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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9年第5期|孟小书:请为我喝彩

来源:《十月》2019年第5期 | 孟小书  2019年11月19日08:54

我叫孙闯闯

北京三月的某个午后,天阴森森的,号称今天有雪,没有霾。但事实恰好相反,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会在乎今天有雪或有霾。会议结束后,《摩登音乐》的姚小瑶在办公室里攥着手机徘徊。她在脑子里,构思着五套向孙闯闯老师催稿的说辞,片刻后,终于给他打了电话。

“喂?”

听上去,孙老师心情还不错。

“喂,孙老师您好。请问您什么时候能交稿?”说罢,姚小瑶脑袋一下炸开了。刚才组织好的五套说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哪位呀?”

“对不起孙老师,我是《摩登音乐》的小姚儿。我的意思是……”

“哦,知道了,明天给你稿子。”

“太谢谢您的配合了……”

没等姚小瑶说完,孙闯闯就把电话挂断了。

“什么玩意啊,会写几个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小姚儿!”办公室主任隔墙叫她。

“在!”姚小瑶丧着脸去了主任办公室。

“给孙闯闯打电话了吗?”主任问。

“打过了。”

“怎么说的?”

“说是明天交稿。”

“好。晚上再打电话催一下。”

“主任……他这人……”

“我知道,毕竟在圈子里混那么多年了,难免会有点自我膨胀。”

“这也太膨胀了。”

“现在满世界都在要他的乐评,多亏咱们老总跟他关系好。懂了吧?”

姚小瑶在走出办公室的这几步里,又构思出了晚上与孙闯闯通话的几套说辞。午饭时间,她在街上觅食,看着人来人往,开始幻想孙闯闯的面容——胖、丑、矮,蒜头鼻上架着一副眼镜。她越来越好奇,拿出手机来在网上搜他的照片。谁想到,孙闯闯长得居然还挺像个人,符合姚小瑶百分之五十的择偶标准。她走进一家饭馆,坐下,点了碗面,在脑子里演练着晚上的对话,最后决定,“跟丫死磕!”

傍晚,孙闯闯把家里的背景音乐调大些。他面对着文档呆坐了整个下午,他又望了望窗外的晚霞,忽然间,无比伤感。觉得似乎自己等不到大红大紫的那天,就已江郎才尽了。他站起身来,关上文档。上午那位《摩登音乐》编辑的电话,被他忘在了脑后。他打开电视,拿出一张没有封面的CD,开始播放。电视荧幕上“大闹天宫”几个大字浮出。业余演员拙劣演技和个别处的穿帮,让整部影片看起来更真实、也更有棱角。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光,《大闹天宫》是早期炎雅伦导的一个短片,孙闯闯和几个当时也同样在圈里混得不错的朋友都有参演。短片里没有孙悟空也没有玉皇大帝,是讲一个歌手如何被唱片公司捧红,又如何被抛弃,最后又如何东山再起的励志故事。孙闯闯能在主人公的身上找到炎雅伦的影子,也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在温故一遍影片后,烦躁和焦虑逐渐退散。他又坐回到了书桌前,打开文档。这会电话又来了,还是上午那位编辑姑娘。

“喂,孙老师您好。”

“哪位啊?”

“我上午给您打过电话,《摩登音乐》的小姚儿。”

“哦,稿子是吧?一会给你。”

孙闯闯关了电脑,起身去了卫生间。他的灵感像龟裂的老树皮。待他沐浴更衣后,照着镜子,怒视着自己:“妈的,这孙子今天居然三十七了。”他突然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算是给自己未来的若干年人生做一个计划——再也不写乐评了。他哆嗦地从洗手间里出来,想给费主席打电话,叫他来家里喝酒。毕竟是生日,一个人过还是有些凄凉。费主席本名叫费乐乐,四川孩子,比孙闯闯小两岁。之所以叫他孩子,是因为他是一名玩具设计和插画师,号称自己有一颗永葆童趣、不会衰老的心。孙闯闯的三次婚礼,都是他当伴郎。民间有个说法,当伴郎不得超过三次,否则孤老终生。费主席至今没有女朋友,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每当他抱怨时,孙闯闯就道:“刚三次,你还有机会。为了你的幸福,我下次决不让你再当伴郎。”

费主席就回:“你还有下回?”

“也就这么一说,我决定了,下半辈子只耍流氓。”

孙闯闯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他视费主席为唯一的挚友。他甚至想过这辈子凑合跟他过也行。但费主席不这么认为,他四处是朋友,北京到处都是他熟章儿。他之所以叫主席,是因为他身边有一票做玩具的朋友,他们志同道合,臭味相投,都有一颗稚嫩的心和一个空空如也的钱包儿。他们在圈内互称对方为某某艺术家,某某设计师,互捧臭脚,在外他们就是臭屌丝。费主席的名字是孙闯闯起的,也只有孙闯闯叫他主席,意思是屌丝协会的主席——费主席。孙闯闯特别讨厌那些臭屌丝,但除了费主席。费主席爱看书,从前也是孙闯闯的粉丝。可就这一点,费主席否认,那完全是孙闯闯的一厢情愿。

费主席的电话那端吵吵闹闹,一猜就是屌丝协会的聚会。

“吗呢?”孙闯闯道。

“吃饭呢。”

“来我这一趟。”

“哟,今晚不行啊,我喝酒了,骑不了车。”

“找个代驾过来,我给你付钱。”

“人家没有代驾摩托的,再说万一给我摔了怎么办?”

