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19年第6期|张二棍:他山
来源:《黄河》2019年第6期 | 张二棍 2019年11月27日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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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也不堪忍受自己的颠簸,在七转八拐中,终于自绝于山下。
这条山路,是我们勘探队前段时间新修的简易路,这也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有车辆如几头愤怒的史前巨兽,在这样蒙昧未开的山谷里,轰隆隆穿过。一路上,不知道惊飞了多少在灌木丛中谈情或说爱、寻仇或问路的鸟雀。
世上所有新开的路,都必然认生。是的,一条新路不可能突然就接受被践踏和碾压的命运。我们走过的这条路,也一样,它如刚上了笼头的野马驹子,难免有些不安的情绪和臭脾气。所以,也就三十几公里的样子,可怜的卡车队伍,就爆胎三次,油箱被磕破一次,马槽因为颠簸被车上那些笨重的设备撞开一次。司机们此起彼伏地骂娘,越骂越狠,可骂也没用。路,也需要用漫长的时间,来认同和接受自己的身份。这些司机还没有跑过这样似路非路的路,难为他们了。我们的五辆卡车,像五只笨重又茫然的甲虫,在巨大的太行山脉中摇晃着、喘息着、挪动着,终于到达山下。
一群快要散架的人,还没来得及抽支烟,歇一歇,就看见天上有无数狰狞的乌云,正一团一团,恶狠狠纠集着。这不妙!我在大山里生活得太久了,知道哪块云有雨,也知道哪块云虚张声势。我甚至知道,它们是急雨还是慢雨,带不带冰雹来袭,有没有冷风助阵。每个长期在野外工作的人,没事儿就会看一看天,免得遭罪。但今天这罪,肯定是够我们受了。天很快就要黑了,也很快就要下雨了,几卡车的设备、帐篷、行李,得赶在这一切尚未来临之前,卸下来。
我们是在手电筒的映照下,摸黑卸完车的。那个挥舞着手电大嗓门的人,是我们蹩脚的指挥家。深夜的山谷中,这边一声咣当,那边一声啪嚓,我们像一群摸象的盲人,在几辆疲倦的车上,搬弄着那些越来越沉重的物什。
等那些车终于空空荡荡,已经夜深了。我左手的食指在干活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碰了一下。伤口躺在手电的光芒下,像一个小小的嘴巴,轻蔑而绝望地笑着,不断汩汩地吐着血。我抓了一点土,撒在伤口上,血和土混杂起来,结成一个小小的土堆子,就像一座小小的坟丘,就像里面刚刚埋下一个身负重伤的敌人。我太忙了,他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精力审问。他现在死了,埋了,我也没有时间祭奠和哀悼。那就这样吧,我还有太多的活要干,我不能把自己浪费在这件突然而多余的小事上。我还需要搭好一顶遮风避雨的帐篷,来安放自己这具疲惫而沉重的身体,就像每一个人老去了,都需要一间灵堂和坟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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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雨,在我们搭起帐篷的时候,才冷飕飕泼下来。
雨势果然如我所料,如暴虐的纣王不近人情,一滴滴狠狠地砸在每一寸土地上、帐篷顶上、那些东倒西歪的设备上、我没来得及收拾回帐篷里的脸盆上。
我很怀疑,古人要有如何温柔和静谥的内心,才能在山野夜雨中,写下一首首让人忍不住歌之舞之的诗词?搁我这儿,无论如何也无法在一场场凄风苦雨中,展开自己羸弱的内心。我在旷野中奔波了很多年,却总是一次次在暗夜的风雨中蜷缩着,胆怯而无助地把每一滴雨水,都当做一个绝情的刺客。也许,是我不够如古人旷达吧,我还不能以一己之力,来接受整个自然的洗礼。我还需要借助一个个屋檐,一顶顶帐篷,来躲避与忍受。我还没有修炼到把这些风雨纳入自己的胸襟之间,来一次物我两忘的对谈。
现在,我累了,我们累了,想来灯火辉煌的人间也沉沉重重地睡了。我们的被子有些潮,和衣而卧更好一点儿。雨水中的山坡,几顶东倒西歪的帐篷,很快就响起了毫无韵律的鼾声。他们中,会不会有一个人做过一个君临天下或者驰骋四海的梦?即便做了,明天醒来会不会记住呢,会不会娓娓道来说给我们听?
我想,不会吧。一个疲于奔命的人,连风轻云淡的梦,都是多余的。最好,什么都不做,即便做了,最好什么也不说。所有的梦境,其实既不可笑,也不荒诞。可一旦说出来,就会让我们显得滑稽又无聊。我记得多年前,一个乞丐在银行的墙角边袒露着自己肮脏而嶙峋的躯体,和另一个乞丐说,我刚刚梦见这里的钱,全是我的......
而现在的我们,栖身于这十万大山之间,像神摆放在沟壑中的几块乱石,滑稽又无聊。我们度过了这群山中的第一夜,这大概也是第一次有人在这个逼仄的山谷中,做梦、打鼾、呓语。亘古如斯的群山肯定不会在意这一切,像我多年前没有在意那两个乞丐的对话一样,群山也会把我们当做一群来历不明的乞食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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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里,弥散着草木无法描述的清香气息。云朵四散,向远方缓缓迁徙。鸟鸣在群山之间东一声接着西一声,在斗着嗓子。六月,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满眼都是绿汪汪的,蜂飞蝶舞,野花招摇,这也是我们野外的勘探工人最喜欢的时节,不用再忍受冷冻和寒风,不必担心大雪掩埋下山的路。
我们钻探队栖身在这座峡谷一个多月了,这是我第一次被它的风光打动,竟然想给这杳无人烟的山谷起一个诗意的名字。我想了半天,竟没有一个合适的。名不名,无所谓吧,一座山谷为什么非要有名字呢?它出现在这世上就足够了。跟许多人一样,不必非得轰轰烈烈地活出什么样子,给什么人去看。
今天我们钻探的设备坏了,坏得挺彻底,工作也停了下来。钻探队的头儿,一次次往大山顶上爬,寻找少得可怜的手机信号,他需要在断断续续的电话中,联系遥远的厂家发几个配件。
工人们像四散的羊群一样,有的去树林里捡蘑菇,有的光着膀子在草地上想老婆,有的没事找事互相骂娘。随他们去吧,这样渺无人烟的荒野里,时间不是什么金钱,人生也不要什么意义。假如你也有过这样长久的生活,你也就会理解许多人的一生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
