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第6期|蒋方舟:我们在海边放了一个巨大的蛋
来源:《花城》2019年第6期 | 蒋方舟 2019年11月28日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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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蛋的由来
“想玩一票大的吗?”我的朋友覃斯之有一天问我。
覃斯之是我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他大学读的是建筑,研究生去了哈佛,现在在美国的建筑事务所当建筑师。他是我认识的最好学、最有执行力且生命力最旺盛的人。大部分人年近三十的时候,都不得不面对“自己是个平庸的人”的可能性,覃同学是我认识的少数依然中二地以“成为更厉害的人”为目标而生活的人。
他找我玩的“一票大的”,是合作参加一个建筑比赛,为深圳前海的地标做设计提案。
我几乎雀跃地答应了这次玩票。这几年出于对乏味生活的厌倦,我希望自己只做好玩的事情。“把小说变成建筑”是我所知道的对文字最好玩的尝试。
“你有什么想法?”我问覃斯之。
他想到了两个蛋,一个是19世纪人们为了认知世界而做的蛋,另一个是哥伦布竖起鸡蛋的故事。这两颗蛋象征了人类为突破认知界限所做的尝试。
“好巧,我脑海中也是一个蛋。”我说。
简单聊了二十分钟,我们就讨论出了如下的故事,在海边放了一颗代表人类探索精神与勇气的巨大的“蛋”。
文明的礼物
啊,上帝,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
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里的国王。
——《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人们眷恋某个地方,常常是因为城垣里藏着古老的秘密,可这个故事里的海边小镇却没有秘密,它敞开在明媚的苍穹下,每当人们有了忧愁,有了疑惑,有了要冲出胸膛的尚未得到满足的欲望,他们就会走到镇子的尽头,在那里,大海如一块巨大的镜面,当人们看到无边世界里自己的身影是那么的渺小,一切不安都成了虚妄,人们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中。
然而,也有人没有回到镇子上,他们扬帆起航,驶向太阳沉没的彼方。他们的消失会引起短暂的混乱,可就像船在水面上留下的划痕很快消失一样,镇子上的人不再提起他们的名字,不再说起和他们有关的记忆,他们就像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直到有一天,这块大石头——在弄清楚它是什么之前,姑且称它为大石头——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石头来的那一天没有太阳,天和大海连成一个灰茫茫的混合体,以至于第一个出海的渔夫远远地看到海陆交界处的这块大石头的时候,以为那是一团雾气。等他走近了,才发现那高耸入天的青灰色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它比镇上的任何一个建筑都要高大。渔夫想要知道它有多大,他小心地沿着它的外沿走,初冬的早晨,他走得头上冒了汗才走完一圈。
很快,全镇的人都来了,人们惊愕地绕着它,热烈地讨论。
“很明显,这是一块陨石。”镇上最有知识的智者说,“从太阳系掉下来的天体碎片,穿越大气层掉下来了。”
人们恍然大悟,称赞智者的见识。
一个调皮的孩子第一个伸手摸了它的表面,“是滑的!”他大声说。人们这才敢上前抚摸它,冰凉的触感像石头也像金属,人们开始猜测它是从哪颗星星上掉下来的。
“这不是……”人群中有个微弱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声音,声音又大了点:“这不是陨石。”
说话的人叫普修,是镇子上的怪人,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他曾经是个水手,某一天从某一艘船上下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但他从来不提自己当水手的经历,看起来也缺乏远离故乡的探险者的那种好奇心,他过于沉默,就像被碰到触角就缩回坚硬的壳里的蜗牛。如今,他在镇上东南角打磨镜片,但镇上没几个近视眼,有人劝他改行做鞋子或者结渔网,他却不愿意,说几百年前,有个大哲学家也成天打磨镜片。
“你为什么说这不是陨石?”智者问。
“如果是天上掉下来的陨石,这么大的石头,它一定会在地上砸个坑,可是你看。”普修指着地面。
海路交界的土石非常平整,这块巨大的石头不像是天上掉下来的,而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进行了漫长的跋涉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有人烟的镇子旁边,轻轻地睡去。
“它的确不是陨石。”镇上年纪最大的长者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说,“它是蜣螂滚出来的。”
调皮的孩子问:“蜣螂是什么?”