“那你打车过来,我给你报销。”

“那也不行,我在五道营呢,摩托不能停

这儿。”

“你××,我今天生日,爱来不来。”孙闯闯挂了电话,把手机往床上扔了去。

过会儿,费主席带着酒气到了孙闯闯家里。

“你去冰箱里拿两罐啤酒过来。”孙闯闯坐在地上翻DVD,挑片子。

“不用,今天我请。”费主席背了一个巨大,印着卡通图案的环保帆布袋,放在了茶几上,逐一向外摆着啤酒鸭脖子鸭掌鸭舌头。

“怎么过来的?”

“骑过来的。”

“酒驾……不要命了?”

“命当然要,但摩托也得要。今天看什么?”

“看一个前些天刚淘回来的吧,商业爱情片,怎么样?”

“不是你风格啊?”费主席把包装袋用牙撕开。

“人民艺术家要雅俗共赏。偶尔也得接接地气儿。”

两人横坐在沙发上,都把自己调整到了舒服的姿势,各握一听啤酒。

“对不起啊,今天忘了你生日了,生日快乐。”

费主席够着孙闯闯的啤酒,往上凑着,和他碰了一下。

“没事,其实叫你来就是想让你陪我看看

电影。”

电影开始了,字幕上滚动着主演、导演、监制以及等等的名字。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电影成了他们聊天的背景乐。

孙闯闯道:“你说,这种电影有人喜欢看么?”

“那肯定的。”

孙闯闯又说:“我想写一个关于炎雅伦的电影,你说靠谱吗?”

“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费主席小心翼翼的,没敢再多说什么。

“七年”。”两人沉默许久,电影中的对白与音乐此起彼伏,但谁都无心看下去。

“我还是想把她的故事写下来,我觉得她是一个传奇,值得我去写。我想把它以电影的形式记录下来。你觉得这事可行么?”

“电影圈可不好混。我认识一个制片人,不过他是制作动画的,我可以帮你问问他该怎么操作这事。”

“不好混?说得跟你门儿清似的。”

费主席没再说话……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回头写完了剧本你帮我看看。”

孙闯闯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搜索着人脉。终于,在联系人名单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位许久不联系的电影编剧,他曾是孙闯闯的粉丝,两年前在一次摇滚乐的演出上遇见的。但这些,孙闯闯已经忘了。

第二天,由于宿醉,头痛欲裂。孙闯闯勉强站起身来,迅速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门了。今天,他要参加一支摇滚乐队的新专辑首发仪式。仪式上,粉丝们霸占了场地内的所有空间,这其中孙闯闯的粉丝占据了一半。孙闯闯在一名保安的带领下,穿过粉丝群,来到了休息区。

该乐队主唱在介绍完专辑后,说:“今天还请到了我们的好朋友,也是整张专辑的作词人孙闯闯,孙老师。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张专辑。他给予了我们很大的帮助。”

台下一片欢呼,孙闯闯闪亮登场。在他登台的瞬间,昨夜的啤酒和鸭脖子在胃里翻江倒海。他吞了下口水,拿起话筒,迟迟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说了一句:“谢谢。”便下台了。

不知从哪个方向,冒出了一句:“装什么孙子。”

孙闯闯权当没听见,绕过休息区,从后门打了个车,回家睡觉了。台上的乐队及经纪人颇为尴尬。他认为,这样不入流的乐队不值得自己多说什么。今天去,算是给足了面子。

孙闯闯要跨界

其实,自昨晚与费主席聊完,心中一直揣着那件事——拍电影。他又琢磨了番,猛然道:“说干就干。”他终于拨通了那位编剧朋友的电话,但听语气,对方也已将孙闯闯忘记了。电话中,编剧朋友为了避免尴尬,还是热情地与孙闯闯寒暄着,并故作惊喜状。这使孙闯闯那高傲的姿态又无意间流露了出来。

两人在电话里一问一答,孙闯闯问一句,编剧朋友答一句,绝不多说。孙闯闯没觉得对方的冷淡,反而急躁了:“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咱们见面聊。”

“现在可不行,我人不在北京。”编剧朋友一口回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孙闯闯追问。

“可能一时半会回不去,我在跟组写剧本。”编剧朋友的理由让孙闯闯挑不出毛病。

“不然这样,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人,他是金辉影业的老总,叫他何总就行。他一直在找好的剧本,你去找他聊聊。”

编剧朋友向孙闯闯念着电话号码,挂下电话,他长舒口气:“真是难缠。”

“何总”,听着像个大人物。他在网上查了查此人资料,金辉影业可以查到,确实参与了不少的影视剧项目,有几部剧还是一线明星主演的。可何总这人,却查不到半点资料。尽管这样,孙闯闯仍然觉得何总的来头不小。他觉得面对像何总这样,常与一线明星打交道的人,自己立刻矮了一头。他踌躇片刻,按照号码,给何总打了过去。在等电话的这几分钟里,他紧张了,出汗了。“嘟”声持续一分钟后,无人接听,反倒松口气。他头脑发木,如果何总刚才接了电话,我要跟他说什么?剧本也没写,大纲也没有,拿什么和他聊。孙闯闯心跳加快,脑子里闪出了无数个剧本中的人物对白,并且感到十指发胀。他立刻打开了电脑,在文档里飞快地打字,无比酣畅。数小时过后,已是夜里,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位何总,电话再次拨了过去。

“喂,哪位?”

“您好,我是孙闯闯。”

“孙闯闯?打错了。”何总挂了电话。

孙闯闯愤怒了:“敢挂我电话?”可又一想,人家毕竟是影视圈的,对音乐圈的人应该不熟悉。

电话又拨了过去:“不是告诉你打错了吗!”

