呕不已,绿油油的呕吐物将洗手池彻底堵住……于是,我重新回到冯老师家度周末,他所钟爱的家乡辣椒使我欲仙欲死,他尼古丁上瘾,屋子内外到处是他吸烟的幻影和痕迹,这场人为灾难把阳台的娇嫩花草熏得焦黄发暗,而他猪肝色的嘴唇,揭示了难以设想的肺部情状……棋队总教练的儿子冯小蛮,是个喜欢打喷嚏、裤兜里塞满脏手绢的急性鼻炎患者,也是电子游戏厅的最佳伙伴,他精通《圆桌骑士》《铁钩船长》《变身忍者》《恐龙快打》等十余款最经典的横版过关游戏,因此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虚幻的游戏世界里,我一直跟随他,省下很多力气,也遇到很多麻烦。冯小蛮的名字,想必来源于冯教头久居中原大地的深刻感悟,这让他先天不足的头生子非常引人注目。走进学校或者体委大院,肯定有人冲我们打招呼。三五成群的同龄女孩只要一喊冯小蛮,往往随之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欢笑声,使你心旌摇荡……不仅如此,棋队里有个姓席的姑娘还自作主张,将我改名为陆小蛮。本人听之任之,未加抵抗。我恋爱了,再次恋爱。前途算个屁!紧接着又失恋了,再次失恋。哦,席芊芊,席芊芊!明天爆发核战争又怎样?……夜间的时光大部分用来翻看武侠小说:读梁羽生的《散花女侠》可以学到点儿明朝历史,读古龙的《圆月弯刀》不免淫欲勃发。如果李一凡等人在隔壁玩四国军棋,我就跑过去当裁判。我自告奋勇,我认真负责,我一声不吭,好让河南大哥们觉得我陆小风是个天生天化的四国军棋裁判,最擅长面无表情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喜欢这份差事,尽心尽力做好这份差事,更借此成为不可或缺的角色,混迹于人群……
某天黄昏,席芊芊一巴掌拍在我脊柱外戳的驼背上,说是邀我去开封府游玩。出人意料哇!姑娘有个堂姐是当地的大专生,可以到她学校白住一晚。我们在双休的礼拜六清早动身,迎着华北平原的冷漠晨曦,登上五毛钱一张车票的铁皮专列,前往那座积压了许多光阴沉渣的古城。我坐在事先备好的旧报纸上,发现滑动门哐嘡一下关闭的车厢里没几个乘客。周围充斥着机油味和嗒啷嗒啷的轮轨撞击声,圆形大窗洞投下黄兮兮的初春阳光,电线杆的影子也依次扫过,极有节奏感。铁路两旁的景色朦胧不清,十分贫乏,恍如空寂无人的阴间,而诸殿阎罗正躲在季节深处,搂着各自的老婆呼呼大睡,他们像烙饼一样挨个儿翻身,引起大地颤抖。火车小心翼翼穿过十代冥王阵,唯恐冒犯神灵……席芊芊百无聊赖,执意要教我讲几句河南话,本人依旧听之任之,丝毫未加抵抗。有一刻,她靠得那么近,仿佛下一秒钟就要用河南话对我说:“俺要嫁给你。”可是她什么也没说。我们走出车站时已暮色冥冥,暗沙落下,群灯亮起,让人错觉这座城市不妨是任意一座中国城市,甚至不妨是你最熟悉的那座城市……夜幕笼罩的街道统统一个样子,几乎可以沿着某一条路径,走回自家院落,或走到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只怪我们的法力不够强大,做不到这一点。当晚我、席芊芊以及她堂姐三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我弓身缩脚侧卧于铺尾,席芊芊和她堂姐干脆半躺半坐着通宵闲聊。第二天上午刮起大风,下起瓢泼大雨,雷公电母连连发威,旧城区灰茫茫一片。我们哪儿也没去成,只好窝在师范大专生的宿舍里打牌算命,吃枣糕充饥,吃零食解馋,终日昏昏欲睡,又不敢踏实闭上眼睛,怕错过返程的火车。半夜,席芊芊坠入了梦乡。她堂姐凑过来吻我,那一吻似乎极不真实,犹如三轮满月一同升上天空,又瞬间破灭。
