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中的异数 ——论七马《异人行》的先锋叙事特征及自我创新
来源:蝌蚪五线谱 | 徐彦利 2019年11月09日10:26
《异人行》是一本散发着奇幻色彩的小说,它的奇特之处首先在于并不遵循一般的叙事规则,所有的善恶因果、主角光环或者大团圆结局等统统无效,不看到书的最后一页根本无法推测情节会发展到何方。作者似乎不太关注怎样编织一个情节起伏的故事,而是在悠徐自如的叙事中,表达她对这个世界、对周遭的精细观察。这种观察本身给了她巨大的快乐,同时想把这种快乐传达给每一位读者。
其次,小说并没有刻意用特定题材束缚自己,在类型文学的多种属性中,要对其进行精准归类竟然显得十分困难,尤其前半部中,无论纯文学、奇幻,或科幻、黑色幽默似乎都不完全适用于它,它显示了某种极为模糊的杂糅风格,仿佛将多种调料混合在一起烹调出的独异而新奇的味道,然而这种味道却难以用简单的语词描述出来。有纯文学的精巧叙事,有奇幻的人物,也有科幻的构思,黑色幽默的情境,它们如此紧密而复杂地彼此包含渗透,以至于忽略或离析出任何一个都不可能。
小说中有美国式的洲际公路、汽车旅馆,有中国古代色彩的制作弓弩游走摆摊的小贩,有原始部族的鬼面人,有完全虚拟的全身惨白毫无血色的蝼蚁人以及建在盐层深处的蝼蚁城,还有不可能存在的能爬几天几夜的天梯。任何想将其明确划分于古代、现代、中国或西方的努力都是无用的。因此,它既不属于当下,也不是复古,不够中国化,但也绝不隶属于西方,而是完完全全来自作者头脑的一个虚构出的世界,带有纯粹幻想性特征,源自作者非凡的想象力与叙述才华,带有某种专属性痕迹。
直到小说临近结尾时,较为明确的科幻气息才扑面而来,读者甚至能感受到隐隐的威尔斯的气息。正是这种启示才使最初归类的犹疑变为“科幻”的笃定。总体来看,我们可以说《异人行》更倾向于一部科幻小说,虽然这种科幻色彩与当今科幻文坛众多作品相较并不十分浓厚。
语言是《异人行》的最大特色,它很有灵气,极富个性,女性作家的细腻敏感洋溢在文本的各个角落,充满慢节奏的锤炼语词的欢畅。让人感觉作者在用百分百的耐心,细心观察并感悟着她所想象出的所有场景,大量的形容词与修饰语遍布全篇,它们层层叠叠地规限或强调着中心词,缓缓的叙述犹如一个穿着新鞋子小心走在泥泞雪地上的孩子。情节的进展和对话的质感在整体的慢节奏掌控下皆变成绕指轻柔,使小说整体笼罩了一层唯美的意味。让人想起王安忆的《香港的情与爱》《长恨歌》等作品,那种衣服的每一条褶皱均被仔细描摹的极致。
与大多直奔科幻创意的小说不同,《异人行》对描述本身的沉浸颇让人讶异。它仔细勾勒人物的外形、服饰、五官神情、说话方式、动作举止,用明喻、隐喻、暗示、影射、象征等手法,富于智慧地将极为生动的语言连缀在一起,用幽默、轻嘲、或戏谑的口吻娓娓道来。高速公路永远也修不到头,马波始终在寻找姐姐曼波,切•丹提则在执著地寻找那座看不见的城市,情节富于某种象征意味。小说中甚至还有许多周到细致的景色描写,完全异于普通科幻小说的创作路数,让人不禁想起遥远的巴尔扎克时代,那种以文字的形式将小说予以场景化、画面化的立体再现方式。
在这里,作者不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讲故事的人,直奔自己的科幻创意主题而去,而是一个环抱双臂远远打量上场人物的编剧,冷静、客观、悠然、拉开距离又饶有兴味。当然,这种风格未必能吸引所有读者,那些想迅速读到科幻核心的人会较难以进入,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心适应缓慢的叙述节奏和并不十分跌宕的情节。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异人行》更需要理想读者,而非笼统的社会泛读。在“科幻小说”四个字中,它的小说性或称文学性远远超过了70%的比例,而科幻性则不到1/3。