“何总,我是××的朋友,孙闯闯。”这次他的态度客气了些。

“哦,想起来了。××和我说了。”何总热情许多,两人寒暄一阵后,孙闯闯终于急切地将话题引入正轨,道:“我听说您在找好的剧本。”

何总:“没错,现在本子倒是很多,但就是没有好的,让人眼前一亮的。”

孙闯闯:“您说的好的本子,是指什么类型的?”

何总:“也没什么具体的类型,就是好的故事。有新意的。”

孙闯闯想,这不是废话吗?

何总又道:“他说你自己在写一个本子,是什么题材的?”

孙闯闯:“是关于一个明星悲喜人生的故事。”

何总:“听着还不错,剧本完成了么?”

孙闯闯:“还没有,只完成了大纲。”

何总:“这样吧,你明天有时间的话,可以先到我公司里来,咱们见面聊。”

一个星期后,孙闯闯将大纲整理妥当,自认为这是一部上乘之作。一定不会令何总失望的。他开始幻想起影片上映结束时,定会掌声雷鸣。闭关写作让他头重脚轻。当迈出家门,踏进阳光里时,他一阵恍惚,车辆行人像是缥缈的幻影。他低着头,看向远处,许久打不到车。他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步都是沉重的。先前的自信,在明媚的阳光中神秘地挥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见到何总应该说什么?他知道炎雅伦是谁么?可他转念又一想,我是孙闯闯,我可是孙闯闯呀。

金辉影业隐藏在创意文化产业园区里。孙闯闯曾经来过一次,是作为斑马乐队新专辑发布会的特邀嘉宾。但具体是哪一年,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隐约记得,那天很热闹,发布会上来了很多歌迷和孙闯闯的粉丝,并且那天穿的衣服好像也是这一身。他顺着园区里的内部道路终于摸索到了金辉影业。他推开玻璃大门,空调的冷气令他瞬间冰爽。里面是一个大开间,所有的门都是透明玻璃的,这是一个毫无隐私的空间。三五个员工对着电脑,个个都萎靡不振。公司墙上贴着诸多电影海报,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

孙闯闯见无人理睬他,主动问了句:

“请问,何总在么?”

“哦,在里面呢。”终于,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说话了。

何总果然在办公室,他正靠在沙发椅上,打一个看似比较重要的电话。声音透过这扇沉重的玻璃门,时不时会飘出“几千万”“张艺谋”“华谊兄弟”“档期”等词汇。这些词汇忽然令孙闯闯对何总肃然起敬。他小心翼翼地敲了下玻璃门,何总示意他稍等。孙闯闯紧张了,不知自己该去哪等,站在门口,就像是在偷听人家打电话;可回到那个大开间的办公室,又不知该坐哪。曾经习惯了被人接待的他,顿时不知所措了。庆幸的是,何总的电话很快打完,热情地将他招待进了办公室。

“快请坐。”何总也站起来,准备与孙闯闯握手。

“我年轻时候也是摇滚青年,还组过乐队。你的名字我听过,著名乐评和作词人。”

听何总这样一说,孙闯闯心里就有了底,既然是摇滚青年,那就一定知道炎雅伦。

何总又说:“怎么突然想搞电影了?”

“兴趣……兴趣。”孙闯闯没有直接说出自己要拍这部戏的真正原因。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看看有没有机会合作。”

“您知道炎雅伦吗?”

“知道,一个歌星。是不是前几年死了?”

孙闯闯的心紧了一下,觉得何总对炎雅伦极为不尊重,但还是将那份不满咽了回去。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何总的言语间,透露了他对炎雅伦是不熟悉的。

“没错,我想写一部关于她本人的电影。”

何总双手交叉在额下,似乎在等待接下来的一番精彩演说。

孙闯闯鼻尖冒汗,在来这里之前,他心里装满了对这部电影,以及对炎雅伦的期待。他自信满满,以至于没有任何准备。此刻,当他面对何总这副精明、期许的眼神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慌。他突然感到自己无从开始,从哪里开始都是错的。关于炎雅伦的电影,他想要说的太多太多。何总给他充裕的时间整理思路。办公室里寂静了,过了若干分钟。孙闯闯终于开了口。

“炎雅伦是一个传奇,她值得我们去纪念她。”

他的开头不错,何总点点头,得到了这个开场白的肯定。何总继续看着孙闯闯,继续等待接下来的演说。

“大纲我写完了,不然您先看看?”

“能先大概给我讲讲吗?”

孙闯闯从头讲起……

“你先等等。”何总听得不耐烦了,“你能用一句话概括你的大纲么?”

又是一阵沉默。何总把孙闯闯难住了,许久没有开口。何总终于又说:“我想,你还没有捋清楚思路,对吗?这样吧,这个事情不着急,你先回去把剧本大纲再改改,捋清楚思路,咱们再来谈。你说呢?”何总站起身,逼迫着孙闯闯也起了身,意思是要送客了。何总又客套了几句,把孙闯闯送出了门。

走出金辉影业,外面的阳光把柏油路面照得明晃晃的。孙闯闯看不清远处的景物,眯缝着眼睛摸索着前行。他摸不清何总的意思,只知道自己的下一项工作是先捋清楚思路。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电影人”,他不懂“电影人”的套路。何总算是“电影人”吗?他再一次回想刚才与何总的对话,心中燃起了一股怒火:大纲岂是能用一句话概括的!大纲都不看,也太不尊重人了。孙闯闯到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他闭上双眼,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久久地闷了一口气在胸口。他不知道以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多久,直到天色浅浅暗下来,他的双腿发麻,腰椎酸痛。缓慢地从沙发中立起。他活动这紧而发涩的关节,骨骼发出了几下清脆的声音。他打开灯,房间亮堂了,心也亮堂了。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大纲也还要继续改下去。更何况,人家又没完全否定。他把自己劝到书桌前,面对已完成的大纲,无从下手,该从哪里改起呢?