我也是。我也需要在漫山遍野的闲逛中,打发这个无所事事的夏日。我决定去另一个山谷里走走,无所谓哪个山谷,尽管我知道那里和这里也没什么区别,就像每个人高兴起来无非手舞足蹈,焦急起来无非抓耳挠腮一样没有区别。
大约用了两个钟头,我爬上一座山,感觉到有点疲惫。这是我想要的疲惫,一种纯粹的疲惫。疲惫,只是来源于身体的,和疲倦不同。疲惫了,找一块石头坐下来抽支烟就好了。而疲倦呢,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东西,甚至和我们的身体毫无瓜葛,甚至恰恰相反。你看到一个人精力旺盛不厌其烦地做着某件事,其实他用永不疲惫的劳作,来掩盖内心的空无。他害怕自己从任何一件繁琐小事中停下来,害怕看见那个置身在巨大的时空中的茫然无措的自己。许多人都是这样的,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惩罚,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一个自己,连抵抗每一秒时间的能力都没有的自己,被身心双重捆绑的自己……
我坐在山顶的时候,望见某个山谷里,有一缕烟火在那里升起。这样山大沟深的地方,有几户人家真的不容易。他们的祖辈,可能是因为饥荒或者战乱,选择了这里,成为他们生儿育女的栖居地。他们活在这里,更像是躲藏在这里。
他们一代代,藏起自己的幸福和苦难,藏起每一个鸡鸣狗吠的日子,藏起所有辛酸苦辣、春种秋收。他们把自己的一生,既过在了盛世之外,也过在了乱世之外。世道怎样仿佛和他们无关,那都是别人的,而他们只需要守住自己这个瘠薄而逼仄的家园,默默老去。
我决定去看看,我想知道,一生都在群峰中度过的人是什么样子。我想看看,一群人在一座山里,能不能活成一个完整的世界。我想知道,假如减去一座山,减去一座山上的一些人,这个世界会不会有什么减轻或缺憾。
4
荒凉的山谷里,竟有一座废弃的寺庙,梁倒屋塌满目疮痍,断墙残砖一派萧条。庄严不在了,肃穆不在了,香火痕迹全无。
只剩下孤旷中这一片恓惶的轮廓,等着被时光渐渐踏平。周围的荒草不断向大殿的方向逼近,而大殿只剩下几根傻子一样伫立的木头,撑着蔚蓝而又虚无的天空。庙里的一块残破的石碑上,记载着寺庙的过往。它曾经毁过几次,又建过几次。碑文上有一些古人的名字,剥落了。他们再也无力去重建什么了。想一想,这些古人,也曾在此地热火朝天,生龙活虎。他们一代接一代,盖着同一座庙宇,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殿堂,同样的塑像。他们一代代,又以同样的姿势,跪拜着,祈祷着……
在寺庙外的墙边,横七竖八的杂木围了两个不太规则的栅栏。靠着半截西墙的那个栅栏,稍微大一点儿,也稍微齐整一点,栅栏里也收拾得稍微干净一点。这座残寺,已经轮回成牧羊人的圈舍。两个灰头土脸的人,在羊圈旁的一块山石上,背对背,一言不发地坐着。我刚才在山顶看到的烟火,是他俩拢起的一堆柴火,柴火上架着几个土豆,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我走过去,他们很错愕地看着我,有一丝惊讶,有一丝惶恐。我对他们笑了笑,他们没有反应。我递出两支烟,他们接受了。每个在大山里生活久了的人,都是这样的,木讷寡言,一肚子的话最后化成一丝丝难以捉摸的表情。我们的攀谈,到底是从我递上第二支烟开始,还是我说清我的来处后又向他们讨要一口水喝开始,我忘了。那个下午,我在那里坐了很久。也许是那个老羊倌很久没有碰到能够说话的人了,也许我耐心倾听的样子,让一个老人感到愉快和轻松。那天,他竟然有说书人一样的魔力,把我深深地带入他的时空里……
5
放羊的老汉说,方圆十几里的几个小山村,因为缺水、缺电、缺一条像样的致富路,在十多年前,集体挪到更远的平原上了。只剩这两个羊倌没搬,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放羊为生,他们也没有别的亲人,搬到哪里也不过如此,甚至更坏。没有人喜欢更坏的生活,没有人愿意让自己更坏的样子被很多人看到,没有人想用别人的很好来映衬自己的很坏。留在这山里,至少能活下去,至少好坏都没有几个人看到……
破庙里的那口井还有水,而寺庙旁的山坡又足够开阔,所以他们就赶着羊群来到这里。那个年轻的羊倌,是一个很英俊的哑巴,约摸三十出头的样子。他一边听老羊倌说话,一边对着我点头,仿佛那些话也是他想说给我听的。
老羊倌说,这个哑巴是个孤儿,他爹妈也都是哑巴,所以他没有名字。一个全家都是哑巴的人,怎么会有名字呢?谁给他起名字,谁喊他一声,谁一声一声喊他?幸运的是,穷乡僻壤也没人在乎这个,许多有嘴有耳的人,也可以没名没姓地活上很多年,我见过许多人可以用哥哥的名字、父亲的名字、丈夫的名字,加个前缀或者后缀,活一辈子。哑巴没有来历,那就叫哑巴,大不了再繁复一点,叫小哑巴,小羊倌哑巴,放羊哑巴……哑巴的爹妈死的时候,他还小。留下了几只羊,就成了他终生的事业。没有人问过他喜不喜欢放羊,一个哑巴能把羊放好了能把自己养活了,也就够了,许多能言善语的人,不也是为了养活自己。那个收拾得很干净的羊圈,是哑巴的。看得出来,他是个细心的人呢。老羊倌说,这样细心的人,放牛放驴也会极好的。
老羊倌是有名字的人,但他不会写,从他名字的发音里可以约摸猜出,他叫大顶或者大鼎或者大什么,这都没关系的,反正现在他这么老了,反正那个小哑巴也不用和他说话,不用喊他。老羊倌的这群羊,有一百多只,都是山羊。但从他的工作态度看,这些羊又分明和他无关的样子。他说管它们呢,他从来不数羊,也不出去放羊。他说这些的时候,用手指了指山坡。是的,那些羊不会走远,这么封闭的山谷,这么多吃也吃不完的草,再傻的羊,也不会生出远游的心。
老羊倌每天的事,就是在清晨把羊从栅栏里一鞭子撵出去,目送自己的羊群,隐没在峰回路转的地方。到傍晚的时候,他又守候在栅栏边,像犒劳军队一样备下一些清水和玉米,一边坐着,一边等羊群凯旋。
他跟羊耗了一辈子,再也走不动了。但他懂羊,比世上最聪明的羊,更加懂得它们自己。他懂得它们每天都走什么样的路,吃什么样的草,他捏碎一粒羊粪,就知道这只羊几岁了,壮不壮。他听一声咩咩,就知道那只羊想什么、说什么……他把他一生的功夫,都花在了一茬茬的羊群里。他说,以前,几个小小的村庄还没有搬走的时候,他是这一带最有办法的羊倌。谁家的羊丢了,谁家的羊病了,都来找他。他知道怎样找到一只落单的羊,怎样救活一只羸弱的羊。他所有的荣耀与财富,都和羊有关。他的妻子,是另一个牧羊人的小女儿。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目光如黑洞一般。后来,他有了一个儿子,儿子长大了,去哪里打工,不知道为啥,没回来,连一把骨灰都没回来。老婆子没想开,也不知道喝了点什么药,殁了。
