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土地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11期 | 徐晓华 2019年12月02日14:20
幸好是雨天,路面湿滑,车开得慢,才瞄到了坎上的樱桃,一枝枝红果艳了绿叶。
端阳关里,本地樱桃早过了季,没想到瓦屋桥的正红。说红不确切,是亮黄含了浅红,恰如密叶捧了彩珠子。恩施方言称水果熟透叫红了,不论桃、李,还是枣、柿,都这样叫,未必是果实的本色,图个喜气。
馋虫爬出来,就顾不得雨大,抓把伞撑开,往那树下去。一只土狗冲下场坝坎,朝我哐几声,龇牙咧嘴扑过来,到身前两三步停住,蹬直前腿,盯住我看。我也瞪住它看,一身白毛没杂色,却被雨水淋得裹在皮上,半截身子染了泥,糊得像花狗。常进村入户,见得多了,咬人的狗不叫,叫得凶的不咬人,那是知会主人家迎客。并不害怕,若无其事走上场坝,它就放低了叫声,摇着尾巴一步步退到檐下,闹醒了坐在阶檐上打盹的老伯。我上前打招呼,老人家,享清福哦。老伯揉了一把眼睛,爽快地搭白,现在生活好,是享福呢,这位客哪里来的,眼生哦。我说,路过的,看您家樱桃红得好,想买点。老伯说,莫讲买的话,不怕雨淋只管摘,哪个过路的没香过嘴。不等我说谢,头一歪,靠在木椅上又睡了。那口气,像是别人家的樱桃。狗见我们说话,就垂了耳朵,懒散地躺在老伯坐的椅子旁,眯起了眼睛。
时序在夏收和夏种的缝上。从三步岩的雨雾中爬上瓦屋桥,眼前豁然开朗,对峙的高山搂一平坝,有条小河曲折中分,两边的农田直抵山脚。洋芋花开得旺,套种的包谷苗已抽条,而粗壮的莴苣成了林。到过许多村庄,真不记得哪里的田土打整得这样利索。几个做农活的人,披蓑戴笠打花伞,掏水沟,起苕垄,扯辣椒秧。雨直风斜,雨具起伏,田野就活泛起来。
老伯累了吧,挽的裤脚都没放下,趴在椅子上就能入睡。难得一场夏雨送凉爽,一觉神仙瞌睡,被我这好吃佬搅了。大雨动了屋檐水,哗哗泼在檐下的青石上,溅碎的雨点直往身上蹦,老伯还能安睡,心底倒是宽绰。
雨下得更响了。樱桃树繁茂的枝叶在空中搭了一架雨篷,站在树下,雨点滴在身上显得稀落。树兜悬在公路坎上,看样子是修路人故意把路幅往外挪了几尺,要不然,樱桃树只怕早就祭了灶神。场坝倒了水泥地坪,雨水渗不下去,侧根也长不开,只靠主根往深处吸营养,这样都能挂果,地也太肥了。土碗粗的树干上,树皮皴裂,叠起褐色的圈,一如老伯额头的皱纹。踮脚可及的垂枝上没剩几颗樱桃,不知被好些人摘过了。仰头望,高枝的密叶间,一层红果子。忍不住给老伯说,我上树摘啊。老伯没睡熟,头也不抬地答应,去唦,雨天树皮滑溜溜,要稳当些。我索性就放下雨伞,拉开架势爬上树杈。五十几的人爬低蹿高,老伯一定偷着笑话我。不过,猴子样能爬上溜滑的树,还算手脚麻利,若不是农家子弟,哪有这个本事。踩在树杈上,稳住身子,把柔软的枝条拉拢来,挑色鲜粒大的摘一把,和雨水塞嘴里,还没舍得嚼,记忆中的清香就暖了肺腑。
这是家樱桃,十几年没吃过了。土家人把本地樱桃分两种,带苦味、颗粒小的叫野樱桃,多长在山边;酸甜酸甜、颗粒有小指头大的是家樱桃,长在屋边地脚。颜色也不同,野的暗红少光泽,家的黄中泛红、鲜艳夺目,所谓“樱桃樊素口”,说的就是家樱桃。近年在城郊多见引进的外地高产品种,树矮,籽粒大,味道甜,卖相好。只是甜过了,腻而无香,失了樱桃的魂儿。
樱桃好吃树难栽。那是说的过去,农家门口长一两棵樱桃就当了宝树,单是花季摇曳的一团粉白,已逗人看。及至挂果,还在叶间青涩,就被人惦记着,出去做事,绕路也要去看看红了没。倘若不好意思开口讨,站在树下痴望几回,也有滋有味。现在种樱桃讲规模化,一园一坡一岭,花开是花海,采果是论筐论件,饱眼福还行,尝过的人就摇头说,不好吃。地力就那么大,几十棵挤一起争阳光雨露,靠商品肥催熟,失了樱桃原味,不全是品种的关系。
