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福建文学》2019年第11期|阿舍:捕鱼者

来源:《福建文学》2019年第11期 | 阿舍  2019年11月25日07:20

01

戈壁滩的夏天来了。周末清晨,后窗外一群麻雀啾啾唧唧叫个没完,那种乱七八糟的激烈,就像一群胡作非为的小屁孩在撒欢儿争抢着什么。我被它们吵醒, 睁开眼朝窗外望去。天空一片湛蓝,亮晶晶的阳光爬在我家院子的西墙头上,爸爸坐在西墙下,两只手上下不停,正忙碌着什么。我的眼睛糊着眼屎,蒙蒙眬昽的, 惊讶中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真新鲜!爸爸在织渔网。一只绿色的渔网垂挂在他身前的晾衣竿上,已经有一米多长。爸爸一只手握着一根挺粗的钩针,一根手指上绕着绿色尼龙线绳,左右穿梭,一下又一下,我在他身后站了好半天,他都没有注意到我。太阳照在爸爸黝黑的脸庞上,他的手指看起来无比有力和灵巧。

02

之前我见到的渔网都是白色细尼龙绳编成的拉网,每当夏季来临,爸爸会在每个周末将拉网放在一只铁皮桶里,然后戴上草帽,一个人骑上自行车便出门去了。爸爸去哪里抓鱼?一个人怎么将拉网放在水里?我什么都不知道。爸爸不爱说话,下班后做完家务,多数时间都是一边抽烟一边发呆,独自坐上整晚,仿佛有想不完的心事。偶尔,爸爸也会贪杯,酒一下肚,眼光与神情会像被泡发的海带, 完全变了形状。但爸爸又是一个异常灵敏的人。春天,当小草刚刚发芽,白杨树嫩黄的新叶刚刚挤出树干,他会在第一场毛毛细雨之后,带着我先是穿过一片盐碱荒滩,再走过两列棉花田,来到沙漠边上的一片防护林里。爸爸是带我来找蘑菇的。他教我怎样在沙土里发现蘑菇,怎样在摘除蘑菇之后不要破坏土层更深处的菌种,怎样分辨有毒和可食的蘑菇。有一次我们在林带里碰到一摊牛屎那么大的一个蘑菇,爸爸也头一次拿不准了,他蹲在蘑菇一旁,瞧了又瞧,边看边咕哝, 戈壁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菌子呢?最后,他摇摇头,说不捡了,万一有毒可就坏事了。但是背着手走出去不远,爸爸又说,回去捡上它。为什么?我问。你看, 这里也有一个,给牛啃了一半,说明它没有毒,牛比人知道得多,爸爸说。爸爸带着我找蘑菇,却一直不带我捕鱼。那可不是好玩的,戈壁滩里,连块树荫都找不到,太阳会晒脱你一层皮,蚊子多得吃人,你哪能受得了!爸爸说。周末,爸爸总是一个人出门,妈妈不满意爸爸这样终日逛荡,但当爸爸提着半桶活鱼回来, 再为全家人烹烩出一盆鲜美异常的鱼汤与鱼肉时,妈妈就把不快扔到墙根脚儿了。爸爸提着盛鱼的铁皮水桶回到家里,再将鱼倒入洗衣大盆的时候,我会激动得眼睛发光。我蹲在盆边打量它们,听它们嚓嚓嚓簌簌簌吐着水泡,一边戳着鱼的脊梁,一边问爸爸,这是什么鱼,那是什么鱼?这样,我就认识了鲫鱼、鲤鱼、草鱼、鲢鱼、“五道黑”和“新疆棒子”。“五道黑”最好吃,妈妈说。哼,你光知道好吃,不知道“五道黑”最凶狠,这种鱼是北疆来的,塔里木从前没有这种鱼,它吃小鱼, 吃了不知多少“新疆棒子”的鱼苗苗,爸爸站在院子当中,一边擦洗腿上的泥点子,一边扭过头来对妈妈讲。听爸爸这样说,我就探下头,拨开挤在盆边上的鲫鱼和“五道黑”,朝盆底去找不多的那几条“新疆棒子”。“五道黑”的鱼鳞真硬啊,轻轻一碰,粗糙得扎手,怪不得爸爸要用铁刷子才能去掉它身上的鳞。“新疆棒子”是当地人的叫法,爸爸是南方人,拿它跟长相近似的泥鳅相比,所以只告诉我那是一种鳅鱼。贴在盆底的“新疆棒子”灰褐色,脑袋比一般鱼宽,像个躺倒的三角形,身上光溜溜的,没有鳞。和其他鱼比起来,它似乎不容易长大,也不喜欢抛头露面,不像别的鱼儿,挤在盆边吐泡泡。它看起来又孤僻又倔强,而且脾气相当大,当我用手指戳它时,它会一甩尾巴哧溜一下滑到别处,小眼珠满是被打扰的愤愤不平。妈妈喜欢吃“五道黑”, 我更喜欢吃“新疆棒子”,因为它没有刺,它的肉细腻绵软,真的是入口即化。

