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宝音的心事
来源:《民族文学》 | 梁鼐(蒙古族) 2019年11月21日12:10
一
一个深秋的早晨,气温有些薄凉,草木上露珠晶莹,山间浓雾缠绕。少年天蒙蒙亮就起床了,煮了奶茶,焐了炒米,喂饱了一匹马和两只羊,然后打开院门,望着巨人一样卧在那里的乌拉山,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去偷一只狗。
少年叫宝音,今年十二岁。要偷的狗是表哥巴特家的。巴特家离宝音家有三十里。三天前,巴特捎话来,叫宝音和妹妹萨仁去看他家阿尔斯楞新生的小狗崽,说已经满月了。阿尔斯楞是一只颜色灰黑的母狗,身形高大,鼻头和眼睛都湿润润的,模样俊美。
宝音和妹妹骑着枣红马应约而去。枣红马是爸爸的坐骑。爸爸是草原上的医生,一个月前去旗里的医院进修了。
那天,宝音和妹妹萨仁到了巴特家,巴特迎出来说,你们俩有福了,是小狗崽儿见的第一批生人。宝音听着有点儿别扭,好像不是他们来看小狗,而是让小狗来欣赏他们。巴特比宝音大两岁,高出宝音一头,嘴唇上已生出一层绒绒的胡子,看上去是个大小伙子了。他独自一人在家,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巴特又看了看萨仁说,萨仁越来越漂亮了。六岁的萨仁没理他,面色沉静如水,好看的黑黑的眼睛望着别处。她的手紧紧地拉着宝音的衣襟。萨仁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两岁那年一场高烧把耳朵烧坏了,从那以后,她那粉嘟嘟的小嘴,再没发出过任何声音。她像掉进了漆黑的井里,被黑暗和沉默包围了,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宝音特别疼爱萨仁,不容别人对她有半点儿的轻视和侮辱。他身上有两处伤疤就是为了萨仁和别人打架留下的。导火索就是那些嘴贱的孩子叫了萨仁聋子、哑巴或者白痴。
狗窝在院子东南角。狗窝旁边有一棵桂花树,白色的桂花正在盛开,香气隐隐地传过来,间或有花瓣打着旋落在狗窝上。宝音和萨仁在巴特的引领下,接近狗窝,在离狗窝三米远的地方站住脚。宝音还要往前,巴特伸出手拦住他,小声说,别离太近,下了崽儿的母狗赛老虎,护崽子,特别凶。宝音为了看得更仔细些,蹲下身子。萨仁也蹲下身子,紧紧地贴着宝音。再看那狗窝里,阿尔斯楞正享受着做母亲的快乐。它侧躺在柔软的散发着清香的干爽的谷草上,完全舒展开身子,腰腹处一字排开四只灰黑色的小狗崽儿,正一拱一拱地吃着奶。金色的阳光在它们灰黑色的皮毛上跳动。它们挤挤挨挨,闭着眼睛,嗞嗞有声地吸着母乳,短小的尾巴如同鞭梢甩来甩去。有一只小狗崽儿叼着乳头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别的小狗崽儿撞了它一下,它才如梦初醒,继续吃起奶来。
看了一会儿,宝音站起来,但他没能完全站起来,有一股向下的力量拉着他。是萨仁,萨仁还保持蹲着的姿态,小手紧攥着宝音的衣襟,把他向下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异样的光彩,好像那里点了一盏灯。她指向小狗崽儿,嘴里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宝音看到她从来波澜不惊一潭死水样的脸颊上有笑容在微微荡漾,像是有人投进了小石子。怔了好一会儿,宝音才渐渐明白,萨仁喜欢小狗崽儿。宝音第一次看见萨仁脸上露出笑容,并且说出一个音节。宝音想,如果小狗崽儿能让萨仁高兴,那可太好了,也许,萨仁从此变成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即使不会说,听不见,可活泼开朗也是好的。宝音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