这树上的果挂得厚,没多大工夫,我拿的塑料袋要装满了。摘过的枝桠,绿肥红瘦,雨里凌乱着。就喊老人家,吃饱了,摘够了,树上没剩几颗也。老伯爱搭理不搭理,闷声说,樱桃红了是吃的,你不吃,雀儿也要吃呢,快去换衣服,湿尽了。跳下树来,才察觉自己的狼狈样,浑身滴水,树皮上的一层黑末子粘得身上斑斑点点。提着袋子,我还在犹豫,总要给钱才好,这样走了不像话。老伯看穿了我的心事,直催我,快走快走,几张钱挂树枝上,当不得樱桃看,别感冒了,我没空陪你看医生。
本想与老伯叙叙家常,顺便打听龙娃儿家还有多远。却被老伯打趣的一句话,送了客。扭头看那樱桃树,只一会儿工夫,我弄乱的枝条,被五月顺滑的雨丝梳直了,碧绿的叶上滚动着雨珠子,留在树梢的几颗樱桃,越发红艳可爱。经我一闹腾,不知老伯还能安睡吗。
白狗伸个懒腰爬起来,一声不吭随我走下坎,围着车转了半圈,我启车后,它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上车觉得冷,才想到瓦屋桥是高山。望着袋子里水灵灵的樱桃,我还真想不通,送到家门口的钱也不要?有人嫌麻烦,嫌苦嫌累,还有人嫌钱。若是熟人,有情份在,去你家摘樱桃,来我家摘杨桃,大家尝个新鲜,不要钱也罢。可一面不相识,对一个路人如此大方,真没搞懂老伯。
还没见到龙娃儿,我就欠下了瓦屋桥的人情。
和龙娃儿交道,缘于去年我在朋友圈卖我的长篇散文集《那条叫清江的河》。他听朋友介绍,写的是清江河边土家风情,便加了微友,五十元买了一本。隔几天,发来信息说书好看。这份鼓励我倒是很在乎。闲来翻看他发的圈,多晒农耕趣事,隔三岔五,会发一首诗歌,写耕作体验,写瓦屋桥田园之美,也写儿女情长。如这首《村庄的画笔》:
我不允许镰刀和锄头生锈
它们是我最信手的画笔
画个幺妹 桃花就红了
画个汉子 麦子就黄了
落笔秋天 那富足的金黄 就撑破了村庄
让我整个腊月 在包谷酒里酣畅
醒来就到了春耕
捧一把泥土
给镰刀淬火
给锄头抛光
我不懂诗歌,每篇读了点赞。撇开诗歌好坏,关注,是应有的尊重。聊天时他说,喜欢读诗写诗,已经二十几年了,偶尔也投寄几篇出去给刊物,除了本地的恩施报,还没上过大刊,狗肉上不得正席吧,您闲空了指点一二。我并不会写诗,哪里敢装佯。倒是羡慕他,种几亩田,读几本书,写一点文字,过着许多人梦想的耕读生活。就约了去瓦屋桥,我要看看是怎样的一方水土,养育了如此风雅的农人。
选在端午节后去,也是有考虑的,这时候农事正盛,精彩尽在地里长着。按龙娃儿发的定位,没走冤枉路,径直把车靠在他家门前。他正骑摩托车往地里送南瓜秧。几句寒暄后,他有些歉意地说,您在边近转会儿,老婆还在田里等我,阵雨下透了田,要抢着把苗子栽下去,最多半小时活路,做完就回来陪您。我赶忙催他下地去,夏种一日长三寸,耽搁不得。
雨停风住,云消雾散,山峦如黛,蝉声四起。我坐在龙娃儿家阶檐上喝茶,对面人家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娃儿吸引了我的注意,单薄的身子,瘦削的脸,架副眼镜,背一篓子洋芋从田里回来,步子轻快。我起身问他,得有七八十斤,背得动吗。他停下步,大方地答应,叔叔好,背得动,莫看我人瘦,气力可不瘦。跟在他身后拿着锄头的中年妇女跟着说,您家稀客,到屋里喝茶,这是我儿子,放月假回来,硬要来帮我背洋芋。
一个人坐着也无趣,就走过公路,随他们母子进屋聊白。娃儿叫李赵未,在本乡沙地初中读书,年级前三名的学生,马上就要中考,多次测试的成绩有望考上恩施州一中。这节骨眼上,学生都在复习备考,家长更紧张,放下农活去陪读的也不少,哪还舍得让孩子做活路。我问娃儿的母亲,不怕耽误他学习吗。她还没回答,娃儿抢着说,做活路舒服,出一身汗,只当锻炼身体。说完去泡了杯热茶恭敬地递给我。我不由点点头,对他母亲说,娃儿好懂事。娃儿母亲说,他从小就勤快,上学回来书包一放,先做家务事,放牛、打猪草、割牛草,很多活路都会做,给您说,瓦屋桥的娃儿不当秀才养,想把书读好大人会拼命供,万一读书差把火,有个好身板,有副好心肠,回来种田怕么子呢,十几亿人,没人种田,光读书也不饱肚子。
不少专家学者谈及耕读,旁征博引,子曰诗云,搬一大堆道理,听的人却还在云雾里。哪有这位农家妇女三言两语,说得简明,悟得透彻。看来,要接地气,脚要站在泥土里,身要立在禾苗间。