爸爸不带我去捕鱼,但如果爸爸捕鱼回来, 一定是我最早知道,一定是我第一个蹦到他盛放活鱼的水桶边。爸爸捕鱼回来一般是傍晚太阳下山前,有时他不直接回家,而是把自行车停在鸭子坑旁边,先洗干净腿脚上的泥巴,再蹲在岸边空地整理挂着水草或者枯刺的白色拉网。这时候,我会像闻到鱼腥的猫一样,哧溜就蹭到爸爸身边。渔网腥气冲鼻,但我不在乎,蹲在爸爸对面,看他一掀一掀清理拉网,不时也伸出手去, 帮爸爸摘去一段腐烂的草根或者弯曲的细铁丝。这时候,往往有路过的男性长辈来聊天,遇到有经历的人,他们的话题就会在鸭子坑暖热的潮气里,沿着戈壁滩悠长的黄昏,探入那些我从未去过的时间深处。从前塔里木的大头鱼和尖嘴鱼再也见不着了,更吃不上喽,一个叔叔说;自从上游打了水库,那些鱼就少了,另一个叔叔说;不打水库水就白白跑掉啦,你们不晓得吧,塔里木原来哪里有鲫鱼、鲤鱼、草鱼的?都是从口里引进来的鱼种,“五道黑”是北疆来的,这些鱼繁殖起来要比“新疆棒子”和尖嘴鱼快多了,你说的大头鱼,从我来塔里木起就没见过,又有人赶快说。这时候,爸爸只听不说,黝黑的脸只是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03

阳光移向垂挂在晾衣竿上的绿色渔网。爸爸的圈脸胡已经冒出头来,像光秃秃的泥土长出连绵的小草。爸爸慈祥地眯着眼睛,见我过来, 放下手中钩针,点着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我伸手去摸渔网,它又光滑又温暖,尼龙线绳因为刚刚结起,握起来还有一种蓬松感。我将渔网拉开来,发现它的形状和我的裙子一样,但是这怎么能网住鱼呢?底下有一圈小口袋,网住的鱼会钻进那圈口袋里,等渔网织好你就明白了,爸爸说。一天又一天,挂在院子中央的渔网在阳光下、在戈壁滩里的风中长长、长大,爸爸抽空就坐下来织几圈。看着他或平静或严峻的脸,看着他粗黑的手指头灵巧地绕着那些绿色的尼龙线,我总觉得爸爸不仅仅在结线,不知道还有多少看不见的东西被爸爸编进了渔网。偶尔,爸爸会呆坐在垂吊于他眼前的渔网对面,双手撑在膝盖上,默默地盯住渔网,半天不动一下,脸上全是我看不懂的冷漠或者哀伤,似乎渔网根本不是他所爱, 似乎他是无可奈何才要这样一圈圈地织下去,就像太阳每天会落下又升起来一样。这时候,我是担心爸爸的,并为他满腹心事的神色而不敢靠近他。但大多时候,爸爸脸上的神情是专注的沉迷的,在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独自坐在院落当中,背对太阳,穿针引线手挥目送, 俨然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04