与炎雅伦有关的日子

二〇〇六年,炎雅伦首张专辑问世。在专辑上市之前,经济团队首先将专辑寄给了孙闯闯。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媒体记者、乐评人、作词人孙闯闯,第一时间拿到了专辑。炎雅伦的名字孙闯闯听说过,当年是台湾著名的音乐制作人、幕后人。当他拿到专辑时,心中一阵激动。炎雅伦第一时间把专辑寄给我,证明什么?证明他们对我是尊重的,并且认可我在大陆的江湖地位。

与此同时,他还收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稿费,是他给炎雅伦写乐评的稿费。他知道,无论专辑如何,都要赞美它。孙闯闯将CD插入播放器中,开始翻看最近的音乐杂志,炎雅伦的歌声变成了背景乐。他被自己曾经写过的一篇乐评吸引住了。他反复感叹自己的文笔和对音乐的感受力,完全陷入到了自我陶醉中。当他看完这篇乐评时,炎雅伦已经唱完了两首。他继续翻阅,忽然看见了炎雅伦的一组时装照片。忘记了是哪一年,孙闯闯刚进入媒体圈的时候,曾去过台湾一次,与炎雅伦做过一次面对面的访谈。那时,能与她面对面访谈的大陆记者不多,能让炎雅伦记住的记者也不多,可她记住了孙闯闯。炎雅伦的姿态很高,通常与她访谈对话的记者都会收敛些。但孙闯闯的问题却犀利、尖锐,直逼炎雅伦要害。那次访谈结束,报社主编将孙闯闯痛批一顿,但介于他刚入行,经验少,就没做过多惩罚。谁知,事后炎雅伦亲自打往报社打去了电话,说以后凡是关于她的采访都要让孙闯闯去。孙闯闯一下子在报社受到了重用。或者说,一个娱记是否能受到重用,都要看人家明星的喜好。

如今,杂志上的炎雅伦瘦了很多,眼神也柔和了。照片旁边附上了一段首张专辑的创作谈,作为歌坛新人,她变得谦逊、和善了些。他忽然放下手中的音乐杂志,开始聆听。她还是那个她,即便作为歌坛新人,嗓音中也有属于她自己的桀骜不驯。孙闯闯喜欢这张专辑,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他迅速坐在电脑前,用最快的速度写完了乐评,发给了主编。

炎雅伦上了《音乐风尚》的头条,半个版面都是她的照片与孙闯闯写的乐评。她的专辑正式上市,新闻也出现在了大小媒体上。经过一星期的发酵时间,她的专辑迅速一扫而空,并且在华语音乐榜上位居第一。评弹与摇滚乐的撞击,中西合璧,并加入了自己的演绎特色,在那个时代,她的音乐是独具一格的。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大眼睛单眼皮,国字脸粗眉毛,高个子。由于眼睛大,眉毛粗,高兴的时候也看着像不高兴。总体来说,她的外形与音乐都自成一派,不能用简单地用美、丑、好听、难听这些简单粗暴的词语来评判。她是另类的,前所未有的(至少在中国),横空出世的,大张旗鼓地出现。瞬间,她的乐迷为她而疯狂。据说,后来她开演唱会的时候,晕死过去好几个。

后来炎雅伦来北京,成了北漂。当他们成为密友后,炎雅伦说,她觉得自己在某些层面上,和孙闯闯是一种人,都是那种自以为是、无比自恋、愚蠢和孤独的人。那时候孙闯闯还年轻,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总结,他说,我觉得你对我可能有所误解,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从没感到过孤独。再后来,炎雅伦消沉了很久,她的走红可以说是昙花一现,人生中只出了那一张专辑,可她的妆容和那股自命不凡和桀骜不驯的态度却久久地影响着那个时代的年轻人。炎雅伦死了,死在了自己家的厕所里,吸毒过量。死得很平静也低调,没有任何报道。炎雅伦有一首很红的歌叫作《我不要孤独地死去》,靠这首歌,她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身边也围着许多朋友。她死在了自己家中,除了尸体,只剩下了孤独。孙闯闯收到消息,是在她死后的一个月。她的死对孙闯闯打击很大。她曾经对孙闯闯的总结与评价,一直徘徊在孙闯闯心里。炎雅伦说得很对。

炎雅伦在北京那些年一直在尝试编曲,所创作出的曲风,大家闻所未闻,但她仍是坚持铤而走险。她在苏州评弹里不仅要混入摇滚,还要混入爵士及雷鬼元素。她不仅编曲,还要作词,决定亲自演唱,执着与信念是不容任何人质疑的。炎雅伦在巅峰时攒了些钱,可以任性几年,但在经纪公司和制作人来看,她的所作所为就是一种自负与不负责任的表现。经纪公司一再告诫她,只给一年时间,如果一年后失败了,就要与公司解约。

她喜欢北京,也喜欢北京的这帮朋友。他们曾是她的粉丝,后来慢慢才成朋友的。这些朋友做的音乐在主流媒体看来都是“地下”的,所谓“地下”就是小众的。小众音乐也没什么不好,毕竟真正的艺术都是给少部分人欣赏的。但无论是再伟大的艺术家也得吃饭,做一个愤世嫉俗的艺术家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衣食无忧。这导致其中一部分音乐人想要转型,转成“地上”的。但如何才能跑去“地上”,就要靠孙闯闯的乐评了。