拂晓时,我还想跟女大专生偷偷亲嘴,却遭到拒绝。“可以带你们去看一出《齿痕记》,”她说,“免门票。”我大为懊恼,既恨她板起了面孔,更恨自己鲁莽轻率。女人啊,说翻脸就翻脸!但我还是接受邀请,去看了一场挺闹腾的豫剧,才心有不甘地返回郑州……
河南之旅的头三个月,唐克克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忙于参加各式各样的选拔比赛。元宵节一过,他重新现身,屁股没坐热就急匆匆上街觅食。旧省城的刘青霖、邹骏捷这时恰好也在郑州稍作停留。算上唐克克,他们是名副其实的三巨头,脑袋形状的发达程度仍在伯仲之间,彼此不服气,谁也镇不住谁。刘青霖风度翩翩,是个眼睛高度近视的富家子弟,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天天下馆子,因此没受过我们的油水寡淡之苦。唐克克拍胸脯向刘青霖吹牛说,在宿舍附近那家快倒闭的西餐厅里,他一顿能吃五十个煎鸡蛋、八条烤肉肠、八盘焖青豆、八份奶酪布丁、六只培根面包卷、六片松饼,外加三大杯甜牛奶和一海碗蔬菜沙拉。刘青霖不相信其毕生对手的算路已精准到如此程度。“如果你在两个小时内全部吃完,我去付账,”钱包鼓鼓的四眼田鸡操着他骄傲的方言,撂下话来,“如果你能多喝五杯橙汁,我再另给你十块钱。”提议正中唐克克下怀。十块钱啊!令人激动的赌局!我敢说自己的大嘴巴师兄赢定了,他有备而来,他天赋异禀,他枯瘦的躯体里塞着一副鲁智深的肠胃,足以在饭桌上变不可能为可能,完成违背常理的挑战。更何况他饿了整整一个星期!他气吞万里如虎!虽然还没开吃,刘青霖的十块钱已是唐克克的囊中之物。这将成为新省城的又一次胜利。冲吧,用餐叉一决雌雄!饥汉不择生冷!他铆足了干劲啊!他即将施展让人叹为观止的填鸭绝技!服务员端来一脸盆煎鸡蛋,并很快把其余食物上齐。他们相当勤快,他们的热忱非同往日!唐克克慢条斯理,不动声色,边吃边与刘青霖、邹骏捷闲聊,交换棋界的最新情报。少年三巨头难得凑在一块儿东拉西扯,场面温馨……女领班走过来,建议我们合影一张,留作纪念。“下回再照吧。”唐克克摆手拒绝,他埋首于洗脸盆,正忙着扫荡煎鸡蛋。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不会有下回了,餐厅将在此次暴饮暴食的史诗大戏收场的那一刻关门歇业。消灭完培根面包卷,唐克克转而佯攻烤肉肠,同时进剿奶酪布丁。我看到刘青霖的茶色眼镜片间或反光,禁不住心里发毛。事情不简单啊!为什么总感觉他已经稳操胜券?这是不是旧省城富家子弟在现实中施展的一记滚打包收?要提醒唐克克恐怕来不及了,我亲爱的师兄吞掉太多煎鸡蛋,喝下太多甜牛奶,持续膨胀,正游走于蛋白质中毒的悬崖边缘。邹骏捷原本坐在另一张桌子旁抠鼻屎,此时他堆满童稚的扁菱形面庞闪过一丝冷笑。唐克克打着嗝,两腮肿胀,两眼充血,没法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他一股脑儿吃下所有蔬菜沙拉,竭尽全力保持清醒以及快活的神情。他从不相信刘青霖的友爱和慷慨,也从不相信邹骏捷的乖顺和敦厚,认为这两个家伙一向藏奸耍滑,狼心狗肺。他,以力战搏杀著称的少年黑旋风,该狠宰对手时绝不手软的凶悍小霸王,今天必须灭了四眼刘青霖的嚣张气焰,迫使他付出代价。唐克克挥舞着锋利的餐具,絮絮叨叨,不断重复一两句没意义的傻话给自己加油鼓劲,不断擦汗,不断嘲笑旧省城的富家少爷。“莫担心,”刘青霖的方言很是动听,“我不会反悔嘛。”唐克克听罢,再度埋头痛吃,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嚼食物。“刘青霖,焖青豆,刘青霖,焖青豆,嘿……”他已近乎昏厥,又突然绕桌疾走,让豆子从丧失了吞咽功能的喉头滑落下去。