他说,都是命。人有人的命,羊有羊的命,哑巴有哑巴的命。
他的羊圈旁,有一座黑漆漆的石头房子,那是一座比你想象中还要低矮许多的小屋,甩几把泥在石头缝里,遮风挡雨。他们的一生,可能就终老在这里了,像两个灰头土脸的山神,守着这间直不起腰身的破房子,越来越矮……
6
风在山谷里来回刮着,不厌其烦,像是迷路了。
也可能,风一出生,就已经无家可归。风和世界上其他居无定所的事物都不同,它连歇脚、打尖都不用。风的一生,就是永无止息的吹拂,风的流浪是世界上最纯粹的流浪。
我们说风停了,其实只是风去了另外的地方,吹拂另外的事物了。风不在乎刮什么,怎么刮,刮到哪儿,所以风大概也没有任何主义或者思想。没有人会觉得一场风,能和另一场风,安安静静坐下来,谈一谈理想和现状。风和风之间,也从来不团结,我们说一场风,从来不说一群风一堆风一排风。有时候,风也很弱小,一张窗户纸就能把风隔开,成为两场迥异的风。
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理解,太浅薄了。事实上,一个人是不可能说清楚一场风的,我们把风分成微风、轻风、狂风,那也只是我们想到的事,谁知道风怎么想的呢?没有人能追上一场风,去问一问,打个招呼,哪怕最小的风,我们都追不上也抓不住。如果有人自命为“捕风者”,我们肯定会嘲笑他是个疯子。我总觉得,疯子才是风的奴隶,或者是被风捕获的人。风选择一个人成为疯子,我们会说这个人是悲哀的。也许疯子并不觉得。疯子一定认为,是自己的身体禁锢着或者豢养着一场大风,疯子一定认为是他主宰着风,而风又主宰着我们这些身体里没有风的人。
所以,那些疯子说出来的话,都是和我们相反的话,甚至像一场最快的风一样离题万里的话。疯子说的话,可能是风对他说过的话,他再用风的口吻断断续续转述给我们,那些话可能是风的命令、风的祈祷、风的呓语。也可能是风借一个人的口,把一场风的话传达给另一场。这世界上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疯子说的那些话,也许只是他身体里的大风从嘴巴漏了出来,被疯子用舌头不停地加工、渲染,让风有了节奏、音调和意义,成为疯话。
可我们怎么会理解,我们的身体里没有一丝丝风,自然无法破译那些身体里灌满大风的人说出来的风话。你看那些东倒西歪摸爬滚打的疯子,其实是他们被自己体内的风吹拂着,摇摇晃晃。一个人发起疯来,也就是他的身体里起了大风。那些疯了很多年的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都是被自己统治或者统治自己的大风刮成这样的。他们喜欢倚靠墙角、桥洞,也不过是被风逼的,和那些树叶、塑料袋、卫生纸一模一样。
在北方,没几个人喜欢风,没几个人敢站在无所顾忌的大风里,被冷风没头没脸地刮过。敢于迎风走路的人,除了疯子,剩下的都是心很硬的人,你说多少笑话,他都不会笑,你讲多惨的故事,他都不会叹一口气,再冷再大的风,都不会吹透他的身体,更不会让他心生怯意。他是个石头一样的人,他走在这样的风里,就像鱼游在水里一样自然。他不害怕成为一个身体里灌满大风的疯子,他甚至有一些渴望和期待,但疯掉对他而言,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与他生命里那些沉重的东西相比,风太轻飘飘了,风在他这里也束手无策。风只能占领那些云朵一样四处飘荡的疯子,风只能让我们这些不敢迎风而立的人木然地呆在没有风的地方。而对那些喜欢在大风里行走的人,风都是逃之夭夭避之不及的。
风不傻。风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迎着自己走过来,就知道这是一个消灭风的人,是一个想试一试风口浪尖的人。这个人无比倔强,肯定和无数大风较量过,他一定是想让风给自己一点教训,让风收服自己。
这一定是一个让风都头疼的人,风不确定自己有多大胜算。这样的人,不像狡猾的草木那样摇摆不定,他一定是想寻找更大的风,甚至想找到风的老窝里。他从迎着风的那一刻,就注定是个对风起了杀意的人。风不傻,虽然看不出来这个人几斤几两,但知道世上能这样和自己叫板的人不多。风不想伤害他,也伤害不了他,就算是把他刮成碎片、尘埃,他的碎片和尘埃也照样会迎着风站着。所以,风会在这人面前减弱,甚至停留。风路过他的时候,想劝一劝他,想让他别这么较真了,想让他别迎着自己一直走了,风还想告诉他,即便穿透这一场风,也还会有下一场,没有人有足够强大和漫长的一生,会把世上所有的风都穿透。
可风不知道怎么开口,对这样犟脾气的人,只能摇摇头,想走就走吧,风也知道劝不住他。一个在迎着大风执意要走的人,能拦住他的,只有死亡。甚至,死亡都不一定阻止得了。
想一想,他这样一次次在风里走,并非身体的需要,而是不灭的魂灵在催促着那具如残烛般的身体前行。哪怕风真的把他吹垮了、吹没了,吹散了,反而对他是一种成全和救赎。他再也不用艰难地行走在大风里了,那时他将是在风里奔跑、飞翔、穿梭、遨游,了无羁绊,不拘行迹!
7
山谷中的草木,有一种跌宕起伏的壮美。我刚刚熬完一个夜班,回到帐篷。钻探队的夜班,和世界上其他的任何夜班都不同。车间里、办公室的夜班,可能只是一个时间概念而已,只是你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工作,你还无法感知黑暗的巨大与冷漠。我们钻探队的夜班,是三四个孤零零的人,置身在黑漆漆的旷野中,在一台机器昏天暗地的咆哮声中,守候着,忙碌着。如果是远远望去,更像是几个形迹可疑的盗墓者,在大地上做一件见不得光的营生。我们干活时候的样子,满身泥水和油渍,也像极了一群盗墓贼。
现在我下班了,两手空空。我独自坐在四处漏风的帐篷里,捏着一粒粒发潮到让人唏嘘的花生米,喝着昨天不知道谁喝剩下的少半瓶无名无姓的白酒。酒很烈,每次抿一口,都像舔着一块猩红的烙铁,也像往肚子里扔下一个烟头,我仿佛能听到自己的肠胃在嗞嗞作响。说实话,我很反感每个无缘无故喝酒的人,更反感我现在这种埋头喝酒的样子。我搞不清为什么一个人非要把自己弄得昏昏沉沉、语无伦次,才能如释重负般对自己放下、放心、放松。何况是这样粗劣的酒,何况没有一丁点像样的下酒菜,何况山风蛮横无理拍打着帐篷,像是来找我算账,像是要把我拖出去斩首……
我一盅一盅喝着,既不急也不缓,像是从喝酒中得到了修为和定力。我不算是典型意义的酒鬼,只是在这山穷水尽人烟不至的地方,假如我不去喝酒,又能做什么呢?这真的不算是狡辩,你想一想,一个人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不是野营不是郊游不是逗留,而是常年累月坐井观天的生活;没有电影院,没有快餐店,没有一个哪怕丑一点的姑娘从身边走过,他还能做什么?