娃儿毫不拘谨。说对门的龙叔叔提起过我,知道我写的书,问我能不能签名送他一本。娃儿的请求不能拒绝,车上取来,签上名字递给他。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一个躬,庄重地谢了,双手接过去,边翻看边说,太幸运了,怎么也想不到能得到作家亲笔签名的书。说话间,眼底温润如玉。我心底也温润如玉。不只是为自己的书有人读而高兴,是被这孩子对文化的尊重和渴求浸润了。
娃儿的母亲说,难得作家到家里来,快把作文拿出来请师傅把脉,争取再涨几分,考州一中才有把握。娃儿进屋拿了一个作文本给我,我认真看了几篇。字写得端正清秀,文字根基沉稳,构思不乏新奇,感恩之心注于笔端,于初中生里已算翘楚。其中有篇《梨树颂》,我读后拿手机拍下这样一段:
我爱她春天的洁白如玉,更爱她深秋的一树金黄;花绽放的无限希望,经过倒春寒的严酷考验,仲夏的酷暑煎熬,初秋的寒霜洗练,结出累累硕果,馈赠种树的人;不以美丽为傲,不惧岁月艰辛,把香甜的果实奉献给人间,这就是梨树的品德。
透过纸背,我依稀看到了瓦屋桥美好的明天。难怪娃儿取名叫李赵未的。
正要夸娃儿几句,他母亲倒夸上了龙娃儿的儿子。要说听话,赵彧煜才是瓦屋桥的榜样,高考考了676分,加民族分有686分,当年恩施州的理科状元呢,可以上清华,没填志愿,读了北京的航空航天大学,毕业后留在京城工作。过年回来,遇到我们这些挖泥刨土的,一口一个您,礼貌得很;在家几天,不学有些年轻人,手机焊巴掌上舍不得放,也不东跑西逛,不去劈柴挑水,就去摘菜扫地,农活家务,样样捡得起,哪个晓得他是搞网络的工程师。听到最后,我才问明白那名字,是荀彧的彧、李煜的煜。龙娃儿给儿子取名,真是费了些心思,他想在儿子身上寄托什么吧。
初见龙娃儿时,他满面红光,我以为是爱喝一口小酒染了色,原来是心里滋润。这样一个小山村,能把娃儿送到北京读书、就业,是了不得的事,固然靠娃儿争气、努力,做父母的睡过几个整觉呢,筹学费、愁用度的日子恨不得从身上长出钱粮,一路煎熬过来,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喜色挂在脸上,人之常情。
一杯热茶没喝完,龙娃儿夫妻回了。那母子二人留我们吃夜饭,龙娃儿说,还是过我屋里吃吧,晓得徐老师要来,我媳妇昨晚就备了下酒菜,一会你们也过来给徐老师敬杯酒。
紧挨公路是龙娃儿修的新屋,三间平房只修起了一层。第二层准备倒板时,儿子要去北京上学,咬牙就把修屋的事搁下了。两口子扑在田里,兴白肋烟,种反季节蔬菜,后来又喂藏香猪,发展老林洋芋,盼到儿子大学毕业,日子才慢慢宽裕起来。
我不解地问他,愁钱时就没外出打工?龙娃儿说,您不了解我们瓦屋桥,来的时候注意没,一坪一坝可有半分荒田?庄稼长势好不好?地方清不清爽?一个问引出他三个问。我老老实实回答,田种上了边,庄稼长得精神,让人过一路就喜欢这地方。龙娃儿显然满意我的答案,递支烟给我,谈起打工的话题。责任制下户后,一拨又一拨外出务工潮也撞开了山门,边近村子的劳力流出去的很多,瓦屋桥人在观望里守着家园,可把一件事看得很明白,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有田种,把田种好,就活得有尊严。这地方呢,也值得守,田肥水活,种什么得什么,卖菜喂猪,并不比打工收入低,还能拿现钱,这还只算眼前账。想长远要算后人的账,打工去了,丢下老的小的在家里,爷爷奶奶隔代管孙娃,爱多罚少,由着娃儿性子来,书不一定读得好,脾气肯定惯坏了。田种不好误一年,人育不好误几代人的阳春,这个亏吃不起。妈肚子里落地,若当了农民,一辈子不就要伺候好两块田吗,一块是责任田,挣口粮挣钱花;一块是子孙田,后人品行端正,舍得做,肯上进就是大丰收。说到底,要种好这两块田,光靠各人能耐还不行,得靠天地风调雨顺,更得靠国家长治久安。
龙娃儿说得真在理。看来,他儿子考得理科状元,不仅靠聪颖和勤奋,更得益于这片土地深厚的文化给养。
来陪客的老刘插话,您莫瞧不起这小地方,二十几户人家,博士出了两个,读一流大学的有七个。说着,就赵家一个李家一个地数了出来。