在这个期间,孙闯闯走到哪都被人捧着,但凡自己搞点音乐创作的年轻人都会慕名而来。有些人千里迢迢来了都不见得能见上一面,北京城那么大,没有认识人介绍,是找不到他的。但在这些为他慕名而来的人里面,除了热爱他音乐的,也有猎奇和想跟他交朋友的。有一次,孙闯闯应邀参加一个唱歌的选秀比赛,在海选中,有一个男孩在唱歌之前说:“孙老师,我前天到北京,露宿街头两个晚上,昨天夜里还下雨,就为了见您一面。”男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闯闯,完全忽视其他两位评审老师。论年头,那两位要比孙闯闯更资深,且比他年长。孙闯闯真心地被感动了,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谢谢你……”别的话也不好多说。最后,那个男孩还是被淘汰了。隔天,孙闯闯在一个演出上,又遇见了这个男孩。男孩主动和他搭讪:“孙老师,我是昨天……”孙闯闯:“我记得你,你其实唱得挺好的。”男孩:“孙老师,我三天没吃饭了,能借我一百块钱吗?”没想到,孙闯闯很大方地借给了他,但他知道这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这事一直流传了很久,大家经常用这事拿孙闯闯来打镲。很多人一没钱,就会想到孙闯闯。他富裕的时候很慷慨,穷的时候也从不会管人家借钱。总之,那段时间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日子过得很热闹。热闹到他已经逐渐淡忘了炎雅伦,炎雅伦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后来,孙闯闯在与费主席的一次聊天中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是炎雅伦成就了今天的我。她死了,我很孤独。

孙闯闯准备东山再起

新一版大纲完成了,又迅速地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何总。两天后,何总有了回复。何总在邮件里没有发表自己对大纲的看法,但提出了第二次见面要求。

孙闯闯自信满满地再次进了金辉影业。既然要求再次会面,那定是对新版大纲有了兴趣。

何总很激动说:“大纲我们公司的策划都已经看过了,觉得很好。”何总露出了一个惋惜的神情:“炎雅伦……这么有才华,真是可惜。”何总又说:“剧本你需要多久可以完成?”孙闯闯心里犯起了嘀咕,大纲过了,那自然而然就是剧本阶段。事情进展得如此之快,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难不成是“快”出了问题?

他说:“我也不清楚,可能需要一个月?”

“一个月,好。我等着!对了,我们签署一份保密协议吧?”

“保密协议?”

“对,就是你这个剧本不要再透露给别人了。”

孙闯闯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他立刻给费主席打电话,把他约到了家里。孙闯闯买了箱啤酒和瓜子,准备庆祝一番。两人像往常一样,孙闯闯挑一张电影DVD,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电影。他把脚跷得高高,不停抖动。

“给你高兴的,说给你多少稿费了吗?”费主席问。

“谈钱多俗。”

“得,我俗。合同怎么签的?”

“我说你能不能别总聊什么钱呀,合同的?”

“合着你跟他什么都没签,就要给人家写剧本了?”

“签了一个保密协议。人家何总还是很值得信任的。他没你想得那么坏。”

“那你这大纲写完了,是不是得让我看看?”费主席道。

“跟你说了,签了保密协议。”

“跟真的似的,保密协议又不是防我的。”

两人话不投机,费主席把喝剩下的啤酒放到了茶几上,号称“有事”,甩门走了。他骑着摩托穿梭在寒风里,被一团永不散去的雾霾围绕着。这气味潜伏在白日的喧嚣中,到了夜晚便悄然爆发,并带一股狠劲儿覆盖全城。费主席在这股迷幻般的雾气中,飞奔。借着刚刚的酒劲,很想冲回去给孙闯闯一拳。他觉得他变了,希望一拳下去,能够让他清醒点。他继续前行,眼前的灯光变得飘忽不定,光晕越发模糊。费主席终于把自己摔成了骨折。遵医嘱,须卧床一个月。

一个月后,剧本也完成了。自从两人那晚的不欢而散后,就再也没联系了。孙闯闯一心扎在剧本中,与炎雅伦并肩前行。而那晚的事,他早已抛在脑后,更不知费主席骨折的事。费主席的身边总是围聚着一帮设计玩具和画漫画的朋友。但即便如此,他的心里还是在挂念着孙闯闯。

孙闯闯最终还是告诉了他剧本完成的事,约他一起喝酒。费主席一口回绝,态度极为冷淡。孙闯闯突然想起了那一晚的事,埋怨他心眼小。费主席终于绷不住了:“你写完了,碍着我什么事?你就是这么的自以为是,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为你准备的,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牛逼?”孙闯闯举着电话,目瞪口呆。过了会,他缓过神来: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你才吃错药了。”说罢便把电话挂断了。孙闯闯将手机摔到沙发上,用力过猛,手机又弹到了地上。

“这孙子疯了吧,还是嫉妒我?”

