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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是风格还是重复,是局限还是疆域?

来源:文学报 | 汤汤  2019年11月08日08:59

汤汤提到的“风格还是重复,局限还是疆域”,正是眼下困扰在大批勤奋写作的儿童文学作家身上的普遍性问题。因为普遍,值得慎待。期待包括被“解剖”的四位优秀青年作家在内的更多写作者、研究者能就此话题展开讨论,“怎样找到属于自己的写作疆域,怎样开拓更大、更新鲜的疆域”,“如何面对自己的局限,使局限反而成为某种力量和资源”。

——编者

个人素材总有用完的时候,个人的生命体验总有写尽的时候。接下来作家要怎样拓宽自己的写作疆域,从自己的故事写到别人的故事,同样写得让人怦然心动?

作为写作者,我们还可以去思考,如何面对自己的局限,使局限反而成为某种力量和资源,把写作推向一种更独特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充满创新的,别人抵达不了的风格和极致。

今年夏天我认真阅读了国内几位中青年儿童文学作家的代表作品,他们实力、勤奋和才华兼具,毫无疑问是中国当下原创儿童文学队伍里的中坚力量,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中国儿童文学较高的创作水准。

之前我当然也阅读过他们的作品,零零星星地读,遇到什么读什么,此次则是集中地阅读。两种不同的阅读方法,带来的阅读感受是不一样的。集中去读一个作家的几部作品,细细地打量和凝视之下,很容易发现一个作家的风格和优势,他们最有底气的写作疆域在哪里,才华在何处。同时,我们也容易发现他们在创作中的某些局限和重复,这在一部作品里或许表现得不明显,在几部作品里便显露得清晰了。这是零散、随性的阅读感受不到的。原来把一个作家的作品放在一起阅读,对作家本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呢。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疆域,写作疆域往往能成就一个作家的独特风格,但有时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局限,局限又造成自我重复,包括题材,结构,细节,情感和思想。有时一个作家作品中的重复,会让读者觉得腻味;有时重复则能酝酿出一种作品风格,在读者的心里一次一次加强,让读者倍感喜欢和亲切。那么,到底是风格还是重复,是局限还是疆域?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下面结合四位作家的文本和阅读感受来谈谈我的思考。

小河丁丁的自选代表作是短篇小说集《从夏到夏》,长篇小说《水獭男孩》和《漫长的花季》,它们的素材大多来自作家本人的童年记忆和故乡生活,大都用第一人称书写,故事场景几乎都在一个叫做西峒的地方。它们共同书写了作家自己的童年生活,作品里每一个“我”都是孤独、羞涩、敏感,内心却格外丰富的男孩。差不多的场景,差不多的人物,故事性也都不强,日常叙事不动声色又扣人心弦。我们能看到作者的自信和从容、底气和功力。很多作者善于用故事去抓住读者的眼球,要知道就算是很拙劣的故事也能抓住很多读者呢。像小河丁丁这样的作品,也许未必能迅速地抓住孩子的心。但他显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端出来的这个作品,是文学的,美的,是至纯的。确实,他做到了。只要读者有耐心读完几页,一定会被深深地迷住,被他语言的美感迷住,被他笔下平淡却极富韵味的生活迷住,被那些平凡的人物和他们的喜怒哀乐迷住。这种阅读给人心灵带来的冲击力和文学享受,远远超过许多故事性强的小说。他的作品是有真生命的,是跳荡着一颗赤子心的。丁丁以自己童年经历写的西峒系列小说,确实出了好些佳作,尤其是一些短篇小说,《从夏到夏》《永远在耳边》《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田螺手链》《岩洞里的稻草人》《小照相师》等。

但当你读完三本书时,你同时也会发现,小河丁丁的作品,彼此之间相似的地方太多了。比如《水獭男孩》和《漫长的花季》这两个长篇,里边的生活场景,主要人物都差不多,甚至连故事结构和模式都有些相似。比如“水獭男孩”贯穿在《水獭男孩》里,“石童子”贯穿在《漫长的花季》里,他们都亦真亦幻,时隐时现,都是一个孩子在执着地寻找,到最后又都发现,无论是石童子,还是水獭男孩,其实都是男孩孤独敏感的心灵幻想出来的伙伴,或者是另外一个自己。开头也很相似,《水獭男孩》的开头是削陀螺,《漫长的花季》是滚铁环,都从童年最爱的玩具入手。