听老刘口音,是恩施城里人。攀谈中得知,他两岁时,一家三代下乡落户到瓦屋桥,到一九八二年他十二岁回城,恍惚就是十年。来的第二年,正值壮年的父亲去坡上烧火土,被滚石砸在头部,惨烈地留在瓦屋桥的山坡上了。父亲走时,奶奶年岁已大,下不得地,只有母亲带着五兄弟中的老大挣工分,城里人不会种田,要养活饿老虎一样的一家人,难呢。缺衣少食的日子里,幸得瓦屋桥人心慈,队长总会给母亲安排一些好做的活路,记硬劳动力的工分。断粮的日子,有人送篓子红薯,有人送几个南瓜,靠大家接济,一家人满一碗浅一碗地往前撑。回城后,他当过兵,当过工人,没几年又逢改制,铁饭碗丢了,吃饭都成问题。好在一家人沾了瓦屋桥人的乐观,母亲把跟农妇们学的做腌菜、做腊货的技术传给他,白天搭车上瓦屋桥购蔬菜、猪肉,晚上加工,母亲和妹妹当街支摊子卖,时间长了,刘家香肠做出了些名气,谋了生计还稍有盈余。等孩子们大了,他在街坊们的诧异中,把香肠加工厂搬到了瓦屋桥。没想赚好多钱,方便乡亲们做买卖,生意还算红火。
父亲遭遇横祸,埋骨山野,是老刘心中镇不住的痛,瓦屋桥就该是他的伤心地。可他回来了,还把产业搬过来做,把晚年的依靠托付于这方山水,不只怀旧这样简单吧。一脸沧桑的老刘说,父亲意外葬身瓦屋桥,那是他的命,不该有怨;我家老小三代七口人来,少了父亲,回城时却是四代同堂十一口人,瓦屋桥啊,是块生养之地呢。
这块土地蕴藏的一些东西,慢慢透了出来。原只是想和龙娃儿见一面,来后的所见所闻,不断刷新着我对村庄的认知,对新时代农民的认知。我这个泥巴土块里走出来的农家子弟,进城工作的三十几年,对村庄的解读,还停留在记忆和粗浅的经验中。谈及农村,冒出来的是两个字,苦和累;谈到农民,想到的是两个词,勤劳、朴实。这原本不错,裤腰带一系就下田,鸡子上笼还回不了屋,少不了苦,少不了累,只是我到瓦屋桥后,没听到一声抱怨。勤劳朴实是农民的本色,瓦屋桥人没有丢,可他们身上,另有一种独特的气韵。
龙娃儿的媳妇喊捡桌子吃饭了。盘子端上来,龙娃儿得意地一盘盘介绍,藏香猪肉是自家宰杀的,竹荪是早上去老屋竹林里捡的,干炸的白漂鱼是在河里捞的,黄花是田坎上摘的,香肠是老刘送的,都是瓦屋桥的出产。我开玩笑问,嫂子这么能干贤惠,可是瓦屋桥的出产?龙娃儿呡了一口酒,望着他媳妇笑嘻嘻地说,虽然不是瓦屋桥的土产,却没少受瓦屋桥的教化。吃了一口菜,继续说,她嫁给我时,是湖北农学院毕业的小女生,哪里会做农活做家务,追她时,问我凭什么娶她,我说理由简单,不是嫁给我,是嫁给这好山好水,她硬是被我“骗”回来种田了。嫂子柔顺地望着龙娃儿,小声说,现在说这些,准我后悔吗。
美味助谈兴。龙娃儿不无感慨地说,要是当年我也出去打工,只看又是哪门样。没说下文,他的手机响了。看一眼就用自嘲的语气说,儿子打的儿子打的,又要给我上课了。就按了免提。老爸,您又在喝酒?不是我想喝酒,是来了稀客,不喝几杯像话吗,我这个酒量你晓得。您量大呢,两杯下去您就成了瓦屋桥的神仙,经常教训我少说话,多做事,听妈妈说,您现在酒话多得很,酒多伤身,日子好过更要把身体搞好哦。你操心把工作搞好,钱我们有用的,粮食种一年要吃三年,还有卖的,你担心我们做什么。还不是想您健康长寿啊,不然哪里有气力带孙娃,等您有孙娃了,要送回来滚几年泥巴,沾一身瓦屋桥的灵气。那你早点把儿媳妇带回来,我准备个大红包,不说了,你妈妈在边上,你跟她说几句。
那边还没表态,龙娃儿赶紧就把手机递给嫂子了。嫂子拿过电话,欠身对我们说,您们先吃,我和娃儿说几句就来。一脸笑着走了出去。
哈哈,前三十年父管子,后三十年子管父,儿子大了,不放心他老子,怕我说错话,怕我耍嘴皮子,怕我发牛脾气,每回打电话都要敲打敲打,养了这样的儿子,您说我是有福气还是该发脾气。龙娃儿对儿子的叮嘱,心里是乐呵的,无非要外人明白他们父子融洽。我就顺他的话说,养这样争气的儿子,我宁愿他天天管着。您也这么看,那管得对,今天喝几杯了明天开始限量,喝好不喝醉,哈哈,老刘,两兄弟干了。