小说的语言显示出对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余华、苏童、格非、残雪、孙甘露等先锋作家叙述风格的借鉴与趋鹜,而殊异于通常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它刻意抛却了科幻重情节、重idea、轻语言的风格,将粗糙的、只为传达意思的文打磨成一颗颗散发着夺目光彩的精致的雨花石,文字在这里不仅担当着叙述的重任,同时还肩负着形式上的美感。这种对纯文学叙述特征的仿效无疑从某种程度上更新了科幻文学的语言数据库,使之变得轻灵飞舞,远离了幼稚和笨拙。倒叙、预叙、插叙、省略、延长、空缺(结果空缺、原因空缺、过程空缺等)、暴力叙事、时空拼贴、记忆穿插,时间闪回,虚实结合等现代叙述手段被广泛运用,寻找、复仇、友谊、爱情、解谜、囚禁、拯救等细节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相互关联,悄然对接,形成绵密的网络,脱离了常规的现实主义叙事规则,使人无法预测小说的走向与结局。
通过具体的语言对比我们可以看出《异人行》与先锋叙事存在着高度的相似性。
“扮猫跟煎蛋一样高兴,却不知今晚自己将大难临头。”(预叙)
“他对这个美丽的村落不久以后给他带来的灾难一无察觉。”(预叙,格非《迷舟》)
“煎蛋继续发着骨头相互碰撞的声音关上屋门。”(对声音的描写)
“两个女人用一种像是腌制过的声音交谈起来,其间的笑声如两块鱼干拍打在一起。”(对声音的描写,余华《此文献给少女杨柳》)
“煎蛋害怕椅子。他觉得自己是单面熟的煎鸡蛋,只要一坐下,蛋黄就会流出来。所以他不坐椅子也不睡床,只能靠墙壁站着休息。”(荒诞行为)
“我回想着自己每次从外面兜了一圈回来时,总要在自己门上敲上一阵,直到确信不会有人来开门我才会拿出钥匙。”(荒诞行为,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
“扮猫刚走几步,就扑哧一声陷进个熟透的烂橘子里。”(荒诞事件)
“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长出了桂花树得的不得了。”(荒诞事件,残雪《苍老的浮云》)
“大概是为了不发出痛苦的叫喊,无脸人先割断了自己的舌头,然后像削土豆那样切掉了鼻子和耳朵,挖出左边的一只眼睛,脸上还有无数刀口。他也许还尝试过把自己仅存的一另外一只眼睛也抠出来,也许是失血过多,也许是疼痛难忍,没有成功。”(暴力叙事)
“不一会钢锯锯在了鼻骨上,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于是他不像刚才那样喊叫,而是微微地摇头晃脑,嘴里相应地发出沙沙的声音。那锯子锯着鼻骨时的样子,让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乐地吹着口琴。”(暴力叙事,余华《一九八六年》)
中国科幻小说中的许多硬核科幻多出自于理工科出身的作家之手,他们擅于讲述宏大瑰丽的科幻idea,但语言却相对粗疏。《异人行》则恰恰相反,它让人感到纯文学作家在小心翼翼地揭开科幻的一角,向里面走了几步,却未深入那些艰涩的硬核腹地,只在外围华丽地轻歌曼舞,缓弄丝竹。因此,小说显示出“软”而精致的特征,可谓精工制作、色彩斑斓。
除了语言与先锋小说的高度相似外,《异人行》中的人物也带有某种远离现实生活的先锋气息,具有符号化、扁平化和荒诞化特征,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作者对先锋小说人物描写风格的借鉴。让人瞬间想起同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的“我”,《世事如烟》中连名字都没有的1、2、3、4、5、6、7等人物,以及格非《褐色鸟群》《青黄》《追忆乌攸先生》《迷舟》,苏童《1934年的逃亡》《罂粟之家》等小说中那些象征色彩浓厚的形象。这些人物并非来自于坚实的现实生活的土壤,而与当下社会保持着疏离的关系,缺乏符合现实规范的正常的言行,显得有些飘浮虚幻。