观赏完小狗,巴特把宝音和萨仁邀到葡萄架下的长条凳上。宝音为了达成目的,动用了全部的心思。他先是对巴特说了一些违心的奉承话,比如,他夸巴特又长帅了,像真正的男子汉了。其实,他对表哥那张脸毫无好感,那张脸有点夸张的长,两只眼睛也分得过于开了,还长了一脸的青春痘,像一头小种马。他又说巴特独自在家,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其实呢,巴特把家弄得像牲口棚一样,他时常把一些小青年带到家里吸烟喝酒,彻夜狂欢。西墙角一堆烟蒂和酒瓶子就是证明。
宝音没有想到,好话说了一箩筐,当他刚刚把想要一只小狗崽儿的意思稍微流露,巴特就断然拒绝了。巴特眉毛一挑,说,不行,这是纯种的牧羊犬,等你姑父也就是我爸爸年底回来,我让他给我买一群羊,过年春天,我就带着它们去放羊。宝音说,不是有四只小狗崽儿吗?巴特把种马似的脸转过来,看着宝音说,是啊,四只,四个方向,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能少得了狗,咱们这儿最近闹狼,你也应该听说了。狼的事情宝音确实听说了。前几个月,有娃娃在草场边玩儿,大人在割草,就听娃娃哭喊,扭回头看,两只狼正拽着娃娃往乌拉山里跑,大人急忙拿镰刀去追,狼才丢下娃娃跑了,叼走了娃娃的一只鞋。宝音还不死心,说,不是还有阿尔斯楞吗,给我一只,加上它妈也是四只,正好四个方向。巴特有些不耐烦地说,阿尔斯楞得跟着我,寸步不能离,宝音,你不要想了,一只也不会给你的。宝音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打起亲情牌,说,你看到了吗,萨仁喜欢小狗崽儿,咱们是亲戚,萨仁是我妹,也是你妹,能不能——?巴特抽动了一下嘴角,说,萨仁,哼,她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她一个——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宝音悄悄逼近他,呼吸急促,拳头紧握,牙齿已经龇开了,像看到猎物的阿尔斯楞一样盯着他。巴特脊背发凉,把嘴巴闭紧,不让后半截话溜出来。
宝音满腔悲愤地离开了巴特家。
回来之后,萨仁还是原先那个萨仁,木木呆呆,迟迟钝钝,脸像一块铁板生冷。宝音多想再从妹妹的脸上看到那一闪而过的笑容,那发自内心的欣喜,多想听到那音节,即使什么意义也没有,只是一个单纯的音节。
妈妈前年去世了。宝音清楚记得妈妈去世前让他照顾好萨仁。宝音是答应过妈妈的,他亲了亲妈妈的额头,妈妈才奔向了天堂。
宝音终于在三天以后的这个早上,下定决心去巴特家偷一只狗,确切的说是一只小狗崽儿。
二
宝音准备了一个柔软的布袋,在布袋上开了几个出气孔。他把布袋系到腰带上,牵着马刚要走出家门,奶奶悠长的呼唤传来,“格——日——乐,格——日——乐,格——日——乐。”声音婉转,一咏三叹。这声音乘着风和阳光跑进乌拉山,曲曲折折,滑过树叶,掠过草尖,不知飘出多远,撞到一块巨石,产生回声,又蹦蹦跳跳钻出乌拉山,“格——日——乐,格——日——乐,格——日——乐。”如此往复,形成奇妙的音效。
自打出生起,宝音就常常听到奶奶这样对着乌拉山深情地呼唤。她在呼唤着格日乐。格日乐是谁呢?是奶奶常常讲述的一个离奇的故事中的主角,一头毛色如同黑色缎子的小熊。奶奶喜欢讲这个故事,更喜欢对着宝音讲。宝音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比如就在刚才,宝音端着奶茶和炒米进入奶奶的房间,浓烈的酒精气味立刻让宝音头晕脑涨。奶奶今年七十九了,是个酒鬼,每日里醉熏熏的,汗毛孔都溢着酒气。她常说她从十三岁就喝酒了,这一生喝的酒比赤木伦河的河水还多。有一次她病了,爸爸给她输液,她一把扯掉输液管,对爸爸说给她输一瓶白酒,病就好了。她没有一刻是清醒的,酒瓶就放在她的床头,不论昼夜,只要她想起来,就拿起酒瓶,用没了牙的满是褶皱的嘴嘬住酒瓶,“咕嘟”喝一口。