嚼着香酥的鱼儿,我真不信是屋后小河里捞的。这回,嫂子说话了,为护渔,他可是拉下了脸。十多年前吧,有一天他下河洗澡,发现石桥下的潭里飘着一层死鱼。沿河看,树兜下草蓬里岩壳中,都浮着翻白肚的鱼苗。有人放了鱼饵精。上岸追几里地,闹鱼的人早走得没影子。回来气呼呼的,反复说,河里没得鱼了,还叫河吗。吃饭时,菜也不夹,喝几口闷酒,又跑到河边坐了半夜。第二天田里也不去,在屋里做了十几块木牌子,写上:禁止在耍龙河电鱼闹鱼,违者罚款五千;禁止倾倒垃圾,违者巡河一个月。把牌子分段立在岸边。又跑街上印了几十份宣传单,挨家挨户发,拍着胸脯表态,谁抓到电鱼闹鱼的,五千块钱就到手哒,是我亲娘亲老子也得挨罚,哪个敢随便倒垃圾,他就去做巡河官。河边的眼睛多了,还真没有人敢下河瞎搞。河里的鱼儿命也大,第二年桃花口里,水草返青,从河边过路,看到好多小鱼儿又在花水上漂滩。要说呢,也不是怕罚款,多数人还是晓得“好吃婆娘要留种”,只是要有人出头来管这个事,有个主心骨,什么事就好办了。
这顿饭,吃得我不知饱足。不说细嫩的藏香猪肉,喷香的竹荪,就是汤里下的青菜,也格外好吃。几杯酒下肚,龙娃儿点着菜蔬说,香菜、莴麻菜、小豌豆、大豌豆、蒜苗、葱,都是几十年留下来的老品种,看起疤疤癞癞,味道就是正,娶个学农学的媳妇没亏吧,她选育出来的种子,别处想买都买不到。现在种田,要搞明白一个事,高产不如优质,同样是洋芋,我的老林洋芋卖八块一斤,普通品种才卖一块,差价不是产量能补上的。我就问他,有没老林洋芋卖,我买百把斤带回去。龙娃儿说,今年的卖不得,答应给周围团转的农户留种子,明年坪里的田一半都种老林洋芋,量大了才好销,不然生意人来拉一趟不划算。嫂子补充到,想好吃一要品种好,还要肥当家,底肥要青草粪和火土,追肥要浇稀粪,缺了农家肥,根不壮苗不齐,坐果也不实沉。种田,不是赶急的事,好些人恨不得早上种晚上收,长得太快哪里是好事,太阳也少晒几天,营养味道自然差了。怀个娃,要十月怀胎,种田,也得悠着点。
刚放筷子,龙娃儿就要带我去河边,顺便去下个竹籇子,明天才有鲜鱼吃。他那性子还真是急如陡水,说走就起身了。好在嫂子稳成,当了堤坝,让一河水乖乖地流。
一条长满了车前草、婆婆针、地米菜的土埂,穿过龙娃儿家菜园子,通往小河。地里原没有土埂,耕作时捡的石块、拔的树根、扯的杂草都扔一块儿,年久就堆起来了,正好做了下地的路。土埂伴着一条土沟,沟里的水声沙沙作响,却看不到流水,茂密的野草做了盖子。小沟往上钻到山脚,让人怀疑,谁把满山的葱绿打泼了,滴露成泉,轻悄地走过农田,漫过草根,路过洗衣石,在饮水坑里喂过牛羊鸡犬,才顺着缓坡流下河。这样的水沟,隔二三百米就有一条,像是大山伸到田畴中的经络,又像是人工修筑的灌渠。小沟渠之间,连片的田里长着青幽幽的热白菜、地黄瓜、豆类,这些作物的叶片像一只只挥动的小手,不停地在微风里与我打招呼。在这样的地里多站一会,也会强烈地感受到一股快乐生长的气息。大自然在瓦屋桥精巧布下的这些小沟,雨季排水,免了土地涝渍;旱季润土,催生种子发芽;若是月夜里,泉水声裹了蛙声和埂上的虫鸣,是怎样穿过贴地的夜岚,安抚着吊脚楼里的鼾声呢。不知今夜,我有没有耳福。
龙娃儿边走,指着两边大山胸前的小山头说,您数数,是几个?我转前转后数,不多不少圆溜溜的一边五个,错落有致地对望着。中间一条河,两边五只卒子,您看出来没,这地形叫五卒对弈,传说那些卒子五百年一转身,河东跑河西,右岸跑左岸。龙娃儿讲得神秘。我便问,好端端的它们过河干吗?龙娃儿一笑,您是装作不懂了,一边是阴山一边是阳山,太阳晒多了的想阴凉,晒少了的想暖和,山神公平,让它们分享日月星辉。我又问他,你不是说对弈吗,对弈总有胜负,没了输赢,它们下了个千年平局吗。龙娃儿把脸转一边,放慢了语速说,看您也不是个心气不宁的人,山包包都是瓦屋桥的子弟,何必争个胜负,犁田打耙累了,下盘棋就为歇口气。
我再次望着他,不相信这个看起来浮躁,内心却深厚沉静的人,是土生土长的农民。这份平实的心态,比起故作高深,不知雅了多少。我种我收,我耕我食,敬天地崇自然睦四邻,这是多少代人从土里刨出来的从容和淡雅啊。
说话间到了河坎。不到五米宽的河床,砂石底托着一面素净的水。河道曲折处,水声格外婉转,翻过大石块又忽然落下的清脆,漫过平整石头的舒缓,撞上石壁的回响,小沟的细流从河堤飞溅而下的飘逸。那时,恰有三只羽毛纯白的鸭子往上游,一只引路,两只紧随,踏波拨浪,成优美的三角形,鸭蹼踩起的细碎波纹,晃动着嵌在水底的山影。这图景,古人的工笔山水中多见,仔细比,眼前少了几分垂柳的古意,多了一派庄稼的生机。画里是神仙游的幻境,河边是庄稼人住的凡尘。
