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8期｜商震：响沙湾
来源：《草原》2019年第8期 | 商震 2019年11月14日07:26
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统一形态
寸草不生的沙漠
连梦都藏不住
何况一点儿响声
你听到的声音
也许不是沙子在发声
是你的耳朵在喧嚣
沙漠不是童话里的乐园
那些想躲避痛苦的人类
才把饱经磨难的沙漠当作乐园
这是人之恶
人之恶常常是戏谑他人他物的不幸
沙漠拒绝了水和情感
才成为天地间的长寿者
人们对沙漠的所有抒情都是短暂的
抒情是从肉体中生出来的
肉体会生出许多虚假的玩意儿
沙漠连肉体都不需要
沙漠把许多闯入的肉体变成干尸
人类称作标本或木乃伊
而沙漠要么声明对肉体拒绝
要么把肉体变成沙漠的一部分
太阳不断地给沙漠提供能量
在消灭水和生命时
太阳和沙漠是同党
但是太阳只宣扬孕育生命的功劳
不承认消灭生命的罪恶
沙漠有纯粹的热和纯粹的冷
纯粹不是没有思想
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忠诚
人类天天在呼唤纯粹
可是肉身沉重
呼唤停止在呼唤上
纯粹是人类挂羊头卖狗肉的幌子
沙漠不向太阳和彩云卖笑献媚
也不对人类幸灾乐祸
不对骆驼沉重的踩踏抱怨
也不嫌弃衰花败草
不隐藏自己
也不理睬各种攻击
沙漠强大的弹性
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
沙漠的荒
是实实在在的荒
是可以生长所有思想的产床
人类用假花假草装扮荒野
是在用假扼杀创造力
是在用假熄灭思想
假只能诞生阴谋
不会诞生思想
沙漠的名字只叫沙漠
人类为其命名的其他名字
都是人类自己的需要
沙漠不需要赞美
也不在意痛恨
沙漠从不向人类喊话
不理睬人的
抒情矫情口号理念联想幻想梦想
沙漠不是海
沙漠与海有世代冤仇
把沙漠呼作沙海的人
是心里在想念海
或者太不懂沙漠的内心
与大海为敌是沙漠的祖训
沙漠是在消灭生命
海是在繁殖生命
即使有些沙漠的个体分子逃到海里
也与大海格格不入
而海水跑到沙漠里瞬间就被吞噬
沙漠与海是生死的两端
沙漠的伙伴是风
风与沙的游戏坦率得让人类看不懂
偶尔也有雨光临沙漠
不是沙漠渴了是雨走错了路
风很快就会把雨驱赶走
并继续与沙漠一起跳霹雳舞
沙漠上只有风的痕迹
人的脚印野兽的蹄印
都是短暂的停留
沙漠只接受风的无意识的指挥
人对沙漠的刻意改变都会遭到集体反抗
月亮经常与沙漠对视
它们面面相觑不做交谈
它们不是朋友
和月亮对话的人心里没有沙漠
亲近沙漠的人不会看月亮
沙漠不相信哲学
也不相信酒
沙漠没有泪水
也不相信人类的泪水
沙漠有相思
那是要用终生保护的隐秘
哦哦哦
沙漠曾经的爱人是水
几粒种子来到沙漠
以为沙漠柔软温和
可是这些种子无论怎样努力
也无法扎根
柔软不是柔情
柔软常常是外部的形态
是互相间保持距离
柔情是内在的欲望
柔情需要水
柔情来源于水
沙漠里的沙子不是散乱的
它们有很强的集体荣誉感
你可以虐待一粒沙子或一把沙子
你决不可能虐待整个沙漠
沙漠对虐待者的报复
是迷眼迷嘴迷心
如果人有灵魂也会被迷住
每一粒沙子都是战士
合起来就是无坚不摧的集团军
即使有个别沙粒被俘虏被粉身碎骨
也绝不改变自身的本性
响沙湾没有湾
沙丘的坡道是风的滑梯
人模仿风在沙坡上滑来滑去
沙丘就发出愤怒的鸣响
白天被人弄乱的沙丘
夜晚时风就会来整理
风是响沙湾唯一的情人
不要认为沙漠是柔软的
柔软的事物中大多都藏有陷阱
不要认为沙漠是无情的
沙漠的感情是单一的
复杂的人才把单一专一的感情
称作无情
夜深人静
风还没来
响沙湾是一位安静的贤妻良母
翘首倚门等待风丈夫回家一起疯
商震，著名诗人，1960年4月出生，著有诗集《无序排队》《琥珀集》《半张脸》、随笔集《三余堂散记》等，现为作家出版社副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