我也曾尝试着带过几本像样的书,可在这诡异莫测的自然之中,我发现读书反而是最无用也最靠不住的东西。它不会让你增加一丝一毫的快乐和力量,只会让你更加厌倦这个如草木虫蚁般碌碌无为的自己,和这一天天无厘头玩笑般的浮生。在这里,我只是那个日日守候日出日落的钻探工人,我永远无法体会书中的世界与善恶,我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书中那样或精彩或动人的现场。我的世界,只是植物们在寸步不离中无望地轮回着,只是一场秋风收割走无数绿意,一场大雪掩埋多少脚印……
是的,再难以下咽的花生米,也比眼睁睁看着时间这颗无情的子弹呼啸而来,要好一点,我也实在找不到其他用来抵御这凄风冷雨和疲惫无聊的事物。假如我不喝酒,我怕会看见黑压压的时间,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坍塌的样子,我这么年轻,还没有找到支撑和撬动这种恐惧的杠杆。我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喝着。天气太糟,我喝酒的口也有点大,那点酒很快就见底了。也不打算再喝了,我对酒并不迷恋。我只是需要那么一点儿,以此来让自己更快地进入睡梦,更快地从疲乏中休息过来。
8
帐篷外,又下起了雨。记不清这是我们来到这里的第几场雨了。世界上绝没有同一场雨,就像没有同一条河流一样。
两滴雨落在两个地方,或者落在两秒钟,也会有了分别。一滴落在蚂蚁身上的雨,和一滴落在花蕊上的雨,绝不是同一场。第一滴落在蚂蚁身上的雨,和第二滴、第三滴,乃至最后淹死蚂蚁的那一滴,都不尽相同。无论春雨、秋雨,都没有是非和善恶,它们从来都是不管不顾地落着,落在美的地方、丑的地方、需要水的地方、拒绝水的地方。
雨落在地上,就汇成一汪一汪的。如果雨大起来,大成一场暴雨的时候,就不再是一个我们能够控制的词语,它会发怒,会暴动,会杀人,会埋尸。
我在山中见过这样的雨,一场我今生都无法遗忘的雨,我甚至觉得那不止是一场雨,而是一次屠杀,一次谋反,一次恶行,一次侵略。我永远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头顶的天空,会静寂无声地蓄积着如此众多的水?我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些看起来轻盈无比的云朵,竟然是一些飘来荡去的水?
风雨交加的声音,如无数亡魂般,在空谷中凄厉地回荡着。我起身往帐篷外扔两个空酒瓶,掀开瑟瑟发抖的门帘时,望见帐篷外面的一块遮雨布下,赫然蜷曲着一只大鸟,它仿佛哪里受伤了,无精打采地躺在泥泞中,嘤嘤叫着。这是我没有见过的一种鸟,眼睛像两个铃铛,无辜地向外突出着,黄褐色的毛披着,有一寸多长的样子,长长的喙耷拉在一摊泥水中。它整个身体如同一台劣质的摩托车发动机,一个劲地抖动,要多可怜有多凄惨。
我把它抱进昏暗的帐篷里,它没有反抗。也许它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焚琴煮鹤的人,也许它已经被一个比它有力的陌生物种吓坏了,也许它对自己的生死无所谓了。我把它抱在帐篷角落的一堆电缆上,用手电照着看了看它,它的翅膀坏了,像是被鹰啄过还是抓过,还有一丝一丝的血往外涌。我不知道它飞了多久淌了多少血,才流落到这里,我不知道它遇见我,是天意还是它的本意。
它卧在那盘电缆上,渐渐不抖了,也许是因为这帐篷里温度高一点,也许是再也没有冷雨落在它身上。它肯定很久没吃东西了,我给它端来一碟稀粥,里面泡着半个馒头。它扑腾了几下,似乎想要站起来,却未能如愿。它肯定是不想让我看见它狼狈的样子,不想在一个异类面前,表现得如此不堪和软弱,才这么忍着疼痛尝试几次。我在山里这么多年,能体会到一只鸟的自尊,甚至所有草木,所有蚁蝼,只要来到这秩序井然的世上,就必须葆有自己的尊严,哪怕那尊严微渺、可笑,哪怕这尊严,只有一秒钟,哪怕无人知道,甚至连它们自己都不知道,它们竭力维持的那种东西叫自尊,来自生命本能的自尊。
整个下午,它都卧着,虽然还是不能动,但我看得出来,它在慢慢地恢复自己的神采。它的头可以抬起来了,甚至已经有一点点扭动的气力。假如它是个病人,一定会谢谢我,一定会向我说饿了或者渴了,一定会告诉我哪里疼,刚刚经历了什么,伤好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可它只是一只鸟,永远不会表达这些。我看见它在啄食碟子里的馒头,像一个有教养的绅士,轻轻啄一口,就抬起头来怯怯地望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清澈的东西闪烁着,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它的羽毛,也渐渐蓬松起来,泛着神秘的光泽。我找了一点云南白药,洒在它的伤口上,希望这医治过人类生命的东西,也能救济一只鸟。它很听话,仿佛知道这是药。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它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明亮。一晚上,它如同一个懂事的孩子,没有乱叫一声,也没有折腾出别的响动。第二天的清晨,我还没有起床,它竟然奇迹般站在我床边,不卑不亢,头高高地昂着。一只不到半尺的鸟,竟然让我生出一种敬佩与崇敬的感觉。这就是生命,一种我从未接近过的生命,它来自天空,现在降临到我身边了。
它飞起来的时候,有没有鸣叫,我忘记了。我觉得它应该叫了,是嘶鸣了两声还是四声,我忘记了。也可能先叫了两声,像一句“谢谢”,后来又叫了四声,像一句“后会有期”……
9
我喜欢今天这样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好天气。
这才是坦率的北方,阳光是阳光,云是云。万物都有清晰的轮廓,严格的分界,鸟鸣在云边,虫嘶在草下。溪流与石头,一动一静,只有互相依傍,从不互相纠缠。阳光如同蜂蜜般诱人,而山风却仿佛养蜂人刮蜜的刀子,又一点点剥掉阳光落在脸颊上的那点暖意……
我喜欢在这样的天气出去走,山林里、溪水畔、悬崖边,每一处都是让人感慨的所在,每一处都有动物们的遗址、家园、律令和道德。朝生暮死的蜉蝣,背井离乡的蜗牛,沾满血迹的羽毛,挣扎在蛛网中的蜻蜓,空空的蛇蜕,吝啬的田鼠,哭红眼睛的兔子……
它们才是这荒野的主人,一代代在这里演绎各自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它们之间,也有囚禁与馈赠,也有杀戮和救赎,迷途和悔悟。
如果我们足够细心,就会知道这些卑微的生灵与我们别无二致。和我们一样,它们也喜欢在这样的好天气,四处走走、看看,找一找伴侣和食物。它们的童年,也玩着捉迷藏,也赛跑,也撒娇,也留恋妈妈的怀抱。它们的老年,也会步履维艰,涕泪横流,也有健忘和迟疑。它们的一生,和我们一样跌宕起伏,也有奔波之苦和天伦之乐。
二十年了,我一次次如孤狼般,没日没夜地在旷野中出没。我至少见过二十次春暖花开,二十次黄叶漫卷。在阴晴雨雪中,我迷途般沉浸在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我喜欢看这些甲虫的色彩在阳光下变幻,蝴蝶的翅膀在微风中开阖,甚至秋风中一个空空的鸟巢都会让我陷入久久的欢愉。
有时候我会觉得,如果有可能,做一方水土的土地爷或者山神,其实也是蛮不错的。年复一年,游荡在自己的田野里,关爱着自己的生灵,抚摸着自己的山川草木,直到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仍拥有一双涉世未深的眼睛。