经常来看爸爸织网的叔叔有两三位,看样子他们也是喜欢这件事的人,他们拉只马扎坐在爸爸身旁,一边看一边抽烟一边就说起了往事。他们一说起来我就往跟前凑,那可比小人书里的故事好听多了。1960年那鱼才叫多,那时我在英苏, 吃不饱肚子,就想办法下湖打鱼,花莫克西波底湖,一条网扔下去,多少人都拉不动,不得不赶来马车,马车也拉不动,就用链轨机车拉。那鱼大啊,每条都五六斤重,你们知道那一网上来多少斤?一万斤啊!我们的命都是鱼救回来的。鱼拉了上来,通知各单位去拉鱼,拉鱼的人每人带把刀子,就在湖边的沙包下,这边剖肚,那边撒盐,撒完盐往沙包上一甩,拣回去的鱼堆在仓库里,食堂一天三顿吃鱼。鱼多好吃啊,野麻根瓜藤做的馒头吃得人想吐,现在有了鱼,那吃的一个高兴。清炖、清蒸、油炸,还有人发明了吃干鱼的办法,大葱加醋凉拌,味道也好。一个叔叔说完,另一个赶快接过话来说,那时候还能见到大头鱼,那鱼最好吃,肉又软又绵,口里没有这种鱼,有人打过一米那么长的大头鱼呢,不知道是条多少年的老鱼精呢。前一个叔叔马上又接着说,水库打起以后就立马少了,大头鱼怪得很, 到了季节,要回头往源头上游,要到上游什么地方才能产卵,水坝一拦,那鱼进去出不来,下游又捕得厉害,没两年就少得见不着了。多数时候, 爸爸只是笑眯眯地听,但偶尔也会简单地插上一句。当年八连的小宋偷偷下湖抓鱼,鱼太多,回去猛吃一顿,闹了肚子,不得不请假在家,被上头知道,立刻抓起来关了禁闭,这事你们不知道吧?我家有箱小人书,附近伙伴要来看还得巴结我,但这些小人书的故事都不如叔叔们围在爸爸的渔网边唠叨出的这些陈谷子烂麻子好玩。什么冬季织网比赛,什么野麻网和透明交丝线网的不同,哪个海子的鱼多,哪个团场最先开始在水坝里用拦鱼设备……从叔叔和爸爸的闲扯里,我听到了一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地名——龙口海子、英格海子、毛蜡湖、艾沙米尔海子、卡拉水库、大西海子水库。戈壁滩干涸少绿,我们喝的水里有沙子,鞋子里有沙子,眼睛里有沙子,紧闭窗门但桌子上依旧落着一层沙子……我的眼前到处都是土和沙子,但是在这些大人们的嘴里,却另有一个碧波连绵水宽鱼大的世界,他们说什么小湖连串,野鸭成群水鸟成片,四周胡杨林黑苍苍的,几十公里几百公里都走不出去……他们还说,现在各个团场驻扎的地方,所属地的地名都有“海子”的意思,各种各样的海子,什么新海子、大海子、小海子、海子的海子、海子之母……在叔叔和爸爸的讲述中,干涸荒凉的戈壁滩变成了一个到处都是亮晶晶蓝莹莹的海子的世界,到处能看到鱼跃鸟飞,到处是胡杨树的荫凉,到处是又高又粗的芦苇丛……啊,蓝莹莹的湖水里,还有数不胜数的鱼,现在我又知道了另一种叫作大头鱼的鱼,它是什么样子呢?它竟然能长到一米来长!这些故事听起来那么诱人,戈壁滩的过去——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听起来似乎比现在好玩得多。那么,那些海子在哪里呢?爸爸织好渔网以后,会不会就是要去那里呢?光秃秃的戈壁滩里原来深藏着一个又一个大鱼潜行草木茂盛的海子,想到这些,我激动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并且暗下决心,等到渔网织好,一定要让爸爸带我去捕鱼。