“就是屎壳郎。”人群中有人小声说,大家迫于长者的威严不敢发笑。
长者严肃地说:“是神话里的圣蜣螂,它力大无穷,每天的太阳就是它推上天的,它一定是迷迷糊糊地把海底的土滚成了一个大圆球,然后它又回到了海底。”
“不是,它是月亮。”镇上唯一的诗人说,“月亮本来离我们很近,后来被海浪推得很远,现在它掉下来了,又被海浪送了回来。”
诗人与长者辩论不休,诗人逐渐占了上风,那块石头的圆润与硕大确实像月亮,直到天色越来越晚,月亮从海平面上升起,银辉均匀地铺在黑沉沉的海面上,诗人才沉默了。
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人们咽下心中的疑问。调皮的孩子悄悄地拽普修的衣角,问:“你觉得它是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普修说:“它是礼物。”
第二天,人们再次聚集到了大石头面前,这次聚集的人群少了些,智者和诗人都没有来,讨论也显得索然无味。第三天,人更少了,他们不再讨论这块石头究竟是什么,有情侣想在石头的表面刻下自己的名字,但是任何尖锐的东西在它的表面着力就会立刻滑开,就像在水上写字,无法留下痕迹。
又过了几个月,人们还是没想出能拿它做什么。有人说它太大太碍事,挡住了人看海的视线,想把石头推进海里,但全镇的人无论是一起用力推,还是给它绑上绳子往海里拖,它都纹丝不动,像是牢牢地长在了地上。
几个月之后,人们几乎忘了大石头的存在,他们把大石头看作是自然现象的一种——就像风雨、老树和落日,它们独立于人赋予的意义而存在。只有普修会在每天清晨到这块大石头旁边,仔细地打量这个庞大而无瑕的存在。
一个阳光充沛但不灼人的下午,普修第无数次检视这块石头时,忽然发现它并非是无瑕的:在它背对着海的一面,大概两米的位置,有一个极小的孔,直径不到一厘米,普修踮起脚,刚好能用指尖感受到:一个浅浅的小孔,像是鸟停驻在上面的时候用它的喙不小心啄出来的。
普修飞快地取来扁头錾子,没有任何犹豫地在这个小孔处凿下去。青灰色的粉末从小孔里四溅开,这个小孔变得更大了一些。第一次,人在它的表面留下了痕迹。
“你这样会带来厄运的!”当长者颤颤巍巍地赶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普修已经在石头的表面凿出了碗一样大小深浅的洞。
“圣蜣螂会诅咒你的。”长者说。
“你不能改变大自然留下的东西,它的智慧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智者沉稳地说。
“快停下!”人群迸发出尖叫,好像已经看到了普修给全镇招致的灾祸。
只有一声声錾子敲击的声音作为回应。
“普修凿了半米多深!”“他的手流了好多血!”“他半个身体都探进去了!”调皮的孩子每天从海边向镇子上的人带来消息。
“他这是要把海水装进裂了缝的麻布口袋。”长者说。
人们渐渐忘记了普修,他们把他每天敲石头的声音看作是自然现象的一种——就像风雨、老树和落日。
“他把自己装进石头里了!”有一天孩子说。
那天,全镇的人都惊诧地聚在石头旁围观,但是普修并不知道,他在石头里凿出了一个仅仅够他一人容身的空间,他像是被怪兽吞食之后迷失在它的身体里,他以为听到了怪兽的心跳,半晌,他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他在石头里沉沉地睡去,就像滑入沼泽一样平静。
但睡眠仅仅是短暂的休战,第二天清晨,凿石头的声音又响起了。
几个月之后,镇上的人发现凿石头的声音变了,好像混合进了某种回响,他们一开始以为自己听力出现了幻觉,后来才发现海边凿石头的人变成了两个,镇上唯一的诗人也加入了。
“我在石头里睡了一晚。困扰我二十年的失眠被治好了。”诗人如此解释。
智者不相信,觉得石头那么硬,怎么可能睡着,但是当他也在石头里睡了一晚,他获得了此生最甜美平静的一觉。
“一定是因为这个石头隔绝了光,能促进人分泌松果体素。”智者如此解释。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凿石头的行列,他们都想在石头里获得一个睡觉的位置。睡眠对人们来说是一种众生平等,无论年纪、地位、贫富,在睡觉的时候,都被流放于现实之外。
石头里很快被凿空了一小半空间,镇上一大半的人都舍弃了自己的床,晚上排着队钻进石头里睡觉,睡醒之后,他们相互交谈,交换着自己的梦境。有人开始把自己的梦境凿成浮雕,一只飞鸟、一朵玫瑰、一艘船、一场暴风雨。当人用手触摸着别人的梦境,那梦中之物也来到了他们自己的梦中,有了种种奇异的演化,他再将这演化之物雕刻出来,所有人的梦如涓涓细流在石头上汇到一处,这里成了梦的庙宇。
“你也把你的梦凿出来吧。”有人对普修说。
他却依然像没听见一样,只是执着地扩大石头里的空间。