10
我又来到一座废弃的村庄里,我沿着那些荒草丛生的街巷,一遍遍走动,仿佛这样,就能接近那些消失的时光。而那些被裹挟着远去的人,也才能在我一遍遍的回忆和呢喃中返回故乡。
我曾无数次去过无数座杳无人烟的村庄。我喜欢在这样的村庄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像是来找人,又像是迷路了。肯定也有人曾在这样的村庄里见过我,只是没有喊我。大概是他(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大概他(她)也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我打个招呼,在犹豫的时候天就黑了吧。
天黑了,两个陌生人是不能说话的,这是所有村庄里的规矩,不知道谁传下来的,但肯定有些年头了,起码和村庄一样老,甚至更久远。
我记得一个村庄,有着很喜庆的名字,叫上花轿村。还记得一个村庄,有着太过悲苦的名字,叫塌窑庄。我至少记着五百个饶有意味的村庄名字,不可能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了。
那些村庄,有的我去过,有的我曾住过一段时间。更多的,我只是路过、听说过。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记不清哪些村庄在哪个县哪个省了,我已经无法一一区分这些村庄了,很糟糕。也许这些村庄压根儿就不曾存在,也许这些村庄只是因为我在旷野中行走的太久了,生出来的一个个幻觉,然后我却一本正经地记下它们的名字。也许,只是因为我在某一个村庄生活的太久了,我以为这个村庄就是全世界,我才虚构出这五百个村庄的名字,来成为某一个村庄的众多化身……这个世上,只有自己能够把自己欺骗得很深,也只有自己能把自己骗到死。这些村庄,也许是我用来骗自己的吧。
这些年,我时刻感受着被这种荒唐记忆支配的恐惧,那些密密麻麻的村名,一寸寸缠绕着我的大脑。只要我想起一个村庄的名字,就会有至少十个村庄从脑海里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像一群野狗一哄而上,逼迫我交出一段段故事。甚至这些村庄和村庄之间,会达成一种默契,会彼此靠近和疏远,会相互拉拢和排斥,它们也有冒名顶替和老死不相往来。哪个村庄挨着哪个村庄,哪个村庄仇恨和鄙视哪个村庄,哪个村庄衍生或者消灭了哪个村庄……
一个人怎么会被这些莫须有的事,一天天折磨到精疲力竭,这真是一个无解之谜。难道是那些哑巴一样坐落在偏远荒凉之地的村庄,急于借助一个第三者的口,来还原那些鸡毛蒜皮、可有可无的小事?难道是有些村庄像轻飘飘的人一样,早已消失在尘世间,却心有不甘,妄图用我的身体来还魂?我不得不每天都在抵制这些稀奇古怪的记忆。
更多的时候,我有一种招架不住的感觉,我不想和这些无形的东西拼命。假如我记住的是一些乡的名字、县的名字、国家的名字,我肯定不会这么恐慌和狼狈。
只有小小的村庄,是一种具有个人性和小众性的集体,只有小小的村庄,才会发生一些盘根错节无关对错的故事,只有小小的村庄,牢记着一群人的生老病死与悲欢离合,只有小小的村庄,能让一个人原形毕露或者讳莫如深,也能让一个人走投无路或者绝处逢生。
现在,我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些村庄的名字,一个挨着一个,摩肩继踵,像一群不安的羔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牢牢地记着这些,人的脑袋真是一个奇怪的物件,越是有用的,越是记不住。反而是这些无关痛痒的,紧紧地吸附在脑海深处,甚至一生都忘不掉。
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虚构了这么多无厘头的村庄,以此来一遍遍说服自己:“哦,你像一枚永不停留的鸿毛,在北中国的山野间飘荡了很多年了。正是这些你路过的村庄,组成了你的前半生。”我甚至怀疑,我是想用这些虚构的村庄诱骗自己:“这些村庄里,住着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每个人都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故事。你要是有勇气讲出他们所有的故事,你就能够管辖这些村庄,并成为这些村庄里,唯一一个能够无中生有的魔法师。”
11
夏天又已近半,时光总是这么触目惊心,而我们依然如山岳般无动于衷。
可充其量,我们只是日渐萧条的草木,充其量,我们是一棵棵行走的树。你是白杨,我是槭树,他是桦树……我们不知道自己被什么裹挟着,忙些什么,想些什么。我们身体里的年轮,正一圈圈扩散,离自己的中心越来越远。我时常陷入这样的幻境,时常被自己的想象带入另一个时空。
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有时候,我会用一个上午或者下午,去反复构筑一个毫无逻辑的画面。这些脑海里缥缈的东西,有时候会让我宁静或肃然,有时还会给我棒喝或安慰。
比如,我常常在这样的夏天,想到一匹白马,在漫天大雪中奔跑着,四蹄翻飞。雪花一片一片,仿佛是一件件不留情面的凶器,铺天盖地压在白马湿漉漉的背上。它跑得热气腾腾,如同刚刚打开的蒸笼,可它还在不知疲倦地加速。大雪肃穆,天地庄严,只有这匹白马,在永无尽头地奔跑……有时,白马越跑越远,直到消失在空无处。有时,白马自远方来,越来越高大,像一座雪山压顶般来到我的面前。
这是我很多年来重复幻想的一个场景。我甚至怀疑,我人生的第一次想象,就是这样一个画面。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这个时而奇特时而乏味的场景就出现了。在失眠的冬夜,在冗长的旅途中,在街头独行的某个瞬间,这匹白马一次次呼啸着掠过眼前。它既不疲倦,也不兴奋,只如混沌时空里的一件静物,飞奔着,就像那场大雪中的一瓣孤零零的雪花。
从我的少年时代开始,我就像个陌生人一样旁观着它的奔跑,听到它粗重的鼻息,看见它瞳孔里白茫茫的雪和天空,甚至能感受到它在奔跑中肌肉起伏的力量,和骨骼摩擦出的如云层撞击般的声响。我甚至觉得,我就是在这匹白马的飞奔中,渐渐长大,渐渐变老的。它就像一个我世界上最亲的人,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四面八方地奔跑,它洞悉我的一切,它知道我去过哪些地方,走过哪些路,在哪块石头上歇息过,被哪一丛荆棘绊倒过,它目睹了我在哪一座城市茫然无助的样子,它有时候也会轻轻地走过来,在人群中,用沾满白雪的额头蹭一蹭我,然后又疾驰而去,仿佛一种事物对另一种事物的安慰。
是的,这匹白马只有我看见了,其他所有人都无法得见。准确地说,这是一匹只为我奔跑的白马。它神奇地躲开所有人的眼睛,世上只有我能描摹出它的样子。
即便我不想它的时候,它也在一个只有我能说出和指出的地方,和天地苍茫一色,孤零零地跑着。它的世界里,没有草原,没有骑手,没有另一匹马。在一场旷古的风雪里,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奔跑着。这无垠的奔跑,这永恒的奔跑,这让现世的繁华黯然失色的奔跑,让我所闻所见的一切哀乐,都成为不断剥蚀和风化的浮雕和漆器。有时我会想,与一匹白马的奔跑相比,这醒来的世界太假了,太短暂了,太多余了,太凌乱了,太荒诞了,太羞愧了,太迟钝了,太冷漠了,太不知所云了……