05

一个初秋的清晨,挂满了银色铅坠、大概五六米长的渔网新崭崭地挂在我家的院子当中。爸爸还是坐在渔网对面的方凳上,嘴里噙着烟, 一只手扶着渔网上部,一只手掀动着渔网底端的网兜,嘴边的笑容像水波一般一圈圈地荡开去。我两脚跳到爸爸跟前,又一次为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做好一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惊讶和惊喜。我绕着渔网走了一圈,然后蹲下提起渔网一角。爸爸,这网能捕多大的鱼?我问。要等用了才知道,爸爸诡秘地笑了笑,眼睛里像是撒了一把星星。周末,拿起新渔网,我和爸爸出发了。爸爸为什么会突然同意我做他的小跟班,同意我跟着他在酷热的戈壁滩里四处转悠的呢?啊,不需要为什么吧,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啊。碧空无云, 阳光亮堂堂的。攀上大桥,爸爸急于试试他的新网,四向瞅瞅,将车停在桥头。我伏在桥栏上俯望河水。水比夏天要小一些,碧青而安谧,像一个长大并懂事许多的小孩,手脚稳重了,眼睛里一天天多了些深幽幽的含义。再看爸爸,他已经喜滋滋地从水桶里拎出渔网,而后抖展摊开,再分握、提起,然后两腿微弯,双足紧紧扎稳,接着侧身运气,猛然振臂间,绿色的渔网便“唰” 地飞在水面上。一个漂亮的圆圈,眨眼间沉入水中。我伏在桥栏上,瞧着运气撒网和屏住呼吸小心收网的爸爸,瞧着他的快乐和投入,心里无比惊讶:这是另一个机敏、自信和无忧无虑的爸爸,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四肢灵巧有力,半躬起身体的样子像是随时可以腾空而起。整个收网的过程,脸上一层层荡开着一些忽明忽暗的表情,它们一闪而逝又此起彼伏,就好像水面上那些摇晃的细小波纹。平常的爸爸嗜烟、嗜酒、老实、胆小、笨嘴笨舌,但当他站在水边, 对着这个空阔浑黄的戈壁滩,那些日常里的沉闷与拘谨都闪在了一边,他眨眼间成了一个和孩童一样贪玩和忘乎所以的人。看见一个变了样的爸爸,我真是太高兴了。

06

撒网和下拦网的水域是不同的,撒网对水域要求比较高,水面最好开阔,水要足够深,水速要缓,水底要没有扎人挂网的木桩和水草。但是除了自然形成的野海子,戈壁滩适合撒网的地方简直没有。野海子都在沙漠深处,汽车开进去来回都得两三天,爸爸凭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最远只能在方圆十来公里的地盘里转悠。之前,我总是想象爸爸捕鱼的地方是一片又大又深的水面,比家门口的鸭子坑还大,被粗壮茂密的芦苇丛所环绕,附近有连片的树荫,树荫底下, 有在田地里劳动的农场职工或者路过的行人和爸爸打招呼,当爸爸坐在树荫下就着凉开水吃冷馒头的时候,水面上会跳出一条又一条银光闪闪的鱼。成为爸爸的捕鱼伙伴之后我才知道,根本没有比鸭子坑更大更深的水面,没有树荫,没有路人,甚至没有凉开水和冷馒头;大多时候,只有满天炽白的阳光,满眼焦黄的沙地,满身的泥点,满脸满头的蚊子,满手是被野草划破的纤细血痕。但我一点儿也没有后悔或者退缩。先初, 爸爸多在大渠撒网,因为只有大渠拥有适合撒网的开阔水面。大渠地基高于两旁的农田、马路和人家,站在渠帮上,我可以望见两岸景色。跟着爸爸走得越远,我渐渐看到的戈壁滩就越广大, 也越荒凉。孤单的土坯房、始终飘着尘雾的218 国道、稀疏的胡杨树、光秃秃的戈壁滩,再往远, 就是连绵越伏的沙丘了。走过长长的大渠,我们的收获并不多。鱼都到哪里去了呢?走得越远, 渠帮上的土就越白,四周也越空阔,空气很烫, 烫得我的脸先是发红,接着又痒又疼。每个周末都是如此,爸爸在前面撒网,我提着水桶踉跄跟上,这样走出一段路程,我放下水桶,回头去推自行车。爸爸撒网收网,我们走走停停,水桶里总是不多的几条一拃长的鲫鱼,连常见的“新疆棒子”也几乎见不到了。多么让人失望啊!以前爸爸去排水渠拉拦网还能见到筷子那么长的鲤鱼和“五道黑”,大渠的水这么深这么多,鱼都去哪里了呢?河水缓缓流淌,鱼鳞状的波纹闪着刺眼的白光,这条从几百上千公里之外流过来的河水下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呢?