余华谈到人物时曾说,“事实上我不仅对职业缺乏兴趣,就是对那种极力塑造人物性格的做法也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先锋小说中作者对人物拥有绝对控制权,可以随意支配他们的语言、行为和举动,而对其自身的逻辑性则并不在意。《异人行》中的人物塑造同样遵循了这种模式,而与中国典型的硬科幻如《三体》中的叶文洁、程心等人迥然不同。
扮猫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沿用了自己养的猫的名字,因为不想见到自己那张长得像妈妈的脸而情愿套着麻袋生活;煎蛋不敢坐椅子只敢坐在大面包上;翻滚巴巴用前滚翻翻完整个洲际高速路;恶女人曼波刮光了眉毛并有着金属牙齿;吃苍蝇的莱昂;用铡刀把自己从大腿处铡成两半的达利上校;用牛群和蜜峰进行战争的鲁莽的裂井三侠等……人物散发着某种实验性、模糊性与朦胧感,带有强烈的隐喻及夸诞色彩。如同格非小说中那个让人迷离惝恍的女孩子“棋”,残雪小说中的虚汝华、阿梅、双脚像一团渔网的女人等,这些奇异的人物显然并非来自原汁原味的生活土壤,而是萌孽并茁壮于作者的臆想之中。
然而与先锋小说人物塑造高度相似的同时,《异人行》又显示出了独特的个性追求与自我创新。这些异人虽然行动举止怪异,但却有着对于情感的迫切追求。异常的生活状态与行为方式中饱含着合乎逻辑的思维与哲理。如达利上校说“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人注定要孤独作战。”恪守孝道对两个母亲给予同样多的爱;愚钝的阿门农不想像父母那样老老实实地缴税,不要过他们那样的生活;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险境,马波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姐姐曼波,并尽全力庇护着女孩扮猫;无论如何艰难也想活下去的裂井三侠;近亲生育的莱昂,虽然有先天残障,头脑不正常,但生命力却无比顽强;搭乘“多细胞”的过程中,异人们努力保护着受过伤的彼此,这段温暖的回忆始终深深镌刻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并将伴随他们的一生。
这些被家庭和社会抛弃的人,在黑暗中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痛得如此真实而剧烈。他们相互支撑、鼓励、彼此扶持,度过人生中最黯淡的时光。切•丹提把自己当修路工挣来的卖命钱给了泰卡,因为她“有自己没有梦想”,并全心全意照顾着骂骂咧咧的祖母;扮猫为泰卡记录曲谱,希望帮助她的歌唱事业;赌徒急王临死前留给小学徒大笔学费,让他去读书,把钱用在有用的地方;扮猫用全部的生命守护了马波;这些相互依偎的温暖恰恰与先锋小说人物的冷漠形成鲜明对比,内涵的丰富与深刻部分稀释了人物的荒诞性,这一点显然与先锋叙事不同。
小说对分析人物心理与性格形成表现出昂扬的兴趣,这通常也是科幻小说并不关注的。马波不让扮猫再套麻袋时,她心中涌起的战慄,他对扮猫说“你不需要武器,我就是你的武器”时,扮猫的笃信不疑,那便是爱情开始的样子。曼波性格形成的原因,缺少父母之爱的她如何锻造自己的忍耐与强大,变得叛逆与凶悍,无时无刻不命令自己投入战斗并不择手段地获取胜利,拥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她打破蝼蚁人只能活三年的咒语,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愈加散发出超常的心智,最终成为蝼蚁城泥浆天使的核心人物;双重人格的尖角两个自我始终像左右两个相反方向的力,把他撕裂分割,一个温顺,一个残暴。这些或奇特或纠结的心理如果用弗洛分德精神分析学的方法予以探究,又完全合乎情理毫无纰漏,体现了作者洞烛幽微的心理分析能力。