可我不得不一边活在现实的世界里,一边陪伴着想象中这匹任性的白马。你不知道,我有多需要这个色香味俱全的世界,就有多需要这匹只在我的脑海里用意念奔跑的白马。有时候,我被这样的奔跑感动着,泪水涟涟。没有人知道,我在它的奔跑中获救,我在这永不疲倦的奔跑中安详、圆满……
12
在迷途中,一个人呜呜地哭着,会不会像羔羊孤鸣的咩咩声一样让人揪心?多年前,我曾在大雾的山林中迷了路。
那时候我还年轻,还不觉得一个人在无边的山林里,是一件多么让人沮丧的事,甚至带着有一点点隐秘的期待和喜悦。每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足够的勇气和体力去蔑视一些残酷的东西。
我相信,天会晴起来,而我会走出去。就像山羊会走下悬崖,蝴蝶会飞过荆棘一样自然而然。何况,我独自行走在这大雾中,可以获得一个无限而崭新的隐秘世界。
是的,四周不再有那些陈旧的、繁琐的、让人厌倦和憎恶的事物。那些亘古以来都泾渭分明的山川、天空、树木、沟壑,在雾气中放弃了各自的边界,浑然一体了。在这样的大雾里,没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在这样大雾弥漫的山林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创造和命名的。你随意喊什么,都是命名,都是律令,都是法度,哪怕把大雾说成大火,哪怕把大雾当做自己吐出来的一口浊气,都不必等到谁同意,谁认可。你也不必为找不到的那个世界失落,它不过是一个早已被人们熟稔与动过手脚的世界。那个丢失的世界,早已成为一个圈套或者枯井,里面坐满面容枯槁的人,疲惫的人,挣扎的人,被欲望填满和榨干的人,一无所得和贪得无厌的人。
而你来到的这个世界,只有你,只有大雾,没有其它。你不必为没有什么而懊恼,也不必为拥有什么而幸福。你的身前身后,甚至你的身体里,都只是一场大雾。这大雾,象征一切,它是精神也是物质,是朋友也是敌人,是财富也是累赘,是你能拥有的,也是你抛弃不了的。这般挥之不去的大雾,如同置身于自我的想象和怀疑之中,你能感觉到一种被自我想象包裹的幸福,也能感觉到身体的空濛与精神的辽阔。
在这样的大雾中,万物都在仔细而郑重地重新认识自己,获得自己。是的,你听那一声声鸟鸣,脱离了包裹着羽毛的身体,成为另外一个个孤立而完整的生命,仿佛世上所有的喉咙是所有声音的母亲,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是为你而诞生。
而你走在这样的大雾中,身边环绕着这些空灵的、短促的、柔软的声音,像极了一个幸福的父亲,独自哺育着这些清脆而弱小的生命……
13
在我们十年九旱的黄土高原上,犄角旮旯里藏着多少村庄,就会诞生多少龙王庙。
哪怕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也必定会盖起一半间矮矮的房子,哪怕只盖半人高,哪怕小得像个神龛一样,也会歪歪扭扭描上三个朱红的字“龙王庙”。
当一座庙宇坐落在那里,一个村庄也就拥有了自己的主心骨。收成好了,可以跪在这里谢恩,收成不好了,可以跪在这里祈祷。每一座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庙宇,都承载着一个村庄的期冀和悲喜。我见过祈雨的场景,见过一群群瘦骨嶙峋的老人,仿佛一撮撮灰烬,穿着灰茫茫的衣服,有的须发皆白,有的面孔黝黑,一群像土渣一样的人,散乱地跪在炎炎赤日之下,一遍遍磕头、祈求,念念有词,仿佛一群褴褛的罪人,在天地间接受惩罚和审判。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样的场景,只记得一次次呆呆地站在他们身后,一阵阵充斥着想要和他们一起跪倒在地的冲动。我想让他们的队伍看起来年轻一点,有力一点,我想和他们一起念诵,我想让我们的声音传得更远一点,可以直上云霄,被天上的某个神灵听见。
可我不敢,也不配跪在那么厚重的大地上,用自己诅咒过、愤怒过,也咆哮过的嗓子,对着天空说出那些虔诚而卑微的祈雨的辞令。说到底,我辜负大地和天空太久了。
最后一次见到祈雨的场景,是在一个叫巴掌沟的小村之外,四围的庄稼散在几面乱石嶙峋的山坡上,矮矮地耷拉着,一把火仿佛就能烧着。一群老头子,就那么木木地跪着,像一根根被岁月削得枝叶全无的枯树。在最烈的日头下,他们祈祷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助。直到太阳落山,梦寐以求的云朵仍然像过客般,对这些跪着的人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也已经不再年轻了,也已经对神灵生出倦怠,但我还是对跪下来的老人们充满敬意。就像我从来都不知道怎么样去哄一个孩子开心一样,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群一生都在靠天吃饭的人。那些我能想到的词汇,在这些苍老的人面前,都显得那么单薄和羸弱。他们把自己的一生,都摁在老天爷眼皮底下这方水土之间,摸爬滚打,甚至还要跪下来,还要磕头。他们这样一边用力地活着,一边无力地活着,我能在这样的生命面前,做什么呢?
天渐渐黑了,他们慢腾腾地起身,扑打去膝盖上的黄土,转身回到村庄里。然后,村庄里有灯火,渐次亮起,像几片补丁一般,歪歪斜斜地缀在无边的黑夜里……
14
出帐篷,西行,一百三十多步,有一湾山泉,细瘦如一汪老泪,从几处狭窄如眼角般的裂隙中,静悄悄地淌出来。它是这座山谷里的母亲泉,也是这里最亮堂、最有情调的景致。你看,一汪水刚刚从那黑暗的山石中淌出来,就仿佛一个哭过的人,缓缓安静下来,静成了一座小小的水塘,方圆约有七八米的样子。而这冷冷的水中,竟然游曳着一群叫不来名字的鱼。这几乎是一群世上最微小的鱼,虾米般大小,仿佛永远也长不大。长不大也好,长不大就没有那么多惦记它们的敌人。长不大,就可以一直把这一泓泉水当成海洋,度过它们无拘无束的嬉戏的一生。
我们勘探队的人,每天也喝着这里的水。我们从这里挑着水,煮饭、洗脸。
山坡上的牛啊羊啊,也不时拖着一条条清亮的鼻涕,从四面八方大摇大摆地围拢过来,洗脸、饮水。它们不知道自己有多讨厌,总是永动机一样地摇着臭哄哄的尾巴,屁股后面,还尾随着几只不知疲倦的苍蝇、牛虻。尤其那几头肚子圆滚滚的大牛,从来不懂得礼让和卫生,甚至毫不避讳地把四个脏兮兮的蹄子,一次次踏进水塘的泥沼里,踢腾着,非要把一潭水搅得像一大杯咖啡一样浑浊不堪,才低下头去啜饮。我总是想不通它们的用意,也许是这浑水更对它们的口味吧,也许它们害怕在喝水中看见自己那副尊容吧……
但我最担心的,还是那些可怜的小鱼儿。我不知道它们在水塘被搅浑的时候,是恐惧地睁大了眼睛还是绝望地闭上眼睛,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安,还是像木鸡一样呆呆地潜伏在原地。我不知道它们有没有憎恨过这些每天都来捣乱和侵犯它们生活的庞然大物。假如它们也有恨,又是如何表达和化解……
也许是我多虑了吧,这么小的一群鱼,应该不会生出天大的恐惧和仇恨。也许它们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眼睛,根本不知道泉水是浑浊还是清冽,也许它们看见了,也不觉得是多大的事,它们会有比我们更多的耐心,去慢慢等待泥沙慢慢沉下去。也或者,它们从来不把这些不速之客的光临,当成一回事甚至一次灾难,它们会不会觉得那是一座山俯下身来、一团云低垂下来、一次短暂的黑夜降临了?