待他冷静下来,又回想着方才费主席的态度,他怀疑,有可能是费主席最近遇着过不去坎儿了,而自己最近又一帆风顺,疏于对他的关心。他决定过几天去一趟费主席家里,真诚地慰问。孙闯闯将完整的电子版剧本发给了何总,他长舒口气,心里空荡荡的。他决定再打给费主席,不知那孙子气消了没有。可连续打了几通,一直关机……

孙闯闯终于等来了何总的电话,说要面谈。面谈,意味着何总有很多话是不方便在电话里说的,或是他对剧本还有别的想法,需要再次修改。那面谈,意味着事要成了?也许吧,他不敢轻易断定。第二天,何总态度依旧。后来,在很多年后,每当孙闯闯想起何总的时候,眼前总是会出现《电锯惊魂》里面那个戴着笑脸面具的木偶,让他不寒而栗。何总见到孙闯闯,并没有直接聊剧本,而是绕过剧本和他谈论起了音乐,谈起了炎雅伦。何总对炎雅伦感兴趣了,孙闯闯很高兴,和他说起了与炎雅伦相处的那些日子,还说了一些就连费主席也不知道的秘密。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聊到剧本,孙闯闯着急了,终于按捺不住问了句:“何总,您觉得剧本怎么样?”何总顿了顿:“剧本我们都看过了,觉得拍成电影还是有问题的……”孙闯闯脑袋“嗡”了一下,耳朵突然闭上了。

从这以后,孙闯闯生了一场病,得了急性阑尾炎。孙闯闯住进了医院,手术结束,借着麻醉剂睡了一天一夜。他睡得很沉,梦见了费主席,梦见了炎雅伦,他们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曾辉煌过的少年时期。在梦里,他与炎雅伦和费主席依依惜别,像是自己要去远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一样。醒来的时候,他泣不成声,把围在他身边的费主席吓坏了。孙闯闯用那只插了针头的手握住了费主席的胳膊,哭得一发不可收。费主席说:“就是个小手术,不要搞得这么悲壮。”孙闯闯似乎竭尽了全力,从干燥的嗓子里发出了几个音:“我觉得我完了。”费主席不再说什么,就这样坐在他身边,无能为力地看着他。

费主席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剧本的事估计泡汤了。他从没见过孙闯闯如此痛苦,甚至绝望过。费主席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思索着: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终于在三十七岁的时候,认清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在住院期间,费主席、冯煜和小芒(小芒是费主席的徒弟,跟着他学过几年的素描。同时也是孙闯闯的粉丝。)对他进行轮流照顾。孙闯闯萎靡不振,整日瘫在床上。在临出院的前一天,冯煜突然对孙闯闯说:“孙老师,我有个朋友也是做影视的,也是个制片人,不然你找他聊聊?但……”

“但什么?”

“但就是不知道是否靠谱。其实,您遭遇的这事也没什么的,可以说根本就不叫个事。”冯煜一开始说得小心翼翼,但见孙闯闯的态度是谦逊的,就试探性地将说辞加大了力度。

冯煜又说:“这剧本通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说实话,炎雅伦后期就不再做音乐了,她的那些所谓的创新根本就不被世人接受,毫无市场。经纪公司都要跟她解约了。她曾经确实有一批铁粉,但那才区区几个人?你要写一部关于她的传记拍成电影,受众群太有限了。别说影视公司老板了,就连我也觉得赔钱。”

孙闯闯无力反驳,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床脚,过了阵说:“所以,我是白写了么?”

“也不能这么说,你去找这个人聊聊。她叫张静兰,是一个制片人。她做商业电影,也做纪录片。她曾做的两个纪录片都拿到过国际奖项。看看她有什么想法”

“但你不是说没有市场吗?”

“纪录片和电影不一样,可以参加个欧洲某国的电影节,拿个奖。得奖后,你的身价就不同了。”

“算了,爱谁谁吧。”

孙闯闯出院了,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以后千万不能喝酒。费主席替他答应了。

为了表示感谢,孙闯闯决定请他们三人吃饭。如今的孙闯闯“没落”了,谁都能跟他一起吃饭,谁都可以跟他开玩笑,褪去那层光环,他就是个不太随和的中年人。饭馆在孙闯闯家旁边的胡同里,是一家小而干净的馆子。孙闯闯和费主席都喜欢这儿。晚饭时,孙闯闯故作兴奋状,频频举杯,说必须要庆祝自己“大难不死”。费主席劝不住,冯煜和小芒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一不留神,又喝多了。

回到家,冯煜接到了孙闯闯的信息:把那位制片人朋友的电话发我。

冯煜所给出的电话号码并不是该制片人的,是她的助理。有了上一次与何总的沟通经验,这次就自如、从容了许多。助理与孙闯闯约好了时间,是下星期一的下午。距离赴约时间,还有四天时间。他决定再将剧本进行一次修改,并且做一份演讲稿,这次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毕竟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要抓住每一次机会,说不定哪次就成功了。

这天,阳光明媚,长时间的雾霾被一夜春风吹散了。孙闯闯抱着电脑,迈着矫健而又稳重的步伐到了该制片人的公司。前台姑娘给他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水,放到茶几上,道:

“张总在开电话会议,您稍等一下。”

“可她跟我约的就是现在,怎么又开会了?”