小说的后半部分科幻色彩渐次显现,整体的科幻idea与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十分相似。《时间机器》中,主人公通过时间机器来到遥远的802701年,此时人类已分化为地上与地下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娇嫩脆弱的埃洛伊人过着物质丰富、饱食终日的生活,安逸使他们的体力、智力彻底退化萎缩,仅相当于几岁的孩子,完全失去了创造力。而凶狠野蛮的猴子一样的莫洛克人,在地下每天都做着机器劳动,他们习惯了黑暗,怕光怕火,只有夜间才到地面上活动,供养着埃洛依人并以他们为食。
《异人行》中同样分为地上、地下两个世界。地下的蝼蚁城中生活着皮肤白化的蝼蚁人,那里遍布黑工厂,生产地上稀缺的非法物资,生产出后运往地面,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地上社会。蝼蚁城的泥浆天使们贿赂地上的城主、官僚,因此可以随意贩运私酒、抓捕劳工,不断将地面上的流浪汉和妓女去捉到地下补充劳动力,而地上的政府也在暗中庇护并对大众隐瞒蝼蚁城的事。蝼蚁城是原始蛮力和高科技同时管理的地下监狱,这些在黑暗中劳作的蝼蚁人命运悲惨,平均寿命只有三年,他们将永远地生活在黑暗与疲惫中。
小说的科幻色彩体现在不多的情节中。蝼蚁城中的交通工具是一条织网一样四通八达的人造地下暗河,通过控制管道中水与盐的比例,或者说水中盐的浓度来制造水流,形成水压高速路,也叫哭泣大道。蝼蚁城用光线控制工人的情绪,雪花似的白色光斑把屋子照得透亮,这种光叫做“醒雪”,无论陷入怎样深沉的睡眠,醒雪都会把你叫醒。而蝼蚁人的短命也与这种光线有关,它在涸泽而渔,疯狂榨取他们的劳动力。
除此之外,尖叫桥的设计,由管道输送和加热河水,在泥土下灌溉植物,用桥协助裂井三侠逃跑,也具有一定程度的科幻色彩。然而,读完全篇会发现,作者似乎并不十分介意小说是否具有科幻性,具有多大程度的科幻性,科幻在小说中只作为底色出现而非写作的终极目标,它不仅没有形成对情节的桎梏,反而为叙述提供了诸多的方便。
小说理想的阅读方式为每天读几十页,保持不疾不徐的节奏,而不适合急读、快读,也无法满足那些直奔情节巅峰的阅读需求。纯粹的科幻爱好者或许会感觉意犹未尽,因为小说中的科幻内核并不十分坚实。作者没有把太多的匠心放在建构科幻硬核的骨骼上,而更乐于编织那些覆盖在小说表面、用以隐藏骨骼的富于张力的肌理,它与传统科幻小说一步步引导读者透过语言的肌理去触摸深埋其下的骨骼截然相反。这种特色一方面使它有效的扩大了读者群,将受众由单纯的科幻迷扩大为更多的文学青年,另一方面也相应地流失了那些对科幻硬核更感兴趣的铁杆科幻粉丝。
因此,《异人行》的极具个性化的叙述是一把双刃剑,它既拓宽了科幻小说的表现形式,使之在描述能力上并不输于主流文学,但另一方面,它没有采取那些可以通约的公共模式,放弃了稳妥的吸睛之路,这不啻于一种冒险。而且在过于细致的描写中,情节常常滞涩不前,大量杂乱的对话和非必要性描写,徒使文本变得枝蔓丛生,主干线索不明晰且分散了读者的注意力。
当然,《异人行》的作者七马是刚走上科幻创作不久的新作家,她的长处已很明显,相信在今后更多的写作历练中,长处得以保持,缺陷则能有效避免,带着自己独有的色彩融入中国科幻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