以自己的童年素材写的小说,容易写出真生命和真情感,但个人素材总有用完的时候,个人的生命体验总有写尽的时候。接下来作家要怎样拓宽自己的写作疆域,从自己的故事写到别人的故事,同样写得让人怦然心动?我知道丁丁已经在尝试童话、散文、诗歌的创作了。他是一个清醒而又足够勇敢的作家。

三三和小河丁丁的创作有相似之处。三三自选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独自长大》《舞蹈课》和短篇小说集《时光中的孩子》。《时光中的孩子》和小河丁丁的《从夏到夏》一样,都是短篇小说集,都是作者以童年生命经验创作的,《时光中的孩子》里边的每一个小女孩都有三三自己的影子,《从夏到夏》里边每一个小男孩都有丁丁自己的影子。这些作品,动用了作者大量的亲身经历,童年素材和生命体验,因此显得特别真纯,特别朴素,特别动人。有趣的是,无论是丁丁笔下的小男孩,还是三三笔下的小女孩,他们都是内向的羞涩的敏感的孤独的,而内心戏又是特别丰富多彩的。还有两位作家对语言都有洁癖,十分讲究和敏感,他们的语言简洁、准确、好读又意味深长。其实他们两个作家的个性也有相似之处,都是安静的,低调的,不喜欢被打扰,也不喜欢去打扰世界,生活状态也相对封闭。

在短篇小说集《时光中的孩子》里,三三用凝练、精准,诗意又轻灵的语言,把女孩的心理活动纤毫毕现地描摹出来。它们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往往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童年的菜窖》《气味》《香豌豆的春天》《时光中的孩子》,可是为什么这么动人呢?全凭语言的魅力,全凭三三对女孩的熟悉和理解,对人物心理的精准描摹的能力。看得出,童年给三三的创作以无限的滋养。读这些短篇,像有一根羽毛,蘸着人生的酸甜苦辣,蘸着孩子小小的忧愁、困惑和迷茫,以及小小的喜悦、期待和希望,轻轻地在读者的心上刷过来刷过去,使你的灵魂微微地颤动,眼睛微微地发热,使你想起童年,想起成长,同时感受到微妙又真切的文学之美。三三从容的叙述里,是有大的文学灵气和功力在的。

三三和丁丁,最抢眼的还是以个人生命体验书写的那些作品,当他们的笔触落向童年的时候,他们身心就回到了童年,打开所有的感觉器官,真切地感受整个世界,写得那么真,那么贴。同时两个作家也都意识到,他们已经基本写完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所以他们有意识地在开拓新的写作疆域,开拓是艰难的,失败会如影随形,然而一旦跨过,能把别人的故事也写出切肤之痛,也许就会给读者带来更大的惊喜。

如果说三三和小河丁丁最成功的写作疆域在自己的童年和故乡,那么黑鹤的疆域就在草原和森林,荒野和动物了。黑鹤自选的代表作是《驯鹿六季》《血驹》和《叼狼疾风》。黑鹤的作品是有魅力的,他的作品有大格局和大气场。这一方面来自于他的题材优势,他书写的草原,森林,自然和动物,这些是寻常读者不熟悉,甚至是陌生的,所以能带给读者更多的新鲜和好奇感。也让我们这些和大自然越离越远的心灵,浸润在荒野的气息,远古岁月的气息,以及野性、蓬勃和强悍的动物气息里得到温暖和涤荡。黑鹤作品的魅力还来自他的语言。他的笔触一旦落在森林草原和动物上,就仿佛有了灵性和神性,时而是简朴精炼之美,时而华丽大气之美,时而诗意迷人,时而冷峻有力。无论环境还是写场景,他展示出极大的耐心和才华,绵密细致,精准有力,画面感十分强大。

黑鹤无疑是儿童文学创作队伍里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在这个写作疆域里纵横驰骋,佳作频出,但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局限。他的笔触,落到森林草原之外,往往就会有一些地方显得急切,粗糙,想当然,概念化,甚至有漏洞,经不起推敲和打量。比如《血驹》里的马从上海跑回草原,这漫漫长途的艰险和困难,黑鹤的笔触就显得轻飘,质地不够厚实了。于是我就猜测,如果有一天黑鹤不写森林草原荒野动物了,他能一样出色地驾驭人性人情人世间的书写吗?