果然,奶奶又喝醉了,床头的酒瓶已经空了。奶奶嘴角流着涎水,倚在被垛上打着呼噜,沟壑般的皱纹叠在一起。宝音把炒米和奶茶放到一张椴木桌上,刚要转身走,奶奶睁开眼睛,混浊的目光罩住宝音,吐着酒气叫道,宝音,我的孙子!宝音还要走,却动不得,大腿被奶奶用山榆木的拐杖勾住了。奶奶说,宝音,奶奶给你讲格日乐的故事,你没听过吧?宝音叫道,奶奶,我听过,听过一百遍了。奶奶说,我就知道你没听过。宝音叹一口气,知道逃不掉了,索性坐在床边上。奶奶眯着眼睛絮絮叨叨讲述起来,故事时常被酒嗝打断,有些磕绊。在奶奶的故事里,她又一次回到六十多年前那个春天的傍晚,那时,她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有着乌黑的秀发和鹅蛋般的脸庞,她的名字叫图娅。
故事是这样的。那个早春的傍晚,图娅和她的爸爸在乌拉山巡山。她的爸爸是护林员。天很冷,山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爸爸穿着羊皮袄扛着老火铳走在前面。图娅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突然,乌拉山北坡传来一声枪响,枪声在山里久久回荡。爸爸说,不好,有人偷猎。说完从肩膀上把火铳摘下来,端在怀里,向枪声响的地方跑去。图娅拔出插在皮靴里的一把短刀,紧紧跟着爸爸。短刀是爸爸特意为她定制的,这两年,她已经成为爸爸最好的帮手,抓过好几个偷猎贼。等他们跑到北坡,发现偷猎的人已经跑远了,一头小山一样壮硕的母熊倒在雪地上,胸前汩汩流着血,濡湿了毛发和身下的白雪。它喘着粗气,四肢抽搐着,过了一会儿,一动不动了。爸爸悲伤地叹着气。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发现熊圆睁的不能瞑目的眼睛朝向几十米外的一棵老树。常年与动物打交道的经验提醒他,老树那里也许有母熊不舍的东西。爸爸走过去查看老树,发现老树根部有一个树洞,里面有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熊。小熊对自己刚刚失去母亲的悲惨事实一无所知,还在呼呼大睡。图娅和她的爸爸把小熊抱回家。图娅精心地喂养小熊,它是一头小母熊,图娅给它起名叫格日乐,在蒙古语中是光的意思。图娅和格日乐寸步不离,别人遛狗,她遛熊,威风极了。格日乐见风就长,不到两年已经长得一人高了,立起身子,头顶房梁,屋里容不下它了。
第三年的秋天,从西伯利亚来了一群狼,经常袭击草原上的羊群。有一天夜里,爸爸放牧没有回来。图娅带着格日乐去找,在草原深处发现爸爸和羊群被十几只狼包围了。格日乐冲上去与群狼撕咬到一起,一场血战,战到半夜,大败狼群,格日乐也浑身血迹。格日乐救了爸爸和羊群,图娅对它更亲了。
格日乐越长越大,身形像小山一样,走起路来大地咚咚直颤。图娅带着它走在草原上,牧民们纷纷闪避。爸爸劝说图娅把格日乐放还森林。他说,格日乐不是哪个人的,它是属于乌拉山的。图娅流着泪同意了。离别那天,图娅和格日乐紧紧拥抱着,难舍难分。
奶奶说她永远记得格日乐钻进乌拉山里的情景,一开始步子慢,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后来,越走越快,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后跑起来,灌木丛似乎在它面前自动闪出了一条道路,迎接归来的丛林之王。最后,格日乐消失在乌拉山中了。
奶奶讲完,眼睛转到窗外,看着晨光里黑魆魆的神秘的乌拉山。宝音问了一个埋在心中很久的问题,奶奶,你整日呼唤它,它回来过吗?奶奶神秘地一笑,说,当然回来过,它回来过三次,第一次是它走后的第二年,带了一间房子那么大的蜂巢给我,里面都是蜂蜜,第二次是它走后的第十五个年头,它带着它的女儿来看我,第三次是二十年前,它像我一样老了,毛都白了。