顺着河坎走几步,我见到了龙娃儿新立的木牌,上面写着:鱼可钓、可网,切莫电、毒,违者罚款五千!牌子由单一的警示,加了可钓鱼、可下网的明示,而且明示在前,警示在后,摆明了告诉村里人,耍龙河的鱼群又回来了。临水而居,早打渔晚摸虾,是千年养成的习惯,也是繁重劳作后难得的闲适,真要不许人打鱼,村里好多人会憋坏。
龙娃儿带我顺河堤走,讲起打鱼下网的乐趣。一个人在河里忙,一群人在岸上看,几十双目光往水里梭,网还没离水,眼睛尖的人就咋呼起来,逮到了,有十几条呢。等收网上岸,鱼篓子就被大家篷住了,伸手进去摸一把,很快松了手,啧啧地叹,哎呀,活蹦乱跳的,今晚可以放量喝,醉了有酸辣鱼汤醒酒。打鱼人就喊,反正鱼不多也不少,熬一大锅汤,一人分一碗够了,想喝一杯的我也不请,自己跟我走。鱼提回去,先拣一条丢给闻腥而来的猫,看它叼到楼索上斯斯文文地吃,狗在下面伸长脖子望,还示威似的蹦老高,怎么够得着呢。打鱼人大声吼,厌相,望嘴吗,等哈鱼骨头都归你啃。逗了猫儿、狗儿,才得意地喊媳妇,快搞几个菜,他们吃大户来哒。晴天在院坝坐,雨天在火铺围,一壶烧酒,几样园子里的菜蔬,一钵酸辣椒煎鱼汤,瓦屋桥的夜晚就在酒香和《六口茶》的野调里,一醉到公鸡打鸣。
小河的堤是水泥和石块砌的,固堤好,和土坎相比,鱼儿未必喜欢。土坎长树,也长草,正午太阳辣,鱼群就伏在树阴下的水潭里歇凉。水草中蚊虫飞来跳去,泥里蚯蚓、土蚕爬出来,做了上好的鱼食。可泥巴岸经不住大水泡,遇到连阴雨土块泡软了,岸边的农田一方一方地垮塌,也揪心。施工时倒是想了办法,河道的上半截保留原貌,只在下半截做了堤坝。给鱼儿留一条熟路,产卵季节鱼群就逆水而上,回到无拘束的源头。那里水量小,水头高,涨水泄得快,不危及岸边的田地。人和鱼,都欢喜。
夜幕降临,一阵凉风顺河而来,藏在草丛中的虫子一只接一只地吟唱起来。龙娃儿把竹籇放在一处花水上,压上几个石头,满是自信地说,明早来取,保管不得打空手。回去的路上,龙娃儿不住嘴地和扛着农具回家的邻居开玩笑,我目送着他们有些怠倦地走进树丛中的屋里。民居中有吊脚楼,也有平房,与公路的距离大致能分出来,沿公路平房占了十之八九,往河边山边去,吊脚楼就密了。看房子的新旧,更好区分,旧的肯定是吊脚楼。本地人爱住吊脚楼,上层住人下层做牲口圈,冬暖夏凉,通风透气,有益于人畜健康,也便于农事。但土木结构的吊脚楼三五十年过后,木头会朽,要翻修,就要砍山上的树做椽子,做柱头,装板壁,一栋吊脚楼修好,要砍半亩山林。经了滥伐的几十年,光秃秃的山让人看厌了也看怕了,就一棵棵蓄着,舍不得砍,临时要一点材料,也只砍不成林的杂木,这还得先去批手续。近二十年的看护,林子密得钻不进去人,吊脚楼却逐渐稀落了。现在修的吊脚楼,半真半假,里面是水泥砖,外面用一层木头包着,这样省木料,外观也是吊脚楼的模样。
居住习惯的改变,让青山更青,绿野更阔,只是土家人祖居的吊脚楼,在鄂西,在瓦屋桥,几十年后,还能看到多少呢。龙娃儿不无担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想到了这句古话。
山里的夜来得快,早宿的鸟儿归了林,咕咕嘎嘎的叫声与小河的流水呼应着。抬头看天上,薄云里走出了不少的星星,它们眨巴着小眼睛,越来越明亮,走着走着就快擦着峰巅了,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吊脚楼顶。坝子人家的炊烟也约好了一样,从高矮不一的烟囱里飘了出来,疏落的灯光一注注穿过树影,光晕像片片祥云,笼罩着瓦屋桥。
嫂子累了一天,早睡下了。我和龙娃儿坐在阶檐上纳凉。不时就有三两个散步的邻居和他说话,我也搭不上腔,一个人想想心事。半天时间不算长,我却无意间走进了改革开放后瓦屋桥四十年来的折折叠叠。关于土地、关于乡村振兴这些常常思考的时代命题,在这个不足百人的村子里,有些疑问得到了印证,有些困惑还没有答案。同样是种田,同样是守着土地讨生活,瓦屋桥人和鄂西许多村庄一样,走在乡村转型的路上,面对生存和发展遇到的艰难困苦也大同小异,祖辈传下来的勤劳善良坚韧的秉性撑持着岁月。而这个村庄独有的一份优雅,与中国五千年农耕文明的博大精深,又有怎样的一脉相承。