07

爸爸只好带着我去排水渠侦察水情。连着好几个假日,我们沿着团部附近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排水渠,先是从团部出发,挨个往下面的连队跑,再由连队前往沙漠防护林。若不是这样,我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到底生长在一个怎样的世界,戈壁滩到底有多大有多荒凉。排渠一般在农田或者林带旁边,越是面积广大的农田,侧旁的排水渠就越深越宽,灌丛与杂草也越茂密。排水渠几乎没有像样的渠帮,渠岸上部多是深及脚踝的碱土,被草叶划破的伤口沾上这样的土会有强烈的蜇痛感;因为排水渠地势低洼,坡岸也就相对潮湿,麻黄、芦苇、画眉草、骆驼刺、甘草、棘豆、苦马豆、野麻、蒲草……塔里木盆地的野生植物竞相在这里抢夺地盘。排渠跟前有时连人走的路都没有,被太阳晒得打卷儿的杂草生长在开着碱花的虚土里,一脚一脚如同踩在气泡上。爸爸这时候会心疼我,让我待在原地,他一个人往前走走看。但我不答应,四面都是望不到头的农田或者荒地,没有树荫,更见不到半个人影,戈壁滩会用它又大又白的寂静吃掉我的。所以我宁愿跟着爸爸走在没有路的碱地里,让带刺的杂草在小腿上割开一条条口子,宁愿被蚊子追咬,也不敢一人留下来。多数排渠水浅得大概只到爸爸膝盖,因为是农田的排碱水,水倒清澈, 但渠底都给排碱水醺成黄色,真不知那些只有我手指头那么长的小鱼儿是怎么生活在里面的,难道它们要喝这种又咸又苦的水吗?但它们可真是机灵啊,乌青的小身体很早就觉察到陌生人的到来,而后一起拐头向上游游去,越往上游,带动的鱼儿就越多,鱼苗苗、鱼秧秧……大大小小,一群跟着一群,奋勇又着急地往上游,眨眼间,沟里或密或稀的杂草就被它们精灵般的小身体撞得东摇西晃。先初,只是近处的一片,窸窸窣嚓啦啦,很快,向前去的整条渠都抖动起来了,那些翠绿的草尖儿在白辣辣的阳光下过电般颠动着,似乎大地深处传来了一股难以描述的力量,使得它们为之惊异和战栗。阳光刺眼,空气烫人,我在渠边的杂草间快步穿梭,跑得比爸爸还快,草尖扎上脸颊划过手背,混合了碱土味的汗水从太阳穴流到我的嘴里,渠沟里带着鱼腥气的潮气将咸晶晶的汗水变得又滑又腻,接着渗进皮肤的小伤口里,顷刻间,我的脸又红又肿,双手又痒又疼,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停下脚步。我太开心了,和爸爸这样走在戈壁滩里,还有一渠精灵一般的小鱼在和我赛跑。如果不是爸爸在后面喊我,我想我会一直跟着小鱼们跑下去的。