同时,因为黑鹤如此集中地书写大自然题材,写了数量可观的作品,导致作品和作品之间,会有些相似的片段,相似的情感,相似的元素,相似的故事设置。比如,他笔下的动物,驯鹿也好,猎狗也好,骏马也好,它们几乎都有强悍的生命力,风一样的奔跑速度,雕塑一样完美的外表,带着点传奇色彩。再举个很小的例子,在他的书里,我们经常会看见“人或者什么动物望向地平线”的描写,用“雕塑”来形容一个人或者动物也是反复出现。

顾抒自选的代表作是《夜色马蹄莲》《寸锦寸光阴》和短篇童话集《蓝花井的咕咚》。这三部作品相对于前面几位作家,题材和体裁上跨度都大许多,她有着截然不同的几套笔墨,叫人羡慕。顾抒的作品好读,语言流畅,她是一个十分善于讲故事的作者,能把故事讲得云遮雾绕,让读者欲罢不能。她擅长制造悬念,营造氛围,善于抽丝剥茧,步步为营,更善于在结尾处给你一个大的翻转和惊喜,让读者享受到酣畅淋漓的阅读快感。顾抒有极强的讲故事的天分,但同时,讲故事的套路和模式也是明显的。

首先是充满悬念的开篇和意料之外的结尾,这几乎是一个标配。

其次,在不同的作品里,我们总会看到一些相同的故事元素。拿短篇集《蓝花井的咕咚》来说,里边的孩子总是孤独的。《森林里的森森和林林》,森森是孤独的,为此幻想出一个林林来陪自己;《布若坐上公交车走了》“我”是孤独的,为此幻想出一个布若来陪伴自己;《楼上的姜莉莉》里老人姜莉莉是孤独的,她从楼上飞下纸条,和孩子们交朋友,听孩子们的故事,以此驱赶孤独;《蓝花井的咕咚》里被繁忙的工作驱赶得像个陀螺一样的“我”,内心也苍白孤独;《箱子里的毛得怪》里的文小飞是孤独沉默的孩子;《致爱丽丝》里的爱丽丝是孤独平凡自卑的孩子。

如果故事里边出现父母,那么他们基本都不能带给孩子正常的温暖和爱意,或者很忙,或者强势,或者对孩子十分冷淡。《森林里的森森和林林》,里边的妈妈总是忙得把森森寄养在别人家里,一寄就是十天;《布若坐上公交车走了》里边的爸爸忙于上班,忽视孩子的需要;《圈》里边李老师的父母会给考了70分的女儿一个响亮的耳光;《箱子里的毛得怪》中文小飞被爸爸妈妈送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外公家里,饱受寂寞孤独的滋味;《树叶糕团铺》里的爸爸妈妈爱打麻将,不顾孩子的生活和学习,爸爸发起脾气,就一个耳光打在孩子脸上;《小巧的蓝色皮箱》里吉乐的妈妈为了比吉乐考上好学校,就让吉乐把所有和学习无关的东西都扔掉,不扔掉就哭泣;《致爱丽丝》里,爱丽丝的父母早就放弃了对女儿的希望,觉得女儿的失败让他们在外人面前丢尽了脸。一本短篇集里九个故事,几乎都是这样的父母设置。

孩子总是孤独的,父母总是不如人意的,成长总是迷茫的,人生总是忙碌和虚无,并且不断遗失美好。这就导致故事主题太集中,故事内核太清晰,少有毛茸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虽然悬念重重、抓住读者眼睛,却不容易在心里留下更复杂难言的滋味。

上面说到的四位都是我喜欢和服气的作家,也是好朋友,我的鸡蛋里挑刺,是为了帮助思考“写作的疆域和局限是相依相存又相爱相杀的一对矛盾体”这个问题。写好此文后我心情有几分忐忑,发给他们几位看,他们都很大气,给了我将此文面世的勇气。

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自己的写作疆域,就没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有土壤和根;然而有疆域就会有局限,有局限就会有模式和重复。让人沮丧和无奈的是,很多时候,模式和重复往往是作者毫无意识的,我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

局限和重复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是坏事,关键在于作者是否有清醒的认知。怎样找到属于自己的写作疆域,怎样开拓更大、更新鲜的疆域,需要作家的勇气、耐力和冒险的精神。作为写作者,我们还可以去思考,如何面对自己的局限,使局限反而成为某种力量和资源,把写作推向一种更独特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充满创新的,别人抵达不了的风格和极致。

写作的道路如此泥泞,还有很多弯路和陷阱,我们有时候以为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其实是在后退或者搁浅也不自知。但只要在路上,总是在路上,大家一起互相鼓励着走在路上,就是一件多么让人痴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