唉,不想了。我总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每天闲下来,就在这一池水边坐一坐,看一看这些微小的鱼,仿佛能从它们身上汲取一点什么。
等我坐够的时候,就挑一担水回去。我不从这水塘里舀水,里面有牛粪,脏。还有小鱼儿,我怕把它们挑回去,伤害了它们,世上只有这一湾水,才能养活它们,哪怕一次次被牛羊弄脏,搅浑,也是它们的家园。
我需要从淌水的泉眼里,慢吞吞接水,那些水刚刚从黑暗中来到世间,透明无瑕,还不知道自己是水,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看着一滴滴泉水欢天喜地落在水桶里,又缓缓从水桶的边沿溢出,我常常忘了把这些水担回去……
15
一到了冬天,北方就光秃秃的。树叶落光了,田野里的庄稼被镰刀收光了,连秸秆都被一车车拉回村庄,囤起来,喂养一张张牲口迟缓的嘴巴,或者等着塞进灶膛里,烧火、做饭、取暖……
冬日乡村的街头,是索然无趣的,各家都躲在各家的屋子里,很少有人在街上停留。也有一些依着墙角、柴禾堆晒暖阳的老头子们,他们各自陷在各自的沉思里,微闭着眼睛,偶尔睁开,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们已经答非所问地活了很多年,有的人还将这样昏沉地活下去。
假如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人不在了,也不会有另一个人大惊小怪,就像一捆墙角的柴禾被谁抱走了一样如常。至于怎么死的,死在什么时辰,已经是很次要的事了。就像没有一个人会深究,抱着柴禾的妇人,是用柴禾去做饭,还是喂牲口、烧炕。
人老了,都得死的。乡村里的人,当他下不了地干不动活,跟不上一头牲口的脚步、背不动一麻袋谷子的时候,就会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了。有的人会一挂很多年。从他的六十多岁,挂到七十岁、八十岁……挂着挂着,就成了不孝儿媳妇们眼里的老不死。“老不死”这三个字,像恶毒的诅咒、前世的报应一样,让一个老人愧疚、难堪、悲伤,抬不起头来。
老不死,意味这个人连柴禾的用处都比不了了。所以,每一个被叫做老不死的人,都会虚心向一捆柴禾学习,木讷、沉默,内心干巴巴的。当一个老人被喊过一千遍老不死之后,就会真的成为一捆燃不起焰火的老柴禾,甚至比一捆柴禾还轻飘。他们静静地委顿在角落里,等待着一个无常,抱走他们风烛残年的身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也有孝顺的儿女,每天毕恭毕敬对待一个老人。可这并不能让一个老人稍稍减弱自己内心的荒凉。他总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呆得太漫长了,已经超过了自己的忍耐,他对活着这件事已经没有一点点热情了。他的脑海里,时刻都是和一群过世的人在一起,玩耍、计较、拉仇恨、献殷勤。
在乡村,没有几个垂垂老矣的人会过分贪恋活着,他们的不怕死和不怕活,是一样的。他们活了这么久,早就知道活着的本意和旁白了,所以他们也不会急于死去。死,有什么急的?他们见过太多火急火燎去死的人了,乡村里那么多喝药的跳井的上吊的,都是他们的亲人、邻居、朋友,死去的人,其实也是替活人死去一部分。所以活下来的人,也都觉得是替死者在一点点活着。
他们中间,有的人活得已经没有亲人了,有的人一直就没有亲人,可还在糊里糊涂地活着,他们连个骂他们老不死的人都没有了,这才是更让人唏嘘不已的。没有人喊他们回家吃饭,没有人关心他们今天吃没吃饭,没有人在乎他们吃什么,冷的还是热的。
我见过一些没人抬举也没人羞辱的老人,寂静又麻木,忘记今夕何夕地活着,甚至忘了自己的姓氏与年岁。
我曾在一个老人四壁漏风的家里借宿过。那个夜晚虫鸣连绵,他蜷缩在那床脏兮兮的被子里,和我一句接一句聊着。我已经困了,他还在一桩桩一件件讲说着那些陈年旧事,说到最后,竟然呜呜哭起来。
他哭泣的声音,像极了一个无辜的孩子。我想,我到这么老的时候,也会这样哭一场吗?