08

家里总会突然迸发出争吵声,那些刺耳的声音令我害怕,也让我感到羞耻,爸爸妈妈,他们是我最爱的人,但是他们却经常像仇人一般相互喊叫。事情的尾声,多在妈妈一个人的哭诉中落幕。我从来弄不清他们争吵的起因,败下阵来的永远是爸爸,永远是他无话可说,或者有口难言。他忍气吞声地坐在离妈妈最远的角落里,埋着头,一根接一根,凶狠地抽烟,直抽得唇干舌燥脸色发青,脚前扔满烟头的残肢断骸,仿佛那些被踩扁的、被掐断的、被摁弯曲的白苍苍的烟头,就是他内心烦恼与痛苦的形状。而我,每每在望着这一片丑陋又狼藉的烟头时,都会心惊胆战地退在一旁,都会忘记呼吸,都会无比地同情爸爸可怜爸爸。争吵过后,爸爸有时也会喝闷酒,他坐在黑漆漆的厨房灶台边,或者有气无力的火炉旁,端着一只倒满高粱白酒的玻璃酒杯,一杯接一杯,直至眼神迷蒙、语无伦次或一个人哑然失笑、自言自语。这种时候,我对爸爸的同情又化为恐惧。我甚至会被他脸上的那种像井水一般摇晃扭动的神情吓哭,那种神情怪异得我无法理解,它使爸爸的脸变得像鱼、像猫、像狗、像羊、像鹰、像牛……就是不像他本人。这种时候,我绝不敢多看爸爸的脸,倘若不小心瞅去一眼,定会吓得远远躲开,缩在里屋大床一角,或者院门外的电线杆下,必须要花很长的时间很大的力气,才能让扑腾在嗓子眼儿的心落回它的原处。这期间我会想,如果没有烟,没有酒,爸爸要怎么办呢?所以,我打心眼儿喜欢带我一起捕鱼的爸爸。爸爸怎么这么好呢!这是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时经常萌生的感动。他眉头舒展开了,嘴边总是挂着温暖的笑容,眼睛看到哪里都乐陶陶的,阳光白云,草木水土,即使是戈壁滩的荒凉, 也没有一个不使他轻松和快活,仿佛我们的家真的是个牢笼,一旦出门行走在天空下,他就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浑身是胆、满身是力气、满脑子是智慧的爸爸。这一天,爸爸带我来到一条水深河宽的排水渠边。很少有人胆敢在排水渠撒网,因为水下布满暗桩和丛生的草根。来回查看多次, 爸爸决定在这里冒险。太阳西斜,整条渠半明半暗,又腥又热的水汽裹上来,沾在皮肤上,又黏又滑。这里和普通排水渠明显不同,它两岸的芦苇与蒲草被人割了一茬又一茬,仍然又密又高; 水面甚至比大渠更宽,水极其清澈,每条波纹都闪着玻璃似的光,因此可以看见水下累积着多年腐烂的水草,它们一根根毛茸茸的,边缘挂满灰暗的污泥,随着水流软弱无力地摆动着。这里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岑寂、阴森和蓬勃,含着巨大未知的危险和惊喜,我那么害怕,又不明所以地激动。“哗——啦”,水中央突然翻起一道水浪,只见渠边茂密的水草一片东倒西歪,接着半条渠都晃动起来。爸爸和我都兴奋地睁大了眼睛,水声印证了爸爸的想法,这是只有大鱼才能搅出的水浪。爸爸沿着一段湿软咸腥的水线来回察看了好几趟,终于万般谨慎地选定一片水面。撒出渔网,静待片刻,爸爸开始收网,渔网被水下的沉重拽得紧绷绷的。最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渔网被什么东西紧紧挂住。思谋片刻,爸爸将手绳交在我的左手,又帮我缠在我虎口处。哪,这样, 指头扣在网洞里,千万记住啊,要往后拖,不要往水跟前走,爸爸不放心地对我说。爸爸说完慢慢往渠里走,渠底不知有多深的淤泥,每迈出一步,身子就会微微一斜。先初,爸爸走得还算平稳,渠水渐渐没过膝盖、没过大腿。突然,爸爸猛地一沉,刹那间水淹到了他的胸口,他身子一斜几乎倒下,一只手靠着一簇半腐烂的草根刚要站稳,但又软又沉的淤泥又把他拉了下去,就是眨眼的工夫,眼睁睁地,水面上只剩下他的半张脸和他前后扑动的双手。我当即大哭起来,回过头朝岸上望,希望见到半个人影,能来救救我的爸爸。我大概哭得撕心裂肺,脑袋也被自己哭晕, 等到听清爸爸的声音,他已经脱离危险,安然站在一旁齐腰深的水里。哭啥啊,傻丫头,爸爸浑身湿淋淋的,轻柔地说道。