“你是要把石头凿空吗?”有人问他。
回应的依然是敲击石头的声音。
“他每天敲石头,耳朵已经被震聋了吧。”镇上的人说。
一年之后,石头岩壁上总是游走着微弱的照明光束,人们迷上了在石头里雕刻出属于自己的空间和图案,就像是重拾了小时候用沙堆出城堡的快乐,但不同之处是石头凿出的事物不会被海浪带走。
人们在石头里待的时间渐渐多过了在石头外的时间,石头里是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没有刻度,万物尚未起名,人便充当了造物主,造出了没有长满了树的海底、没有枝丫的树、没有花瓣的花和没有花的花园。
一个聪明的穷人从中看出了商机,他凿出了一个杂货铺,把水和食物搬进石头里卖,这样凿石头的人就不用每隔几个小时就回到镇子上吃饭喝水。
石头里杂货铺的生意很好,老板雇用了更多的人帮他凿出更大的空间,杂货铺越来越大。镇上最有钱的商人看着曾经的穷光蛋现在财富要超过他,非常眼红,便把自己镇上商店里的高档货也移进了石头里,高档店铺门口挂了鲜艳的霓虹灯,在黯淡如魆夜的石头里显得格外刺眼。
石头里不再是人们交换梦境的交谈,而整天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人们不堪其扰,还是智者先想出了办法,他在石头里凿出了一个图书馆,图书馆里每层分隔出许多正六边形的各个房间,六边形的每一边都是书架,门厅放着一个镜子,无限复制这些空间,图书馆看起来就像是蜂巢一样。无论叫卖商品的声音怎样在石壁上撞击回荡,躲在图书馆里的人都沉浸在书的包围中。
在这之后,诗人开辟出了自己游吟踱步的空间,母亲为孩子们凿出游乐场……石头里的空间似乎无穷无尽,可也有敏感的人发现彼此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狭窄,人们要小心翼翼地才能不让自己的锤子锤破别人的空间。直到有一天,当普修敲击石头的时候,他发现触感有些不对劲,原来他已经触碰到石头的边缘——这个石头被凿空了。
普修从石头的底部一层层向上走,他发现此时的石头已经像一个城市一样,一个比原来的镇子更大、更繁荣、更先进的城市,人们的劳动与欲望不断地彼此塑造形态,每个刻凿的痕迹都是那么精美,每个空间都实用而充满了想象力。
“这还不够。”普修说出了他在石头上凿出第一个痕迹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可石头已经被凿空了,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啊。”镇上的人惊讶地说。
普修抬头望着石头的顶部,一片笼罩的深灰色,他说:“我要把它变成透明的。”
“你怎么把它变成透明的?”
“就像把木头变成纸一样,把里面的色素洗掉。”普修说。
“你为什么要把它变成透明的?”
普修已经开始用砂纸磨顶部的石头,就像没有听见这个问题。
一开始,镇上的人很喜欢这个主意,他们相信普修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像是他一开始凿石头那样。人们开始帮他把石壁磨薄,调制把石头里的色素提取出来的化学药水。
“我没法睡觉了,石头开始透光,它变亮了。”“化学药水太臭了,我受不了了。”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
逐渐有人开始回到镇子上生活,人们发现他们忘了镇子上的生活是多么宽广,多么平静,他们不再去石头里了。
依然有很多理想主义者愿意和普修一起把石头“洗”成透明的,但是把石头变成透明可不像是把石头凿空那么简单,化学药水总是出问题,有时候它会把石头变成红色,有时候它会在石头上留下白色的泡沫,每到这时,人们就感觉到普修散发出一种深沉的沮丧和痛苦,他依旧沉默不语,但石头里总是回响着不绝于耳的叹息。
“放弃吧,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了。”“把石头变成透明的有什么好处,仅仅是为了更好看吗?”一起“洗”石头的人也开始劝说普修放弃,在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他们悄悄说普修成为第一个凿石头的人只是运气,他其实是个单纯的妄想狂。
和普修一起工作的人越来越少,有一天,石头里终于只剩下普修一个人,镇上的人一起创造出的世界就这样轻易地被遗弃了。
“石头的顶变成透明的了!”“普修的胳膊整个被灼伤了!”“他差点把石头烧出个洞!”依旧只有调皮的孩子每天向镇上的人带来新的消息。
“他这是要把沙子变成麻绳。”长者说。