“要不要拉泡屎再回来?”邹骏捷问道,“时间还够。”
“可以去拉屎。”刘青霖把一包餐巾纸递给我,好像本人正在照料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痴呆老汉。
“不过,呕出来也算他输。”
唐克克这下子垮塌了,完蛋了,报废了,我悲哀地想。他饱胀欲裂的身体呈现为一个愚形,好像大头鬼。他正在发育隆起的喉结一上一下,让人联想到一条快要断气的麻糕鱼。这番丑态将传遍棋界,往后大伙会不断来问他,到底拉没拉那泡屎,那泡无中生有的臭屎,那泡一发不可收拾的烂屎。比赛前,他们会花个两三秒钟,即兴演一场简洁明快的活报剧,表现唐克克肚子撑到连翻白眼的极端状态。不能吐!压住!压成屎橛!哦,括约肌!主演者摇摆身躯,神色狰狞地负隅顽抗,撅几下屁股之后猛然站直,恢复常态……果然,唐克克没挺过来,他彻底趴下了,从此一蹶不振,神勇荡然无存,对手们发觉他风格大变,战斗时越来越缩手缩脚,越来越优柔寡断,凌厉的攻杀着数越来越少见。最终,唐克克失去了刺客的美名,沦落成大小赛事当中人见人爱的好好先生,直至完全消失于职业赛场。他这番结局,多年以来我一直坚信,与刘青霖的圈套关系极深,可惜谁都不买账,或者假装不买账。唐克克捉弄苗裕,收拾街头小混混,今天终于轮到他被人捉弄,被人收拾。轮回在世间转动……
不止一次有人问我,唐克克究竟有没有拿到刘青霖的十块钱。时隔久远,真相早已不值一提,当事人也早已各奔东西。实际上,我们是怀着老死不相往来的愿望彼此疏远的。那段岁月构成了我们共同的秘密。我们并不乐于将其示众。而这份羞愧之中,多多少少还包含着不屑。从何谈起啊?要么保持沉默,要么胡诌八扯。除此以外的第三条路很难走得通。如果非要我再说说,非要我揭开谜底……好吧,活马当死马医吧,管他虚实真假,姑且图个嘴皮子爽快吧,别无良策……那个唐克克终生铭记的下午,城区宁谧无风,阳光惨淡,透过剥皮树的枝叶照射下来,行人寥落的街道斑斑驳驳,好像压扁的、死掉的金钱豹……照理说,此刻我们本应该坐在训练室里下棋,可我们却坐在西餐厅里,见证唐克克超越生物学上限的食量。刘青霖的十块钱赌注他拿到了,又没有拿到,因为他强行灌入最后小半杯橙汁时,已经神志不清,整个人斜瘫在餐椅上打嗝,些许浆液和碎渣从他嘴巴及鼻孔流出来,顺着他泛青的腮帮、静脉扎眼的脖子、起起伏伏的躯体往下淌,滴到地板上……
“究竟算不算他赢?”邹骏捷少年老成,十分严谨,向来丁是丁、卯是卯,他一定认为唐克克既没喝完,也没吃完。当然他不敢明说。怕挨揍啊。
我并不怜悯唐克克,但还是死死盯着刘青霖,企图从道义上、感情上对他施压,好让他认清自己是个贱种,彻头彻尾的贱种。
“算他赢了。”刘青霖讪讪地托了托金边眼镜。“现在,”他站起来,按平时的习惯抖动裤裆,直至小鸡感到舒畅,“是先扛他回宿舍,还是直接去棋室?”
……
陆源,作家,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等,译有短篇小说集《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