09

爸爸,今天我们上哪里?我问。去四连排渠看看,爸爸说。出去捕鱼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与爸爸的话越来越少。最初的兴奋与探奇随着又一个夏天的逝去,变成我们父女之间的一种仪式。家里督促我好好读书的人总是爸爸,但是他从不会以学习为理由不带我出门捕鱼。我也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爸爸是否需要我的陪伴,我这样撵都撵不开地黏着他,是否能给他孤闷的内心带去一缕温暖与安慰?或者,他是怎样看待我的,怎样评价我的贪玩和固执?我还小,还游不进他人、即使是爸爸的内心。但是我晓得自己在想什么——我要跟在爸爸身后,陪伴他,寸步不离,因为越是与爸爸走过越多的路,越是看过戈壁滩的荒凉,我越是害怕。我害怕爸爸陷在排渠的淤泥里淹死,更怕他因为烦透了家里的争吵, 有一天会踏入戈壁滩的野草与荒径,永远地离开我们。大渠、排水渠可以撒网,偶尔,我们也在两三米宽的灌溉渠里下网拦鱼。除了交代我该做什么,或者咕哝几句鱼越来越少、渔网又失落了两只铅坠外,爸爸几乎不再和我说什么,他的沉默似乎将我带到一个比戈壁滩更广大的时空里。而我,无论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还是站在密生着芦苇野麻的排水渠边,嘴里从不叽喳,更不会因为枯燥而发出一声怨言。自小习惯于爸爸的沉默,现在又与他共同经历着荒天旱日下的空僻与阒寂,沉默如同蔓生的根须,已然替代了那些多余的语词,以及一切未可言明的心绪。一月月, 一年年,我在长大,鱼却越来越少,空网越来越多。我倒不曾感到多么失望,但我开始担心爸爸。撒网捕鱼时,爸爸会挽起裤腿光着脚板,殷切地一次次将渔网抛向水面。而我,望着他黝黑精瘦的侧影,总会惊诧于他此刻的形象——他不再是我的爸爸,不再是一位机关后勤保管员,不再是妈妈的丈夫,不再是小镇任何一位长辈的朋友和熟人,他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只和水、鱼儿、太阳、天空、荒草、尘土和孤寂打交道的捕鱼者。我看着他收网时的姿态——两腿微弯,脖颈前倾,目光扎入水下,双臂像捕食前的豹子, 屈伸间蓄满一触即发的力量,就是这个姿势,他在一日之间至少要重复上百次。所以,越是后来, 我越是不关心网里有没有鱼儿,反而在望着他的一刻,心中会无端地升起一缕忧伤,仿佛已经预知那即将到来的落空。空网带来的失望,谁能比一位捕鱼者体会得更真切呢?空网越多,捕鱼者的希望就破灭得越多。如果戈壁滩上再也捕不到鱼,爸爸就再也不能成为一位捕鱼者。而除了这个捕鱼者的身份,还有什么事能带给爸爸更大的快乐呢?所以,我与爸爸的结伴而行,越到后来,在于我就越发变成了我对他的担忧和守候, 我在想,也许自己这样跟着他,陪伴着他,即使一条鱼也捕不上,爸爸也不会完全地失望吧。爸爸却是平静的。网中鱼越来越少,跑路的时间渐渐多过捕鱼时长,我们赶在最后一抹灰金色的落晖消失之前回到家中,铁桶里屈指可数的几条活物会令我不敢面对妈妈的一双怒目。爸爸却是平静的。又是一兜空网,他叹口气,安静地弯下腰身,捡起拇指大小的一根鱼秧秧,扔进渠水,而后摘去挂在网眼上的枯枝杂草,再将渔网拎起, 提抖齐整后放在岸边,这就蹲在一旁,或者坐在附近的一片荫凉下,取出香烟,咬在泛起干皮的嘴唇间,划火点着。之后,便是长久的默然,那一缕缕从他口中吐出的烟雾,几乎还未飘起,便消失在戈壁滩的热风里。落空太多,失败太多, 大概他早就逆来顺受惯了吧,大概他心里早已堆满比捕不到鱼更加令他失望的事情吧。唯有一次,爸爸坐在树荫下的一个土包上对我说,要好好念书啊,我就是吃了没念书的亏。爸爸所说的吃亏,具体是指什么,他当然不会细说,而我也不懂得如何去问。