人们不知道普修是怎么忍受那种困苦的,日复一日,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寒,他始终在空洞的石头中消耗自己的生命。石头逐渐从青灰变成灰白色,像一块尚未完全溶化的药片,它依稀透出了普修的身影,他消瘦了不少,如同一个游移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雨摧残大地,落日余晖来了又走,老树死去之后,同样的位置长出了新的树。镇子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长者去世了;第一个在石头里开杂货铺的穷人挣得盆满钵满,离开了这个小镇;诗人已经写不出新的诗,只是不断地吟诵着他二十年前的句子。
“普修把石头变成透明的了!”当调皮的孩子向镇上的人说起时,已经有很多人忘了普修是谁,而此时,传话的孩子也已经长成了壮硕的青年。
镇上的人聚到了海边,阳光照射下,石头远看像熠熠发光的一颗大钻石,走近看,所有人们雕刻过的痕迹都一清二楚。
普修站在石头前面,瘦削、虚弱,几乎赤身裸体,他做出邀请的手势,邀请大家到石头里面看看。
走进石头里,所有人都惊呆了。当他们站在石头里往外看,他们发现远方的一切都变得大而清晰,他们可以看见海面海鸥的翅膀,可以看见远方的帆,甚至可以看见镇上某家后面晾晒的衣服被吹到了地上。
——原来普修把石头的表面打磨成了凹凸两面,把整个石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望远镜。
人们再次爱上了石头,它是视力的延伸,诗人因为看清了轻薄的海雾而获得了新的灵感,他教会了更多的人如何通过看一朵云获得灵感,镇上出了更多的诗人。智者通过望远镜看到了世界更细密的构造,看到了自己的知识体系里那些残缺的部分,他给孩子们讲这个并不神秘的世界,镇上将会多更多的智者。
而那些对艺术和知识并没有兴趣的人也喜欢在石头里待着,他们搜寻着那些离开镇子的人,发现他们并非消失,而是在彼岸的大陆生活着,这给了其他人扬帆远行的勇气,他们去寻找新的奇迹和发现。但镇上的人口并没有锐减,为了这个巨大的望远镜而来的外来者越来越多。
而普修已经不太爱在石头里待着了,他只有在偶然的夜晚会来到石头的顶层,他看的东西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遥远的星辰。
星星的闪烁看似只有明暗之分,可其实大有不同,有的星星散发出光芒照亮周围无限空间,试图看清黑暗中的未知;而另一些星星是像海绵一样,把周围的光吸收进自己的收集器。
遥远的南十字星座就是后者,这里的行星对于照亮和探索外部世界没什么好奇,他们足够享受已有的文明,他们已经在智性和快乐之间取得了完美的平衡,不想做一丝一毫的改变。
此时,其一颗行星正在庆祝他们的传统节日,在这个日子,行星的居民们要聚在一处,拿出他们一年中从别的星系收集来的好东西,当作礼物交换。
名叫罗米斯的居民确信他带来了最好的礼物,在所有人都到齐的时候,他在手心里变出一个透明的球。
“这有什么好看的?”其他居民说。
“你们凑近看。”罗米斯说。居民们发现球里竟然有生物在活动。
“哇!它们动起来的样子真可爱!”
“这是什么?你是怎么把它们装进去的?”居民们惊讶地问。
“它原本是我下十字棋的时候不小心掉下的一颗棋子,掉到了地球上。”罗米斯说。“十字棋”是南十字星的居民发明的一种以银河为棋盘的对弈游戏,曾经是行星里的高等文明最喜欢的消遣活动,但现在已经落伍了。
罗米斯继续说:“没想到地球上的一种生物把它变成了透明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你看,它成了多生动的摆设。”
“这真是最好的礼物!”居民们大声地称赞,笑声回荡在星与星之间的每一个缝隙。
……
作者简介
蒋方舟,1989年出生于湖北襄阳。7岁开始写作,9岁出版散文集。2008年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次年在《人民文学》发表了散文《审判童年》,“将戏谑的口吻与犀利的质问、游戏的精神与坦诚的剖析熔于一炉”,获得“人民文学奖散文奖”。2012年大学毕业后任《新周刊》副主编。代表作有杂文集《正在发育》《邪童正史》《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东京一年》,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等。其写作展示了对自身和“被时代绑架的一代年轻人”的关切。写作以外,蒋方舟还活跃于电视、主持、视频访谈等领域,是年轻一代具有公众影响力的意见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