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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我师

来源:文艺报 | 周育德  2019年11月18日09:01

郭汉城先生是我敬爱的导师。

30多年前,作为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研究生,我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攻读戏曲史。毕业时,我的学位论文是由郭汉城先生指导的。从那时起,我得以亲聆先生的谆谆教诲。先生洞察细微的治学精神、循循善诱的授业风范,使我终生受益。先生不太喜欢道貌岸然的设帐授徒,而善于在讨论式的谈笑间传输真理。当年在恭王府西院墙下小平房的先生住宅里,边品清茗边听先生谈学问,那才是如沐春风。30多年过去了,回忆当时情景,历历如在目前。

做研究生时,我的研究方向是明清戏曲。毕业论文的题目选定汤显祖研究,一共准备了十来个论题。汉城先生要我在这十来个题目里,就戏曲与社会、剧作与舞台两个方面多下些功夫。

论及汤显祖就必定要谈《牡丹亭》。《牡丹亭》流传400多年,在舞台上演出最为频繁的是《游园惊梦》。《游园惊梦》的“梦”是杜丽娘的一场尽情的春梦。舞台上对此如何描写?高明的汤显祖设计的是一场花神的歌舞。让末扮花神上场,唱一支【鲍老催】,歌舞一番,声明这是要保护杜柳“云雨欢幸”。从明末起,花神的歌舞由一人增衍为12人,歌唱由一支曲牌增至5支。到清乾隆年间,这一场花神歌舞就演化为一场绚丽的《堆花》。20世纪50年代以后,《堆花》就改为美貌女子的群舞,依然是《惊梦》中的绚丽段落。究竟应如何理解和评价这一段歌舞?汉城先生说,这是汤显祖把杜丽娘自然的性意识给神圣化、艺术化、诗化了。在汤显祖的心中,杜丽娘的这种发自天然的情感行为,理直气壮地受到了神的保护,当然更应该受到人的尊重,那么花神的表演无论如何的绚丽都不会过分。先生之言太精彩了。我不仅在论文里发扬了先生的灼见,后来在不同的场合也多次宣传先生的意见。

汤显祖写戏,最注重的是“意趣神色”。他说当你捕捉到能准确地表达“意趣神色”的“丽辞俊音”时,就不必刻意地拘守“九宫四声”了。因此,《牡丹亭》400多支曲牌中有50来支不太合乎格律,汤显祖对此并不在乎。汤显祖为何这么有底气?因为所有的曲子在汤显祖唱来并不困难。与此有关,人们注意到汤显祖有这么两句诗;“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如何理解这两句诗?汉城先生说,这两句诗含有多重意思。其一,说明汤显祖有很好的音乐素养,他有亲自拍板教曲的本领。即便有不太好唱的曲子,汤显祖自己也能唱出适当的旋律来。这是会唱不会唱的技术问题。排演《牡丹亭》的宜黄小伶音乐修养不够,当然是使汤显祖伤心的事。其二,更重要的一层意思是小伶们没有能力领会汤显祖剧作的“意趣神色”。这个“无人会”的“会”字,就是辛弃疾词“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会”的意思了。这个“会”字,是领会、意会、感悟、体会的意思。小伶们无能力领会他的剧作的“意趣”,当然是令汤显祖伤心的事。汤显祖亲自拍板教小伶,一是教他们学会唱曲,更是要教他们正确地领会曲意。汉城先生对这两句诗的阐释,应该是最为正确而全面的。汉城先生是诗家词家,诗词曲剧浑然贯通本来是先生做学问的特点之一。

汉城先生是一位成就卓著的思想者,也是一位阅历宏阔、激情磅礴的歌手。汉城先生的作品不仅有内容丰瞻的理论著作,而且有大量的诗词作品。其中有一首诗是2016年先生100岁时为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而作。先生要我抄写到一张六尺宣纸上,赠江西抚州汤显祖纪念馆。诗曰:“为有人间难诉情,雕心镂骨写诗魂。啼红远树春将老,遍踏荒园梦可寻。影迹山河悲宦海,柯条风雨扫巢痕。有情世界终须到,花任芳菲鸟任鸣。”

2016年,汉城先生写这首诗时,虽然已经是百岁老人,可是老先生仍然诗情勃发,挥洒淋漓。短短的八句诗形象化地概括了汤显祖的思想、人格和“临川四梦”的成就。我特别欣赏最后一联。汤显祖一生向往的是“有情世界”,那是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可以自由地表达思想和情感,就像花儿可以任性地自由开放,鸟儿可以任性地自由歌唱。汉城先生坚信这样的“有情世界”总有一天终会到来,所以年逾百岁而精神矍铄,思想境界之高远甚至超出于青年。对未来的世界如此充满乐观、希望和信心,正是我的老师汉城先生健康长寿的最重要的精神保证。汉城先生的精神境界之开朗乐观,充分证实了意念心态和健康的关系,证实了“仁者寿”的哲理。

我爱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