10

那个夏天之后,爸爸收起他的渔网,不再去捕鱼。或者他背着我,悄悄地独自去了,再悄悄地独自回来,谁也没有惊动,我就当他是不想再让我与他一同经历空网的失落吧。这之后,我先是成为一个初中生,接着是高中生。六年过得很慢,许多看似更重要的事情接连闯进我的脑海——为功课和成绩烦恼,为阴晴不定的友谊烦恼,为被老师疏远烦恼,为长得又黑又瘦烦恼,为电视剧里的女主角烦恼,为妈妈的偏心烦恼,为家里的争吵声烦恼……它们替代了我与作为捕鱼者的爸爸的相伴而行,那些美好的记忆我只是偶尔才想起。高考结束,到了9月底,录取通知书迟迟不见影子。时间空荡而充满悬念,爸爸虽然不说,但我清楚他对我的期望很高,我呢,多半则会让他失望。一天中午,我躺在床上读武侠小说,爸爸推门进来,他先是盯着我手中的书,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接着脸色一变,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再开口道,大渠今天停水, 我们去看看有没有鱼。我一骨碌翻起来。爸爸拿出了那只绿渔网,我以为他早已扔掉了它。准备就绪,我们父女出了门。还是和从前一样,爸爸骑车载我。但也有更大不同,在我跳上自行车的一刻,车身猛然一晃。上一次跟随爸爸去捕鱼是在六年前,那时我的身体那么轻盈,跳上车,爸爸说就跟只小猴子一样,几乎没有重量,现在, 还有一个月,我就要十八岁了。大渠剩下半渠水。我们一路往大渠的上游走,一个多小时后, 爸爸在那段栽着两株老柳树的地方停下了自行车。我不解地望望爸爸,我是知道的,柳树下的这条河段是片老河床,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家为了蓄冬水,将这片河床掏出一个深洼,为了禁止偷渔,又埋下了许多树桩。以前爸爸是从来不在这里撒网的。但眼前的爸爸如此坚决,大概是半渠水让他多了许多自信,大概是他不过想带我出来轻松一下,有鱼无鱼,挂不挂网,全都无所谓。我又见到了六年前的爸爸。爸爸十分小心,来回估摸了一下水下深坑的大小,便提着渔网站在了岸边。他挽着裤腿光着脚板,精瘦又结实的小腿在经过了一个夏天之后,已经黝黑发亮;他的光脚板敏捷地在湿地上移动,吧嗒吧嗒,响声是那么的干脆和快乐;还有他的目光,灵活又闪亮, 就像当年坐在织了一半的绿渔网前。只瞧了爸爸一眼,我的眼泪差点掉出来,这是陷在生活中的他极少露出的一面——喜悦、自信、果决,我多么希望这些表情永久地刻在爸爸的脸上啊。爸爸沿着大坑边缘连续撒网,我们这一天的运气真不错,几网下去,不仅没有被挂网,又提上来几条一斤左右的鲤鱼。爸爸的手脚越来越麻利,仿佛担心鱼会跑掉,有时候竟然在突然之间改变方向,像是得到什么启示似的,从大坑的这一边快步跑到另一边,未及站稳,手臂便迅猛挥起。只见刺目的白光下,张开的渔网漂亮地飞出一个饱满的圆,眨眼间迅速沉入水底。收获意想不到的大,没过多久,一条真正的大鱼在爸爸的渔网里翻腾,它沉重的身躯翻起的水花令我几乎想扑入水中一把把它抱上来。爸爸屏住呼吸,小心地收网,每往上提起一寸,大鱼就在水中拼死挣出一波水花。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怔在岸边不敢发出一丝响动,就在这时,爸爸双手奋力一提, 渔网连同大鱼一同被甩到了渠岸上。下午七点左右,戈壁滩的夕阳仍然烤得人脸发烫,我和爸爸一路推着自行车走回家。大鱼几乎有我的胳膊那么长,像个娃娃一般,被我们装在蛇皮袋里架在后车座上。真是难以置信,六年前,在戈壁滩的鱼量远比这一天品类繁多的时候,在那些更辛苦更殷切的一次又一次捕鱼经历里,爸爸却从未有过如此巨大和丰厚的捕获。回到家,爸爸仍然将鱼倒进那只比我年龄还大的洗衣盆里。听着鱼在水里“噼噼啪啪”的翻腾声,闻着自己满手满脸的鱼腥气,我的脑袋仍然没有从狂喜的晕眩里醒转过来,我真的以为自己飘进了时间的隧道。这是时间放置在我们父女之间的一个奇迹吧,也许爸爸从来没有淡忘过我们曾经的相伴,也许他知道我们相伴期间我的一切心迹。所以,这一天, 就在我快要离开戈壁滩之前,他神奇地预感到了什么,于是一贯逆来顺受的他,返回身去,重新成为那个最使我欢喜的捕鱼者,然后馈赠予我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一次满载而归的收获。几天后,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从此我离开了戈壁滩,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到那里生活过。而作为捕鱼者的爸爸也从此彻底消失,没过两年,爸爸妈妈沿着尘土遮天的218国道,把家搬到一百六十公里外的库尔勒市。再往后没几年,爸爸得了癌症。又过了两年,爸爸去世。而我,直到爸爸临终之前,都没敢张口去问,那只渔网去了哪里。

阿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新疆,现居银川。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核桃里的歌声》《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流水与月亮》《白蝴蝶,黑蝴蝶》《撞痕》,随笔集《托尔斯泰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