奶奶陷入沉思。宝音趁机离开,刚要起身,发现奶奶的拐杖还勾着他的大腿。宝音说,奶奶,酒没了,我去给你买酒。奶奶瘪着没牙的嘴,笑了,松开拐杖说,好孙子,买度数高的,现在这酒水拉拉的,劲头不大。
宝音骑上枣红马,踏上去巴特家的路,身后又传来奶奶唱歌似的呼唤:“格——日——乐,格——日——乐,格——日——乐!”那声音像一条绳子在马屁股后追着他。宝音加速,终于听不见了,只有飒飒秋风过耳。
三
要想顺利把小狗偷到手,必须逾越两个障碍,一个是巴特,一个是阿尔斯楞。这是宝音趴在巴特家院墙外的一处草丛里思索的问题。他把马拴在了村外的一片沙棘林里,让它在那啃食沙棘果,自己悄悄进了村。他隐藏在这里已经有两个小时了。他忍受了虫蚊的叮咬和一条花带子蛇慢慢滑过去所引起的惊恐。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不发出任何声响,以免惊动院子里的巴特和阿尔斯楞。他潜伏在草丛里,偶尔抬起头,透过一个豁口观察院子里的情况。
巴特真应了那句古老的谚语:穷汉子得个驴,日日夜夜地骑着。从宝音到达这里后的两个小时里,巴特以阿尔斯楞为中心,不停地忙碌着。他一会儿给阿尔斯楞切冻鸡肉,一会儿给阿尔斯楞用蜂蜜沏刚提上来的清凉的井水,一会儿清理阿尔斯楞的粪便,一会儿给阿尔斯楞梳毛。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盯着阿尔斯楞和小狗崽儿看,那眼神里爱意流淌,好像那四个瞪着小眼睛,只知道吃的小东西是他的孩子。
阿尔斯楞呢,除了像个王后一样享受巴特的侍候外,就是给小狗崽儿喂奶。偶尔,阿尔斯楞会离开狗窝,直起腰身,警戒地环视四周。它非常敏感,任何风吹草动在它看来,都是对它孩子的威胁。一只长尾巴鸟落在墙头上,一只松鼠跑过墙根,它都要龇着白牙,大吼大叫,追上去,踢土扬烟,把它们吓跑。
从目前的情形看,宝音要想偷到小狗崽儿,比在母鸡屁股底下偷蛋的难度都大。他告诫自己要有耐心,恰当的时机总会出现的。
临近中午,一个叫朝鲁的小青年来找巴特。宝音认识朝鲁,以前跟着巴特和朝鲁一起玩过。朝鲁和巴特两个人面对面站定,递烟递火,像两个老手烟民一样吞云吐雾起来。朝鲁说,旗上新开了一家超市,咱们去耍耍?巴特说,不去,我得在家照顾阿尔斯楞呢。朝鲁说,去超市正好给阿尔斯楞买点儿狗粮。巴特还有些迟疑。朝鲁又说,你家阿尔斯楞跟母狼似的,谁要打它的主意,真是不想活了。巴特朝四周望了望,望到宝音藏身的地方似乎停了下来,宝音赶紧缩紧身形,压低身子,恨不得变成蚂蚱钻进草缝里去。宝音听到巴特说,那好吧,咱们快去快回。然后是锁院门的声音,巴特和朝鲁出了院子。
宝音轻轻松了一口气,巴特离开了,少了一个障碍。可更大的障碍还在。宝音摘一朵蒲公英花放在嘴里咀嚼,汁液飞溅,口腔里立刻苦涩了。他脑子飞速地旋转,想到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强攻,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从阿尔斯楞奶头底下抢一只小狗崽儿出来。宝音对自己的速度还是非常自信的,他是学校八百米的冠军。可一看到阿尔斯楞牛犊子一样的身形,锋利如匕首的牙齿,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剩下一条路就是智取。可怎样智取呢?你不能指望遇到和巴特一样的情形,来一条公狗或者一条母狗把阿尔斯楞勾引走。现在的阿尔斯楞无欲无求,全部的心思都在小狗崽儿身上。
宝音苦苦思索。吃到第八朵蒲公英花时,嘴巴都发麻了,他看到了狗窝旁边满树繁花的桂花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到这棵桂花树的枝杈旁逸斜出,有一截手腕子那么粗的伸到了墙头上。这样,墙头和狗窝之间就有了一座桥。
