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1期|哲贵:图谱(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1期 | 哲贵 2019年11月18日08:58
内文摘录|
柯一璀年过四十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有“根”的。意识到这一点,首先不是在认识上,而是在味觉上,是“胃”先接受了“故乡”。他以前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喜欢吃信河街的鱼生。那是一种由小带鱼、萝卜丝和酒糟腌制而成的小吃,有一股刺鼻的腥臭。母亲掩鼻,柯一璀逃避,却是父亲的天下第一美味。过了四十,毫无征兆,毫无理由,柯一璀突然接受了鱼生,接受了那种腥臭。
一
柯一璀十二年没回信河街了。不是他不回,不存在“回”的问题。他的记忆里没有信河街。对于信河街,他只有想象,而他的想象大多来自父亲。父亲“没了”,他的想象无所依托,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气味这东西古怪得很,无法捉摸,却根深蒂固。
父亲在世时,也很少回信河街。但父亲有他的方式,春节到清明节这段时间,他脸上有一种特殊的“忧伤”,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神秘得很,陶醉得很,也怪异得很。
通飞机后,父亲经常念叨着要回去,却迟迟没行动。这不是他的性格。他平时做事都是“手起刀落”,从不犹豫。
柯一璀是在考上博士那年寒假,被父亲带回到信河街的。
那时,信河街已经是一个名气很大的城市了。充满了暴发意味,也充满了神秘气息。信河街成名是因为经济上的成功,几乎每家每户做生意,前门是店铺,后门是工厂。每个家庭都是万元户。据说信河街人走路是脚不沾地,就差长出一对翅膀。据说信河街人什么生意都敢做,连天上飞机航线都敢承包。这帮人无法无天了。还有一个传说:信河街人基因特殊,头发是空心的。
柯一璀对自己“刮目相看”了,他身体里流淌着信河街的血液。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拔下头发,请生物系的老师“化验”。结果令他失望,他的头发是实心的。他确信自己变质了,不能像信河街人那样做生意赚大钱了,只能在大学里当教书匠。
柯一璀终于看见父亲和叔叔柯子阁站在一起了。他们巨大的差别让柯一璀吃惊。父亲身高一米九,叔叔最多一米六。父亲是军人,身上有一种特殊气质。这气质说起来挺玄,其实就是一个字:正。立正的正,端正的正。没错,父亲十八岁离开信河街去当兵,一当便是一辈子,退休后依然住在部队大院里,身上穿的是摘了徽章的军装。他的脸是一面国旗,身体也是一面国旗,连讲话也让人联想到迎风招展的国旗。叔叔是倒三角脸,他的脸是歪着的,他的身体也是歪着的。他身上有一股邪气,一股幽暗之气。可是,他身上又透出一种正气,一种不屈不挠的正气。
叔叔的态度让柯一璀意外。按照常理,见到京城回来的哥哥,做弟弟的应该很热情,至少是客客气气的。这是起码的礼数嘛。他没有。他见到柯一璀的父亲时,特意将身体挺一挺,将头昂起来,脸上的表情是傲慢的、不可一世的。眼神是审视的,甚至是蔑视的。这太不正常了。
更不正常的是,父亲见到他后,态度变得谦恭起来,好像他这个哥哥反倒成了弟弟,而且,是欠了哥哥一大笔债的弟弟。
第一眼看见这个素未谋面的叔叔,柯一璀就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眼神是倔强的,又是柔和的。他总是一副随时和人打架的神情,一副决不服输的表情,可他的姿态分明在告诉别人,他根本不想跟人打架,他不屑,要打只跟自己打。柯一璀还发现,他看人时,总是抿着嘴唇,不轻易点头,也不轻易摇头。