本来第二天准备回城,突然不想走了,就给在聊微信的龙娃儿说,明早不回了,还想转转、看看。他说,不走好呢,我组织的户外徒步队有五十多人后天要来瓦屋桥,您不怕走路的话,干脆一起去山里,好风景呢。我摇摇头说,不去看了,恩施人看山景,那是湘西人吃辣椒,不稀奇的,明早你带我去看几户农家。龙娃儿说,要得,您来瓦屋桥,还不知道那桥的长相,明早就一路看看吧。
真有一座桥啊,是说村子怎么取这个名字。
等我起床,嫂子早把鲜鱼汤熬好了。龙娃儿说,乡里安静,您难得来一回,也体会哈睡到自然醒有多舒服,所以没叫醒您。看手机,已经八点四十。早餐很随意,就着一碟青辣椒,喝一碗鱼汤,吃了四个和皮煮的老林洋芋就饱了。
放下筷子,龙娃儿带我沿公路往瓦屋桥去。路面和田地交界的一窄溜荒地上,盛开着三四种鲜花,露水点在花瓣上,在晨风里颤。看上去就不是自然生长的野花,我问,是哪个好雅兴,在公路边种花。龙娃儿说,我撒的花种,开了的有胭脂扣、十样景、波斯菊、金钱菊,在网上买了三百多块钱的种子呢,过路的人,散步的人,看了花开,闻了花香,精神足些。我说,这是在给瓦屋桥做嫁衣吧。龙娃儿一笑,说,舍不得嫁出去呢,我想着,瓦屋桥原生态的农耕生活,很多城里人喜欢的。一家人来玩几天,吃带露水的菜,躺床上看星星,可以劈柴挑水,推磨舂米,让娃儿们明白在农村劳动是哪门回事。现在还不敢搞,怕民居民宿太火爆了,生态保护跟不上,反而变得俗里俗气。也出去考察过,很多美丽的村庄,现在是人多为患啊,这不是我们想要的。要让来的人,在泥巴土块里,找到主人的感觉,这才是俗入大雅。我笑他,你也就是个普通种田人,一天考虑的蛮多蛮远哦。他说,我可是村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哦,大伙儿选了我,做件事总要谋个长远,用时新的话说,就是要把干净安宁的瓦屋桥,留给后人们。
他的想法做法,不知为何,让我想到了本地樱桃。那绰约风姿、艳丽可口,都是这片土地的自然赐予。这片土地能有今天的肥硕,是多少代人垦荒劈野、刀耕火种、施肥灌溉才有的啊。农民之于土地,土地之于农民,相爱相守、相敬如宾的深情厚爱从远古到今天,到未来,这是何等地让人羡慕又激动万分。就是有这些爱着土地、守着土地的中国农村最基层的村民代表,才让农民富、农村美、农业强,由党的大政方针变为了千村万户的实干,而龙娃儿这样的群体,是巨笔撰写美好明天的最圆润的笔锋。
穿过一片荒地,看到瓦屋桥了。瓦屋没了,桥还在。二人合抱的十二根枕木,洪水冲走了六根,还有六根静卧在五米见宽的河上。很难想象,清朝中期,没有载重工具,怎么把这些参天大树运来,又如何凌河铺设呢。桥上原来建有一丈二八高的三间瓦屋,早已坍塌,成了岸边杂草中堆积的木渣碎瓦。桥楼合建,鄂西这样的风雨桥不少,桥面通行,瓦屋躲雨纳凉,还可看景。时间久远,瓦屋桥本身就成了当地人爱看的景致。遇暴雨天气,犁田的牵牛扛犁,播种的肩筐荷锄,飞跑桥上来避雨,脚下洪水滔滔,桥上乡音叙话,也有放牛娃在桥面抓石子,斗草虫。若骄阳似火,过路的人就栏杆上坐了,河风扑面来,汗收燥去,便望着还在田里忙的人喊,来歇凉,晒糊了不好看。那些热闹场景和闲暇时光,一去不回头了吧。我试着从枕木上走过去,轻微的晃动都没有,足见当年这桥建得扎实。紧挨瓦屋桥,后来建了一座公路拱桥,极其简单地跨河而过,有车过有人行。过了多少次洪水,公路桥安然无恙,过桥的人安然无恙。当年走过瓦屋桥的人,有些老去了,碎木块一样变为尘土,归于土地;更多的人还在过公路桥赶路。站在公路桥上,会看见瓦屋桥空阔的天,也看得见一天天朽了的枕木。瓦屋桥总归是垮了,垮得他们心里难受。还好,公路桥能把他们顺畅地送到每一个目的地,风雨无阻,风雨也无阻可挡。而这座公路桥,是没有名字的,正如公路上许多座同样无名的桥,冬去春来,只把去远方的人送走,把回瓦屋桥的人接回来。