16
黎明时分,帐篷外传来陌生人咳嗽的声音,压抑而苍老,像是胸腔里压着一块山石。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外,所有的咳嗽都让人揪心。哪怕是一只鸟的,一头兽的……
我钻出帐篷,看见他佝偻着,气喘吁吁的样子,像是一个人跋涉了千万里,耗费了几十年的时光,才找寻到这里。
事实上,他只是翻过了一座他曾无数次翻越过的山。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人来说,能够翻过这样的山,也足够费力了,而他的背上,还背着一只半大的山羊。这是我前些天在另一座山谷,见到的那个老羊倌。他背上的羊,还没来得及放下,像一个孩子,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默默流着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只羊的泪水,它的头无力地耷拉在老羊倌的肩膀上,像是依偎。我看见它背上的伤口翻着,血已经凝固了。
“它的背可能断了,快要活不成了。”老羊倌说着,也要哭了,“是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断的。”他说完后真的哭了出来。世上有很多不长眼的东西,它抵达的地方,总有些事物要受到伤害。羊长着眼睛,也有耳朵,但羊有时候不懂得防备。何况羊群喜欢在乱石嶙峋的地方扎堆,有时候一只羊踩落几块石头,就不经意伤害另一只。羊群在山坡上,像极了我们在尘世上,只不过我们彼此间的伤害,更隐秘一点,更居心一点,我们会佯装更不经意。
他把小羊从背上放到地下,羊还在大口喘着气,仿佛是它背着老人翻山越岭而来。他说:“给我一点钱,你们吃了它吧,要不然死了,就更麻烦。”“兄弟,给点钱就行。”他又补充道。
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老人呢,钻探队有十几个人,正好也可以改善一下伙食。我们答应了的时候,老人笑了一下,弓着背还要给我们点头哈腰,像极了一个有教养的绅士。羊已经走不了,一只原本活蹦乱跳的生物,现在寸步难移地卧在那里,望着它的主人。它还不知道,它年迈的主人费尽气力把它背负到这里,是因为它活不了,活不了就得去死。许多时候,我们也是这样……
17
经测,此山压着十万斤黄金
足够一千个诸侯,风光的葬礼
——《勘探者耳语》
我曾写过这样的一首诗,很短,短得像一句咒骂。多年前,我忘了是在我二十岁,还是二十五岁的时候,也忘了是在太行山,还是大青山,还是在什么省的一座什么山中,有一座座废弃的金矿。那里的群山,早已被一茬茬梦想暴富几近癫狂的人,挖得满目疮痍。到处是空眼眶般的山洞,到处是锈迹斑斑的烂铁,到处是东倒西歪的简易房,人们像劫匪一般从那里带走黄金,空留下这个巨大而混乱的遗址,被荒草一层层覆盖和掩埋。
在这片无辜的遗址上,我收拾出一间阴暗的窝棚住了进去。我已经忘记我到底在那里住了多久,可能是两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零八天,我甚至觉得在那里住过很多年。唉,有些事情一旦过去就弄不明白了,哪怕是第二天赶紧返回去想,都是疑窦重重、破绽百出。
总之,那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我们地质队的几个人,就散居在这座废墟之上。我们的工作是在离这片废墟不太远的地方,去寻找更多的矿藏。也许我们寻找过矿藏的地方,将来会出现另一座人声鼎沸的矿山,也许更多年之后,轰鸣的矿山将会成为另一座废墟。照这么说,我们不过是在无垠的时光中,制造废墟和寂静的人,我们引以为豪的所谓建设,到头来不过是让山川更加陈旧和破碎。
有段时间,废墟周围的工作结束了,别的同事都离开这里去了其它地方,只剩下我日夜守护着几台等待运走的设备。我成了那座山中唯一的人,像一个守灵人一样,每天看着那些不再轰鸣不再咆哮的机器,如僵尸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实在无聊和心慌。
为了抵御漫无边际的无聊,我记得曾有很多个夜晚,在整座山的蟋蟀鸣叫声中,我一次次持着手电或者顶着矿灯,在那片废墟上行走。有时候,我会彻夜坐在一个废弃的矿井口,像个等待召唤的矿工一样。我希望听到矿井深处有个声音喊我,去那黑暗的深处干点什么,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我知道这废弃的矿井里,肯定还有人在日夜忘我地工作着,他没有同伴,没有补给,也没有出来分享和售卖的打算。他一定已经挖到了无数的黄金,甚至有可能,他已经秘密地抵达地球的深处,挖到了钻石,挖到了象牙,挖到了酒池和肉林,甚至挖到一个王国,一个世界……否则,他早就气馁了,早就出来了,早就回到他广西或者四川某座山中的老家了。他一定是在这矿井深处,找到了比大千世界更快乐的所在,如同他下井以前设想的一样,这里遍布着世人都羡慕不已的财富和幸福,值得他为之昼夜不息、经年累月地挖下去。所以,他偷天换日,欺骗了所有人,包括善良的矿主,和那些呆滞的同乡们。某一次下井的时候,他让自己成为一个失踪者,消失在地心深处的某个缝隙里,然后永不出现,成为地下王国一个最神秘的富豪。
一定是这样诱人的故事,才催促着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矿工,一次次深入那无穷尽的黑暗之地,去寻找某个金灿灿的所在。我理解每个矿工所做的一切。所以,我常常守在这样黑漆漆的洞口,盼望有一个矿工,突然回忆和念叨起还在这俗世上对他望眼欲穿的亲人。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他从这冷飕飕的洞口钻出来,神情安详,不悲不喜,不像是离开很久的人。
他只是想家了,就出来了,仅此而已。
18
那些穿过石头的水,最后都哪儿去了?那些被草木从深深的地下吮吸出来,又在风中消失的水,那些从一个老妇人眼眶里滑下来的水,那些从搬运工额头上砸下去的水……最后都哪儿去了?
我们永远不会分辨出来,一滴水和另一滴。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哪些水经过哪些水,哪些水排斥哪些水,哪些水曾属于哪些水,又告别了哪些水。我们太忙了,我们连自己都不够关心,我们连自己发生的事都从未思考过。
但我们知道,世上所有的水,最后都会走到一起,都会在大海里亲如一家,像一滴水一样。总有些水,在它们走向大海的旅途中,经过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拥有一些不一样的故事。水的这些经历,这些故事,有时候会比我们人类更加离奇曲折,只是从未有一滴水去记录下来,去讲述出来。
我们在溪流边,在大海边,甚至在一眼扔下一枚石子的古井畔,在一口嗞嗞冒着热气的铁锅旁,听到了一些响动,那绝对不是水的语言,那是另外的一些事物,进入了水。你听到的那些声音,要么是叮叮咚咚,要么是哗啦啦,要么扑通,要么是我们无法描述的。但那绝不可能是某一滴水的声音,也不是水想要发出的声音。一滴水,如果没有别的力量作祟,是绝不会发声的。世上从来没有人听到过一滴水的喊声,叫声,哭声,哪怕这个人长着最好的耳朵,在最寂静的地方,在最缓慢的时光中,也永不可能听到水的语言。
每一滴水,都是一个绝对的哑巴。
我们说一滴水,一摊水,一碗水,一池水,水永远被我们无辜地放在一组词语的最后面,像个顺从的奴隶一样,被两岸,被杯子,被大自然和我们人类整理过的堤坝、峡谷、塑料瓶子,紧紧地局限着、禁锢着。从来没有一滴水是自由的,那些澎湃的水,荡漾的水,顺江而下的水,都不过是屈服于一种隐秘的天地间的力量。风吹,它们动,石头落,它们也动。
水从来也没有自己的样子,你怎么摆弄它都行。你甚至可以把它们存在自己的肚子里,成为一肚子水,你可以把水放在任何形状任何材质的容器里,它就能够成为一瓶水、一池水、一坛水、一篮子水……
水看起来就是这样软弱,从来没有一滴水向我们展示过它的强大,从来没有一滴水,试图在我们面前证明什么。但水坚守住了自己的软弱,我们想要用抹布擦拭掉一滴水的时候,这滴水并不是消失,而是住进抹布的缝隙里,像那些住在岩石中、大海里的水一样,仍然是水,仍然会在某一天,变成白云、乌云、七彩祥云。
19
和从前一样,我又置身于野草的原野上。看见它们一株株,一丛丛,一片片,构建成无边际的渺小与柔弱。它们经不起每一丝风,也禁不住每一次践踏,连最小的虫子,都可以用小小的嘴唇撕咬它们,伤害它们。
但没有人胆敢低估这么小的生命,古往今来也没有。那些看不起野草的人,现在都匍匐在草的下面,动弹不得了。
要是谁喝醉了,和一片草说了什么大话,酒醒后肯定会后悔,肯定会手足无措地向这片草道歉。草不会记仇,但草肯定记得我们的狠话,那些吹过它们的风,烧过它们的火,咬过它们的虫子,最后也都成了它们的过客,成了它们掩埋和遮蔽的事物,成了另一簇青青黄黄的草。
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草越舍得卖力地生长,仿佛谁给施了肥一样。事实上,没有人管理过它们,没有人爱护过这些野草。草,也从来拒绝着管理和呵护。
有资格管理草的,是旷野里的风,是天上的乌云和乌云中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