回到信河街那晚,父亲请叔叔一家人吃饭。
柯一璀的印象中,他们住的华侨饭店,是当时信河街最高档的酒店。晚宴也设在华侨饭店。柯一璀记得,那天晚上叔叔一家人都到齐了。柯一璀第一次见到了婶婶,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一个堂弟叫柯一肖,有一个堂妹叫柯可绿。柯一肖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跟着他父亲学手艺。他的样子比他父亲还骄傲,见了柯一璀的父亲,只用眼睛瞟了一下,脸上挂着一丝笑容,那笑容是嘲笑,是不置可否,更是置身事外。他不仅对柯一璀的父亲如此,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他父亲。柯可绿主动坐到柯一璀身边,介绍自己的“情况”:她正在读高二,成绩差得“没脸见人”,如果柯一璀愿意收学徒的话,她可以跟到北京读博士。
叔叔那晚喝的是父亲从北京带回的牛栏山二锅头。他喝了一口后,对父亲点点头说:“这酒不错。”柯一璀发现,叔叔的酒量也“不错”,一瓶牛栏山,大部分是叔叔喝的。叔叔的话明显多起来了,他原来一直讲信河街方言,柯一璀听得半懂不懂。这时换成普通话了,柯一璀还是半懂不懂。柯一肖早就离席了,说自己有事要办。用柯可绿的话讲,“去跟国家领导人会谈了”。柯可绿没走。她对“博士”很感兴趣,问博士是什么级别,一个月拿多少工资,可以住多大的房子,有没有司机和秘书,是不是经常见到国家领导人,等等。柯一璀如实回答,她开始不相信,后来确信柯一璀讲的是实情,“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相当失望。
第二瓶牛栏山又喝了一半,叔叔不讲普通话了,他开始唱京剧,一开口就是: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唱完了“包龙图”,叔叔再接再厉,唱了《四郎探母》,再接着是《穆桂英挂帅》,然后是《贵妃醉酒》,之后是《空城计》。好像他肚子里的京剧名段不停翻滚,喷涌着往外冒,捂都捂不住。柯一璀担心他会一直这么唱下去,那就成负担了。还好,唱完《空城计》后,叔叔换“频道”了,开始发表“演讲”,对着酒桌上的人,对着酒桌上的酒菜碗碟,对着酒杯,对着筷子。也有可能,他只是对自己发表演讲。可惜的是,这一次,柯一璀一句也没听懂,他问柯可绿,柯可绿摇摇头,她也听不懂,连她妈也听不懂。柯可绿说,他们早就习惯了,父亲一喝就多,一多就要发表演讲,非要拉着她妈当听众。第二天酒醒,如果问他昨晚的事,他会瞪大眼睛反问你:“我唱京剧了?我演讲了?我怎么不知道?不可能嘛。”柯可绿说,这只是他喝醉的一种表现形式,属于“文醉”。他还有“武醉”,喜欢找人打架,不知进了多少趟派出所。“我们全家人的脸面都让他丢光了。他倒好,什么也不管,第二天酒醒了,坚决否认打人,更否认进过派出所。”
二
一周之前,柯一璀接到一个电话,让他回信河街取一件东西。电话里那个人告诉柯一璀:“我是柯子阁。”
意外了。在柯一璀印象中,叔叔从没给父亲打过电话。叔叔有一次受邀到北京,参加电视台的节目录制。他在北京住了七天,那家电视台就在柯一璀家马路斜对面。叔叔没有登门。他连电话也没有打,完全无视北京有一个同胞哥哥。很伤人的。父亲是在电视播出后才知道的,他将那个关于盔头制作的专题片看完,什么话也没有讲。此后三天,父亲都没有开口。
父亲就是在那之后身体陡然衰败的,不到半年就离世了。
父亲去世时,柯一璀将消息通知叔叔。叔叔没有来。这让柯一璀奇怪,他们何以薄情至此?也让他产生疑问,父亲是否做了什么对不起柯家的事?