龙娃儿说,原想凑钱重建瓦屋桥的,后来想清楚了,不如让它就这样。记得瓦屋桥的人,看到枕木,会找到过去的日子。若重建,无非是今日的繁华,谁还会想起过去隔河涨水、胆战心惊的日子。
重建未必好。我跟龙娃儿想一块去了。
数字有时候很巧合,在瓦屋桥也不例外。比如说七十。今年是祖国七十华诞,而村头八十二岁的毛家善老爷爷,1949年满十二岁,还扶不住犁头,就出了私塾,随父亲下田,至今不多不少,正是七十年。他的耕种时光,紧随着共和国建设和发展的历程。这耦合的七十年,听起来比任何一项极限挑战更令人震撼。那些挑战者,天赋异禀,孜孜以求,以破纪录为荣;而老爷爷只是八亿农民中的一员,他们默默耕耘,从挣扎于温饱线而走上致富路,汗滴禾下土,一锄一锄在土地之上代代相传。
我们上门拜访时,老爷爷正在阶檐上给大蒜扎把,蒜香弥漫在农家院坝。我拿起一把大蒜端详,是老品种的独大蒜,紫红色的皮,七个扎一把,地上扎好的一堆,我数了有六十二把。问老爷爷,卖多少钱一把。老爷爷说,大行大市卖五块一把,我的要卖八块,识货的不嫌贵。我说我认得,是最香的独大蒜,早年我哥也上街卖过,我买十把。老爷爷说,上门来买,我也不少价,但你可以随便选。老爷爷认真的劲头把我逗乐了。
说起种田,老爷爷兴致来了。他说,解放前,我的爷爷也是种田的好把式,种出的包谷秆可以当扁担抬水,可越种越穷,肚子都吃不饱,为么子,他种的是地主的田,交租后剩下的哪里够吃呢。我这辈子前半截种的是大集体的田,后半截种的是自己的责任田,各人种各人收各人得,以前还交公粮,现在国家不白要我们的一颗粮食,还有好多补贴,这个农民,我当得大样。这样种田,哪个会种厌,下辈子都还想种。讲着,把手里的大蒜放下,撩起小臂说,这位同志,你和我比一比,哪个手膀子结实?昨天我挑稀粪淋辣椒,一担六七十斤,挑到门口田里不用换肩,按我现在的身体,再种五年一点问题没得。我能吃呢,一顿吃两碗米饭,喝二两半白酒,还离不得喝茶,一年要喝十斤茶叶,便宜的茶我不喝哦,买的六十块钱一斤的炒青。
老爷爷健谈,几十年的苦辣酸甜,开了头,一口气想倒出来。问到一年田里的收入,老爷爷一样样地给我算,今年才来几个月,不好算,就说去年的,辣椒卖了五千块,包菜两千块,贝母和魔芋,价钱不好没舍得挖,还有大蒜、葱、茄子这些小菜卖了三千有余,包谷洋芋卖了六千五,还有些细账记不起来,反正隔两万差不了好多。还有呢,我们老两口满八十岁后,政府每月给我们按人头补贴153块,一年也是三千多啊,这还没算清,还有林地补贴、种子补贴,喂头肥猪都有补贴,又不交一分钱的税,就我们两个老人吃也吃不完,用也用不尽。
坐在一边洗衣服的老婆婆说,你尽挑好日子说,几十年的苦,不晓得诉。老爷爷说,苦日子都烂掉了,还翻出来晒太阳吗,种田是力气活,哪有不苦的,跟你们说,我耕过的牛老死了五头,用坏的犁铧没得五十匹也差不几,背烂的背篓那也有一百几十个了。我顺他指的方向看去,山墙下一堆缺角的犁铧,犁柄上粘的泥巴干了,却没有掉,灰黄色。那堆犁铧生了褐色的锈,像一颗颗老年斑,点在铧面上。泥巴却没有生锈,一代又一代人的汗水渍过,怎么会生锈呢。
讲得起劲时,老爷爷的孙儿开台双排座回来了。老爷爷问他,这么早就回来了,卖了几个钱?孙儿答道,打端阳货的人多,莴苣俏,一块二一斤,总共七千斤被一个菜贩子打去了,一起得了八千多块吧,要有空零卖,卖一块六一斤没问题。我说,差价这么大,不晓得自己卖,多几千块呢。他笑笑说,这个您就不懂了,菜生意是个链子,牵着一串人,光想自己赚饱,别人还活不活。再说,我耽搁不起,田里还有上万斤莴苣要砍了,多挨一天,损失还大些。说完,从皮包里数了几百块钱,递给老爷爷说,这是帮您卖的葱果钱,您数好,这些客,得罪了,没时间陪您们,我去砍莴苣了,明天一早要送进城。
老爷爷接过钱,没数就递给老奶奶,你收好哦,得计划下年的肥料钱。老奶奶把钱揣身上后说,你只管把田种好,钱安排不好,你找我上法庭就是。两老也太风趣了,加起来总有一百六七十岁了,还像年轻人样打嘴巴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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