“实在抱歉,临时有个急事。应该快了。您坐下休息会。”

孙闯闯见小姑娘挺客气,没再为难她。他走向接待室的落地窗前,风景很美。可以俯瞰整个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以及大半个亚运村和小半个北京城。他思索着该如何向张静兰阐释他剧本中所想表达的寓意,如何讲述那交错的剧情,如何描绘剧本亮点。只要剧本会进行顺利,电影就可以拍出,观众们一定不会失望的。他面对小半个北京城,望着堵得水泄不通的四环路,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他感谢上天赐予自己的才华,感谢父母又给了一张不太会让别人嫌弃的面容。他激动了,兴奋了,眼前的道路一片光明。

二十分钟过去了,仍是静悄悄。孙闯闯推门而出,吓了前台小姑娘一跳。

“你能催催她么?都这么长时间了。”

“您看,张总完事了她肯定就来找您了。”

孙闯闯往张总办公室看了一眼,门依然紧闭着。

“您再等一会儿,张总完事了,第一时间通知您。实在抱歉啊。”

孙闯闯想走,可这步子就是迈不开。原地踟蹰片刻后,又回到了接待室,坐下了。好事多磨,不要因为这几分钟而错过一次机会。他背靠着落地玻璃窗,阳光烘烤着后背,暖洋洋的。透过接待室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到整个亚运村,鸟巢窝在一汪绿色中,像是刚被生出来的恐龙蛋。想到恐龙,忽然想到了他的前妻。他前妻是恐龙博物馆的管理员,每逢周末,博物馆都会被小朋友们所占据。她曾说,等他们有了孩子,也带来这里看恐龙。她最得意的事就是可以背出上百种恐龙名称。她的世界里只有恐龙和孙闯闯。她现在一定在忙着擦拭恐龙骨架模型和展窗的玻璃。想到这,孙闯闯的鼻头忽然酸了。

一个小时又过去了,孙闯闯心头突然喷出了一团怒火,正要冲出接待室时,和前台小姑娘撞了一个正脸。

“张总刚开完会,您可以进去了。”

孙闯闯咬着下嘴唇,硬是让自己冷静下来。

会议室的玻璃墙上,贴满了演员、导演的照片。这些是他们下一部戏的主创候选人。孙闯闯被归到了导演一列。在会上,张静兰坐在了王总的位置上。今天王总出差,会议自然就让张静兰主持。张静兰是一个让人看不出年纪的女人。他忘记是谁说过,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最可怕。会议桌上除了张静兰,还有五个公司同事和一位中年男人。在孙闯闯眼里,他们都是一些长得很好看的年轻小朋友。

张静兰:“小雯儿,今天你做会议记录。”她又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著名的填词人,乐评人,孙闯闯。在音乐圈很厉害的。”

张静兰又指了下那位中年男人:“这位是邓科,著名制片人。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吧?《盗宝奇缘》《星际穿越2》还有好多票房过二十亿的片子,都是他负责制片。”孙闯闯心里琢磨着,难道冯煜给我介绍的人就是他?可张静兰说的这些片子都是好莱坞的,难道这孙子是好莱坞的制片人?

邓科与张静兰客套两句后,与孙闯闯互递了一个敬意的微笑。

“我听摩登音乐的苏总提起过你。”

孙闯闯有些惊喜。

“您也认识苏总?”

“当然了,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他还是独立音乐人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你怎么想起写剧本了?填词和写乐评不是挺赚钱的么?”

“是前些年,程晓刚想让我帮他填电影主题曲的歌词,我们聊得挺高兴的,给他的电影也提了点建议,他就忽悠我跟着他一起写剧本。就这样开始写了。”孙闯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他曾经确实给程导的电影主题曲填过词,但一起写剧本的事绝对是虚构出来的。然而,这虚构出来的事,就那么地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且言之凿凿,跟真的一样。孙闯闯没有故意欺骗张静兰的意思,当他自己讲完这些时,就连自己也惊呆了。

“程晓刚?我们太熟了。”张静兰一下子感兴趣了,开始讲述她和晓刚导演相识的过程。孙闯闯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张静兰滔滔不绝,毫无要将话题收尾的架势。五位年轻小朋友,认真听讲。邓科看上去倒也是津津乐道。

“张总……”孙闯闯突然打断了张静兰,其中两位小朋友相互交换了下眼神。

“您看,我们是不是可以聊下剧本了?”

张静兰似乎要讲到与晓刚导演的高潮部分,但突然被打断,面显尴尬。她捋了一下头发,将一边的头发别在了耳后,露出了一只夸张而闪亮的耳环。

“那好,你开始吧。”

孙闯闯舔了下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那只在心中准备膨胀得要爆炸的气球,瞬间蔫扁了一半。会议室里的冷空气仿佛凝结住了时间,所有人都在等待孙闯闯的“开始”。然而,此刻的他,忽然觉得他的剧本,以及剧本中交错反复的剧情以及他心中的表达,面对这个珠光宝气,八面玲珑的张静兰,完全不值一提,甚至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卑微。可是此刻的他又能怎么办?

当孙闯闯开口讲述剧本,张静兰开始低头摆弄手机的这一刻起,他就已经败了。他花了大概十分钟,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完了。从始至终,张静兰安静地低头摆弄手机,没有打断他。直到再次沉默,张静兰才猛然抬起头,道:“你这个剧本太套路了,之前看老汪也写过一个类似的。老汪你认识吗?我们很熟的,也是一个有名的编剧,《大上海》就是他写的。”

孙闯闯没有为自己辩护。

“我知道你的写作功底不错。你认识晓刚导演,他也赏识你,那就证明你还是有才华的。我们公司现在需要一个写手,你看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来我们这里上班。”张静兰倒是很客气,面面俱到,也很真诚地邀请他。

孙闯闯站了起来,将电脑扣上,抱起:“张总,您的好意,心领了。”话音刚落,便大步迈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那五个长得很好看的小朋友,各自低头。小雯儿依旧在打字。

“行了,别再记了。把今天的会议记录删了吧。”张静兰又说,“这个人脾气太大,又不是什么知名导演编剧的,耍什么大牌。”

邓科说:“这个人不太适合团队合作。”

张静兰将自己挪到了会议桌旁边的沙发上,摆弄着茶几上那套工夫茶茶具。

“但这个人似乎还有点才华,我以前听说过他。”

“才华?他拍过什么?不就是写写歌词吗?”