他一直在等待去信河街的机会。作为一个大学教授,一个研究全域旅游规划的专家,他接到过全国许多城市的邀请,却没有等到信河街的邀请。对他来讲,信河街是不同的,这是父亲的故乡,也是他的“根”。
柯一璀年过四十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有“根”的。意识到这一点,首先不是在认识上,而是在味觉上,是“胃”先接受了“故乡”。他以前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喜欢吃信河街的鱼生。那是一种由小带鱼、萝卜丝和酒糟腌制而成的小吃,有一股刺鼻的腥臭。母亲掩鼻,柯一璀逃避,却是父亲的天下第一美味。过了四十,毫无征兆,毫无理由,柯一璀突然接受了鱼生,接受了那种腥臭。已经不是臭了,而是鲜美,是香,是亲切,是温暖。柯一璀当时就想,完蛋了,自己活成父亲的样子了。另一个变化是对家族史的认识。就在他接受鱼生之后,对家族史的认识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对于柯一璀来讲,这次逆转是革命性的,是翻天覆地的。他以前一直认为,对世界和自身的认识是从知识开始的,是精神的产物。不是的,他在不惑之年改变了这个看法。他觉得对世界和自身的认识是从味蕾开始的,也可以说,是从胃开始的。胃才是一个人最根本的决定因素,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你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决定因素不是知识结构,不是方法论,不是世界观,而是早就长在你身体里的胃。它不仅仅是个胃,还是一个人从哪里来又可能到哪里去的方向盘,是一个人以何种方式行走以何种思维处世的隐秘基因,是一个人站在哪个角度观察世界的支点。柯一璀终于发现,自己的胃是信河街的,是能够接受鱼生的胃。他对家族史产生了浓烈的好奇,甚至是自豪。这可能是自己有别于世界其他人的独特基因,独属于他柯一璀的。这是多么宝贵。
柯一璀没有想到,让他回信河街的邀请会是叔叔发来的。当然,叔叔肯定是信河街他最想见的人。柯一璀也喜欢喝酒,但他对叔叔最感兴趣的不是酒,而是他怪异的演讲。他的演讲才是他的本质,才是他的秘密,才是他身上最神秘的部分。是的,柯一璀意识到了,父亲也有那种神秘的东西,但父亲克制住了。印象中,父亲只“表现”过一次:他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清明节的中午,父亲一个人在家里喝醉了。他一进家门,父亲不由分说,将他按在地上痛揍了一顿,揍得他鼻青脸肿。第二天,母亲质问父亲揍他的理由,父亲无辜地问:“我有吗?我真的有吗?”柯一璀认为,父亲酒后揍他,和叔叔酒后发表演讲应该有特殊的联系,两者之间有一条隐秘的通道。这条通道是他们家族的秘密,也是他们家族和这个世界的非正常关系。
父亲死后,葬在了北京,他不回信河街了。死也不回了。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柯一璀想不通的地方也在此,以父亲对故乡的感情,应该回的。
柯一璀决定在那个周末回信河街,他买了周五晚上的机票和周日晚上的回程票。他在信河街有两天的时间。
柯一璀通过携程,预订了华侨饭店的房间。华侨饭店已经升级为五星。他没有告诉叔叔周五晚上就到信河街,电话约好周六上午去他家。他不想贸然上门。叔叔这个电话打得蹊跷。
登记入住后,柯一璀去街上吃了一碗鱼丸面。他上次也吃过,没觉得好。这次也没有觉得好,但他感受很特别。这种特别首先体现在形状上,柯一璀见过的鱼丸大多是圆形的,不规则、棱形的鱼丸是第一次见到;其次是在颜色上,半透明,如晶莹的琥珀;最特别的是吃,刚出锅的鱼丸,似乎在跳动,咬一口,也不知是牙齿在咬鱼丸还是鱼丸在咬牙齿。他感到惊奇。感觉鱼丸活过来了,在他身体里游弋。
吃完鱼丸面后,柯一璀沿着华侨饭店门前的马路往北走,大约一公里,到了瓯江边。瓯江再向东流,便是东海入海口了。
柯一璀突然想起来,沿着瓯江往上游走,有一座积谷山,积谷山过去就是桃源,柯家的祖墓就在那里。
第二天上午,他拎着两瓶牛栏山二锅头去百里坊祖屋看望叔叔。
叔叔的相貌没变。十二年前他是六十出头,十二年后,他的样子还是六十出头。妖怪得很。时间在他的相貌上失去了流痕。唯一的变化是,他以前的嘴唇是抿在一起的,把嘴抿小了,一嘴的皱纹。现在他将上下两片嘴唇吸进嘴里,用牙齿咬住,看不见嘴唇了,显得更加严肃。与叔叔相貌形成反差的,是周围的环境,老屋还在原来的位置,但四周杂乱无章地建起许多水泥房子。别人建,叔叔家也建,他将原来的两层楼房推倒,建成了六层楼。上次来时,他家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摆满了叔叔种的花草,有月季、水仙、牡丹、朝天椒、仙人掌,等等。整个院子显得蓬勃茂盛、井井有条又生机盎然。院子里还有一个小鱼池,里面养着大大小小的金鱼。每一条金鱼都是叔叔买回来的,他不允许家里人给金鱼喂食,金鱼贪吃,食量却小,吃得过多,就会撑死。当年的花草鱼池不见了,成了一幢楼房。柯一璀觉得可惜。可他知道,他的可惜是一厢情愿的,是不现实的,是一种理想状态。生活却不是。
家里只有叔叔一个人。叔叔说,柯一肖建了别墅,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叫他们住到别墅去。叔叔停了一下,突然拔高了声调:“他说得好听,叫我们去享福,分明是去给他带孩子,还得煮饭烧菜给他们吃。老子才不会上这样的当。”
柯一璀问:“婶婶呢?”