宝音轻轻活动活动手脚,长时间地蜷缩在草丛里,手脚已经酸麻。他现在的位置是南墙,桂花树伸出来的位置在东墙,离他大约五十米远。他弯腰低头,贴着墙根溜到桂花树伸出来的东墙外。在拐过墙角的时候,他落脚的动静稍微大了些,阿尔斯楞狂吠起来,他赶紧屏声静气,身体像壁虎一样贴到墙上,一动不动。阿尔斯楞叫了一阵子,没觉察出什么异常,才喉咙里像烧开水似的呼噜了几声,不叫了。
宝音现在和桂花树、阿尔斯楞以及它的孩子们只有一墙之隔了。他能听到阿尔斯楞哺乳的声音,甚至能听到桂花树上的花瓣落到狗窝顶上的声音。他更是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像一面鼓似的撑起胸腔,仿佛就要从里面蹦出来。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定了定神,给自己打气。他设想的动作要是完成得顺利,只要几秒钟,不待阿尔斯楞反应过来,他已经揣着可爱的小狗崽儿逃之夭夭了。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快,不能拖泥带水,否则出了差错,比母狼还凶狠的阿尔斯楞会撕碎了他。
宝音捡起一块鹅蛋大的石头装进兜里。他轻轻地用手扒住墙头,一用力,身子向上蹿,跃了上去。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利落,像一片树叶,像一片花瓣,神鬼不知地落在了墙头上。他手扶着桂花的枝杈,身体掩在枝叶里,墙里的情景尽收眼底。阿尔斯楞是经典的哺乳姿势,斜躺着,四只小狗趴在它的腰腹处。阿尔斯楞眯着眼睛,身体因为四只小狗的顶撞和咂吸,像水波一样荡漾,嘴里发出痛苦或幸福的呻吟。宝音真有点儿不忍心打扰其乐融融的阿尔斯楞一家,但是为了妹妹萨仁,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掏出石头,向着院子的西北角奋力扔去。石头在空中飞行一段,啪嚓一声发出脆响落地了,应该是砸到了酒瓶子上。如宝音所料,这招调虎离山计马上见效,阿尔斯楞听见声音,立即扬起头,竖起耳朵,起身,吠叫着冲出狗窝。因为冲得太猛,一只没能及时吐出乳头的小狗崽儿被带出狗窝,在阿尔斯楞腹下弹了几弹,掉到地上。宝音一看,大喜过望,急忙顺着桂花枝蹿到桂花树上,用双脚勾住一根枝杈,头朝下,像小猴子捞月亮似的一下子把那只小狗崽儿捞了起来。等手触到小狗崽儿那柔软的皮毛,宝音几乎高兴得热泪盈眶了。但他没有一点儿时间激动,他能想到阿尔斯楞冲过去发现并无什么异常,只是如鸟和小松鼠一样的常规骚扰,就会立即拨转狗头,回到小狗崽儿身边。如同人类中初当母亲的年轻妈妈,忍受不了和孩子的片刻分离。宝音把小狗崽儿搂在胸前,双脚用力,腰一挺,翻身上了桂花枝,顺着枝子到了墙头,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撒腿就往村外跑。
这回他顾不得什么了,让两只腿像车轮一样疯狂地滚动起来。热血上头,他认不得路了,只知沙棘林大致的方向。他还来不及把小狗崽儿装进布袋,就那么搂在胸前,狗的绒毛抚弄着他的胸口,小狗崽特有的腥气冲进他的鼻孔里。他跑出了在学校比赛时最后阶段的冲刺速度。他像风一样从村中刮过。世界在他的眼中变形了,动荡不安了,树跳起来了,房屋像橡皮泥任意变幻形状,小路像河水一样曲折漫漶。他惊了一群中午回家喝水的牛,把一个背着一垛青草的老人撞了个四脚朝天。
几个七八岁的孩子看到他,停下手里正玩儿的游戏。有认识他的喊,宝音宝音,你跑什么,是屁股后边着火了吗?等看清了他怀里的小狗崽儿,几个孩子就拍手唱起来:羞羞羞,把脸丢,不偷人家羊,不偷人家牛,就偷人家的小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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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