“倒也没拍过什么特别有名的电影,就是得过几个港台的音乐奖项。他大学没毕业就去《音乐风尚》工作了,那边的主编特别看好他。算是有点才吧?”

“这些跟电影有什么关系?”

“您听着呀,他跟炎雅伦的关系特别好,炎雅伦在当年可是叱咤风云的。”

“那跟电影也没关系呀。他这跳来跳去的,就说明他不是一个能长期合作的人。这人一看就是性格有问题。邓科,你不会是炎雅伦的粉丝吧?”

“算是尊敬吧,崇拜谈不上。”但实际上,邓科那时确实是炎雅伦的粉丝,同时也是孙闯闯的粉丝。那些千里迢迢,为了追星而来北京的人群里,就有邓科。

“那你就是那小子的粉丝!”

“怎么可能!我还没那么低级趣味。”

“小雯儿?过来一下。”张静兰对邓科的陈述已经失去了兴趣,确切地说,她是对孙闯闯这个人失去了兴趣。张静兰又说:“把这个人的照片摘下来吧,再联系联系剩下的四个人。”小雯儿踮着脚,把孙闯闯连带个人简介的照片摘了下来,团成一个纸球,扔进垃圾桶里。

从张静兰的公司出来,孙闯闯接到了《摩登音乐》的来电,是小姚儿。

“孙老师,您写的歌词我们苏总很满意。但唯一有个小小要求,您看看能不能再稍作改动,具体的改动要求已经发到您邮箱里了。”

“我觉得我写的没问题,一个字儿都不改!”孙闯闯气愤地挂下电话。

他走进了一条胡同里的公共厕所,粪便大肆喷射在蹲坑周围。人们毫不掩饰地将肠胃里的排泄物暴露在外,再精神抖擞地迈出这一肮脏之地。这股骚味使孙闯闯的尿急感加剧,膀胱的酸胀让他一下子也喷射到了别人的粪便之上。孙闯闯屏了一口真气,让他一边提裤子,一边跑出了厕所,狼狈得就好像刚被强奸了一样。

从厕所里出来后,徘徊在大街上,无处可去。他忽然觉得自己,贱。为什么要撒谎?而且是那么低级、廉价的谎。他恨张静兰更恨自己。顺着路走,就走到了费主席家里。他不知费主席是否在家,但也无所谓,爱在不在,反正无处可去。他推开主席家门,果然在家。他戴着副硕大的透明眼镜和口罩,身体被另一个巨大的塑料身体遮挡住,那是费主席新设计出来的“大玩具”。他在为它喷彩漆。

孙闯闯到了主席家里,直奔冰箱。

“我说你进来能不能‘吱’一声,以为进贼了。”费主席叼着烟,口齿不清。

“你家里怎么连冰可乐都没有?混成你这样,也够惨了。”

“是挺惨,不然你给我介绍个妞儿得了。”

孙闯闯没搭理他,假装参观费主席收集的玩具。

“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今天又去见了一个什么总儿。”

“冯煜给你介绍的那位?”

“嗯。”

“他给你介绍的人能靠谱吗?别搭理他们丫的。”

“她叫张静兰,除了跟我盘道儿,就没聊别的。”

“她多大岁数?”费主席问。

“这种人不好猜,模样看着跟我差不多,但气质像四十多的,气场像五十多的。”

“这么邪乎。你们都聊什么了?”

“本来我是要跟她聊我剧本的,可她满嘴跑火车,好像整个娱乐圈都是她朋友,范冰冰是她姐,王中磊是她哥,七大姑八大姨的都认全了。到聊剧本的时候,她出去了,派了一帮小孩儿跟我聊。”孙闯闯又撒了另一个谎。

“那这不挺好的,能把剧本聊上就行。我对你绝对有信心。那后来呢?聊得怎么样?”

“没什么后来。他们连……”孙闯闯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他的脸开始扭曲,生气中好像还夹带着一丝委屈。

“连……什么?”

“不知道,他们既没肯定,也没否定。最后我一气之下走了,老子还不跟他们玩了。”

“这倒是也正常,他们就是这样,在知道你的来头之前,绝不会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即便人家把你底细摸清了,人家即使看不上你,也绝不会当面讽刺数落,与你发生正面冲突。你和人家拍桌子叫板,他们就把你当猴儿看,等你耍够了,没准还得好心地劝上你两句。可你想过事后吗?说句不好听的,你就是被惯的。脾气大,还……”费主席突然住了嘴。这一段话,让孙闯闯很不爽,他有什么资格来教育我?可思来想去,他说的好似又有几分道理,找不出可以反击的缺口。这感觉就像那天在医院,和冯煜聊天一样。他不懂两件事,其一,为什么现在谁都可以对自己说教,然而自己又无力反驳。其二,为什么一聊到跟电影沾边的事,就爱撒谎呢?

“还什么呀?”半晌后,孙闯闯说。

“没什么,反正以后你得注意点。”

“我还有事,先走了。”孙闯闯站起来,走出了费主席家。

其实费主席还想说他幼稚,但这个词不能说,即便事实如此也不能说。

费主席听了孙闯闯刚刚经历的,为他心疼。他说的张静兰,费主席太熟悉了,他们曾经有过密切的合作。但费主席不想将这些告诉他。

……

孟小书,1987年出生于北京。加拿大约克大学毕业。出版小说集《满月》,长篇小说《走钢丝的女孩》。获第六届西湖·中国文学新锐奖。《当代》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