叔叔说:“她去别墅享福了,叫她不要去,她不听。”
这是他们的家务事,柯一璀不敢乱插嘴,也不敢表态。家务事没有对错,外人怎么表态都是错的。这个道理柯一璀懂。
三
柯一璀临时决定请叔叔吃中饭。叔叔叫他回来“取一件东西”。叔叔没说什么东西。他现在来了,叔叔只字不提。他不能问,问了反倒显得沉不住气。
叔叔接受了柯一璀的邀请,带他去一个叫东海渔村的海鲜店。叔叔点了五个菜:清蒸水潺、红烧鱼、鱼生、龟脚和本地芹炒黄豆芽。柯一璀让他再点两个,他说够了。五个菜中,柯一璀以前吃过芹菜炒豆芽,但这里的味道不同,芹菜很细,有苦味,回味却香,特别长。味道留在嘴里盘旋、跌宕,久久不肯散去。柯一璀没有吃过这样的芹菜。
叔叔没有带柯一璀送他的二锅头,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瓶信河街老酒汗。酒瓶一旦打开,柯一璀就发现叔叔“独自上路”了。他掌握了方向盘,快或者慢,停或者走,何时走何时停,进入他的议程。纵使身旁有千军万马,他见到的,只是孤身一人。他的另一个口袋里,还藏着一瓶老酒汗。当第二瓶喝到一半时,他开始演讲了。
柯一璀特意观察他的喝酒姿势,果然有特点。他的特点是轻,轻轻地倒酒,轻轻地端杯,轻轻地倒进嘴里,轻轻地放下酒杯。整个过程,几乎是无声的,几乎是小心翼翼的。他看酒的眼神是淡然的,不是热情似火,也没有如饥似渴,就像看镜子里的自己。但绝对不是漠视,不是可有可无,而是饱含深情的淡然,是达成和解的淡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淡然。
两瓶老酒汗喝光了,五个菜也吃光了,叔叔演讲了整整两个钟头。酒店的厨师早下班了,只留一个服务员等他们。柯一璀结了账,叫了一辆车,送他回百里坊。
到家后,他带柯一璀上了楼顶。楼顶是个大阳台,柯一璀又一次意想不到了,大阳台上种满各种各样的花草,有月季、水仙、牡丹、朝天椒、仙人掌,等等,还有各种造型别致的盆栽。大阳台上还有一个水泥砌起来的池塘,里面有各种水草,各种大小不一的金鱼在水草中穿梭游动。
这场景让柯一璀恍惚。
婶婶回来了。柯一璀想想也是,她怎么放心让叔叔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呢?他那么喜欢喝酒,万一有个意外呢?可儿子要她去,她不能不去。她只能两头跑。只能被叔叔骂。柯一璀能够想象婶婶的为难。怎么可能不为难?别的不说,单说叔叔喝酒这一项,单说叔叔喝醉整夜发表演讲这一项,哪个女人受得了?绝对没有的。叔叔喝酒不是一天两天,他是每天都喝,每天都醉,用柯可绿的说法是“都喝一辈子了”。
柯一璀的出现让婶婶意外。当然,十二年才回来一次,不意外是不正常的。这一点,柯一璀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来。柯一璀也可以看出来,婶婶是欣喜的,她看见柯一璀是高兴的,这种高兴是发自心底的,是由衷的,骗不了人的。但是,她的眼神又是警惕的。柯一璀不知道她警惕什么。
婶婶让柯一璀留下来吃晚饭,柯一璀不想留。他只想跟叔叔聊一聊,可是,看他的样子,完全没有跟他聊的意思,那么,柯一璀留下来就失去意义了。他对婶婶说,他回酒店还有事,明天再来看叔叔。
回酒店的路上,柯一璀心里想,明天直奔主题,直接问问题了,不管他回答不回答。他想,自己总是犯知识分子的毛病,想得太多,顾虑太多,死要面子,总是等待时机。其实,对待叔叔这样的人,最直接的方法可能是最有效的,当然,可能也是最无效的,因为他不吃这一套。可是,谁知道呢?(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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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9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1期
哲贵,浙江温州人,1973年生。已出版小说《空心人》《猛虎图》《金属心》《信河街传奇》《我对这个时代有话要说》等。曾获《十月》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郁达夫短篇小说奖等。一级作家。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